第廿六回 腸斷情書淚珠收拾起 心仇惡客血雨噴將來
在姚春華鬧了一回當客談西廂詞句以後,她父親就病了。由她家裏人到醫生口裏,都說廷棟是心病,這是很顯然的,她不能不頂着引父親生氣的這行大罪。可是她自己再三想着,《詩經》上的句子,比這風流到十倍的,也不知多少,何以父親還教我念呢?就譬方說大家口頭說的,“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無論是女人說男人,或者是男人說女人,反正比北雁南飛這句子,總明顯得多。而況北雁南飛,不過言景中之情,更不關痛癢。若說本來就不該看西廂,西廂上的事,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就不應當念《詩經》。我父親這樣生氣,真是知二五不知一十。春華執着她的見解,在委委屈屈伺候着父親的時候,也是不住地生氣。只是她的見解不行,別人都說她是把父親氣病了的。在她父親病過五六天之後,身體略微舒適一點。春華當著母親在父親面前的時候,找了幾件衣服,到塘里去洗,經過五嫂子家門口的時候,放下手上提的盛衣籃子,就高聲叫道:“五嫂子在家嗎?”
五嫂子在堂屋裏伸出半截身子來,向她招招手。春華道:“我忘了帶棒槌出來,你借一根我用用吧。”說著,提了籃子,走到五嫂子家裏來。五嫂子將她拉到房裏,不等她坐下就低聲道:“我的姑娘,那天晚上在祠堂里對對子,你說了什麼話了?”春華望了她道:“怎麼你都問這句話,有什麼人對你說了這話嗎?”五嫂子道:“姑娘你真是年輕的人少經驗。你那天晚上到祠堂里去,除了客不算,就是我們姚姓自己人,在坐的也是不少。這裏頭總也有幾個念書的吧?你若是說了什麼不合適的話,他們有個聽不出來的嗎?現在我們村莊上的人,哪個不說,你看了風流書,口裏不謹慎,當人說了風流的話,聽以把相公氣病了。”
春華走進屋來之後,就聽了這一套不入耳之言,要解釋五嫂子的誤會,也覺得千言萬語,一時無從說起。而且這誤會也不在五嫂子,她不過是聽了別人的話,特意來轉告的。這真如頂門心打了個炸雷,叫她許久說不出話來,手扶了門,就這樣獃獃地向五嫂子望着。五嫂子以為她是猶疑着自己的話呢,就正着臉色道:“真話是真話,玩笑是玩笑,這是多要緊的事,我能隨便的說嗎?我索性說一句你不愛聽的話,這件事,就是在外姓,恐怕也已經有人在說著了。有道是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有這多天了,那還不傳說得很遠嗎?你在相公面前,放孝順一點子吧,他病好了,出來聽到了這些閑話,他又是一場好氣。他是個有面子的人,氣恨了,那是會出亂子的。”
春華不想五嫂子是同黨的人,都說出這樣的話來,這件事,外面飛短流長,不知說了些什麼。可是自己對的對子,並不是見不得人的話,這是冤屈死好人了。心裏只管着急,話又說不出來,只把眼睛裏兩行眼淚,逼得泉涌般的流了出來。五嫂子道:“我想着,你不是亂來的人,必定受了冤枉。可是為了這樣.你是不能不忍耐一點了。有道是,日久見人心。”春華聽了她躲躲閃閃的這一番話,覺得這不過是面子上的幾句言語,鄉下人懂不得什麼文字上的風流罪過,一定疑心我做了什麼壞事的。這就坐了下來,回頭先向門外看看,然後問道:“村子上人說我……”她自己也不好意思說下去,轉着眼珠,把臉急紅了。五嫂子皺眉道:“我也不能聽得十分清楚。是真說不假,是假說不真,你也不必擱在心上,以後遇事都謹慎一些就是了。”
春華身子向上一挺,板起臉來道:“五嫂子,你怎麼也說這種話起來,你是知道的,我並沒有做過什麼要不得的事,我一家人都說我把老子氣病,難道你也說那種話嗎?”
五嫂子將房門向外虛掩了一掩,然後走近她的身邊來低聲道.“你不要急,我有話對你說。那個人來過一趟,你曉得嗎?”春華呆了。問道:“哪個來過一趟,我不知道。”五嫂子道:“他帶了幾樣點心,到你家去看先生的病。偏是在大門口就碰到了師母。師母真抹得下來那面子,就對他說,先生睡在內房裏,不便見學生,擋駕。他怎好意思一定要進去呢?放下東西,自回去了。昨天晚上,天卜下着細雨煙子呢,又刮著風,我坐在堂屋裏織布,聽到籬笆門有人拍了幾下,我問是誰,他很低的聲音答應了。我聽得出他的聲音的,嚇得心跳到口裏,只好摸着去開門。他一個人,右手撐着傘,左手打着燈籠,在燈光下看到他那件竹布長褂子濕了大半截。”
春華點點頭道:“他可憐,為了我的事,他是什麼虧都肯吃的。你沒有讓他進來嗎?”五嫂子皺了眉道:“姑娘,你那心裏,怎麼不活動一點,還是那樣想呢?我這屋裏還有鄰居呢。斜風細雨的夜裏,我放進一個年少書生進來,你想那成什麼話?所以我當時就埋怨他膽子太大了,若不是彼此都是熟人.我真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你有什麼話快說,天色晚了,我是不便請你到家裏去坐。”
春華撅了嘴道:“你這話說的教人家有多麼難受?”五嫂子道:“事到臨頭,我也實在沒有法子顧他了。他倒好,說是進來有許多不便,也並不想進來,只是來交……”她說到這裏,突然把話縮回去了。春華將腳微微地在
地面上點着道:“你說呀,他有什麼事交代你呢?”五嫂子微笑着,搖搖頭道:“你不用發急,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他不過來交代你兩句話,叫你好好地伺候相公的病,娘老子有什麼話,你都忍受了吧。”
春華搖搖頭道:“你這全是騙我的話。他老遠的路,冒風冒雨走了來,就是為了這樣的兩句淡話嗎?你又不是不管我們的事的,以前的事,你和我們幫忙的地方,也就多着啦。”五嫂子微笑道:“倒是只有這幾句話,不過隔了兩晚,要一個字一個字的叫我說出來,我可有些不行。據我想,恐怕他也就是來這一趟,以後不會再來了。”春華站起來,牽着她的衣袖道:“不行,你得和我說實話。他總不至於叫我逃跑,總不至於叫我尋死,你有什麼不能實說的呢?”五嫂子沉吟了一會子,料着也是抵賴不了,便笑道:“我告訴你,也沒有什麼不可以,我們有話在先,你不能依了他的話胡來。要不,我就顧不得許多,要對師母說的了。”春華想了一想道:“好吧,我依了你的話。”五嫂子道:“他不是對我說什麼,他是交給我一封信,叫我轉給你。我又不認得一個字,他那樣冒着雨送來,我知道他在信上寫些什麼?不過,一定是很要緊的,不敢亂交給你。可是不交給你吧?
設若那上面有什麼要緊的話,我給你耽誤了,也是不好,真把我為難了兩三天。”春華將她的衣服,輕輕地一陣亂扯,跌着腳道:“你耽誤我的事了,你耽誤我的事了。”五嫂子瞪着眼,輕輕地向她喝道:“你這是怎麼了?你這樣的叫起來,是給我下不去呢?還是給你自己下不去呢?若是叫別人知道了,你是看信不看信?”這幾句話駁得春華不能再強橫,只是皺了眉道:“你不想想我心裏有多麼難受嗎?”
五嫂子端了個方凳子,放在木櫥邊,自己爬上去,在櫥頭一疊又臟又亂的東西下,抽出一封信來,然後帶了笑容,向春華手裏遞着,當春華正要伸手來接的時候,她可又把手縮了回去。緊緊地貼住胸襟拿着,正色道:“信是交給你的,你得依着我一件事,把信上的話,詳詳細細地念給我聽。”春華也不知道信里所說的什麼,怎麼敢冒昧答應這一句話。不過她很快地在心裏轉了一個念頭,我就答應她,我看了信,有不能對她說的話,我就瞎謅兩句好了。便點頭道:“這有什麼不可以?我的事,從來就沒有瞞過你,這封信又是由你手上轉來的,我還有什麼話要瞞着你?”
五嫂子看她的臉色,並沒有調皮的樣子,這就把信交給了她。春華來拆信時,五嫂子立刻退着站到門邊去,擋住了路,以免有人沖了進來。春華捧了幾張信紙在手,就站着念起來道:“華卿左右,日前宗祠一宴,先之參
商……”五嫂子立刻向她搖了幾搖手,輕輕地道:“不用念了。我是怕你不肯念,故意要你念給我聽,試一試你。既是你肯念了,我就看得出來你是真心待我,你先不用念,免得讓別人聽了去。你看完了,把這裏的意思,對我說上兩句,那也就行了。”春華瞟了她一眼。鼻子裏哼着冷笑一聲,也不再說什麼,捧着信向下看去。那信說:華卿左右:
日前宗祠一宴,失之參商,抑何可惜。初以為天定,繼知實人事也。當四座譽揚,共贊面試之時,私衷竊喜。以為芳塵暗接,靈犀可通。雖隔座不復能言,而可相視於英逆。不期令慈匆遽見召,殷勤接待,細問家常,故延時刻。本覺母不諒人,或無他意。及回席則樽酒猶盈,衣香空在,是知一去一來,監酒者已無所不至,不待宴終,已寸心如割矣。籠燈回寓,夜已三鼓,方將展衾就寢,嗔恨付之夢寐。而家嚴正色入室,慷慨見責,謂卿非待字之少女,小秋為立雪之門人,苟稍有逾閑之心,即陷於不禮不義。縱習歐風,遽談自由,而亦非其時其人也。且謂卿溫柔敦厚,本質似佳,而開口即出艷詞,必受小秋之熏陶。師以正學教我,我以風流誤卿,跡無可原,心復何忍?言之再三,必令永絕。爾時小秋面紅耳赤,垂立聽訓,期期荷荷,不復能為一語。家嚴又謂:佳兒佳婦,誰所不欲?然名花有主,難系紅絲,射雀無緣,徒玷白璧!於己既無所益,於人更有所損。流連忘返,甘背親師而為名教罪人,究何所取捨!反覆訓解,為義雖嚴,而老人之心,實已深為曲諒。小秋有動於中,垂淚而已。家嚴終謂:近來歐風東漸,士子實非尋章摘句之時,今春從師小讀,本為免廢光陰於嬉戲,原已定桂子香時,令回往南昌,就學於農林學堂。今三湖不復可居,限小秋七日,即附舟東下。否則家法俱在,決不容恕:小秋再四思維,必卿家不悅之情,防範之意,已為家嚴所看破,老人不欲令尊有所不堪,致傷友誼,故一宴之後,斷斷乎必防止吾儕之相親相近而後已。我之不能有違親心,亦猶卿之不得不秉承母意。事已至此,唯有撒手。佛雲一切因緣,等諸夢幻,縱是眷屬有成,齊眉皓首,而一棺附身,終為散局。遲早一夢耳,
今日為夢較短,出夢較速,容何傷乎?已矣,華卿!午夜枯坐,挑燈作書,本已心與神馳,淚隨墨下。及書至此,競亦爽然若夫。故意義既明,不再辭費,當寸箋得達之時,或已為河干解纜之日,相逢既是偶然,此別亦勿戚戚,聽我去可耳。學堂新制,暑夏必有長假,明年今日,或當重訪舊日門巷。至遲七夕之交,不負此約。桃花人面,時復如何,則非所計。蓋亦感於見碧雲黃葉,又北雁南飛之句,有以成此詩懺耳。紙短情長,筆難盡意,華卿華卿!從此已矣!伏維珍重。
小秋再拜
春華看這信前面兩頁信箋,無非是說到這次不會面,兩家父母,不好說話,這本都在情理之中,心裏沒什麼感動。及至最後幾行,陡然用華卿已矣四個字一轉,小秋就變了心,不覺心裏一陣難受,臉色慢慢的變了起來。說到最後,他竟是走了。春華兩行眼淚,不知是怎樣的那麼洶湧,立刻在滿臉分披下來。雖然是用手絹不住的揉擦去,可是那手絹像水洗了一樣,全濕透了。另一隻手捏住那信,還不曾放下來,只是全身抖顫。因為五嫂子家裏,是和別人共着一幢堂屋住家的,連說話大一點聲音,五嫂子也是耽心害怕,如何肯讓自己哭下來,因此把手絹倒握住了自己的口,伏在桌上,只管哽咽着。
五嫂子當她在看信的時候,本也是用着冷眼來看她,見她的顏色,越變越凄慘,料着是不會有什麼好話,便道:“大姑娘,你先不要哭,說出來,他倒底是寫些什麼話給你?”春華哽咽着道:“他……他……他走了。”說話時,那淚珠又是泉水般的流了出來。五嫂子道:“他走了,到哪裏去了?他的家不是在街上嗎?”春華道:“他上省進學堂去了。”五嫂子道:“信上說的,就是這樣一句話嗎?”春華道:“要緊的就是這一句,其餘的話,都是勸我的,他說人生相逢,不過是一場夢,叫我丟開。夢自然是個夢,只是這個夢也太短了。”
說著,又湧出一陣眼淚。五嫂子這算明白了,是小秋寫信來和她告別的。於是向她道:“你這就不用傷心了。他既是走了,你就是哭死了,他也不會知道。現在和你打算,只當沒有遇到過這樣一個人,這事情就算雲過天空了。這個消息,遲早是會讓相公師母知道的。人去了,他們不必提防着,你也就可以自由自便了。”春華道:“人去了,人是大家逼着去的。”只這一句,她又湧出眼淚來了。五嫂子道:“好妹妹,你不要哭,你一露出馬腳來了,我在你姚家可站不住。我要做第二個毛三嬸了。”這句話,猛可地把春華提醒,就止住了哭問道:“果然的,你說到毛三嬸,她現在怎麼樣了?”
五嫂子道:“姚馮兩家鬧得這樣天翻地覆,哪還有臉回家來?聽得馮家答應賠毛三叔幾個錢,把這婚姻了了。這樣一來,毛三叔是不背賣老婆的名氣,毛三嬸另外嫁人,也可以由自己去挑選,但是這附近百十里路,人人都知道她的名聲,哪個還要她,只有遠走他方了。”春華聽說,默然了許久,然後嘆口氣道:“塞翁失馬,未始非福。”五嫂子道:“你說什麼?她還是飛福嗎?”春華搖搖頭道:“那也不用提了。從今天起,我把眼淚也收拾起來,不再哭了。”說著,將手上捏的一方挑花白布手巾,在臉上抹擦了一陣,然後拿着那封信摺疊起來,向懷裏塞了進去。五嫂子道:“你這是何苦,哭得這樣雨打梨花一樣。洗把臉再走吧?要不然,回去讓師母看出來了,又要盤問得樹從腳下挖,非見根底不可。”
說著,她立刻端了一盆溫熱水放到桌上,把手巾,粉撲、胰子,一齊陳設着。春華望了她道:“還給我預備下撲粉,叫我打扮給誰看?”五嫂子道:“不是叫你打扮給誰看。你照照鏡子,你臉上哭得黃黃的,眼珠哭得紅紅的,一出我這門,人家就要疑心。你撲點粉也好遮蓋遮蓋。”春華道:“你這話是對的。不但是今日我要遮蓋,從今以後,我永遠要遮蓋遮蓋我這張哭臉了。唉!且把淚珠收拾起,誰人解得看啼痕?”五嫂子道:“你又念文章發牢騷了。女人是真念不得書,念了書就會生出許多的是非來的。大姑娘,不是我說句不知進退的話,假如你不念書,也不會哭掉許多眼淚。”
春華點點頭微笑道:“你這話是對的。”於是站起來洗臉,攏發,還撲了一點粉。將鏡子照照,果然眼珠還有一些紅。因向五嫂子道:“我這台戲,是唱到這裏為止,以前蒙你幫了許多忙,將來再報答你罷。現在我照常去做事,和村子裏別個不認識字的姑娘一樣,只做那些蠢事。至少,我也可以省下許多眼淚。”說著,她提了洗衣服的籃子,下塘洗衣服去了。
過鄉村生活的人,對於時光的變換,是很容易地感覺到,春華走到塘岸下,只見對岸的柳條子,拂到水面上去,水面上飄着碗口大的荷葉,隨了浪紋顫動着,不知不覺,就到了夏天了。想到當春初在這裏和小秋談話,那水邊的桃花,斜伸着,照出水裏一雙影子來,又是多麼的嬌媚。到如今那桃花也是長了很濃的綠葉,桃子有鴿子蛋那麼大了。春華放了籃子,在塘岸邊,自己坐在洗衣石上,抱了腿只管出神,她忘了是來洗衣服了。正出着神呢,五嫂子卻在身後叫道:“大姑娘,你不洗衣服,靜坐在這裏發獃幹什麼?”春華倒不料她會跟了來,因道:“你跟來做什麼?你以為我還要跳塘,來看着我嗎?”五嫂子笑道:“大姑娘說話,總是帶了生氣的樣子做什麼?相公師母給我多少好處,我要不分日夜看守着你?”春華道:“那麼,你跟了來做什麼?”五嫂子道:“你不用洗衣服罷,到我家裏去坐坐。”
春華對她周身打量了一番,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剛才我在你家坐,有什麼話,儘管對我說。現在我到這裏來了,你又叫我回去,你不嫌費事嗎?”五嫂子笑道:“你走了之後,我又想起幾句話來,所以又來請你去。”春華將手拍着洗衣服的籃子道:“你看看,這麼些個衣服,我還沒有動一動。到你家裏去坐一會子再來洗衣服,那要遲到什麼時候才洗完呢?”五嫂子笑道:“你到我家去坐坐,這衣服就不用洗了。”春華道:“不洗衣服,我回家去怎麼交代?”五嫂子笑道:“包你提了乾衣服回去,師母不能說你一句話。”春華道.“你不要這樣三彎九轉的說話了,你有什麼話要說,就在這裏對我說了,不是一樣嗎?”五嫂子笑道:“姑娘,你真把我弄成了個獃子了,假使我的話可以在這裏說的,我就在這裏說了,豈不幹凈?為什麼一定要你到我家裏去說呢?我這樣說著,這裏面自然有一點緣故。”春華見她藏頭露尾的樣子,這裏面顯然是有些原因,便道:“好罷,我同你去。你若是沒有什麼好聽的話告訴我,我不依你。”說著,於是一同走到五嫂子家裏來。
五嫂子有個同堂屋的三婆婆,正扶了柴門,向外看看天色,見春華來了,這就笑道:“大姑娘,恭喜呀!”突然地說了這樣一句恭喜,這卻讓春華有些莫名其妙。什麼事恭喜呢?站着向人看了,呆上了一呆。五嫂子就推着她笑道:“進去說話罷,三婆婆和你鬧着玩呢。”春華看三婆婆的臉色,分明是很自然的笑容,不像是鬧着
玩。不過也不能就站在大門外追着問這所以然,於是就同着五嫂子走了進來。到她屋裏的時候,見桌上擺了一碗茶,斟得滿滿的,好像待過客。這客是來去匆匆,連茶都沒有喝一口就走了的。於是放下籃子,還不曾坐下,就正色向她道:“五嫂子,我看這裏頭有些文章,究竟什麼事?你快些對我說,我悶在心裏,可受不住。”五
嫂子笑道:“你急什麼呢?我把你請了來,總要把話對你實說的。”
春華將放在地上的籃子,又挽了在手臂上,撅了嘴道:“你說不說?你不說,我也不要聽你說什麼,我這就走了。”五嫂子將籃子拉住,笑道:“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就是請你在我這裏吃了晚飯再走。”春華道:“你留我吃飯,那也不是對人說不得的話,你在塘邊對我說了,讓我洗完了衣服再來,也沒有什麼要緊,為什麼先把我拉了回家來?而且剛才三婆婆對我說了一句恭喜,總有原因。我看,這桌上有碗茶,必定是我娘來了,叫你留住我,家裏是不定瞞着在作什麼害我的事呢。你對我說了實話,我就在你這裏吃飯。不然衣服我也不洗了,我馬上跑回家去,看他們把我怎樣?”說著,身子扭了兩扭,又有要走的意思。五嫂子連連搖着手笑道:“不忙不忙,你聽我說,你家來了客,回去是不大好。”
春華道:“這話我就不懂了,家裏有客,我娘少不得忙起來,我正要回去做事,怎麼倒留着我在你家吃飯呢?”五嫂子抿嘴笑着說:“你不要生氣,臨江府來了人了。”春華聽到這話,便知是未婚夫管家來了人。而且不讓自己回去,恐怕還來的是女客,可以穿房人戶,姑娘們是躲避不了的。再加上三婆婆見面那一句恭喜,這婆婆家來的人,是為了什麼來的,大可明自,必是送嫁娶日子來了。母親常說女大不中留,要把自己送到婆家受管束去。自己還年輕呢,以為母親或者嚇人的話,現在是不幸證實了。頃刻之間,春華的麵皮,漲得紅中透紫,眼珠發直,手扶了桌子站着發獃,只有微微喘氣的分兒,嘴裏一個字也吐露不出來。
五嫂子明知這話是告訴她不得的。告訴她之後,必定會生氣,可是想不到她一生氣之後,竟是有暈過去了的樣子。這就兩手輕輕扶了她,讓在椅子上坐下,而且微微地拍着她的肩膀,笑道:“這也值不得這樣生氣。既是親戚,彼此總有來往的,姻緣都是前生定,事到如今,你只有聽憑父母作主,順順噹噹地圖個下半輩子吉利。”五嫂子嘮嘮叨叨對她勸上這些話,沒有一個字是她願意聽的。不過她也不駁上一句,將一隻手臂撐住了桌子,托着自己的臉腮,好像有一種沉思的樣子。五嫂子搖着她的身體,微微地笑道:“你這是作什麼?越勸你倒是越生氣。”
春華兩隻眼睛呆定,似乎眼淚汪汪的,又有流出來的樣子。五嫂子低了身子,就在她耳朵邊,低聲安慰着道:“好妹妹,你不要哭,你的身體受不住了。”春華突然地站了起來,板著臉道:“你說我哭嗎?我才不哭呢。剛才我已經說過,我韻眼淚,已經收起來了,世界上沒有人配讓我哭的了,我不哭!”五嫂子覺得她這話,很是有毛病,不過在這個時候,也不是和她抬杠的時候,只好忍住了,便笑道:“你不哭,就很好,你肯答應在我這裏吃了飯去嗎?”春華猶疑了一會子,點頭道:“那倒可以的。不過你應當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人來了?來了又為了什麼?”五嫂子道:“我也沒有到你府上去,我哪裏知道?”春華道:“你沒有去,我家裏可有人到你這裏來。若不是我家有人來,你怎會到塘邊上把我請來吃飯?而且三婆婆見面就恭喜,分明是這話也曉得的。事到如
今,你還瞞我,算得我的什麼好朋友?”五嫂子道:“回頭我慢慢地和你說,現在我先去燒水泡茶……”春華一把拉住她的衣襟,亂扯了幾下,頓着腳道:“你說不說?你若不說,我不回家,我也不在你家坐着,我跑到三湖街上,搭船到南昌去。我不是嚇你,我說的到做的到。”五嫂子雖知道她是瞎說的,不過看到她臉上又急得發黃,兩道眉毛幾乎是擠到一塊兒來了。便笑道:“至於嗎?至於急成這個樣子嗎?你坐下,我慢慢地告訴你。”春華依然扯住了她的衣襟,頓着腳道:“你不管我坐也好,站也好,你只管快些把話告訴我就行。”五嫂子笑道:“你向來是個斯文人,真想不到你會急成這麼一個樣子。我說吧,城裏來的是一位男客,一位女客。男客是什麼人我不知道。女客聽說是師母娘家的親戚。大姑娘,大概你是叫她表嬸吧?”春華點點頭道:“對了,我叫她表嬸。”她面子上是這樣答應着,心裏可就在那裏想,這是我什麼表嬸,就是我的仇人。這個媒,就是這個王家表嬸說成的。五嫂子道:“她大概就是你們兩家的月老吧?”
春華的臉皮,變着紫色,淡笑着答道:“可不是?”就在這個時候,那紫色的麵皮,又帶了蒼白,而且嘴唇皮,由紫色變成了烏色。五嫂子道:“哎呀!大姑娘,你的顏色太不好,身上怎麼了?”春華還淡笑着,打算答應不怎麼樣。然而她忽然地咳起來,伏在桌子上抬不起頭。很不在意的,向地上吐了兩口痰。五嫂子看她顏色不對,也很有些着急,於是抽了懸繩子上掛的濕手巾,就來替她擦嘴。
五嫂子連擦了兩把,抽回手巾去,又啊喲了一聲道:“不好,大姑娘,你失紅了!年輕的人,何必這樣性子急呢?這不是同自己的身體為難嗎?”春華抬起頭來看時,果然的,那濕手巾上,兩片鮮紅的血跡。再看地面上吐的痰,陰暗作紫色,自然是血。便點頭笑道:“果然,吐血了,這倒是我的好事。”五嫂子道:“這可不是鬧着玩的事,我送你回家去吧。”春華搖着頭道:“不,今天,我不能回去。就是要死的話,我也要借你這屋子斷氣。”五嫂子道:“你既是不回去,我也不勉強你,坐在這裏,你是怪難受的,讓我扶你到我床上去躺躺吧。”春華點點頭,哼着道:“這個倒使得,只要你不嫌我齷齪你的床。”五嫂子本來和春華是表同情的,見她這份情形,心裏也就想着,本來嗎,她這樣一個花枝般的人,又是一肚子好學問,叫她去嫁一個癩痢頭,而且害癆病的人,實在有些冤屈。由這點同情,五嫂子立刻垂下幾粒孤零的眼淚。於是先將袖口,把兩眼揉擦了幾下,然後對她道:“好吧,你先躺下吧,我扶你上了床,再燒口水你喝。”說著,用手來攙扶春華,把她扶到床上去。
鄉下人,總是睡着那大而且長的冬瓜式枕頭,五嫂子把另一頭的一個枕頭也拿來疊着,那便很高,人在枕上躺着,彷彿是人在床上坐着一般,五嫂子同時將被展開,蓋了春華的腳,然後輕輕的拍了她的肩膀道:“好姑娘,你千萬不要傷心了。”春華點了點頭,也沒作聲。這一下子,可把五嫂子急壞了,時而出去,時而進來,忙着掃地,燒水,而且還將敬菩薩的線香,點了幾根在窗格縫裏。春華看看,心裏很是感激。只在這時,有人道:“真是叫人不能安心噦。”春華一聽是母親的聲音,立刻垂下頭去,在枕上枕着,而且還側了臉向里,緊緊的閉上眼睛。宋氏走進房來,看到這樣子,覺得消息不會假,便靠近了床站着,問道:“你怎麼了?以前沒有得過這個病呀。”春華因母親來了,又勾起她一腔怨氣,心裏一陣激憤,又咳嗽着,立刻翻轉身來,想向地下吐痰。不想身翻得太急,嗆了嗓子,一口痰噴了出來,正噴在宋氏身上。宋氏低頭看時,哪裏是痰,身上藍竹布褂子上所沾染的,完全是大小血點。她雖是不喜歡春華,究霓是自己生的兒女,看到這血點亂噴的情形,她也發了呆,不能言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