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第03章

以後的事情,多半超出了愛情的軌道,被納入了軍事的原則。

令吳大旺更加意料之外的是,那天晚上,他從師長家裏回來,內心裏懷着深刻的矛盾和忐忑,一路上都為無法判斷自己的行為是對是錯而困惑。從師長家裏到警務連的宿舍,路上要走一里多,中間經過師部的大操場。夜風從操場的東邊吹過來,把一天的燥熱拂了去。有些膽大的老兵,他們在連隊安靜之後,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三三兩兩,團團伙伙,竟聚在操場的角上尋求生活的趣味,說說笑笑,喝酒唱歌。酒是白酒,烈得很,老遠都能聞到那毒辣的酒香。歌是革命歌曲,也毒辣異常,聽了就讓人身上有血液狂奔的感覺。

吳大旺沒有回到連隊。他毫無睡意,繞過那些喝酒的老兵,到大操場空蕩無人的南端,獨自坐了下來,貌似在那深刻的思想,在探究愛、性慾與革命和正義,還有等級與職責,人性與本能的一些問題,而實則上,是這些問題都如模糊不清的一團骯髒的污雲從他腦子裏一流而過,最後留下來的就只有兩樣東西,一是劉蓮那白皙的皮膚和誘人的身體,二是如果他真的和她有了那樣關係,師長發現了會有什麼結果。前者使他感到甜蜜,使他想入非非,忘乎所以;後者使他恐懼和膽怯。師長是在戰場上打死過許多人的人,誰都知道在解放戰爭中,他不僅一槍面對面地把一個敵人腦殼活活地揭了下來,還用腳掌在那腦殼上踩着擰了幾下腳尖兒。想到用腳在那紅血腦殼上擰着的場景時,吳大旺打了個冷顫,在瞬間就從猶豫中掙脫出身子了,決定死也不能和劉蓮有那種關係了,要保持一個革命戰士的本色了。

皮膚白算什麼,他想,我媳婦要不是每天種地,說不定比你還白呢。

長得好有啥,我媳婦要穿得和你一樣兒,每天也用雪花膏,說不定比你還漂亮。

聲音好聽有啥呀,我媳婦要生在城市裏,說話的聲音也一樣又細又軟呢。

身上有女人桂白的肌香也沒啥了不得,我媳婦身上有時也有那味兒,只是沒有你洗澡勤,才少了那味了。真的沒啥了不得,憑着你的白皮膚,潤臉兒,苗條身材,細腰兒,挺乳兒、白牙兒,大眼兒、細腿兒和邊走邊扭的豐滿臀子,難道就能讓我一個革命戰士上勾嗎?師長你也是,身經百戰的革命家,老英雄,高級幹部,咋就找這麼一個女人呢?

吳大旺從地上站將起來了,除了對師長感到無限的不解和遺憾,他已經暫時掙脫了一個女人的引誘,進入了軍人的角色,有一股浩然正氣正在他身上流蕩和浮動。他為自己能夠並敢於瞧不起一個全師官兵都說是最好的美人而驕傲,為自己身上的浩氣而自豪。可就在他自豪着要離開操場回連隊休息時,指導員出現在了他面前。

你在這兒,讓我好找呀。

他藉著月色望着指導員的臉。

有事?指導員。

指導員用鼻子冷冷哼一下,大着嗓子說,沒想到你吳大旺會讓我這麼不放心,會給我闖這麼大的禍,會讓師長的老婆在電話上莫名奇妙地亂髮火。說你小吳是壓根不懂為首長家裏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那條宗旨的兵。說明天說什麼也要把你給換掉,要我再派一個聰明伶俐的新兵送過去。指導員說吳大旺,說說吧,你到底哪兒得罪了師長家裏的。說我們勤務連,你是老班長,是我最放心的黨員和骨幹,每年的立功嘉獎,我都第一個投你的贊成票,可你怎麼會連為人民服務那基本的道理都不懂?

指導員說,說話呀,到底哪兒對不住劉蓮了?

指導員說,啞巴了?看你聰明伶俐的,咋就一轉眼成了熊樣啦?成了連話都說不出來的啞巴啦。

指導員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不是繪畫繡花,革命是要流血犧牲。你看全世界的人民還有三分之二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你看台灣還在國民黨蔣介石的統治之下,老百姓饑寒交迫,貧病交加,我們中國人民解放軍還任重而道遠。美帝國主義在國際舞台上猖狂叫囂,蘇聯修正主義在邊境陳兵百萬,我們每個軍人,每個士兵都應該站高望遠,胸懷全中國,放眼全世界,干好本職工作,為人類的解放事業做出自己應有的努力。可你吳大旺,指導員說,師長不在家,你連劉蓮都侍侯不好。說你侍侯不好劉蓮,師長在北京開會、學習就可能不安心;師長不安心,那就影響的是全師的工作和學習,戰備和訓練;一個師的戰備訓練上不去,那就影響一個軍的作戰能力;一個軍的作戰能力減弱了,會影響全軍的戰略和布署,等第三次世界大戰真的打起來,你看看你吳大旺的一點小事到底影響有多大。那時候槍斃你姓吳的一百次都不夠,連我這指導員都被槍斃也不夠,連把連長拖出去槍斃也不夠。

指導員說,剛才是往大里說,現在咱往小里說。說吳大旺,你咋會這麼傻呱呢?你不是想多幹些年頭把你老婆孩子隨軍嗎?你不是渴望有一天能提幹當成軍官嗎?隨軍、提干,那對師長都是一句話。一句話解決了你一輩子的事。可誰能讓師長吐口說出那句話?劉蓮呀。師長的夫人、愛人、妻子、媳婦、老婆呀。

指導員說,回去睡吧,我也不再逼問你怎麼得罪師長的老婆了。劉蓮要求我明天就把你換掉,我也答應明天就把你換掉了。可我輾轉翻側,思前想後,覺着還是應該本着治病救人,而不是一棒子把人打死的原則,還是應該再給你一次機會,讓你明天再去師長家裏燒次飯,當一天公務員。明天,師長的老婆怪罪就讓她怪罪我吧,可你吳大旺——一切都看你明天到師長家裏的表現了。

指導員說,命運在自己手裏,一個優秀的士兵,不能總是讓革命的燈塔去照亮自己的前程,還應該以自己的熱能,讓革命的燈塔更加發光、明亮、照耀千秋和大地。

指導員生來就是一個滔滔不絕者,天才的軍隊思想政治工作的專家。他在一句接着一句,如長江、黃河一樣講着時,吳大旺開始是盯着他的臉,而憤怒和仇恨在心裏則根深葉茂,古樹參天。他有幾次都差一點要把劉蓮勾引他上床的資產階級腐化事件講出來,可話到嘴邊不知為什麼又咽回肚裏了。沒有講出來,我們當然佩服吳大旺做為一個軍人和男人,對一個女人尊嚴的尊重和保護,敬服他寧可委屈在身,也不願讓另一個人受辱的人格和精神。可在另一方面,難道他就沒有不願讓自己的秘密給別人享受的自私嗎?愛情的序幕剛剛拉開,他不能還未登台演出,就把劇情先告訴觀眾,哪怕那觀眾是他的領導指導員,他的入黨介紹人。他一邊聽着指導員的訓斥,一邊想着師長曾經一槍揭下過一個敵人的腦殼,還用腳尖在那腦殼上擰來踩去;又一邊,用自己的右腳,踩着操場上的一叢小草,用前腳掌和五個腳趾有力地在地上擰着轉着。指導員在逼問他哪兒得罪了劉蓮時,指導員問一句,他就用力在地上擰一下,心裏想我這一下擰踩的是劉蓮的臉;又一擰,說我這踩的劉蓮的嘴和她的紅唇白牙兒;再一下,說踩的是劉蓮那光潔的額門和直挺挺的鼻梁兒。指導員一路的說下去,他一路的踩下去,可當他的腳尖擰着踩着,從頭髮、額門始,快要到了劉蓮挺撥的乳房時,他的腳上沒有力氣了,不自覺地把腳尖從地上的那個深腳窩兒挪開了。

劉蓮乳房的豐滿與彈性,打敗了他腳上的武力。使得他對她的仇恨,在那一刻顯得極其空洞而毫無意義。

月光已經從頭頂移至西南,平原上的靜謐漫入軍營,如同軍營沉沒在了一湖深水之中。那些喝酒聊天的士兵,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散離,各自回了自己的連隊。風像水一樣流着,操場上有細微涓涓的聲響。這時候,吳大旺看見他的右腳下面,有碗一樣的一個腳坑,黃土血淋淋地裸在外面,生土的氣息,在涼爽的空氣中,鮮明而生動。有幾株抓地龍的野草棵,傷痕纍纍,青骨鱗鱗地散在那個腳窩裏。

月光中,他有些內疚地望着那些野草,把腳挪開后,又用腳尖推着黃土把那腳窩兒填上了。

指導員說,回去睡吧,天不早了,記住我的話,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要是師長家裏真不讓你燒飯了,不讓你兼做師長家的公務員,那你一輩子就完了。

他說謝謝,謝謝你指導員,要不是穿着軍裝,我真想跪下給你磕個頭。

指導員就在他腦殼上拍了一把掌,說著這哪是革命軍人說的話,也就回走了。

他就跟在指導員身後回連了,上床睡覺了。

以今天的經驗去看待那時的生活,會發現那時生活的浮淺,並沒有那麼深刻的矛盾和意義。複雜,在許多時候,只在寫作者的筆下,而不在人物的頭腦。喜劇,在更多的時候,呈現的是淺顯,而不是深邃。吳大旺那一夜在連隊睡了一個好覺,也還做了一個美夢。夢中他和劉蓮同床共枕,百般愛撫;醒來之後,他的被子上有了污液。為此,他有些羞愧難當,無地自容,便狠狠地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擰出了幾塊青紫。然後,從床頭取出了一封家信,乘戰友們都還沒有睡醒,在被窩用手電筒照着,又仔細地看了一遍。信是昨天收到的,老婆在那信上沒說別的話,只說麥割過了,秋莊稼也種上了;說割麥時她不小心割到了手上,流了許多血,現在也好了;說她割麥鋤地時,沒人帶孩子,就用繩子栓着孩子,把孩子捆在田頭樹下的蔭涼里,給孩子找幾個瓦片,捉幾個螞蚱讓他玩,沒想到孩子把那螞蚱吃到了嘴裏,差一點噎死,連眼珠都噎得流到外邊了。

他看到孩子差一點噎死時流下了淚。而後,沉默片刻,收信,起床,毅然地離開還在夢中的連隊,朝師長家裏走過去。

沒人知道他這時心裏想了什麼,沒人知道他在一瞬間又盤算了什麼。但是,毫無疑問的是,在他看信、收信時,他心裏又有了吳大旺式的新的設想和計劃。在後邊的故事中,他把計劃付諸行動后,他的行為將從被動轉化為主動,或者說,他在努力讓自己成為生活的主人,故事的主角和愛情的皇帝。

本來,也就算不上人頭落地的災難,只是劉蓮通知連隊,堅決不要讓他再到師長家裏燒飯去,必須再換一個聰明伶俐的士兵而已。他有些恨劉蓮,也有些恨自己。在他和劉蓮的關係上,這當兒輕濺掩蓋了深刻,或者說,是輕濺替代深刻。

從沉睡在夢中的連隊走出來,踩着晨時的亮光,吳大旺正要如往日樣朝師長家裏走去時,卻碰到去查哨回來的連長。連長睡眼朦朧,可頭腦清醒,在連部門口攔住他,說上班去了?

他嗯了一聲,同時敬了一個軍禮,說連長,你好。

連長還了一個軍禮,欲要走時,想起什麼,冷不丁兒說小吳,我考考你,到首長家裏工作的宗旨是什麼?

他說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做的不做。

連長說,不對。

他說為首長家裏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

連長說對了,但聲音太小,再回答一遍。

他就回頭瞄一眼連隊宿舍,提高嗓門,又壓住嗓子,說為首長家裏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

連長便有些生氣,死死地盯住他那惘然中有些堅定,堅定中有些惘然的臉,吼着命令他道,大聲。

他便猶豫地回著望着,說連隊都還睡着哩。

連長說我讓你大聲就大聲,你要能把連隊吵醒我給你一個嘉獎。然後,連長後退半步,像訓練新兵樣,起頭兒喚道,一、二、三。

吳大旺就果真如新兵一樣,扯着他的嗓子,血淋淋地吼叫到,為首長和首長家裏服務,就是為人民服務。他吼喚得鏗鏘有力,富有節奏,吼完了,望着連長,連長滿意地笑笑,說這還差不多,上班去吧,就回宿捨去了。

他就莫名奇妙地在那兒站一會兒,望着連長的背影,直到連長從他的視線中消失,才又往師長家裏走去。身後有被他驚醒的士兵,在扒着門窗朝外張望着,看完了如一切正常一樣又回頭去睡了。

首長院裏的首長們,大都已經起床,各自在自家小院裏活動着身子,等待着軍營里的起床號吹響,就奔赴操場或某個鍛煉身子的路邊營地。吳大旺走進首長小院,和哨兵相互點頭問好,又向一個早起的副師長敬禮問候,從身上取出鑰匙,打開一號院的大鐵門上開的小鐵門,彎腰進去,又把小門扣上,轉身正要從樓下繞道,從樓後走進廚房,準備給劉蓮做最好喝,她早上最愛喝的蓮子米湯時,沒有想到,往日總是收操號響過之後才會起床的劉蓮,今天在起床號還未響之前,她就起床坐在了樓下院裏,而且是穿了一身她已經將近五年總是疊在櫃裏,很少穿在身上的軍裝。醒紅的領章,如兩塊凝在她齶下的紅旗,映着她那沒有睡足、略顯蒼白的臉,使她顯得有些病態,像剛從醫院出來的一個病人。

沒有想到她會坐在院落裏邊,更沒想到她會着裝整齊,肅穆莊嚴,吳大旺愣了一下,他慌忙在臉上堆出笑容,說阿姨,你起這麼早啊。

顯然,他的出現,也讓她有些意外。她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只是在他臉上瞟了兩下,半冷半寒地反問他說,你們指導員沒給你說?他又一次低下頭去,說,說了,可我想讓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再侍候你一天,如果我再有不周到的地方,不用你給連隊說換我,我自己就會回到連隊。

靜靜地看他一會兒,從椅子上起來,她不冷不熱地說,早上別燒湯了,給我沖兩個雞蛋,你就回連隊去吧。然後,並不等他再求說一句什麼,她就獨自回屋上了樓去,留下的關門聲和腳步聲,像從天空落下的碩大的冰雹,咚咚地砸在他的面前。

一切都和吳大旺想的一樣,一切又都似乎超出了他的想像。起床號響了,嘹亮的號聲,把新一天的軍營,送進了新的火熱之中。吳大旺畢竟是有五年軍齡的老兵,畢竟是有豐富的為人民服務經驗的公務員兼炊事員,是連隊裏最有覺悟的政治典型和模範黨員。那些多年積累的為人民服務的經驗,現在成為了他戰勝困難和命運的有利武器。他等劉蓮的腳步聲響完之後,就依着她的吩咐,很快到廚房燒了一壺開水,在碗裏磕出兩個雞蛋,把蛋清蛋黃,完全攪成糊狀,放了兩匙白糖,再把滾燙的開水,倒成線狀,讓水線慢慢流進碗裏,用筷子迅速在雞蛋糊里正反旋轉。

不一會,一碗開水浸蛋絲的金黃蛋湯也就成了。因為蛋湯又滾又燙,這當兒,他就見縫插針,取來紙筆,趴在廚房的案上,如寫學習心得一樣刷刷刷地寫出一份檢查,在上綱上線上,檢討了自己對為人民服務理解不深的錯誤,然後,端上蛋湯,拿着檢討上了樓去。

一切都如了他設想的程序。立在屋子門口,輕敲了兩下屋門,他大膽地試着叫了兩聲劉姐,說蛋湯好了,我給你端了上來。屋裏便有了慵懶而無情的回應,說放在餐廳桌上,你回連隊去吧,讓你們連長和指導員把要換的新兵趕快派來。她的這個回話,讓他深感意外,又似乎全在情理之中。於是,他愣愣神兒,沿着預設的思路繼續說到,劉姐,你真不讓我在師長家裏也行,這蛋湯已經涼了,你讓我最後給你端這一次湯還不行嗎?然後,見她默不作聲,他便推門進了屋裏,看見她坐在床邊,已經把軍裝脫了下來,換了那時盛行的滌良衣服,上是粉紅小領布衫,下是淺藍直筒褲子,一下子人就年輕許多,精神許多,可臉上的那股怨氣也旺了許多。他小心地把蛋湯放在桌上,偷偷瞟了一下她的臉色,說湯不熱了,你趕快喝吧。又把握在手裏的那份檢查遞上,說這是我給你寫的檢查,你看要不夠深刻了,我再寫上一份。

她沒有去接他手裏的檢查,只是冷冷地盯住他說,知道錯了?

他說,知道了,劉姐,你給我一次改的機會吧。

她說,這種事沒有改的機會,你回連隊去吧,我給你們指導員說了,年底你就退伍回家,天天守着你的媳婦過吧。

這幾句話,劉蓮的聲音不高不低,可話里透出的冷硬,如是冬天營院裏扔在操場外的一排鐵殼榴彈,一下又一下地砸在了吳大旺的頭上,讓他頭懵眼花,無所適從。

原以為,他只要主動把檢查交上,一切矛盾都會化解。可他沒有料到,她的態度是那麼強硬,如同密不透風,水泄不通的銅牆鐵壁。直到這個當兒,吳大旺才終於開始重新思考昨天黃昏的那幕場景,她赤身裸體地坐在床上,等待着他也脫下衣服,和她發生床弟之事,並不是師長不在家裏,她心血來潮的一次輕淺,而是她經過深思深慮之後,採取的一次大膽行為。不用說,他因為膽怯而產生的畏拒,不僅傷害了她的情感,而且使她開始對他有了無可挽回的鄙視。現在,吳大旺開始真正對自己昨天表現的浩然正氣後悔起來。不是後悔失去在昨天的男歡女愛,而是後悔失去的歡愛給他帶來的嚴重後果,會使他的充滿希望的人生突然變得暗淡無光,使坦途上的命運,一下子跌入深谷狹淵。這一刻,沒有誰能理解吳大旺矛盾的內心,沒有人能夠體會光明的命運既將變為一片黑暗給他帶來的真正的恐懼。他抬頭看着劉蓮,僵在手裏的檢查在半空哆嗦着發響。收操的號聲,從門窗擠進來,流水一樣涌滿屋子。號聲過後,重新回來的寂靜,成雙成倍地壓在他的頭上,每斤每兩,都有千斤之餘,這使他感到頭上如同壓了一樁樓房或一段長城,一座山脈。

把頭沉重地勾將下去,他的眼淚像霧水樣蒙在他的眼上,不等那眼淚流落在地,他便咚的一聲,跪在了劉蓮面前,一米七幾那高大的士兵的身軀,這當兒軟弱無力得如一堆泥一樣,癱在只有一米六的巧小的劉蓮面前。他的下跪,既讓劉蓮始料不及,也讓他自己始料不及。跪下之後,他知道他必須說些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情急之中,在他淚水的逼迫之下,他說出了一句劉蓮和他都感到詞不達意、又彼此心靈神會的話。

他說劉姐,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要不好好地為人民服務,我一出門就撞在汽車上;無論哪個連隊的槍走火,子彈都會打到我頭上。

也許,正是這句話,最後打動了劉蓮的心。也許,是他向她的下跪,把她冷若冰霜的內心軟化成了一團常人的血肉。她沒有立刻說你起來吧那樣的話,而是在床上動動身子,說你咋樣為人民服務?

他說你讓我咋樣我就咋樣兒。

她說我讓你把衣服脫光去大操場跑三圈。

他就抬頭望着她,以證實她是隨口說說,還是當真要給他一次不尋常的考驗。他把手裏的檢查放在跪着的膝蓋前,把手放在了軍裝上的衣扣上,那形勢,如同嚴陣以待,箭上弓弦,引而不發,只等着她的一聲令下,就不顧一切地要脫掉軍裝在軍營狂奔。

事情的結局,已經從嚴肅滑入了荒誕。荒誕的成度,超出了我們的想像,也超出了吳大旺的想像,然而卻在跌蕩的故事之中。那個時候,他們沒有想到他們行為的荒誕。也許,在特殊的情景中,正因為荒誕,才能證實某一種真實。

他就那麼莊重地把手放在脖子裏的軍扣上。

她說,為人民服務,你脫呀。

他就嘩嘩地解着扣兒,把上衣脫掉了,露出了胸前印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汗褂兒。

她說,為人民服務,你脫呀。

他就又把他的汗褂脫掉了。

她說,脫呀,你不是要為人民服務嗎。

他就猶豫一下,又把他的軍褲脫下了。這時候的他,顯出了一個強悍士兵的肌肉來,渾身的健肉一陀一陀地露在她面前,像昨兒夜裏她露在他的面前一模樣。空氣忽然間顯得稀薄而緊張,他們彼此對望着的雙眼,仇恨而熱烈,宛若暴晒着的天空裏,有了一片被曬焦了的濃重的烏雲,一場強烈熱燙的陣雨,立馬會在風暴中襲來,捲起他們和他們所擁有的一切。他們彼此痴痴地望着,含着焦渴的愛情和含着仇恨的慾念,在他們的眼睛上如即將燃燒的一堆乾柴火苗,而使他們彼此的呼吸都變得有幾分困難了的稀缺的空氣,則如大火前瀰漫的一片濃煙。火苗在明明滅滅,乾柴上騰起的濃煙鋪天蓋地,就這個時候,劉蓮說了一句適時而又恰如其份的話。

她說,為人民服務,你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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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人民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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