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林靜芬阿姨又住院了,跟以往不同,這一次她在病房裏顯得異常安靜,打針吃藥她都是默默的,偶爾到病區的花園去散步也是一個人慢慢地走出去再走回來,大多數時候她都捧着一本什麼書半躺在病床上。
章曉雯也回來上班了,似乎這一次的事故並沒有太多地影響到她的情緒,她跟從前一樣像只忙碌的小鳥穿梭在病房之間,每天嘻嘻哈哈笑個不停。在她剛開始回來上班的一兩天裏我有些惶恐,擔心頂替她當上護士長會令她不快,然而一段時間下來我擔憂的事情並沒有發生,章曉雯根本無視我已經成為了她的領導的這個事實,我們的關係一如從前,這讓我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在感到快慰的同時,也為自己以小人之心度章曉雯的君子之腹而暗自慚愧。
因為靳征的關係,章曉雯盡量避免着跟林靜芬阿姨過多的接觸,一天下班的路上她跟我說,白天的時候在病房,林靜芬阿姨忽然叫住她,拉着她的手哭起來。章曉雯還以為是她和靳征分手的事令她傷心,她說:“一直以為感情只是兩個人之間的事兒,看着他媽那麼傷心,我覺着自己真幼稚,早知道這樣,真應該再慎重一點兒。”她看着我,臉上帶着歉疚,“其實我跟靳征之間還是有愛情的,我不是真的想跟他分手,只是因為生活太平淡,我有點厭倦,我還以為,他能再來找我呢。”說到這兒,章曉雯眼睛對着我一眨一眨地笑出來,“今兒怎麼想起來跟你說這個了?怪沒勁的。”她揮揮手快走了幾步,“我請你去看電影吧左娟。”見我在她身後站住,章曉雯也停下來,“怎麼了?你半天沒說話,想什麼呢?”
“我……其實……”其實我一直在猶豫着要不要告訴她靳征和慧敏的事,我猜想章曉雯還在等待着靳征來找她,這麼長時間以來她用忙碌、假裝的快樂以及無所謂的神情掩飾着對愛情的等待和惶恐,除了等待,我猜她已經沒有了別的辦法,女人奇妙的自尊心不允許她低下頭來給靳征一個來找她的暗示,章曉雯一直以為靳征應該懂得她的等待,實際上靳征卻早已絕望。我不知道如果告訴她靳征現在已經不是法律意義上的單身男人,章曉雯會不會因此而落淚。
我跟章曉雯就那麼一前一後站在街上對望了幾秒鐘,她也許預感到我將說出一些與靳征有關的話,所以眼中充滿渴望。
“……呃……其實……靳徵結婚了。”
當我終於鼓足勇氣說出了這句話,章曉雯怔了一下,忽而她笑出來,上前推了一下我的肩膀,“你這兒說什麼呢,前言不搭后語的,沒事吧你!”她拉着我的胳膊往前走,“走,看電影去,聽說體育場邊兒上開了一家五星級電影院,咱倆去看看。”
那一天我和章曉雯一起看了一部美國愛情電影,講的是一個小說家與一個替他拍照的女攝影師一見鍾情,她們瘋狂地相愛,然而這個作家已經有了和他患難與共的女友,他試圖掩飾背叛,最終不得不面對內心真實的感受,向他可憐的女友坦白,女友那麼愛他,想到今後也許再也見不到那個讓她深深眷戀卻給她傷害的人,女友傷心欲絕,當滿懷愧疚的男主人公問道,‘我還能再見到你嗎?’她說,‘不能,那樣我就離不開你了。’她還說,‘……我一直都和你在一起,我讓你快樂過,但現在我對你已經沒意義了……你會想我的,沒有人會像我那樣愛你了,為什麼這樣的愛情還不夠呢……’”
這樣的電影讓人傷心,或許是在其中找到了共鳴,章曉雯哭了,無聲無息。
從電影院出來我們倆一直沒說話,我極力掩飾內心的慌張,盡量不去看她,下意識里卻一直等待着她向我問起靳征的事兒,然而她一直沒再問起。
我們在地鐵站分開,像往常一樣各自回了家。
地鐵的光線忽明忽暗,像我的心情起起落落,我不知道為什麼心情那麼沮喪。一直以為章曉雯的一切悲喜都寫在臉上,直到她在電影院落淚的那一刻我才驀然發現,其實我對她並不了解,甚至一無所知,一直以為我們倆的內心都是一樣的簡單,也是在她落淚的那一刻我忽然感到,其實章曉雯的內心深不可測。我猜測着自己那麼沮喪的原因有可能來自章曉雯的失落,也有可能源於我對她的不了解,總之我的心情從來沒有像那天那麼惡劣過。
我在樓下遇見丁慧敏的保姆,手裏拎着兩個巨大的垃圾袋對我點點頭。我叫住她問孩子好不好,她說挺好的,很聽話,不哭不鬧,我又問慧敏怎麼樣,她嘆口氣說,她每天整理母親留下的東西,不怎麼吃飯也不說話。我想着也許該上樓去看看她,說一些安慰的話,可是卻鬼使神差地回了自己的家。
我爸正在看電視,見我進來,他站起身往廚房走,“又加班啦?我給你熱飯去。”
“不用,我在外邊吃了。”
我跟他一塊在沙發上坐下,一句話也不想說。這時我媽端着她的大茶杯走出來,“回來了,我正等着你回來跟你商量個事兒……”
我爸打斷她,“你得了吧,我跟你說了這麼做不合適。”
“我這不是跟左娟商量呢嘛,合適不合適的也不是你說了算。”
“你這不是叫左娟為難嘛!”
“我又不是叫她現在就去說!心裏記着有這麼個事兒,找機會問問慧敏……”
“行了,你們別吵了行不行?吵得我頭疼。”
“是這麼回事兒,”我媽把茶缸子放下,一隻手搭在我腿上,“今天白天我在樓底下碰見慧敏那個保姆了,她說這幾天慧敏一直在樓上收拾東西,過兩天就回她自己那邊住了,我就想,這樓上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有空你上去看看慧敏,順便問問她樓上的房子她有什麼打算,是打算租啊還是打算賣出去,她要是……”
“不是,這跟咱有什麼關係?人家的房子愛租愛賣那是人家的事兒,您別跟着瞎摻和!”
“怎麼沒關係?我剛才跟你爸爸商量了一下……”
“那叫商量么?”我爸爸有點急,“全都是你自己的打算,你只是告訴我你的打算而已。”
“別管叫什麼吧,反正我跟你說了。”
“我說你們能不能別吵了,我頭疼。”
“我是這麼想的,慧敏也不缺房子住,她媽沒了,樓上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慧敏要是打算租出去,那就跟咱沒什麼關係,可要是她打算賣呢,我就尋思着不如賣給咱們……我不是說要圖人家便宜,別人多少錢買咱就花多少錢就是了,我是想將來你要是結了婚也別往別的地方搬了,樓上樓下的住着多方便!”說完,她探詢地看着我。
“媽你怎麼這樣,人家慧敏她媽才剛去世,屍骨未寒,你就開始惦記人家房子了!”
“你這孩子說話怎麼那麼難聽,這怎麼叫我惦記人家房子?我剛才不是說了,我就是有這麼個想法,萬一慧敏要想賣呢,賣給誰不是賣,該多少錢就是多少錢……”
“那也不行。我不管這事。”
“這有什麼不好的,總而言之你見着慧敏想着問一句,也甭提買房子的事兒,她要說打算把房子留着,那你就當我沒提過這回事……”
我沒有耐心聽她說完,朝卧室走去。
“左娟,我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
“沒聽見沒聽見!”我不耐煩地揮揮手,“要問你自己問,我不管!”
“不是,這有什麼叫你為難的……”
“不管!”我狠狠關上房門。人走茶涼,人若死了,涼茶也會被人喝,這是個自私的世界。
天微微亮我就醒了,再也睡不着,於是對着窗口發獃。天陰着,很大的風,街道上瑣碎的紙片和膠袋被吹起來,在半空裏漫無目的地飄動,城市盡頭依稀還能看得到星斗,忽明忽滅,像什麼人眨動的眼睛。我在一瞬間產生跑到樓上去找慧敏說話的衝動,就像許多年前我在得知暗戀了許多年的那個男生突然轉學的消息一個晚上睡不着,趕在天蒙蒙亮的時候敲開慧敏的家門鑽進她的被窩抱着她流淚那樣。我跟慧敏已經有很長的時間沒有安靜地交談過了,我感覺到我們之間日漸疏離,越走越遠,儘管我們都不想那樣,卻一時找不到一條新的小路可以讓我們在最短的時間裏到達親密無間的站台,這真叫人無奈。
風還在刮,越來越大,冬天了。我就那麼站着,直到太陽一點點升起來。終於我打算去洗漱然後上班,就在最後一抹眼光即將轉回室內的時候,我看到了慧敏,她抱着摞在一起的兩個紙箱子正從樓門口朝汽車走過去,那紙箱子裏裝載着她過去三十多年生命的全部,她看起來步履沉重,絲毫沒有生機。我就躲在窗帘的後面看着她把那兩個紙箱子費力地塞進後備箱,之後保姆抱着孩子上了車,接着丁慧敏發動了汽車,一點點開出去,越來越遠……儘管我在她剛發動汽車的時候就已經推開窗戶,卻一直沒有喊出她的名字,我還以為她會來向我告別……
當她的小汽車融入滾滾車流再也找不見時,我終於大叫出來,“慧敏——”我知道她聽不見,那是我對另一個慧敏的呼喊,在我的靈魂深處住着小小的我和小小的丁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