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丁慧敏瘦了許多,也平靜了許多,從她對待朱小偉的態度上就能看得出來。她已經完全接受了這個男人不愛她的事實,她似乎不打算再責怪他,也不打算否定他的父親的身份,在這次短暫的會面過程中,丁慧敏對他始終以禮相待,客氣又周到,很顯然,她對他已經沒了感情。
慧敏大概餓壞了,進門就坐到餐桌前等保姆把飯菜端上來,“什麼時候回來的?吃飯了沒有?”她問朱小偉,“要沒吃就在這兒吃點兒吧。”
“兩個小時以前才下的飛機,我吃過了。”朱小偉坐在沙發上,很拘謹,他向丁慧敏解釋來的目的,“早就應該來看看你……和孩子,工作忙,一直沒得空兒,這次回來是因為我爸爸要過生日……”他看向我和孩子,“我能抱抱她么?”
我把香子交到他懷裏,又過了一會兒他才放鬆了一些,“這孩子真夠壯實的,也不認生。”他由衷地說。
丁慧敏無聲地喝湯,頭也不抬地說:“叫香子,你要是想看可以隨時來看她,放心吧,等她長大了我也會告訴她,你是她爸爸。”
朱小偉怔了一下,眼圈兒漸漸紅了,一直紅到鼻子尖兒。
保姆過來,“我去給孩子換個尿布。”抱着小孩兒進了卧室。我也想找個什麼理由走開,於是走進洗手間,對着鏡子發獃。
我聽見朱小偉說,明天是他爸爸七十大壽,能不能把孩子抱過去讓老爺子看看。
“不行,”慧敏說,“她太小了,不能出門。”聲音不大,但是堅定。
朱小偉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向丁慧敏告辭,臨出門拿出一個紅色信封交給她,“給小孩的。”
這一次丁慧敏沒拒絕,接過來淡淡說了一句謝謝,十分坦然。
眼前的丁慧敏彷彿脫胎換骨,不再是我熟識的那一個。我說:“慧敏你瘦了,得多吃點兒,保重身體。”
“沒事兒,馬上要再開家新店,忙過這一陣兒就好了。”她大口大口地扒着飯,“你們怎麼樣,都好吧?我太忙了,也沒顧上給你們打電話。”
“好,都挺好的。我覺着你變了慧敏,跟以前不一樣了。”
“兜兜轉轉走那麼多彎路,總得有點變化,不能老重複以往的錯誤不是?”這麼多年來,她始終改變不了在吃飯的時候含着筷子尖兒說話的習慣,“最近我總夢見我媽,穿戴得乾乾淨淨,就在老房子的客廳里等着我回來,每一次我進門還以為她是到家裏來的什麼客人,總得愣愣看上好一會兒才看清楚那是我媽,然後我給她倒杯水,坐下跟她說話兒。她還像活着時候那樣兒說話慢條斯理,她說終於又見着我爸爸了,現在過得很滿足,唯一不稱心的地方就是老朋友們把她忘了個乾淨,沒人兒去看她,應了那句話,人在人情在,人死兩拋開……說來也奇怪,每次她都跟我說相同的話,說完了叮囑我幾句注意身體什麼的,到鏡子跟前捋捋頭髮、整整衣衫就走了……”她緩慢地敘說,像回憶一件久遠的事兒那樣的神情,“娟兒,你說這是為什麼?齊大姐說是因為她有點怪老朋友們不去看她。”齊大姐是她的保姆。
我想了想,“可能是她想念老朋友,等我回去跟我媽說一聲兒,找一天叫她去墓地看看你媽,買點兒她平常愛吃的東西,安安靜靜地跟她說說話。”
“嗯。”丁慧敏點點頭,“那就謝謝了。”
這一句謝謝讓我覺得我們之間變得生分。我試圖找回從前的親密無間,於是對她說起了工作和生活里瑣碎的事兒,比如我當上了護士長這些。看得出來,丁慧敏對我的話題並不十分感興趣,但她依然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我閑聊着,臉上,卻是掩飾不住的倦怠,原本我以為那是因為她太累了,直到我說起了章曉雯和靳征在我辦公室里的那次邂逅,她變得聚精會神起來,這終於使我明白,她以前的有一搭沒一搭完全是因為對我瑣碎的生活不感興趣。
“靳征……”她放下碗筷認真地看着我,“有沒有提起我?”
“他……他……問你好。”我躲閃着她的目光,生怕她看出我說了謊。
“哼,”她笑着,“我知道了。”
“靳征有他的難處……”
“我全理解,不過左娟,要是有機會,你跟他說,我一輩子都感激他,一輩子都會對他好。”
“言重了慧敏,他當時也是好心想幫你度過難關,換了是我跟陳喆遇上那樣的難事兒,靳征也會挺身而出的。”我想給慧敏一些暗示,以免靳征向她提起解除婚姻關係的時候她會感到愕然。太多突如其來的事件發生在丁慧敏的生活中,我不確定她還能不能撐得住。
“你是說……靳征跟你說什麼了?”
“沒有,他能跟我說什麼,再怎麼關係好我也始終是外人,關於你們倆的事兒他怎麼能跟外人說呢,你說是不是?”我站起來,“我看一眼孩子就回去了,明兒還上班呢。”
小香子已經睡著了,小胳膊搭在枕頭邊,踏實極了。許多年以後當她長大,知曉了圍繞她的出生而上演的這些曲折故事,不知會做何感想。長大后她會變成怎樣的孩子?倘若她像大街上那些穿着超短裙長皮靴暴露性感如兔女郎一樣的女孩該怎麼辦?我看了慧敏一眼,“她長大了要是不聽話怎麼辦?”
“我會好好教肓她。”
“要是她長大了生活不快樂怎麼辦?”
丁慧敏看了我一眼,“我沒辦法。”她伸手去替孩子掖了掖被子,“她長大了得自己找快樂,我給不了她那麼多,不過等她長到了二十多歲要到談戀愛的時候,我得把我欺騙我媽的事兒跟她說……”說到這兒,她猛地想起什麼來,轉身到另外的房間拿了一串鑰匙遞給我,“娟,這是我們家的鑰匙,放你那,隔三岔五你上去幫着開開窗戶透透氣兒,我離得遠,再加上現在有個孩子,過來過去的也不方便。”
這串鑰匙叫我想起我媽交待過的關於慧敏家房子的事兒來。正在我猶豫着該不該問一句的時候,慧敏又說:“前兩天有個朋友的親戚從外地來北京做買賣想租套房子,我本來是想租出去的,又一想,來北京做買賣的估計也沒什麼文化,真要把房子租給他們,回頭弄得不乾不淨的收拾都收拾不出來,索性擱着吧,反正也不缺那兩個錢。”
“嗯。”我點點頭,穿了外衣朝門口走去。手機響起來,我媽打來問我怎麼還沒回家,我剛一說在慧敏家,她便急不可待地問起房子的事,“你問了沒有?房子慧敏到底打算不打算賣?要打算賣你問問多少錢……”
“行了媽,您就別跟着添亂了。”
掛斷電話我看了慧敏一眼,她的表情告訴我她已經清楚地聽到了我母親在電話里說的話,這叫我尷尬,“慧敏你別在意,我媽她就這樣兒,除了買房子置地,一輩子再也沒別的追求了。”
“你也真是的左娟,她讓你問你就問我一句怎麼了?你怎麼就知道我不想賣了那房子?實話告訴你吧,我正想賣呢,要真賣給你們家,我還能時不時回去看看,賣給別人我還真捨不得。”
我知道丁慧敏從心裏就沒打算賣那房子,也只得硬着頭皮跟她說些雲山霧罩客套的話來掩飾我的尷尬,我說:“你別聽我媽的,那房子是你的家,什麼時候想起來了什麼時候都能回去看一眼,你又不缺那錢,好好的賣它幹嗎,留着吧,就當是個念想。”我把鑰匙裝進書包,“你要是放心這鑰匙就放我這吧,沒事讓我媽上去擦擦灰、打掃打掃,反正她整天在家沒事幹。”
丁慧敏說著感謝的話一直將我送到電梯口,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似乎還想和我說點什麼,忽然傳出了小香子響亮的哭聲,慧敏只得匆匆與我告別奔向襁褓中的女兒。
這是冬天的第一場雪。雪越下越大,棉絮一般降落下來,掩蓋了許多東西。
從樓門口走到可以打車的小區門口有很長的一段路,我走得很慢,腦子裏努力回想着方才在慧敏家中的那些細節,卻什麼也沒想起來。
回到家已經是深夜,我媽還強打着精神坐在電視前等着我,或者可以換一句更直白的話說,她在等着我帶回來關於樓上那套房子的消息。果然,她不等我脫下外套就迎上來,“娟兒,房子的事你問了沒有?”
“問了,”我早有準備,“人家不賣。”
這結果似乎在她預料之外,她站在原地眨巴眨巴眼睛,不知在思忖什麼
“媽,您就別在這種時候惦記人家房子了,也不嫌過分,虧你們還幾十年的好朋友!今兒你打電話的時候,人家慧敏就跟我旁邊站着呢,你說的那些話人家一個字兒沒落全聽見了,你都不知道我當時多尷尬……”
“你尷尬的什麼勁兒啊,我又沒讓你去搶。”她彷彿釋然了,轉臉又坐回沙發,抄起茶几上一個蘋果一邊削一邊又開始抱怨我,“也沒你這樣的,耗子扛槍窩裏橫,小脾氣就會回家跟你媽使,讓你辦點兒事兒,從來就沒有一件辦漂亮的……”每一次只要有機會讓她開始說這樣的話,她准得絮絮叨叨說上半宿都不帶停的,這一點跟她的好朋友林靜芬比起來一點也不遜色,我懷疑她們倆單獨在一起時,大部分時間裏除了研究怎麼數落人就沒聊過別的。見我要進房間,她才停止了自說自話般的抱怨,“靳征往咱們家打電話找你,說你回來以後務必給他打個電話。”
“這個靳征,有事打我手機不完了么!”我嘀咕着抄起電話,“他沒說什麼事兒?”
“沒有。”她將蘋果一切兩半兒,遞給我一半兒,“就算有事兒他也不能跟我說呀,那天我跟林靜芬還說呢,你們這幫孩子,一個比一個有主意……”
“行了,您就別絮叨了,我這打電話呢。”話音落下,那邊靳征已經接起了電話,我說:“找我幹嗎?今兒下午不是剛見過面兒,你怎麼有話就不能一塊兒說完了呢?”
他先“嗨”了一聲,然後說道:“我就是告訴你一聲兒,我琢磨好了,跟丁慧敏的事兒就不能拖,這次就算我對不起她了,周末我就去跟她攤牌,你跟陳喆得跟我一塊兒去……”
“我不去。”
“別不去呀,你們得去緩衝一下,萬一我們倆單獨談……我們倆多尷尬呀。”
“不是靳征,我還是沒弄明白,你這麼堅決地要跟慧敏解除婚姻關係是為什麼呀,為章曉雯?”
“為自己。人得忠於自己你知道嗎?左娟……”
很久沒聽過這樣冠冕堂皇的話了,我不免一陣臉紅心跳。“靳征靳征靳征,”我不得不打斷他,“別跟我說這樣的話,我受不了。你想早點跟慧敏把事兒了結,我支持你,早了早解脫,再這麼下去也沒準兒把慧敏都給耽擱了。”
“那就這麼定了,慧敏給我發信息說這個周末她的新店開業,咱們一塊兒去。”
“我說……”
“到時候我和陳喆去接你,就這麼定了。”
“喂,我說……”
他已經掛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