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那年我7歲,還沒讀完小學一年級。世界在我眼裏只是公共汽車一站地:公主墳——翠微路。我以為天下都是一個挨一個的大兵營,男人都是軍人,女人都是老師和醫生,小孩長大了也都要參軍。

我是少先隊員、班旗手、學習委員、副中隊長,三王。學習成績優異。

我不愛自己的父母,家庭觀念也很淡漠,習慣集體生活,自己洗臉,自己刷牙,自己搶飯吃。你可以說我很獨立,很會察言辨色,打自己小算盤。

我的偶像是胡老師。夢中情人是陳南燕陳北燕姐妹和吳迪。但我一次也沒有勃起,前一個只是單相思,后三個都曾追打。

沒人跟我過不去,我也沒有迫在眉睫的難事。除了李阿姨那一腳讓我吃過大虧,我的一切危險和生死考驗都發生在夢和想像當中。夢中的歷險豐富了我的感情,使我變得少年老成、色厲內在。

我信仰共產主義,那東西很具體,是一個類似購物中心的大廈,有形形色色的飯館、超市和遊樂場。每天黃昏放學,看到鋪滿金光的復興路向東西兩端無限延伸,就想那大廈正在這條路某—‘頭搭建,我這輩子肯定趕得上建成開業。

那年從始至終,我的家鄉公主墳一帶都是一派無動於衷的太平盛世景象。

那時全球還沒有溫室效應這一說,北京的冬天很冷,大雪紛飛,我們經常踩着沒膝的雪去上學。教室里沒暖氣,只有一個燒着燒着就會自動熄滅的煤球爐子,我坐在後面穿着棉鞋也凍得要不停跺腳。從那時起我的後腳跟就年年長凍瘡。教室窗戶上結着厚厚的冰霜,屋外房檐上垂掛着長劍般晶亮透明的冰溜子,我們常常拼掉冰溜子的尖兒當冰棍吃。

我的耳朵也長了凍瘡,最想有的就是穆仁智那種能套在耳朵上的毛皮護耳。我有—頂“坦克帽”。那是民品廠仿軍品生產的童帽。說是坦克帽是兒童的誤稱,那帽子額頭有兩個鐵皮風鏡裝飾更像戰鬥機‘飛行員的帽子。這帽子冒充皮帽,其實是人造革,裏面一層栽絨,戴上倒不難看,好像懂點技術似的,只是一點不保暖。

我的棉襖是件花棉襖。說它花,是指補得五色斑斕,不是真有一朵朵美麗的花。那是我哥哥穿小的。我的罩衣和褲子也是我哥哥穿小的,袖口褲腿接了一圈圈顏色相近的布像鉛筆的橡皮頭,領子膝蓋屁股這些老摩擦的地方還一塊塊釘針腳密實的大補丁,擱今天不用化裝直接就可以上街要飯,准有人給。印象里穿過的唯一新衣服是一件三個口袋的燈芯絨上衣,顏色忘掉了,有一粒粒碩大的有機玻璃扣子。那布很結實,摸爬滾打也不破,可以發給偵察連的戰士當作訓服。我想這大概是當年颳起的一股窮風。衣衫檻樓破破爛爛成為一種美德化身。這本來是報紙扯的一個蛋,但那年頭,全國人民為了緊跟什麼都照過了弄。你襪子破,我渾身上下沒一件整衣裳,看誰窮得過誰。時尚嘛,以貧驕人。我這已經很奢侈了,還有罩衣裏邊還穿褲權背心。我見過慘的。玉淵潭湖邊有一所羅道庄小學,學生都是四季青人民公社社員的孩子,一到冬天他們就空心光板只穿一件黑棉襖,放學出來黑鴉鴉一片像群落了地的黑老鴿。每當讀到毛主席那一著名詩句“黑手高懸霸主鞭”,我眼前就會浮現出羅道庄小學同學們的身影。知道的是放學,不知道的還以為暴動了。

鞋子、春秋天主要是布鞋和球鞋。布鞋俗稱“懶漢鞋”,大約因為不用系帶,蹬上就走。布鞋有燈芯絨和布面兩種,鞋底又有塑料底和輪船底之分,塑料底還有白塑料和紅塑料的區別。最受小孩青睞的布面白塑料底,那很襯腳,又瘦又扁,鴨子嘴似的。那些大一點的,已知風情的,不那麼正經的孩子更愛穿“白邊兒懶”。那就像今天妓女酷愛的黑絲襪,走在街上有一種求愛的暗示。

球鞋基本上是軍用球鞋。半大的男孩穿着它打球、上學、跑路,很多人連襪子也不穿,所以臭腳很多,夏天教室里的公害就是陣陣襲來的軍用球鞋漚出的臭腳丫子味兒。能和“軍球”有一拼的是一款“回力”球鞋。那是高級名牌,男孩子夢寐以求的東西。文革時社會秩序大亂,這款鞋和軍帽一樣是小流氓搶劫的主要目標。經常看到某帥哥穿着“回力”

神氣地出去了,回來光着腳。鞋讓人扒了。

和衣服一樣,很少看的到誰穿新鞋,那時做鞋的好像都改行補鞋了。孩子們的腳上永遠補着—‘塊塊猶如無知圓眼睛的皮子,磨歪的鞋後跟釘着鐵掌,走起路來像馬隊經過。

皮鞋只有壞孩子才穿。流行的是所謂“三接頭‘,三塊皮子縫的,牛背上的皮縫在鞋尖,牛肚子牛逼皮縫在鞋腰和鞋幫上,後來形容徒有其表的人物常說是”牛逼皮做的“。

這款式也是源自軍用品。最高級最令人肅然起敬的是“將靴”,發給將軍的半高腰靴子。

這東西很珍貴,理論上只應將門才有,那也不過干十雙。社會公認,穿這鞋的人要麼是高於子弟,要不就是大流氓,‘只有這兩種人才有路子弄着。這鞋對一個人地位的肯定是今天任何一種名牌服裝比不了的,相當於一輛加長卡迪。校官靴頭不那麼扁不那麼尖,意思就差多了,像金戒指,俗且濫,穿上也就是一奧迪。

時代的變化正是從服裝的變化顯現出一些跡象,使人回想起來似乎早有先兆。春天的風沙像往年一樣遮天蔽日地從西北高原刮來,解放軍像大地的草一夜之間由黃變綠。他們換髮了新軍裝。與過去那種溫暖的黃比新上身的這碼翠綠顯得格外嬌艷、晃眼、透着新鮮,像是夏天整整一個季節提前到來,時間關係跳了一下,人眼心理上都很難立刻習慣這種顏色的嬗替,都不像過去我們熟悉的那支正規軍,而是另一支新開來的民兵。

這時我才發現他們的軍銜早已都被褫奪了。帽子上不再有藍底嵌金“五星啤酒”蓋兒似的圓帽徽,領章上也不再綴着能分出階級的銀星,男女老少一律三塊紅。不知道都怎麼想的,把兵這麼打扮,這些人是要去打仗的,遠看一片柳樹林子,近看一幫郵差,誰還怕他們?再說,那時十里八店城裏鄉下就剩當兵的穿得還有點人模樣。這麼大國家,這麼多人口,純為面子,也得有擺設,有門臉。不能一國人都跟土鱉似的。

軍隊的換裝。為日後的流行創造了條件。軍裝風靡全國固然有新興起的紅衛兵寄託他們可憐的忠誠和嗜血願望的原因,但在我們那兒,那也沒什麼象徵,只是各家各戶節省布票的便宜之計。都是好東西呵,那麼結實的咔嘰布,還有黃呢、馬褲呢、咔嘰、柞蠶絲,壓箱底太可惜。真正的流行是普遍的貧困和短缺,小孩一旦竄個兒只好撿父母的衣服穿。

很多工人家庭的孩子一年四季穿他們父親的工作服。那是一種非常結實的粗藍布,可以魚目混珠冒充牛仔布,這裏叫“勞動布”的。小職員的孩子有穿中山裝的,樣子十分煞有介事。

學校五、六年級很多男生穿了軍裝來上學,挽着袖子,免進去整幅下擺,仍顯得肥大,瘦小的人全身正面只有四個兜。不少舊軍裝的肩膀和領子還有剛摘下肩章和領章痕迹,那一小長方塊比別處新。他們的表情還不是很自信,被人盯着看還有些羞澀。就這樣,他們也顯示出了一種力量。全校做操時,一眼望去也是一大片,黃燦燦的,無端就有些熱烈的印象。

那年我大部分時間在讀書。我讀了張天翼的童話《大林和小林》、《寶葫蘆的秘密》;笛福的《魯濱遜漂流記》;格林童話和安徒生童話的一些片段。書是借吳迪和附屬班裏那些高年級同學的。看完我愛給班裏別的同學講,記不住的地方就隨便發揮,同學們都覺得我是個知識淵博的人。

格林和安徒生的童話我覺得太殘酷,小紅帽就那麼給狼外婆吃了,賣火柴的小女孩就那麼給活活饞死了,我不明白他們這麼寫是什麼意思,主題在哪兒?那種悲傷是我拒絕的情感,與我硬朗的追求不符,只覺窩囊。相形之下,我更喜歡張天翼那類明顯在於教育,明辨是非,只有好人壞人,感情淡漠的東西。那和我們課堂上一貫學的意不在冶情,只訴諸理性的東西一個路子。故事中那些超人性的內容:兄弟相殘,有錢=墮落,我也不在乎,當它是必要的戲劇性安排,倒也不去費心想其中的微言大義。

老實說,張老師的童話很多時候我是當菜譜看的。我在發育,非常容易餓,特別留意大林他們那些壞傢伙都吃進肚了什麼好東西。那個可以隨時變出一桌酒席的“寶葫蘆”我很念念不忘,明知那不值得追求也情不自禁心想往之。張燕生他們三班那個矮胖戴眼鏡的班主任外號就叫“貓老師”。每當聽到有小孩在喊:貓老師愛吃魚,一天只吃一塊雞蛋糕。

一塊雞蛋糕……。我便想這“一塊雞蛋糕”望眼欲穿。

和那些壞人比,我吃得太簡單了。雞鴨魚肉基本不認識,更別提山珍海味,我壓根不知道那是在說什麼。每天每的白菜豆腐卻也不利於培養一個小孩的男子氣概,那會使他軟弱、不開眼、逢請必到。誰願意來這世上走一遭嘛沒吃過嘛沒喝過白不毗咧的跟羊一輩子似的。吃一頓好飯是我幸福概念中無比重要的一環。這在某種程度上降低了我的人品,更不樂意寧死不屈,很希望被敵人抓到,都不用使美人計,只要“鳩山設宴和我交朋友”,這朋友沒準我就交了——動了打入敵人內部的心。

張老師的童話給我大約是這麼個影響:壞蛋凈吃好的。要吃好的,只有當壞蛋。充分理解有些人鐵了心當壞蛋的苦衷。

《魯濱遜漂流記》給我的印象就是這人大倒霉了。給我一萬兩黃金,我也不坐船海上漂去。

那天下午我正在給全班同學講故事。這些日子下午老師總是去開會,又不許我們放學,作業做完了,我就被公推到講台前講我新讀過的故事書,也是群眾自娛自樂的一種。

我正講到魯濱遜走進一個山洞,聽到裏面傳來巨大的喘息聲,頭髮嚇得“一下都豎起來了”。我把頭髮弄亂,借坐在前排的楊重的軍帽虛頂的頭上,對大家說:就這樣兒。

朱老師走進來,打斷了我的敘述,叫大家馬上集合,到警衛師禮堂聽傳達重要文件。

我記得自己還問朱老師:還回來嗎?

朱老師說不回來了,叫我們都帶上書包。

很多同學一邊收拾書包一邊隔着座位問我:誰呀?誰在裏邊?

當時我是知道答案的,但到今天也忘了,怎麼也想不起來誰在山洞裏了。

那天下午陽光很強、走出教室臉上就出汗了。操場上亂鬨哄的都是小孩的說話聲。體育老師嘴裏叼着哨子一陣緊似一陣地吹。

一面面隊旗迎風飄揚,在遼闊的藍天下像是自動行走有生命的東西。一眼看到連綿的山坡栽滿松樹像是大地之嘴長出的連毛鬍鬚。有潮濕微腥的氣息隨風吹來,那是山坡后八一湖水的味道,光聞聞心中也會生出一小片清涼。

校牆外的小路暴土揚煙,一行行人頭擠得滿滿的,都是後腦勺。下雨天汽車輪輥碾出的轍印干成一道道硬溝,一腳一片疙瘩包,心裏格硬。兩邊是牆和牆窄窄的影子,一些垂着毛茸茸穗子的青草長在牆腳陰影里。一個女生的鞋被踩掉了,一溜孩子擠成手風琴,發出一連串不諧之音。

警衛師和我們小學一牆之隔,走到那裏並不太遠。冬天的時候,我們經常到這個院的禮堂過隊日聽報告看電影,心理上把那兒當作我們學校的專用禮堂。

那是一片無人地帶,只有禮堂一座建築像座城堡孤零零立在很多路交匯處的空地上。

很多楊樹柳樹遠遠圍成圈高高大大的站着,很多知了在叫。禮堂前小廣場的方磚地在烈日下泛着白晃晃的光,踩上去就感到眼暈腳板發燙。這個師一向這麼安靜,不知道部隊都藏在哪裏,總覺得應該看到很多兵在練武才是。楊重一進他們院就神氣,指着遠處一座露出窗戶的樓說那是他家。你們家有槍嗎同學問。光有手槍他說。能到你家看看嗎同學懇求。

我媽不讓他乾脆拒絕。

一團團吊扇在陰鬱的高空旋轉,那一片穹頂都模糊了,看不清圖案和燈罩的形狀。一個圓突然有了輪廓,葉片忽隱忽現,清晰了,沉重了,分成三枝,穩當地停住了。很多小於從座位伸出,指着半空,說:停了。

舞台上很明亮,人臉像塗了油彩濃眉大眼。講台上攜刻的那個八一軍微顏色古舊,校長坐在後面只露出一顆小腦袋瓜,像個體儒。他的聲音很撞耳,從前後左右分裂着傳來,好像他有三頭六臂。每一個字都清楚,但合在一起聽不懂。胡老師很鮮艷地拎着暖瓶從側幕條出來,前去給他倒水,像京戲中腳步輕盈的小花旦。

坐在一頭的朱老師在批改作業,架着腿在擱在膝上的一撂作業本上飛快打着紅勾。

我們這一排同學都睡著了,整齊地低着頭,像是集體默哀。我也是一個哈欠接一個哈欠,東張西望,后槽牙和嗓子眼都給人家看到了。

坐在前面的陳南燕打着哈欠回頭看,皺眉擠眼十分難看。

我大概是睡著了,因為我出了禮堂門,站在太陽地手擋涼棚四下張望。我來到八一湖邊,下水游泳,居然不學也會,像爬在一個大氣囊上動手動腳。陳南燕也在水裏,站着不敢游,我對她說:你瞧我你瞧我。心裏覺得自己聰明,什麼都不學就會。只是不涼快,後背還是曬得滾燙。這樣就失去游泳的意義了。

我一下醒了,滿嘴哈喇子,只覺滿屋人都在嚷嚷,聲浪剛歇,也不知道他們在喊什麼。

胡老師一臉幸福地站在台中央,歌唱家似的挽着手端在胸前。鎮靜了一下,覺得肋骨疼,猙獰着嘴臉問身邊的陳北燕:你捅我腰了?

朱老師讓的。陳北燕說。

我去看朱老師,只見她閉眼抿着厚嘴唇使勁一搖頭,像是撤尿時打的那種機靈。

同學們都醒着,看着台上。校長也站着,男女聲二重唱似的與胡老師並排,同樣喜形於色的樣子。

胡老師忽然又喊:共產黨萬歲!

這下懂了。我也連忙捏緊小拳頭,舉過頭頂,埋頭低吼:共產黨萬歲。

偉大的、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

我們一定要把毛主席親手發動的、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誓死進行到底!

這可要人命了,我們哪有能耐把這麼長的口號一口氣連貫下來,其中還有沒聽過的新詞。於是大家七嘴八舌自己斷句,像集體背誦課文,有點大舌頭,中間亂成一片,句尾一齊高上去:我們一定要,把毛主席親手發動,的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事事進行到底——。

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喊到後來更是一頭霧水,只求發音上盡量一致。反正一兩幹人,嗡嗡一片,含糊其詞也沒人在意。

接下來是唱。胡老師兩手放在空中,墊着腳尖,木偶一般僵硬在那兒,音樂一起,上身一驚活了起來,有力地來回擺着雙手,像是教鼓掌,又像是要抱誰,手中間有一老粗的東西使她合不攏手。

我們腆着小肚子頂着前排的椅子背,托着丹田,搖頭晃腦放聲高歌: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邊唱邊互相笑,笑的是台上的校長。他也打拍子,單手,一把一抓像是有個蒼蠅在他眼前飛。胡老師年輕婦女,活潑點正常。他半大老頭子,在台上載歌載舞有點像出怪。他離麥克風又近,偶爾一句突然放大,所有音都不在調上,像是橫竄出一句旁白,引出台下同學一片笑聲。

文化大革命——好哇,聽上去像是一場別開生面的文藝大匯演。文化——那不就是歌舞表演嘛;大——就是全體、都來;革命——就是新、頭一遭,老的、舊的不要。這下文工團該忙了。

你跟着瞎高興什麼——我真想朝台上美得屁顛顛有點老不正經的校長大吼一聲。節目還沒開始呢,你就樂成這樣——裝的吧?

你說什麼?我扭頭問陳北燕,聽見她在一旁嘟囔。

我說毛主席怎麼那麼了不起,陳北燕在一片歌聲中大聲對我說,所有主意都是他出的。

那當然,我對陳北燕不屑對毛主席很佩服地說,他多份兒啊。

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我哼着小曲往外擠,扒拉着同學的腿。

哪兒去?朱老師邊唱邊橫出一條大腿擋住我。

一號,我指指自己下邊,憋不住了。

朱老師放了我,我邊走邊唱,走過沒人的前廳,走進一股騷氣和藥水味的廁所,站到小便台上,解開褲扣,邊等邊拼着力氣很抒情地唱完最後一句:…毛澤東思想是不落的太陽。

這才不再吭聲,低頭集中注意力尿尿。

出來了,它們一窩蜂出來了,我感到幸福。

這泡尿很長,沒了,又冒出新的一股,斷線,接茬兒又續上,只要放鬆放鬆再放鬆,它就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接着三二三四四二三四。這時旁邊便坑間一陣水響,站起一個胖大中年婦女,目視前方坦然自若地提褲子。我慌了,又走不開,扭着身子說:這,這這不是男廁所嗎?

這是女廁所。中年婦女開了小門出來,低頭退步好像怕丟了什麼一路逡巡着往外走。

我也沒尿了,跑到門口看牌子,分明寫着男廁所,心中憤憤不平,追着那婦女喊:你進男廁所。

那婦女穩穩噹噹邁着鵝步,頭也不回望着天說:這兒不分男女。

他媽的!我心情敗壞,這警衛師也太亂了,還有沒有王法。

全校同學一哄而出,所有門大開,無數孩子在奔跑,像是禮堂塌了頂。我隨着人流出了禮堂。外面仍是滿地孩子,急急作鳥獸散。我看到我們班的同學也分成仁一群倆一夥向四面八方逃去。我在台階上找陳北燕,她應該拿着我的書包。29號的孩子經過我身邊不是扇我一腦瓢就是彈我一腦缽兒。我和他們打,紅領巾被揪散了。飛起一腳踢在高洋的屁股上,落地未穩被張燕生下了一絆,跌跌撞撞兩手幾乎挨地一頭頂到正下台階的李白玲后臀尖。

“討厭!”她罵。剛要踢我,認出我是同院的孩子,一扭腰走了。

你回院嗎?剛剛走出來的陳南燕問我。

我等你妹她拿着我書包呢。

那我們先走了。她和楊彤並肩而行,老是右腳在前,快速搓步一級級下。等在樹蔭下的楊丹迎上來,跟她拉着手,三人一起走了。

方超和張寧生從另外一個門出來,沒看見我,三竄兩蹦,袋鼠一般躍着,簡直飛走了。

於倩倩和許遜出來,知道我在等陳北燕,陪我一起等。

我說不用。他們說沒事,願意。

陳北燕和吳迪一起出來,十字交叉背着她的和我的書包,像個女衛生員。

等你半天,她見我就嚷嚷,也不回來,以為你掉茅坑裏了。

你就替我背着吧,算我趕了一匹馬,得兒駕喔吁長得像驢。

陳北燕把書包帶從后猛地套我套子上,差點我一口氣憋死。

殺人啦,我喊,有人暗害革命幹部。

你替我背。我把書包套許遜脖子上,他把書包扔地上。

我盯着於倩情,一轉臉把書包套吳迪頭上,跑開指着她說:不帶扔的。

可是我只能替你背到你們院門口,吳迪也把書包十字交叉背着,一手托着一邊走着說,怎麼那麼沉啊。

我們五人邊玩邊走,走走四周就沒人了。路邊的柏樹叢又高又密,視線也都給擋住了。

回頭看,禮堂也不見了,京西賓館倒像是很近。

這是哪兒啊?大家覺得有點迷路,但天還很亮,也不害怕,管它是哪兒,朝前走吧。

怎麼這麼臭,什麼味兒這是。又走了不遠,前邊出現了一排排低矮的平房,空氣中充滿腥臭的氣味,還有一些奇怪的聲音。像是什麼東西在哼哼,且數量眾多,很放肆很無恥的一大幫。

陳北燕吧嗒吧嗒書包拍着胯跑在前面,率先爬上一個高坡。我認為那是一個糞堆。

豬。她一聲尖叫。

我們一齊奔馳,個個眼中都有狂喜的神情。

在一間間一半覆瓦一半露天有點一室一廳意思的圈裏,我們看到肉片和丸子生前的模樣,也是一張張生動、五官俱全的臉,腳小點,脖子短點,身體胖點,走路不太抬頭。也是一大片居民區,像我們一樣過着集體生活。每家裏有母親、孩子和一些成年親友,大部分是黑人,也有不少白人,大家和睦相處。

畜生們在吃飯,也不知算哪頓。它們頭挨頭擠在槽子前,吃得很專心,吧唧吧唧一片山響,小尾巴在渾圓的大屁股上甩來甩去,看得出來。這是它們的歡樂時光。可是槽子裏並沒有什麼有營養的佳看美味,只是一些腐敗的灰白色臭烘烘的湯湯水水,連粥都算不上,這可不是打發—個胖子相稱的伙食。我沒想到豬居然這麼好養、隨和、無怨無悔,認真地過每一分鐘。它們的糞就拉在屋裏,有干有稀,豬腿和蹄子在上面踩來踩去,一些吃飽喝足的傢伙直接就睡在屎里,袒胸露懷,放浪形骸,瞧那德行還挺開朗,小眼睛裏一副及時行樂得意勁兒。

豬們的超然作風使我們覺得很逗樂,幾乎有點愛上了這些沒臉沒皮的東西,覺得它們天真厚道。

明兒就吃了你們,我們指着最肥的幾隻大豬喊。

它們根本沒把我們放在眼裏,照舊哼哼卿卿地散步、進食、曬太陽。我們揀石子兒往它們身上扔,砸它們,它們也躲,也不高興,尖聲嘶叫,但還是一眼不看我們,你可以說它們也有一點自尊心。

我們一路打過去,女孩也奮勇投擲,打得一圈豬叫,騷動不寧。我們不許它們這麼安逸,見不得好人一生平安。

一個穿着雨靴、掛着皮圍裙看着比豬也沒幹凈到哪兒去的兵聞聲跑出來,手裏拎着起糞的鐵杴,大叫大嚷:你們欺負它幹什麼?它招你們了?

我們就跑,邊跑邊繼續往圈裏扔石子,嘴裏大喊:臭,真臭!

那個飼養員仍在後面喊:抓住他們剁手。

我們穿楊渡柳,一直跑到馬路邊才停住腳,心情無比興奮,好像歷了次險,大大開了眼,見識到了一種異國風情。那時紅日西沉,天上也出了晚霞,我們發現已經過了公主墳環島,對面就是京西賓館。京西賓館好幾層亮了燈,馬路上既無車也無人,像荒原一樣遼闊沉寂。那也不過一站路,我們卻也走的伯了,連跑帶顛。於倩情和吳迪要撒尿,懇請我們等她們,我和許遜嘴裏說等,邊走邊退。她們並排蹲在地上,很凄慘地喊着我們:等一等等一等。一聲聲帶着顫音的呼叫在分分鐘變暗的天空下清越地傳進我的耳朵。

我們走到29號北門,向站崗的戰士求情讓我們進去。吳迪見我們要拋棄她,急得想哭。

我們帶她一起進了我們院,陪她走到西門,站在那兒看着她獨個穿過翠微路,暮靄中她小小的身影一直在樹之間飛跑。

烈日炎炎下悠閑自得的豬群是那天最鮮明的印象。日後一想或聊那天,情不自禁冠名以“看豬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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