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01
五羊新城。客家王。
"來兩隻清燉雞,一份上湯西洋菜,喂,還要不要啤酒?"Cat一坐下來就開始向服務員下單,當然,後面半句是問我的。
"不喝了吧,晚上蒲吧怕喝不死你呀!"
"那好,就這樣,快點上!"Cat熟練地點了一根ESSE,狠狠地吸了兩口。
我看到她這一副毛毛躁躁的樣子,知道這傢伙心情不佳,一定有話跟我說。
果不其然,她開始噼里啪啦地數落起助理的不是來。
這已不是我頭一次聽到她助理的惡劣事迹,今天似乎又給她添了大麻煩。
Cat罵罵咧咧地嘮叨着要趕緊找人換掉這個廢物云云。
清燉雞很快就端了上來,我忙撕下一隻雞腿,堵住了她滔滔不絕的嘴。
我和Cat毫無形象地撕咬完各自的清燉雞后,驅車回到珠江新城。
車駛入星匯園繞了兩個彎停在我的單元前,我推開車門走下去,回頭對她說:"半小時后見。"
"一個小時?"
我頭也不回:"40分鐘。"
電梯鏡子裏的女子高瘦身材,粉紫雪紡背心搭配手工做舊的牛仔繡花短裙,長發挽在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
我看着這個神情慵懶素麵朝天的自己,與平素那個妝容精緻沉穩職業的我判若兩人。
到底哪個才是真實的自己,我竟一時恍惚起來。
拉開車門,Cat眯着眼睛色迷迷地打量了我一番,嘴裏還嘖嘖有聲,一隻咸豬手就要摸上我半露的後背。我趕緊擋開,一邊撥大了冷氣的開關,一邊催促她趕緊出發。
02
我們到達GolfClub的時候,這裏早已燈紅酒綠,一派花花景象。
我們在花園散佈着的玻璃K房裏找到了安公子和一大幫朋友,他們正聲嘶力竭地吼着周杰倫的《雙截棍》,在座的大部分認識,還有幾張新面孔。
於是有人開始介紹說這是誰誰誰,那是誰的誰,還有誰的誰的誰。
彼此一一點頭示意后,我和Cat就毫不客氣地點了幾首飲歌,端起酒瓶,開始了我們大口喝酒大聲歌唱的腐敗之夜。
酒過三巡,熟悉的不熟悉的都已鬧成一團,不亦樂乎,藉著酒意一伙人叫嚷着要到Club裏面跳舞去。
酒吧真是一個奇異的場所,你能在這裏認識許多人,也會遺忘許多人。
如果哪一天你在馬路上遇見一個似曾相識卻又記不起是誰的人,不用懷疑,他(她)肯定和你一起泡過吧拼過酒,甚至有過親密的肢體接觸也不一定。
GolfClub位於花園的中心,和露天花園的樹影婆娑流水潺潺相比,裏面是截然不同的世界。
推開厚厚的玻璃門,陣陣強勁的音樂夾雜着熱浪撲面而來,這裏果然是"蟀哥霉女"的集中營。我們像魚兒回到大海一樣扎進人群,隨着音樂瘋狂起舞。
射燈飛旋,忽明忽暗,映照着每一張迷離的臉。各種酒味煙味香水味混合在一起,變成了一種叫糜爛的氣息。
跳舞的人實在太多,不一會兒我已經渾身燥熱,Cat張牙舞爪地湊到我身邊,對我咬着耳朵:"看那邊!!"
順着她的視線看去,一個身形高大、留着仔仔式髮型的帥哥正坐在吧枱旁邊,神色憂鬱地啖着酒,目光時不時飄向我們這邊。
我斜了眼Cat那張發情的臉:"要不要我去問問多少錢?"
Cat兩眼一瞪:"切,我還需要給錢?!"言畢身體扭得更加風情萬種。
我正欲再損她兩句,手機卻在口袋裏哆嗦起來。
我排除萬難殺出重圍,一邊走向花園那間能看得見星星的洗手間,一邊掏出手機按下接聽鍵。
"喂,在哪裏蒲?"
一聽這把聲音,我笑得燦爛:"GolfOne。"
"老爹12點會在咆哮唱歌,你來不來?我現在去兜你。"
"哦?求之不得。"
03
電話的那端是羅傑,我的鐵哥們,大學的師兄,當代傳播集團時尚娛樂部策劃總監,帥氣、多金,身上貼着明晃晃的鑽石王老五標籤。
最重要的是,此人不但瀟洒,還很風流。
這位仁兄當年在我們外語系可謂是風雲一時。
據說此人早在大一的新生晚會上就以其英俊的外表及一篇精彩絕倫的"丘吉爾戰時演講"澎湃了所有人的心房,從而一舉成名,成為無數女生的入夢之賓。
我入學晚他兩年,無緣一睹他當年的風采,對他的事迹風聞之下甚不以為然。
直至後來參加校舞台劇大賽與他一起合作演出《莎翁情史》,我才不得不承認這傢伙還真有兩把刷子,單是那口純正優雅的牛津口音,就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Cat對老爹沒有興趣,不願隨我去。我便拿着手提包,扭扭歪歪地拐下了Golf的長樓梯,站在夜深卻不寂靜的馬路邊上。
當夏夜的涼風吹得我腦袋一陣陣發懵的時候,一輛白色本田CRV"嘎"的一聲停在我面前。我馬上看到了羅傑那張春風得意的臉。
這廝一貫晝伏夜出,永遠都是晚上比白天精神。
鑽進副駕駛位,我東嗅嗅西聞聞,開始四下摸索起來。自打曾經從這裏撿到一條閃亮的卡迪亞腳鏈開始,我便養成了這樣的習慣。
儘管羅傑一再強調搭過他車的美女無數,掉點東西稀疏平常。我卻很好奇,在什麼情況下這腳鏈才會掉落呢?嘖嘖。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子多像那些黃臉婆在查崗。"羅傑一邊轉着方向盤一邊好笑地瞅着我。
"美的你!"我剜了他一眼,"還查崗哩,我是巴不得你多風流幾回,好讓我再撿個翡翠耳環鑽石戒指什麼的值錢玩意兒。"
"想要翡翠鑽石啊——"
羅傑拖長了語調,痞笑着:"這還不容易,我明天就去買個鑽戒放這,看你敢不敢拿。"
"你敢買我就敢要。"我嘴角一撇,不甘示弱,"不過少過一克拉的我可不收哦!"
羅傑大笑起來,伸手扯了扯我的頭髮,幾分促狹地說:"拿了可就是我的新娘了,mydearViola。"
"拜託,換點新鮮的好不好?"我不屑地看着他:"虧你還是干策劃的!總是老調重彈,一點創意都沒有!"
Viola是我在《莎翁情史》裏的名字,也是這傢伙的情人。當年和他合作這出舞台劇之後,兩人十分投契,從此便親如兄妹,他私下經常半開玩笑地用劇中的名字稱呼我,肉麻當有趣,這麼多年了依然樂此不疲。說起來,我大一的時候認識他,至今已經有不少年頭了,彼此早已熟悉得都不怎麼把對方當成異性來看待,這樣的玩笑當然誰也不會當真。
這些年來,我身邊有太多人來了,又走了,聚了,又散了。好像也只有羅傑,一直都還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在我需要的時候拉我一把,讓我敢於撕裂一切偽裝,恣意痛哭,放肆撒潑,做回那個脆弱任性的自己。
就像子昕和莫然相繼離開的那段日子那樣……
04
初遇莫然,是在晚霞殘照里。
白雲山下的校園一角,雜草瘋長,不知名的小昆蟲盈盈飛舞,低矮盤旋。我撐坐在荒廢的舊雙杠上,仰着頭看並不十分高遠的天空,大學第一個暑假即將來臨,思鄉的情緒如天邊最後一抹紅霞,映紅了我的眼眶,令我一時忽略了身側不遠處那道陌生的目光。
長長的黑髮逶迤垂落至腰際,最普通的白襯衣和牛仔短褲,細長的小腿晃蕩着,劉海細細碎碎半遮住的眼睛似秋水清冽。
這是後來羅傑轉述的莫然當時對我的觀感。
這個女孩子並不屬於眼前塵囂浮躁的世界。他如是說。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默默注視我的便是眾口皆傳的校園風雲,經管系三年級、校體育部部長、NoirShade樂隊最才情橫溢的結他手,莫然。當我意識到他的目光,隨即從杠上跳下,面無表情地從他身邊走過,自行離去。
直到半年後,在我們話劇奪冠的慶功宴上,羅傑把他帶到我的面前:"嘿,我最好的兄弟,莫然。"
我凝望着那張一向清傲狷狂諸多睥睨的臉龐,竟帶着似乎令他自己也覺不安的輕微局促,若有若無的微笑在他嘴角。四周往來人影成了移動的背景,他最初的輪廓就這樣,成為我記憶里一處生生不息的溫暖烙印。
漸漸熟悉,我成了NoirShade的主唱。頻繁的排練,演出,到城市中心的和平路酒吧駐唱,越來越多的耳鬢廝磨。
驕傲如他,驕傲如我,誰都不肯先低頭,捅破那張薄紙。少年心性,執著於得失之間,總以為時光正長,故意把過程拉得漫長,一貫只顧沒心沒肺地嬉笑怒罵,打鬧成戲。
直到那一天,多年後我依然清晰記得的一天,子昕闖入我的世界。
秋日的午後,樂隊正在社團活動室排練,陽光從門外透進來,乾燥暖煦,映照着萬千浮塵。莫然帶着子昕從塵光中走了進來。
"給大家介紹一下,我中學的師妹,剛考到我們學校法學系,鋼琴八級,想做樂隊的替補鍵盤手。"
某年秋末出生的孩子,有着一雙小鹿般靈動的眸子,她安靜地仰視我的面孔,似清醇綻放的花蕾。她說:姐姐,我叫葉子昕。
不自覺的微笑,心底最柔軟的一處仿若潮汐浮動。第一眼,我便喜歡上這個恬靜溫和的女孩子,美麗而不嬌縱。
子昕在南方刺骨的濕冷寒夜裏堅持跟我們跑場子,做我們每一次演出最忠實的觀眾。她為我們打點一切瑣碎,幫我們收拾所有的曲譜,樂器,幫我們買飯盒,吃飯的時候總是先用消毒紙巾將所有筷碟抹凈,她會替我細心複印好考試筆記,冒充我在公共課、輔修課的考勤表上簽名以掩飾我不計其數的曠課和離校。子昕從不會大聲說話,除了間或會黏着我訴說秘密,點滴心情之外,總是靜坐一旁,微笑着聆聽。就連羅傑這個一向對圍繞身邊的花花草草視若無睹的高傲之人,也不禁對我說,子昕這樣的女孩,謙和寧靜,美麗卻不自知。她是蚌里的珍珠,打開來便光芒四射。
不能不提那一場聖誕舞會。校園裏一年一度的民間盛事,多少花卉在此嶄露頭角,多少情愫藉此修成正果。
舞會開始,作為主持的子昕穿着粉色的公主裙,長發高高挽起,如公主般矜持而羞澀地緩緩走到舞台中間。多少人暗自頷首讚許,她的聲音如春風拂面,醉人心弦。
燈火迷離的舞池角落,子昕凝望着對面談笑風生的莫然,臉龐似被籠罩上一層晶瑩的柔光。
她緊緊握住我的手,聲音竭力平靜,姐姐,我真的,真的好喜歡他。
心跳剎那停頓,我失怔地看着子昕突然緋紅的雙頰,看着那個不羈的身影向我們走來。
當他停住,伸手,那雙我再熟悉不過的眸子神采飛揚,彷彿就要說出蓄謀已久的話語。慌忙中,我迅速而堅定地把子昕的手塞進他的掌心。
一邊滿臉錯愕,一邊受寵若驚。
子昕說:師兄,謝謝你請我跳第一支舞。
05
事後莫然送我們回寢室,子昕執意要歇在我的宿舍。一路上三人各懷心事,都不曾在意彼此的沉默。是夜子昕興奮得無法入睡,跟我說起童年往事。
"我們是鄰居,小學、中學都是一個學校,整天跟在他後面像個麥芽糖。當時他是校里最優秀的男生,很多女孩子都喜歡他,托我把信呀紙條呀小禮物什麼的轉交給他,可我總會偷偷把那些紙條給扔掉。我努力地考到這所學校,因為他。整整十年。這不是巧合。"
子昕將頭靠在我肩膀上,輕柔甜蜜仿若嘆息。
"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愛他,又多麼近情情怯。有時候我真希望自己愛他少一點,能像你和羅傑師兄一樣,和他平起平坐,無所顧忌地嬉鬧。"
我摟着她微笑,笑出了眼淚:"傻瓜,我和羅傑都是他的兄弟,所以嬉鬧。但兄弟是不關愛情的,你值得擁有他的愛情。"
排練室平素熱鬧和睦的氣氛開始變得曖昧詭異,子昕和莫然同出同入,給他遞水擦汗,莫然也不抗拒,子昕便有着小小的幸福和滿足。
莫然一如既往地和我說笑,眼底眉梢卻無半點柔軟。沒有人知道,我們經歷了多麼激烈的爭吵,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莫然的憤怒止於我最後的一句話。我說:對不起,莫然。
我看到子昕經常偷偷吃藥,我查過藥名,那是治療心臟瓣膜病的對症葯。
然後就是那一天,忘了拿樂譜的我匆匆折回練習室,我看見藍得刺目的條紋襯衣和子昕柔軟漆黑的長發漸漸重疊在一起,那樣,綿長緩慢而憂傷的親吻。
我怔怔站在窗欞的陰影里,剝落的木刺深深扎進攥緊的手心,竟不覺疼痛。
沒有方向,不知道目的地在哪裏,只是不停地奔跑。果即因,因即果。陽光猛烈地當頭砸下,悲哀無處可躲。
我以為,在生命的殘缺面前,任何感情都是渺小的。我高估了自己的堅強,是我自己親手給自己劃上了一個十字的傷疤。短短一個月內,我暴瘦了十斤。無奈之下,我找了個原因退出了樂隊,並搬出去和維維住,我不願待在校園裏,這裏到處都是痕迹,訴說並嘲弄着我的自以為是。
06
後來,莫然和羅傑都畢業了。
羅傑去了時代媒體,莫然去了一家唱片公司做幕後。子昕搬去與他同住。我的Demo和演出收到了國內一家頗大娛樂文化公司的青睞,要跟我簽七年歌手約,那是一個賣身契。我猶豫着,面對工作還是唱歌的困惑。
我想,我應該從兒女情長中站起來,我要積極開始我的人生。
我去找羅傑商量的時候在樓道里遇見了莫然,他整個人籠罩在灰霧裏,憔悴,焦慮。我們長久地對望,不知道該說什麼。
最後他伸出手,按着我的頭髮輕輕搖晃,像他從前經常對我做的一樣,然後就走了。
羅傑說他的情況很不好,子昕總是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負面情緒,為了她的身體莫然一味地哄着,壓抑着。我看他快瘋了。
當天深夜,子昕來找我。
一開門她便撲進我的懷裏,我小心翼翼摟住她顫抖的肩膀,便聽到她因哽咽而喑啞的聲音。
"姐姐,我那麼愛他。這麼多年。他是真的不懂,還是根本不想懂。為什麼直到今天,才告訴我他愛着別人?"
她抬臉看我,美麗的眼睛滿含淚水。臉色比身上的長裙還要蒼白。我沉溺在突如其來的情緒里,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姐姐,你愛過他嗎?你知道用生命去愛一個人的滋味嗎?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可是,我不能說。我撫摸着她的黑髮,輕輕搖頭。
怎樣才能讓他心裏永遠只有我呢?她開始喃喃自語。
子昕,冷靜點。我害怕起來。
她退開數步,冷冷地看我,良久,直到臉上的淚水干去。然後轉身下樓,沒有和我說再見。
心裏騰地一痛,下意識地想叫住她,她已消失在樓梯口。我追了出去,死死拉住她,街上來往的喧囂遮蓋了子昕情急掙紮下不堪的辱罵,也遮蓋了那一記狠狠的耳光。
我愣在原地,左頰火辣跳動地疼痛,子昕怔怔地舉着她那帶着檀木鐲子的手腕,終於先我一步回過魂來,跳上了一輛的士,絕塵而去。
我坐在陽台上待了半宿,直到手機響起,子昕的聲音帶着醉意。她說姐姐,他夜裏叫的是你的名字。姐姐,你不該讓。
瘋狂的尋找,兩天,子昕的手機再無信號。
留在記憶里的,是莫然那雙鉗錮在我雙肩的手,那麼用力地搖晃着。
"你為什麼不留住她?為什麼不追出去?為什麼不及時通知我?她只是個任性的孩子!"
決了堤的眼淚通通猝不及防,恍惚中我彷彿聽見心臟破碎的聲音,像寒夜裏冰冷的枯枝簌簌抖落,無聲哽咽。
要怎樣,才能讓你知曉我的無能為力。又或許,怎樣都已經沒有用。
子昕用她的決絕在我們之間掘開了一道永遠無法逾越的深淵。誰的眼角觸了誰的眉,誰的掌紋贖不回誰的罪,誰的萬劫不復,誰的百折不回。
接到消息是在報警的第五天。我們慌忙趕往江邊,被膠帶封鎖的草地上,我透過人群縫隙看見一隻靜靜攤開的青白透明手腕,古樸紋路的紅木鐲子鮮艷奪目。
莫然一拳砸在旁邊的石墩上,鮮血順着手指無力張開,他沒有再看我一眼,就此離開。
我彎下腰,在翻江倒海的暈吐中寧願被溺斃的,是自己。
07
寒假羅傑送我回家,向父母解釋我突如其來的沉默寡言。
大學好友離世。簡單的六個字,囊括了多少內容,又省略了多少內容。
我夜夜不能入睡,夢魘如影隨形。整整一個假期,足不出戶,人比黃花瘦。
開學后我接到莫然的電話,話筒里拖動的喧囂背景里,他的聲音喑啞疲憊。
再討論孰是孰非已沒有任何意義。一切的誤會雖然無法避免,但是子昕的死,我們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他說得沒錯。子昕的靈魂已經變成一副沉重的枷鎖,將我們永恆地鎖在十字架的兩端。
他決定出國。
他說,我們都要好好的。
他沒有說你要等我。
我拒絕了那家唱片公司的邀約,選擇去獵頭公司實習,白天上班晚上寫論文,如行屍走肉般度過我大學的最後一段生涯。
那時比我早畢業的羅傑已在時代媒體做得風生水起,一路平步青雲。他時不時開車來找我吃飯,接送我上下班,和維維變着法子逗我笑。後來他又逼着我請了半個月假,帶我去了一趟雲南。
我們沒有去昆明、麗江、大理等被遊人廣為傳頌的美麗城市,反而去了很多少數民族聚集的邊陲小鎮。在那裏,我接觸了太多太多質樸的面孔和清澈的眼睛,那些原始的純凈深深地觸動了我。
臨走前,我們把身上的現金全留給了當地那所民辦小學。
羅傑對我說,你看,生命中還有那麼多有意義的事。
雲南回來后,維維驚喜地發現我臉上開始有了笑容。
我開始把一切塵封,強迫自己遺忘。
我知道,我必須待在這座城市裏,好好地活下去。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
這些年裏,莫然沒有給我打過電話,羅傑隱約提過一次,說他跑到倫敦搞地下樂隊,見我沒有反應,也就沒有再提起。
我想,我大概可以做回正常人,不再沉溺於往事,痛苦無法自拔。
雖然有時候我也難免會想,以羅傑和莫然的交情,他對我的照顧,是不是也有莫然當初的囑咐?
時過境遷,在地球另一端的他,是不是也已經把一切徹底地遺忘?
我知道,在命運選擇的分岔里,再多不舍亦無力為繼。唯有彼此珍重,各自上路。
如是我心,只願讓自己變成一條沉伏在水底的魚,冷暖自知,安靜地生活下去。
"下車了,又神遊!"
羅傑話音未落,我額頭已吃了他一記彈指神功。
"痛死了,賤人!"我揉着腦袋,從亘久綿長的回憶里重回人間。
看着羅傑得意揚揚的臉,我決定收回剛對他產生的一點點感激之情。
咆哮吧,老爹以自己第一張專輯命名的酒吧。位於沿江路解放橋旁,由一棟五層中空的工業建築改建而成,據說這裏原來是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德國人建造的火力發電廠。
這裏我來的次數很少。坦白說,我個人不怎麼喜歡它這種西方宗教歷史色彩加重金屬搖滾的硬線條裝修風格,但是今晚我是來聽老爹唱歌的,其他的都不重要。
走上樓梯,大廳里熟悉的旋律已經響起,一把滄桑的嗓子正在深情地唱着:
我這個你不愛的人
還單身一個人
沒日沒夜心和回憶抗衡
你就不要來觸碰我的疼
讓我一個人
穿過愛背後的傷痕……
08
回到住處已經是半夜三點多,我頭腦發漲地站在自家門口翻了半天包,終於接受了丟鑰匙的殘酷事實。
我揪着頭髮努力地想了又想,終於卑劣地決定,去打擾Cat媽媽的清夢。我不敢指望Cat,她要麼沒回來,要麼已喝得爛醉。
按下Cat家的門鈴,我站了好一會兒都沒人來開門。
此時的我已是昏昏欲睡搖搖欲墜,恍惚間,一個踉蹌跌靠在冰冷的大理石牆面上,陡的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啊!"
我絕望地想起,早幾天Cat就說過這個周末她媽媽會帶冬冬回清遠鄉下探親,她這個時候怎麼可能在家呢?
天亡我也,難道我要三更半夜一個人跑去開房嗎?!還是要去敲羅傑的門?不行,一定會被他笑到面黃的,再說這傢伙說不定又跑哪個溫柔鄉去了。
還有誰我可以找的呢?我懊喪地想着,不死心地晃了晃Cat家的大門,妄想Cat那頭豬正在裏面熟睡,然後被我吵醒。
"呀"的一聲,門居然開了!
我狂喜之餘,不由得生出几絲寒意與憤怒。Cat這三八,也醉得太凶了吧,居然連門都沒鎖好!
我走進去開了燈,客廳里靜悄悄的,夜風徐徐,廊燈卻幽幽地亮着。Cat的房間裏傳來隱約的喘息聲。
這個人,又吐慘了吧。
我搖搖頭,都奔三的人了,還跟小女生一樣放縱,不過我也好不到哪去。
我走過去一把推開房門:"喂,你知不知道你連門都沒鎖好。"
床上兩個糾纏的人影迅速分開,Cat慌亂地扯過被單遮住自己幾乎全裸的身體。
那個裸背的男人慢慢地轉過頭來,臉上寫滿了無所謂和不耐煩,赫然是酒吧里拋媚眼的憂鬱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