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AmberDream,嘗嘗這個。”
年輕帥氣的調酒師把一個高腳杯放在我面前的吧枱上,對我眨眨眼睛。
我眯起眼睛,琥珀色的液體在杯子裏緩緩流淌,晶瑩剔透。琥珀之夢?有意思。我的確該有個好夢,今晚。
這是他遞給我的第幾杯酒了?威士忌、朗姆、杜松子、伏特加……把臉埋進掌心,眉角凌亂,臉頰滾燙,我摸出貴賓卡遞過去:“這是我的卡,拿去記賬。”
對方笑笑推回來:“不用。有這個今晚都是免單的。”他指了指我手腕上的紅絲巾。
這是晴晴給我的。當時海群發來短訊說輸得很慘,晴晴決定上樓坐鎮旺夫去,問我要不要同往。我自然搖頭,她便把這紅絲巾系在我手上走了,想不到原來還有這等效用。
晴晴上樓后,我和Cat坐在沙發上喝了會兒悶酒,彼此心裏裝着事兒,都沒了心思說話。後來這廝收發了幾條短訊,便吞吞吐吐地跟我說波波在外面等她。
“他怎麼知道你在這兒?”我瞪了她一眼,“你還要往火坑裏跳嗎?!”
Cat漲紅了臉:“我捨不得,真的。就當我瘋了吧,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只好認倒霉。”
瞬間,我又變成一個人。
還好,我還有免費的酒喝。拉着調酒師,說了很多話。說了什麼,我已不記得了。
直到媽媽打來電話,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接聽。
“過幾天就元旦了,有假回家嗎?”電話那端媽媽的聲音溫暖如昔。
我鼻子一酸:“可能只放一天,回不去了。不過還有一個月就放春假了。”
“那你自己照顧好自己。等過年回來我給你做最愛吃的沙鍋田雞和山水豆腐。”
“好。”我竭力平穩,語氣輕微,“媽,今天是平安夜,我祝你和爸聖誕快樂。”
“傻丫頭,我跟你爸不興過這些西洋節,你開心就好,別在外面玩太晚,早點回去,保證睡眠啊。”
掛掉電話,我坐在會所庭院的池塘邊,思維雜亂,悵然若失。
打開手機信息庫,開始一條一條地刪短訊。這兩天,收到太多祝福,五花八門,亦多有雷同。世人貪圖方便,將A的發給B,B的發給C,C的再發回給A。走走形式,便皆大歡喜。如今這世上還有多少人會尊重文字的美好?
維維去了香港走秀,早些時候通電話時說到今晚會跟羅傑碰面,在廣東道參加倒數活動,此刻已近零點,想必那裏一定很熱鬧吧。
至少應該比這裏熱鬧。
突然很想找個人說話,翻遍電話本,卻不知道該打給誰。
是夜涼風席地,吹落枯葉無數,復又捲起,層層迴旋,繾綣而去。揚起的淡淡塵土中有秋天的味道。
也許我的生命,只有枯黃了所有華美的鮮活后,脈絡才能清晰可見。
我低頭,看見一池皺褶,風兒也吹散了倒映在水中的琉璃燈影,吹散了兩個面目模糊的身影。
真的是醉了,居然把自己的影子看成了兩個。
我兀自輕笑起來,搖晃着探頭再看,卻又看到了一個長身獨立的倒影,竟有幾分像蕭東樓。
蕭東樓?
我心下一震,倉皇轉身跳將起來,一腳踩在圓滑的鵝卵石上。
“啊!”
“小心!”
驚呼聲中,我已訇然倒地。尖銳的痛楚從右腳心傳來,剎那間痛徹心扉,我咬着嘴唇抬頭,蕭東樓正心急地蹲在我面前,漆黑的眼睛裏載滿了關切。
翌日早上,我呻吟着醒來,腦袋裏像裝了一大包水,晃來晃去的一陣陣鈍痛。
“總算醒啦,我去給你倒杯熱水。”晴晴正靠在我身邊看雜誌,笑吟吟地扶我坐起來,然後走了出去。
我靠在床頭,無力地挪動了一下身體,只覺右腳一痛,才發現腳踝處纏着繃帶。環顧四周,正是自己的卧室。
晴晴端了杯水進來遞給我,我接過來灌了幾口后問:“我是怎麼了?”
“我還想問你呢。”晴晴笑看了我一眼,“你昨晚和東樓都幹什麼了,醉成這個樣子,還弄傷了腳?”
晴晴告訴我她昨晚本來想陪海群他們玩牌到天亮,沒想到才兩點多就犯困想回家了,於是打電話問我是否一同坐車回去,結果打我手機是蕭東樓接的電話,蕭東樓說我扭傷了腳他已經送我回家了。晴晴放心不下就讓司機把她送到我這裏來。
“我到的時候啊,就看見你在沙發上睡得正香,臉上有點淚痕斑斑的。後來東樓把你抱到床上,然後就走了。”
我“啊”了一聲,低頭看身上穿的睡衣。
“放心,衣服是我幫你換的。”晴晴促狹地笑着,湊過來問我,“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頭一次看到他還會緊張人哦。”
我扶着頭,苦苦思索:“我,喝了很多酒,接了老媽的電話……好像摔倒了,然後……”
然後,蕭東樓帶我去了附近的二沙島療養醫院,急診醫生說只是崴了腳踝無大礙,包紮完傷口后,蕭東樓又把我送回了家。
意識朦朧間,我竟也不覺傷口有多疼痛,一跳一跳地挪到客廳露台,迎着夜風指手畫腳,做臨風飛翔狀。
“喝醉了怎麼還要吹風,快進屋睡覺去。”蕭東樓跟過來,伸手護住我,不讓我探出上身。
我按住他的手臂,指着前方雲霧之中閃爍的紅點讓他看。那是中信大樓頂端徹夜不息的紅色信號燈。
“你知道嗎,我每個晚上都在這裏看它。你說,它是不是很像黑夜航行於大海之中的燈塔?”我齜牙咧嘴地笑着,“站在這裏,目眩神迷。整座城池在腳下如同深淵,四面臨風。每個人腳下都是如此,它讓生活變成一場殘酷而虛幻的旅行。”
“而那裏,”我指指點點,“有眼睛在看着,笑我們如何着相,如何愚忙。可是,我永遠也辨不清方向。”
“你告訴我,如果愛與寬恕,是一片看不清方向望不到邊際的海洋,我要如何,如何才能洗清這因愛而生的所有的罪?”
蕭東樓凝視着我,沉默不語。
我怔怔看着他,他的面容那樣沉靜,堅毅明朗的輪廓,眼角眉梢的神情如此熟悉,彷彿是多年前那個奪去我呼吸的清朗男子。
我的心一陣抽痛,有水汽湧入眼帘,顫抖着伸出手觸摸他的輪廓。
他悄然動容,手上不覺用了點力想拉我入懷。腳下傷口被他一帶,我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幾乎站立不住。
他連忙拽住我:“對不起,是不是很痛?”
我扁着嘴拚命搖頭,用力戳着胸口,淚如雨下:“這裏,這裏好痛。”
他定定看着我,眼裏閃過一絲痛惜,用力抱緊我,任由我放肆的淚水濕透了他的襯衣。
晴晴對我廚房的彈藥儲備之荒涼表示了極大的不滿,也堅決不接納我提出的吃冰箱裏的灣仔碼頭牌速凍水餃的建議。儘管如此,持家有道、賢良淑德的海夫人還是用我米盒裏僅有的那幾兩泰國香米,熬了一鍋香噴噴熱騰騰的瑤柱火腿雞蛋粥。
一碗熱粥下肚,我滿足地嘆了口氣。
晴晴嗔笑着說:“你呀,這麼多年一點都沒變,對廚房的事一竅不通。一個人過日子也應該好好善待自己啊,讓叔叔阿姨知道你天天吃那些速凍食品,還不心疼死了。”
我訕笑着:“沒那麼誇張,速凍食品只是以備不時之需。平時我在外面吃得都很好啊,跟客戶啊人才啊什麼的,做我這行,多的是吃白食的機會。況且你看我天天忙得腳不點地,下班都什麼時候了,還回來買菜做飯,吃到肚子裏都該天亮了。”
“你就是找借口,外面的東西味精那麼重,吃多了對身體不好。我看啊,你平時有空就上我那兒吃飯吧,我天天都煲湯的,女人多喝湯水才好。”
“好啊好啊,只要海群不嫌我這電燈泡太刺眼。”
“怎麼會,他工作忙起來也不常在家吃飯的,有你陪我他還放心呢,再說了,我也可以多叫東樓上來吃飯,給你們製造多點機會共處嘛。”晴晴偷笑着道。
“就知道你,從找我做伴娘開始就沒安好心,學人當媒婆。”我颳了她鼻子一下,她笑着躲開,道:“還真沒有,不過後來跟海群看婚禮的照片,突然就覺得你們兩個站在一起好登對,才有了點想法。男才女貌,又都是單身,海群也很贊成把你們湊一對的。”
單身,我想到昨晚他講那通電話時的溫柔語調,反駁道:“人家可是有女朋友的,也許是在外國。你就別瞎搗亂了,再說我也沒這種心思。”
晴晴很驚訝:“什麼,他有女朋友了?不會吧,你怎麼知道的?”
見我笑了一下不說話,晴晴又定睛看了看我,搖搖頭不解道:“你們還真是奇怪,兩個人說的話怎麼那麼像。”
“他說什麼了?”
“海群說他跟東樓吃飯,半開玩笑地說起你們倆挺適合發展發展的。東樓說不可能,還說你已經有男朋友了。害得海群還回來問我是怎麼回事,你什麼時候有了男友都不告訴我啊?”
我閃過那夜在維新國際被他看見跟司徒錦倫糾纏的一幕,啞言失笑。
“他可能誤會了。不過也無所謂,反正人家都有另一半了。”
“可是我沒聽海群說過東樓有女朋友啊……”晴晴依然疑惑地說。
“好了,”我拍拍她,“海群不知道也不出奇,你以為男人都跟女人一樣,什麼事都跟密友說啊,哪像你,跟海群第一次接吻那晚興奮得跟我說了一個晚上電話。”
見我提起這個,晴晴馬上刷紅了臉,羞惱地過來掐我的脖子。一陣打鬧過後,在我堅持頭已不疼腳也不疼自己能夠照顧好自己的情況下,晴晴囑咐我餓了把剩下的雞蛋粥熱來吃,然後就提了包回家了。難得周末,我可不想海群怪我霸佔了他老婆。
在床上躺了半晌,我思前想後,實在想不起昨晚後來的一切,晴晴來之前,我一直在睡,他一直守着我,還是我曾經有過什麼荒唐的舉動?根據以往經驗,這兩種可能都會有。
“唉……”
我煩躁地把頭埋在枕頭裏,決定不再去想,管它哩,反正人家心不在你,你也心不在他,何妨繼續相安無事。
就這樣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一直到夜裏。混沌中覺得肚子有些餓,頭微微發燙,似乎有些低燒,睡得很不踏實,掙扎反覆,卻不願醒。
等真正醒來,已是周日的中午。頭不疼也不燒,右腳的紅腫好像消下去了不少,踩在地上也不怎麼痛了。
看來我這身子雖然有些瘦弱,甚至有點亞健康,但抵禦逆境的自我恢復能力還挺強。註定我無法做一個人見猶憐的柔弱女子,被人用溫柔強大的羽翼保護起來,不用獨自去面對風風雨雨。如果我能柔弱一些,如果當年,患有心臟病的是我,我是不是就不會把莫然推給子昕,是不是也就不會出現後來的悲劇?這樣,我的一生是不是就會從此改寫?
或許應該說,三個人的一生都會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