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筆墨良心
一
常有編輯來約稿,說我們辦了個什麼刊物,我們開了個什麼專欄,我們搞了個什麼徵文,我們想請你寫篇小說,寫篇散文,寫個劇本,寫個短評要不就寫點隨感……我說寫不了。編輯說您真謙虛。我說我心裏沒有,真是寫不出。編輯說哪能呢?這一下刺激了我的虛榮心或曰價值感,今生唯作文一技所長,充着作家的名說著“寫不出”,往後的面目和生計都難撐持。我於是改口說,至少我現在沒想好,我不敢就答應您。編輯已不理會,認定我是謙虛不再跟我費口舌,埋頭宣佈要求了:最好多少字,最好在幾日之內交稿,最好……那時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小掌柜,開着一爿貨源不足的雜貨鋪或者項目太少的綜合加工點,心中無比的歉疚和惶恐,結果常常我就糊裏糊塗地答應了人家的訂貨,然後自作自受發愁着到底給人家寫一篇什麼?
發愁着走出家門。小掌柜發愁着走出家門,尋思說不定運氣好弄來一點俏貨。
走在街上,沸沸揚揚到處都是叫賣聲。攤煎餅的、烤羊肉串的賣衣服的、修皮鞋的,兢兢業業地工作心安理得地掙錢。心裏羨慕——當然這必定是虛偽。
我認識一個開飯館的小夥子,讀書無能但是賺錢有方,他敢把二兩炸醬麵賣到一塊六,然而此飯館地處遊人如潮地帶,吃的人卻也不少,吃的人都罵老闆沒了良心。小夥子見了我常問:“大哥,這兩天又寫什麼呢”?我支唔過去,小夥子掏煙,我也掏煙,小夥子看也不看就把我的煙推回去把他的煙遞過來,他自信他的煙必定比我的好,他的自信從未遭受挫折。我自然要客氣幾句,恭喜他發財並自嘲着寒酸。不料小夥子也說我謙虛:“您真謙虛,誰不知道作家有錢呀?”我說:“時代不同了,我們這一行比不得你們這一行了。”小夥子問:“寫一篇文章多少錢?”“一萬字三百塊吧。”“哎喲喂,可真不多。”“你呢?”小夥子沉默一會,眨巴着眼睛可能是在心裏計算,一支煙罷坦然笑道:“可您別忘了您賣的是筆墨,咱賣的是良心。”我聽得發愣。小夥子拍拍我的肩膀:“怎麼著大哥,憑您這腦袋瓜兒您不應該不明白呀?人家管你叫作家。管咱叫什麼?倒兒爺,奸商。您舍了錢買名聲,我是舍了名聲買錢。”
沒有生活
很久很久以前並且忘記了是在哪兒,在我開始夢想寫小說的時候我就聽見有人說過:“作家應該經常到生活中去。文學創作,最重要的是得有生活。沒有生活是寫不出好作品的。”那時我年少幼稚不大聽得懂這句話,心想可有人不是在生活中嗎?“沒有生活”是不是說沒有出生或者已經謝世?那樣的話當然是沒法兒寫作,可這還用說么?然而很多年過去了,這句近乎金科玉律的話我還是不大聽得懂,到底什麼叫“沒有生活”?“沒有生活”到底是指什麼?
也許是,有些生活叫生活或叫“有生活”,有些生活不叫生活或者叫“沒有生活”?如果是這樣,如果生活已經劃分成兩類,那麼當不當得成作家和寫不寫得出好作品,不是就跟出身一樣全憑運氣了么?要是你的生活恰恰屬於“沒有生活”的一類,那你就死了寫作這條心吧。不是么?總歸得有人生活在“沒有生活”之中呀?否則怎樣證實那條金科玉律的前提呢?
為了挽救那條金科玉律不至與宿命論等同,必得為生活在“沒有生活”中而又想從事寫作的人找個出路。(生活在“沒有生活”中的人想寫作,這已經滑稽,本身已構成對那金科玉律的不恭。先顧不得了。)唯一的辦法是指引他們到“有生活”的生活中去。然後只要到了那地方,當作家就比較地容易了,就像運輸總歸比勘探容易一樣,到了那兒把煤把礦砂或者把好作品一筐一車地運回來就行了。但關鍵是,“有生活”的生活在哪兒?就是說在作家和作品產生之前,必要先判斷出“有生活”所在之方位。正如在採掘隊或運輸隊進軍之前,必要有勘探隊的指引。真正的麻煩來了:由誰來判斷它的方位?由作家嗎?顯然不合邏輯——在“有生活”所在之方位尚未確認之前,哪兒來的作家?那麼,由非作家?卻又缺乏說服力——在作家和作品出現之前,根據什麼來判斷“有生活”所在之方位呢?而且這時候胡說白道極易盛行,公說在東,婆說在西,小叔子說在南,大姑子說在北,可叫兒媳婦聽誰的?要是沒有一條經過驗證的根據,那豈不是說任何人都可以到任何地方去尋找所謂“有生活”么?豈不就等於說,任何生活都可能是“有生活”也都可能是“沒有生活”么?但這是那條金科玉律萬難忍受的屈辱。光景看來挺絕望。萬般無奈也許好吧就先退一步:就讓第一批作家和作品在未經劃分“有生活”和“沒有生活”的生活中自行產生吧,暫時忍受一下生活等於生活的屈辱,待第一批作家和作品出現之後就好辦了就有理由劃分“有生活”和“沒有生活”的區域。可這豈止是危險這是覆巢之禍啊!這一步退讓必使以後的作家找到不甘就範的理由,跟着非導致那條金科玉律的全線崩潰而不可——此中邏輯毫不艱澀。
也許是我理解錯了,那條金科玉律不過是想說:麻木地終日無所用心地活着,雖然活過了但不能說其生活過了,雖然有生命但是不能說是“有生活”。倘若這樣我以為就不如把話說得更明確一點:無所用心地生活即所謂“沒有生活”。真若是這個意思我就終於聽懂。真若是這樣我們就不必為了寫作而挑剔生活了,各種各樣的生活都可能是“有生活”也都可能是“沒有生活”。所有的人就都平等了,當作家就不是一種僥倖、不是一份特權、自己去勘探也不必麻煩別人了。
我希望,“有生活”也並不是專指獵奇。
任何生活中都包含着深意和深情。任何生活中都埋藏着好作品。任何時間和地點。都可能出現好作家。但願我這理解是對的否則我就仍然不能聽懂那條金科玉律,不能聽懂這為什麼不是一句廢話。
一九九三年
也說散文熱
正在出現着或者已經出現了,散文熱。原因勢必很多。我想到了兩個。
一是因為散文的形式利於內省。正如歌中唱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因而人們要看一看“裏面的世界”即內心世界了。無論精彩,還是無奈,原來都依賴着這個裏面的世界。這裏面的世界存在着什麼,發生着什麼,終於成為一件值得更為關注的事,散文便時來運轉被發現是遊歷於內心世界的一駕好車馬。
二是因為,一個散字,不僅宣佈了它的自由,還保障着它的平易近人。它不像詩歌憑靠奇詭的天賦,又不像小說需要繁雜的技巧,它所倚重的是真切的情思。散文,其實是怎麼寫都行,寫什麼都行,誰都能寫的,越是稚拙樸素越是見其真情和灼見。在散文中,是最難於賣弄主義的;好比理論家見親娘,總也不至於還要論證其是現代的或後現代的,大家說些久已想說的真話就完了。主義越少的地方,絕不是越寂寞的地方,肯定是越自由的地方。
還有,散文正以其內省的傾向和自由的天性侵犯着小說,二者之間的界線越來越模糊了。這是件好事。既不必保護散文的貞操,也用不着捍衛小說的領土完整,因為放浪的野合或痛苦地被侵犯之後,美麗而強健的雜種就要誕生了。這雜種勢必要勝過它的父母。
一九九三年
隨筆三則
一、女人
我在讀一位女作家的散文時,曾寫下過一段感想:尤其今天,要經常聽聽女人的聲音,因為,這個世界被男性的思考和命令弄得很有些顛三倒四不知所歸了。
我從小到大總相信真理在女人一邊。不是以為,是相信。這信心,可能是因為母親,也可能是因為愛情。無論因為母親還是因為愛情,終歸都是因為藝術。女人的心緒、情懷、和魂牽夢縈的眺望,本身就是藝術之所在。比如,一個孩子落生時,一個疲憊的男人回家時,這時候,藝術的來路和歸途尤其見得清楚。
我想,這不是以男人為坐標來看藝術,這是在雄心勃勃的人類忽然墜入迷茫的圖景中發現了藝術。
因而與女人相反的倒也不是男人,我說的是男性,是勃勃雄心之中對自然和家園的淡忘。我有時想起賈寶玉,很贊成他的悲哀,即對女人也會男性化的悲哀,其實呢,那是實際功利驅逐了美麗夢想時的悲哀,是呆板的規則泯滅痴心狂想時的悲哀。
二、強人
常常聽人說起“女強人”,而且語氣中透露着貶斥。“女人”原是個美好的字眼(男人和女人都會這樣認為),何以中間加一個強字竟變得不受歡迎呢?難道纖柔的女人更強健些不好么?脆弱的女人更堅強些不好么?慈愛的女人們(或者女人們的慈愛)更強大些不好么?以及女人們的痴情更強烈些難道有什麼不好么?
說真話,我也不喜歡“女強人”,甚至這三個字的形象和發音也讓我感到冰冷與失望。
因而我想,那個“強”字絕不是指示着強健、堅強。強大或者強烈。而是暗示着“強”字另一方面的作用——強迫、強暴、強行、強制、強詞奪理、強加於人等等。那是指女性的“強人”,強人者,強盜也,“只聽一聲唿哨,林中跳出一夥強人擋住去路”。不過,強盜的行徑並非只限於奪人財物和性命,奪人自由、奪人意志、奪權奪利奪名者也是,或者更是。但這類的“奪”大多不加一聲唿哨,進行得隱蔽,理所當然甚至堂而皇之地便告完成。所以如此,因為這類的“奪”常扮一副“給”的假象,比如越俎代庖,比如包辦代替,比如以一個大腦的辛勞令所有的思想都放假,貌似替人受累,實則奪人自由和意志。識別“給”與“奪”的辦法,是看有沒有一個“強”字在裏頭,強給和強奪其實毫無二致。但是被強奪者可以去官府鳴冤,被強給者卻有苦難言。但有苦難言之後,便有“女強人”一詞被創造出來,稍泄被奪之憤。
那麼,為何只有“女強人”一詞,卻沒有“男強人”之說呢?男人們萬萬不可竊喜,這決不意味着表彰,這實在是絕大的恥辱。言外之意大約是說:男人嘛還用說么——都是強人!或者更甚:男人竟與強人同意,這“強”唯在女人身上才需要特別地指出。可能言重了,但這實在說明了一向占統治地位的男性文化究竟是怎樣一種圖景,它是以強治物以強治世以強治人說到底是一個以強凌弱的強權文化。
所以賈寶玉的希望寄托在女人身上。所以賈寶玉的悲哀(如果女人也要成為“強人”)就更可理解。
三、水綠色和平
女人的形神,讓人想到水,想到綠色,想到和平。
水、綠色、和平,是生命之根本,是地球獨一無二的美麗與輝煌之根本。
但今天,在我們腳下在我們眼前和四周,水、綠色、和平正日益變得珍稀。而仇恨、戰爭卻一刻未停,狂妄自大的男性文化藉助科學的成功正越發地狂妄着。
科學的成功給我們帶來了很多好東西:舒適、方便、富足、長壽……但同時也給了我們至少兩件壞東西:不可遏制的享樂欲,和為此不可阻擋地掠奪自然。我不是聖徒,我很可能倒是個享樂主義者,人何必苦着自己呢?但是我在享樂中常常也想:人類的享樂可該有個止境么?如果沒有,這地球是難免有一天被人類掠奪個乾淨的,剩一片沙漠埋無數白骨。
有人把人口增長的失控比喻為地球的癌症,這比喻形神具似非常恰當。癌症,就是一個本來和諧的生理結構中,忽然有一種細胞不可控制地猛增,以致殺死了別人也迎來了自己的末日。我常以為,癌症,是上帝給全人類(並不是僅僅給比如吸煙者)的一種警告。
癌症未了,又來了愛滋病。如果癌症是上帝對人口增長失控的一種警告,愛滋病就很像是對享樂主義的一種警告了。(順便說一句,我以為“愛滋”二字肯定用錯了,那病絕非因愛滋生,而恰是因無愛的享樂所致,濫交和吸毒難道是愛么?)把無止境的享樂比喻為地球的愛滋病,也是形神具似十分地恰當。愛滋病是在貪婪的享樂中破壞了人體的自身免疫系統,使人失去了抗病和自身修復能力而致死。同樣,因為人類無節制的享樂,地球上的水正在被污染,森林和草原正在急劇減少,生態平衡(自然界的和平)正在人類瘋狂的開發(曠日持久的一場對自然的戰爭)中無可挽回地毀壞着,致使地球生了病而且因其抗病和自身修復能力的喪失而越病越重了。我這樣想:水、綠色、生態平衡,也許正是地球的自身免疫系統吧。
我們應該聽清上帝的警告。就像一個在戰場上勝利的或失敗的男人那樣想一想我們都幹了什麼。就像一個從市場上回家去的男人那樣,想一想,我們是不是帶回來錢財就夠了?我們聽清了上帝的警告——很可能女人會告訴我們:我們不光需要物質財富,我們還需要愛情,需要美的夢想和家園,需要清澈的水,需要茁壯的綠色,需要和平需要人與人的和平需要人與萬物的和平……因而我們不光需要科學我們還需要藝術,我們需要站在男性的雄心遭受挫折的地方回首來路和眺望歸途。這是女人傳達給我們的上帝的啟示。因為女人的心緒、情懷和魂牽夢縈的眺望,本身就是藝術之所在。
一九九三年九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