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減災四想

“減災報”這名稱先讓我感動,因為盈耳的一向是捷報和喜報。不可指望世間無災,抗災、減災差不多算得歷史主旋律。譬如從猿到人的演變,誰不希望是一路和平?但上帝不許,因而一路的壯舉很少不與減災有關。未來必還是這樣,上帝喜歡從中檢查人類的智慧和勇氣。

希望《減災報》為我們殘疾人開設一目專欄。殘疾,無疑是災,由災所致,而後成災。並不期此欄表彰我們的堅韌,唯盼為我們報災,其他報刊旨趣繁多,此事唯《減災報》做來名正言順。至少是我,寧可看見堅韌與災情共減。

先說一件事。我是個住院的老手,往日的5

%是在病房裏度過。我曾與兩位陌路老人相逢同一間病室,三張病床我居當中,左邊的一位70歲,右邊的一位也是70歲,我是截癱,他們倆都是偏癱,排布得工整恰似一幅對聯。然而右邊的一位有5

兒2

女,左邊的一位只有一個養子,於是看出多子多福來了。右邊,每日迎來送往探者如雲,晝夜有人輪班守候,老爺子頤指氣使要星星要月亮,眾兒孫輕唯低喏萬苦不辭。左邊呢,整日清清寂寂偶得一二鼾聲,幸虧老先生善睡,任二便橫流縱溢單由護士去操心埋怨。凡走進我們病室的人都嘆說;這一下子最少抵消了一萬次“只生一個好”的宣傳。病人多,護士少,左邊老人的臀上、胯上、乃至腳上都長了褥瘡。護士說:他那養子什麼也不管,真沒良心。大夫說:要是早有人扶他起來鍛煉,他至少可以恢復到拄着拐杖行走,現在晚了。護士說:他在這兒早就沒什麼治療了,通知他家屬接他出院,結果他那個養子嚇得不敢來了,這可倒好我們這兒成了養老院。右邊的老人便對我說:他那養子每星期來一次,晚上來,偷偷看一眼,放下點錢和糧票,乘大夫護士沒發現,他趕緊逃。有一天我見到了左邊老人的養子,很晚了,病房裏已經熄燈,不知他靠了什麼妙法鑽進來。他把一大堆吃食放在老人的櫃櫥里,把錢和糧票放進抽屜,在老人身旁默坐。我翻了個身,他見我醒着馬上跟我寒暄,談話很快變成了他的懺悔和訴苦。他說老人把他養大照理說現在正該是他盡孝之時。可是,他說他是汽車司機,白天開車晚上再侍候老人就怕第二天又把誰撞成殘疾人。接回家去吧,他說您算算我只有一間房,請個保姆可往哪兒住?再說,他嘆道,請個保姆每月80塊還未必請得着,端屎端尿的誰愛干?他說,要不我在家專門侍候老人,可沒了獎金老婆孩子都喝西北風去?說到這兒我們相對良久無言。最後他說“勞您駕,老爺子有什麼事您給招呼一聲護士”,一跺腳走了。從那時起我便想,現在都是獨兒獨女,未來的老年社會此類事怕會成倍湧現。晚年,在前面堅定不移地等待着每一個人,未雨綢繆,可否現在就籌備起一個“晚年互助院”,凡遵紀守法只生一個的好夫妻將來都有資格住進此院,並不麻煩年輕人因為還要靠他們去抓革命促生產,就讓所有退休的人互相幫助走向終點,后倒下的幫助先倒下的,前赴後繼。

再說一件事。我曾參加編寫過一部電影,劇中主人公是一位因病截去左腿的少女。為此導演費盡周折找來一位替身演員,身材與主人公的表演者一般漂亮,但左腿自膝以下沒有了。我坐了輪椅去拍攝現場看熱鬧,見了她,同是殘疾人相逢不必曾相識。我問她,你這腿怎麼殘的?她說,19歲那年沒考上大學,就去,個建築隊當臨時工,到工地的第二天她就被派去看守卷揚機,沒有人給她一點技術指導或安全教育。頭幾天僥倖平安無事,後來有一天那機器出了點故障,她用腳去踢,一下子腿就給絞了進去。我問:以後呢?她說:住了幾個月醫院,腿沒了,建築隊給了幾百塊錢讓咱回家。我說:止幾百塊錢?她說:錢再多又能咋地?可這一下再到哪兒找工作都找不到了。我說:那個建築隊應該負責。她說:負啥責!人家有根有據搬出條條文文給咱看,說是臨時工的工傷事故都是這樣一次性解決,給你截去了真腿又給你裝配了假腿再給你幾百塊錢這筆帳就算清了,合情合理合法。我沒有研究過此類條文或法律,但我想一條美麗的腿總不至於就值幾百塊錢,也許正因為這腿定價太低,所以那建築隊並不把技術培訓和安全教育放在心上,於是殘疾人隊伍總在壯大。我當然不認為一條美麗或不美麗的腿可以用人民幣結算,但我想,無論臨時工還是合同工若能在工傷事故中享受平等待遇,使那類貪便宜的建築隊有更多的經濟損失,故不算一條高尚的計策,卻一定能有減災之效,一方面殘疾人隊伍會因此日趨衰落,另一方面也能減輕這支衰落了的隊伍的災情。我想以往的法規條文應當有所修正,否則豈非姑息養災?

最後說說我的事。去年我交了好運,分得一套樓房。房子是好到不能再好,好過了夢想,寬敞明亮,且煤氣、暖氣、廚房、衛生間具全,乘輪椅度日其中自由之神在縱情歌唱,相信這樣的房子最合適殘疾人住,相信殘疾人最需要這樣的住房。但是!但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一旦乘輪椅要出家門,卻發現“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家門前四級台階高築,自由之神頓時歇了唱段。求朋友想辦法,大家都以為這事不難“故事不多宛如平常一段歌”,但把樓門內外、樓前樓后視察幾遍,才看出截癱者住這樣的樓房得有“把牢底坐穿”之膽魄。無障礙設計說了好多年了,可如今住宅樓如雨後春筍,林林立立,卻不見一處有輪椅坡道,甚至連補建輪椅坡道的地方也不留下。常見建築工地上有一條標語:百年大計。(我想總不至於是說,百年之內中國的住宅樓只遵守以往的設計。)既是百年大計就更應當想到殘疾人了,我想百年之內截癱者肯定都能搬進樓房了,若總要補建輪椅坡道可要浪費多少人力物力。記得有一回我去一家五星級飯店開會,門前有漂亮輪椅坡道,我說:“你們這兒真想得周到。”守門的小姐說:“沒有無障礙設計就評不上五星級。”我想就是到了共產主義,誰也是進出家門的機會比進出五星級飯店的機會多。我想,住宅小區的建設能否也立一條法規:根據下肢殘疾者在全國人口中所佔比例,每一片新建住宅小區都要有相應數量的樓門設有輪椅坡道,或留出補建輪椅坡道的地方,否則視為違章。

一九九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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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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