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譬如說,那時候O在哪兒?
Z9歲的時候,O大約4歲,O已經存在了。當那根優雅飄蓬的羽毛突然進人Z的視界,那一瞬間O在哪兒?當Z
面對那根大鳥的羽毛魂驚魄盪默然無語之際,或者是當後來的事情發生之際,當Z走在回家的路上並且恨着他自己的時候,小姑娘O
正在做什麼?正在想什麼?她會做着會想着一個4
歲的小姑娘可能做可能想的一切事,但她不可能知道,一個與她的命運息息相關的事件正在這個世界上發生了。雖然還要過很久,還要過將近30年,那事件震起的喧囂才會傳到她的身邊才會影響她的生活,但就在近30年前那寒冷的下午,小姑娘O
的歸宿已不可更改。如果你站在4歲的O
的位置瞻望未來,你會說她前途無限,你會說她前途未卜,要是你站在她的終點看這個生命的軌跡你看到的只是一條路,你就只能看見一條命定之途。所有的生命都一樣,所有的人都是這樣。
我們都是這樣。
無論我們試圖對誰的歷史作一點探究,我們都必得就“歷史”表明態度。我曾相信歷史是不存在的,一切所謂歷史都不過是現在對過去(後人對前人)的猜度,根據的是我們自己的處境。我不打算放棄這種理解,我是想把另一種理解調和進來:歷史又是存在的,如果我們生來就被規定了一種處境,如果你從虛無中醒來(無
以計
量的虛無)看見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團縱縱橫橫編就的網中,你被編織在一個既定的網結上(看不出條條脈絡的由來和去處,這是上帝即興的編織),那就證明歷史確鑿存在。這兩種針鋒相對的理解互相不需要推翻。
那無以計量的虛無結束於什麼?結束於“我”。
我醒來,我睜開眼睛,虛無頃刻消散,我看見世界。
虛無從世界為我準備的那個網結上開始消散,世界從虛無由之消散的那個網結上開始拓展,直到現在。
現在我首先記起的是一個禮拜日,從早晨到下午,一直到天色昏暗下去。
那個禮拜日母親答應帶我出去,去哪兒已經記不清了,可能是動物園,也可能是別的什麼地方。總之她很久之前就答應了,就在那個禮拜日帶我出去玩,這不會錯;一個人平生第一次盼一個日子,都不會錯。而且就在那天早晨母親也還是這樣答應的:去,當然去。我想到底是讓我盼來了。起床,刷牙,吃飯,那是個春天的早晨,陽光明媚。走嗎?等一會兒,等一會兒再走。我跑出去,站在街門口,等一會兒就等一會兒,我藏在大門后,藏了很久,我知道不會是那麼簡單的一會兒,我得不出聲地多藏一會兒。母親出來了,可我忘了嚇唬她,她手裏提着菜籃。您說了去!等等,買完菜。買完菜就去!買完菜就去嗎?嗯。這段時光不好捱。我踏着一塊塊方磚跳——跳房子,等母親回來。我看着天看着雲彩走,等母親回來,焦急又興奮。我蹲在土地上用樹枝撥弄着一個蟻穴,爬着去找更多的蟻穴。院兒里就我一個孩子沒人跟我玩兒。我蹲在草叢裏翻看一本畫報,那是一本看了多少回的電影畫報,裏面有一群比我大的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去年的荒草叢裏又有了綠色,院子很大,空空落落。母親買菜回來卻又翻箱倒櫃忙開了。走吧,您不是說買菜回來就走嗎?好啦好啦,沒看我正忙着嗎?真奇怪,該是我有理的事呀?不是嗎,不是本來該我有理的事嗎?整個上午我就跟在母親腿底下,去嗎?去吧,走吧,怎麼還不走呀?走吧……我就追在母親的腿底下。我還沒有她的腿高,那兩條不停頓的腿至今都在我眼前晃動,她們不停下來,她們好幾次絆在我身上,我好幾次差點絞在她們中間把她們碰倒。下午吧,母親說,下午,睡醒午覺。去,母親說,下午,准去。但這次怨我,怨我自己,我把午覺睡過了頭。醒來我看見母親在洗衣服。要是那時就走還不晚。我看看天,還不晚。還去嗎?去。走吧?洗完衣服。這一次不能原諒。我不知道那堆衣服要洗多久,可母親應該知道。我蹲在她身邊,看着她洗。我一聲不吭,盼着。我想我再不離開半步,再不把覺睡過頭,我想衣服一洗完我馬上拉起她就走。我看着盆里的衣服和盆外的衣服,我看着太陽,看着光線,我一聲不吭,看着盆里揉動的衣服和綻開的泡沫,我感覺到周圍的光線漸漸暗下去,漸漸地涼下去沉鬱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縹緲,我一聲不吭,忽然有點明白了。我現在還能感覺到那光線漫長而急速的變化,那孤獨而惆悵的黃昏到來,並且聽得見母親咔嚓咔嚓搓衣服的聲音,那聲音永無休止就像時光的腳步。那個禮拜日。就在那天。母親發現他蹲在那兒一動不動,發現他在哭,在不出聲地流淚。我感到母親驚惶地甩了甩手上的水,把我拉過去拉進她的懷裏。我聽見母親在說,一邊親吻着我一邊不停地說:“噢對不起,噢,對不起……”那個禮拜日,本該是出去的,去哪兒記不得了。他蹲在那個又大又重的洗衣盆旁,依偎在母親懷裏,閉上眼睛不再看太陽,光線正無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涼。
我憑白地相信,這樣的記憶也會是O
的記憶。但她的那個院子更大、更空落,她的那片夕陽也更大、更寂靜,她的母親也如我的母親一樣驚惶地把一個默默垂淚的孩子摟進懷中。不過O
卻一生一世沒能從那光線消逝的凄哀中掙脫出來。無論是她死了還是她活着,從世界為我準備的那個網結上看,她都是蹲在春天的荒草叢中,蹲在深深的落日裏的一個孤獨的孩子。
O一生一世都沒能從那春天的草叢中和那深深的落日裏走出來,這便是我與O的不同,因故我還活着,而O已經從這個世界上離開。Z
呢?在那個冬天的下午直至夜晚,他並沒有落淚,也沒有人把他摟進懷中,這就是Z和O
的不同。看似微小的這一點點不同,便是命運之神發揮它巨大想像力的起點。
備忘三
那個冬天的晚上,9歲的Z回到家,母親正在廚房裏忙着晚飯,對兒子。情緒的變化一無覺察。Z
在廚房門口站了一會兒,看見母親做了很多很多饅頭。蒸汽騰騰之中母親的面容模糊而且疲倦,只問了一句:“你這一下午跑到哪去了?”Z
本來想問蒸這麼多饅頭幹嘛,但沒問;厭倦,甚至是絕望,一下子填滿在心裏。這些饅頭,這麼多饅頭,尤其是沒完沒了地做它們蒸它們,蒸出滿屋滿院它們的味兒,心裏胃裏腦子裏都是它們圓鼓獃獃的慘白都是它們庸卑不堪的味兒!Z
掉頭走開。走進屋,把屋門關緊。不開燈,趴在床上。感到一陣徹骨的心灰意懶。整個下午的情景仍在他心裏糾纏不去,滿院子蒸饅頭的味兒從門窗的縫隙間鑽進來,無望的昏暗中那個美而且冷的聲音一遍遍雕刻着9
歲的心。怨恨和憤懣就像圍繞着母親的蒸汽那樣白虛虛地旋轉、翻滾、膨脹,但沒有溫度,也還沒有力量。然後他起來,在黑暗中心緒迷亂地坐了一會兒。然後他肯定是本能地把目光投向了——抑或是尋找着——一那架老式的留聲機。然後肯定是如獲救命稻草一般地走近它。然後肯定是急切地抽出唱片,手甚至抖。然後音樂響了。樂曲,要麼悠緩,要麼鏗鏘,響起來。可能是《命運》。可能是《悲愴》。可能是《田園》。可能是《月光》。這些高雅莊重的音樂抵擋住了那個美而且冷的聲音,這些飛揚神俊的樂曲使那個女孩兒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也不敢驕妄,甚至在這樣的旋律中9
歲的Z
不再膽怯,又能坦然嚮往那個女孩兒居住的地方了——那座美麗的出人意料的房子。藉助廚房那邊流過來的燈光,他仔細讀着唱片套封上的字,可能是:貝多芬、柴可夫斯基、莫扎特、巴赫、聖桑、德沃夏克……。那是他的父親寫的字,清雋,遒勁。他撫摸它們。Z
把它們端平看它們,撫摸着它們。音樂震響黑暗的冬夜。也可能是勃拉姆斯的《安魂曲》。也許是李斯特的《耶穌基督》。Z想到了死。9歲那年他想到了死,比O
想到這件事要早很多年。先是想到了父親,父親是不是已經死了?再是想到了母親,他朝廚房那邊看了看,要是母親死了可怎麼辦?他有點想哭。最後他想到自己,想到所有的人都要死的,他也要死。要是自己死了是什麼樣兒?什麼都沒有了,什麼什麼都沒有了,都沒有了。那會是什麼,情景呢?黑暗,黑暗,黑暗,黑暗得無邊無涯,只有一種感覺往那無邊無涯的黑暗裏飄,再什麼都沒有。他想哭。但最終他是跑了,倉皇而逃。留那音樂在黑暗中空響,他推開門丟魂喪膽般地跑向廚房,跑到母親身旁。
母親說:“你這一下午都上哪兒去了?”
兒子愣着,還沒有從恐怖中逃脫似的。
母親說:“好啦,快吃飯吧。”
兒子才長出一口氣,像是從心底里抖出許多抽泣。
母親心事重重的,一雙筷子機械地撿着碗中的飯菜。
饅頭,今天甚至還有肉,有胡蘿蔔半透明的桔紅色,有豆腐細嫩顫動的奶白色,醬色的肉湯上浮着又圓又平的油珠兒,油珠兒閃爍、漂移、匯聚,不可抗拒的肉香很快便刺激起一個正在成長的男孩旺盛的食慾。死亡的恐嚇敏捷地迴避了,躲藏到未來中去等待着。現在呢,男孩大口大口吃起來。平日並不總能吃上這樣的飯菜。
兒子問:“幹嘛蒸這麼多饅頭?”
“這幾天,”母親停下筷子,“這幾天可能沒時間再做飯了。”
“怎麼啦?”
“明天咱們要搬家了。”
“明天?”兒子盯着母親看,“搬到哪兒去?”
母親把目光躲開,再把目光垂下去,低頭吃飯。
這工夫兒子又想了一下那座美麗得出人意料的房子,想它在黑夜裏是什麼樣子。是燈火輝煌,還是燭光恬澹?他們也吃饅頭嗎?住在那座房子裏的母親,一塵不染連說話的聲音都一塵不染,難道她也會一鍋一鍋地蒸饅頭嗎?兒子悄悄地去看自己的母親,他一向都認為自己的母親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現在他想重新再看一回。(9
歲,他還不懂,照我的理解,他是想排開主觀偏見再來看一回。)毫無問題,毫無疑問,穿透母親臉上的疲憊,剔除母親心中的憔悴,兒子看到的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甚至當母親老了,那時兒子仍這樣看過母親不知幾回。甚至在她艱難地喘息着的彌留之際,兒子仍這樣看過她最後一回。結論沒有絲毫動搖和改變。)那個9
歲的冬天的夜晚,畫家Z感到,母親的疲憊和憔悴乃是自己的罪衍。
母親說:“你怎麼今天吃得不多?”
“媽。”
“快吃吧。再吃點。吃完了我有話對你說。”
“我飽了。真的。媽,你說吧。”
母親沉了沉,小臂平放在桌面上,雙手交叉在一起:“明天咱們要搬家。”
Z已經把這件事忘了。現在他問:“搬到哪兒?”
“搬到……”母親又把目光躲開,頭髮垂下來遮住她的眼睛。
“媽,搬到哪兒去?‘”
這一次母親飛快地把目光找回來,全都撲在兒子的臉上。“搬到你父親那兒去。”
“我爸爸?”
母親的目光都撲在兒子臉上;但不回答。
“我爸爸他在哪兒?”
還是那樣,母親沒有回答。
“他回來了?他住在哪兒?”
“媽,媽,爸爸有信來了嗎?”
母親說:“他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
Z回頭看看。四下里看看,然後看着母親。
“Z,”母親叫他的名字,“Z,去,去看看你自己的東西。”
“他怎麼不來?他怎麼不來找我們呢?”
“把你自己的東西,把你要的東西,去,都收拾在一起。”
“媽……”
“去吧。明天一早我們就搬過去。”
母親起身去收拾碗筷了……
Z回到卧室,把幾十張唱片都擺開在床上,站在床邊看了它們一會兒。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它們。首先要帶的東西就是它們。這些唱片是他最心愛的東西,除此之外這還是父親留給他的東西,他想,明天應該給父親看,讓父親知道,他和母親把它們從南方帶到了北方。他抽出一張放在唱機上。依我想,他最喜歡的是鮑羅了那幾首關於北方的作品——關於遼闊、荒茫的北方和它的歷史。即便他的父親更可能遠在南方,但他想起父親總覺得那個男人應該在相反的方向,在天地相連的荒原,在有黑色的森林和有白茫茫冰雪的地方,父親應該在天高地闊風起水長的地帶漂泊。在唱機上緩緩轉動着的,我希望正是那張鮑羅丁的歌劇《伊格爾王》。Z
對那張唱片的特殊喜愛,想必就是從這個夜晚開始的。……伊格爾王率軍遠征,抗擊波羅維茨人的入侵,戰敗被俘。波羅維茨可汗賞識他的勇敢、剛強,表示願意釋放他,條件是:他答應不再與波羅維茨人為敵。這條件遭到伊格爾王的拒絕。波羅維茨可汗出於對伊格爾王的敬佩,命令他的臣民為伊格爾王表演歌舞……Z
有見過父親。他從這音樂中看見父親。天蒼蒼,野茫茫,落日如盤,異地風煙……從中他看見父親。那激蕩的歌舞,那近看翩翩,遠聞杏杏的歌舞!從中他自戀般地設想着一個男人。但是他還從沒見過他的父親,從落生到現在,父親,只存在於Z
設想中。
1998一份報刊上報道了這樣一件事。一對分別了40夫妻在港重逢,分別時他們新婚未足一載,嬰兒才過滿月,重逢之日夫妻都已年近古稀,兒子也在不惑之年了。1978晚上,是從戎的丈夫在家休假的最後一個晚上,也是他們即將分別40最後一個晚上,那個晚上只有在未來的年年月月里才越來越得到重視,越來越變得刻骨銘心。那個晚上,年輕的夫婦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頭一次拌了幾句嘴。那樣的拌嘴在任何恩愛夫妻的一生中都不知要有多少回。但是這一對夫妻的這一回拌嘴,卻要等上40頭把他們最美好的年華都等過去才能有和解的機會。那個夜晚之後的早晨,那個年輕的軍官,年輕的丈夫和父親,他沒跟妻子打招呼就去了軍營,那只是幾秒鐘的一次任性。丈夫走後妻子抱上孩子回了娘家,也不過是幾分鐘的一次賭氣。但這幾秒鐘和幾分鐘不僅使他們在40天各一方,而且等於是為畫家Z
擇了一生的命運。我想那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就是Z我見過Z親。我藉助Z和Z母親想像Z的生身之父,但幻現不定,總是一塊邊緣模糊的人形空白。在我讀到那則報道之後,一個年輕軍官走進來才把它勉強填補出一點聲色。那個年輕的丈夫和父親是個飛行員,他到了軍營立刻接受了命令:飛台灣。“家屬呢?”“可以帶上。”他回到家,妻、兒都不在,軍令如山不能拖延,沒時間再去找她們了,“下一次再帶上她們吧。”他想,他以為還有下一次。但是沒有下一次了。下一次是40年後在香港……或者,對於Z的父母來說,下一次僅僅是我對那篇報道一廂情願的聯想。
Z非常簡單地說起過他的生父:“他是一個老報人。”
不過,這話也可能是畫家的妻子O說的。
Z的生父不是什麼軍官,也肯定不會開飛機。Z的生父是40年代中國報界很有影響的一位人物,1948年他乘船去了南洋,再沒回來。他最終到了哪兒,Z不知道。先有人說他到了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后又有人說他死了,從新加坡去台灣的途中輪船觸礁沉沒他已葬身太平洋;可再後來,又有人說在台北的街道上見過他。Z的母親問:“你們說話了沒有?”回答是:“沒有,他坐在車上,我站在路邊。”Z的母親又問:“你肯定那是他嗎?”回答是:“至少非常非常像他。”所以,Z的母親也不知道他最終在哪兒落了腳是死是活。那個年輕軍官與Z的生父無關,這是事實。但那年輕軍官的妻兒的命運,在40年中如果不是更糟,有可能與Z和他的母親相似。
Z的母親帶着Z在南方等了3年,一步也沒有離開過Z的父親走前他們一起住的那所宅院。南方,一般是指長江以南日照充足因而明朗溫潤的地域。我不可能也沒必要去核實那所宅院具體所在的地方了。不管是在哪兒,“南方”二字在Z心中喚起的永遠是一縷溫存和惆悵的情緒。任何人3歲時滋生的情緒都難免貫穿其一生,儘管它可能被未來的歲月磨損、改變,但有一天他不得不放棄這塵世的一切誘惑從而遠離了一切榮辱毀譽,那時他仍會回到生命最初的情緒中去。與這情緒相對應的圖景,是密密的芭蕉林掩映中的一座木結構的老屋。雨後的夜晚,一輪清白的月亮,Z能看見一個3歲的男孩蹲在近景。南方夜晚溫存的風輕輕吹拂,吹過那男孩,彷彿要把他的魂魄吹離肉體。那男孩,形象不很清晰,但Z知道那是他自己。在空間中我們無法把自己看得完全,但在時間中可以辦到。他看見3歲的自己用石子在土地上描畫母親的容顏。他順着這孩子的目光看,月光照亮老屋的一角飛檐,照亮幾片滴水的芭蕉葉子,照着母親年輕的背影。老屋門窗上的漆皮已經乾裂。芭蕉葉子上的水滴聚集,滾落,叭嗒一聲敲響另一片葉子。母親穿着旗袍,頭髮高高地挽成髻,月光照耀着她白皙的脖頸。那便是南方。或許還有流螢,在四周的黑暗中翩翩飛舞,飛進燈光反倒不見了。“媽——!媽——!”在月光下南方的那塊土地上,他想畫出母親美麗的嘴唇,不僅是因為她們常常帶着淡淡的清香給他親吻,還因為他以一個男孩的知覺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動人。(我有時想,女教師O和Z的母親有沒有什麼相似之處?這樣一想她們兩個人的形象都模糊了。單獨去想,每一個都是清晰的,但放在一塊想卻越來越想不清。)“媽——!”“媽——!”但他看不清母親的臉。母親窈窕的身影無聲地移進老屋,漆黑的老屋裏這兒那兒便亮起點點蚊香的火光。母親想必又在四下飄搖的煙霧中坐下了,煙煙霧霧熏燎她凝滯而焦灼的眼睛。那就是南方。南方的夜和母親不眠的夜。Z
偶爾醒來總看見母親在沉沉的老屋裏走來走去。“噢,睡吧睡吧,媽在呢。”母親走近來,挨着他坐下或躺下。黎明時香火滅了,屋頂的木椽上、牆上、地板上、傢具和垂掛的字畫上,浮現一層青幽的光。有一種褐色的蜥蜴總在天亮前冷冷的叫。樣子像壁虎但比壁虎大好幾倍,貼伏在院牆上或是趴在樹榦上,翹着尾巴瞪着鼓鼓的小眼睛一動不動,冷不丁“嗚哇——”一聲怪叫。“嗚哇——嗚哇——”叫得天不敢亮,昏暗的黎明又冷又長。母親把Z
的耳朵捂住,並且吻他:“不怕不怕,”Z還是怕。Z又恨它。Z以為那就是母親徹夜不能入睡的原因。那就是南方,全部的南方。那時,料必Z對父親還一無所知。
Z從未對我說起過他的童年。
南方,全部的南方就是那個溫存而惆悵的夜晚,那不過是我生來即見的一幅幻象。我並不清楚,為什麼我會以為那可以是Z
的童年。這幻象不一定依靠夜夢才能看見,在白天。在喧囂的街道上走着,在晴朗的海灘上坐着,或是高朋滿座熱烈地爭論什麼問題,或是按響門鈴去拜訪一個朋友,在任何時候任何場合,只要說起南方,我便看到她。輕輕地說“南——方——”那幅幻象就會出現。生來如此。生來我就看見過它:在畫面的左邊,芭蕉葉子上的水滴透黑晶亮,沿着齊齊楚楚的葉脈滾動、掉落,再左邊什麼也沒有,完全的空無;畫面的右邊,老屋高挑起飛檐,一扇門開着,一扇窗也開着,暗影里蟲鳴唧啾,再往右又是完全的空無;微醺的夜風吹入魂魄,吹散開,再慢慢聚攏,在清白的月光下那塊南方的土地上聚攏成一個孩子的模樣。除此之外我沒有見過南方。除此之外,月光亘古不衰地照耀那年輕女人的背影。最為明晰最為虛渺的就是那婷婷的背影。看不清她的容顏。她可以是但不一定非是Z的母親不可,也許她是所有可敬可愛的女人的化身。在我生來即見的那幅幻象中而不是在我對Z
的母親的設想中,她可以是我敬慕和愛戀過的所有女人。說不定前生前世我的情感留在了南方,陣陣微醺的夜風裏有過我的靈魂。如果生命果真是一次次生滅無極的輪迴,可能上一次我是投生在南方的,這一次是流放到北方的。這是可能的。有一次我與女教師O
說起過這件事,她說這完全是可能的。“溶溶月色,細雨芭蕉。”她說:“你完全可能到過那兒。”“沒有,”我說,“直到現在我還沒有見過南方。”她說:“我不是指的今生。”“你是說,前生?”“對。也許來世。”O
是在南方降生的,她是從那兒來到北方的,我想她現在一定又回到那兒去了。所有可敬可愛的女人,她們應該來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們由那塊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塊水土的神秘,使北方的男人皓首窮夢翹望終生。我這樣想,不知何故。我這樣希望,亦不知何故。我大約難免要在這本書中,用我的紙和筆,把那些美麗的可敬可愛的女人最終都送得遠遠的,送回她們的南方。不知何故。也許只好等到我的心魂途經殘疾人C
、詩人L、F醫生和他的父親(還有誰,還有誰?)的心路之時,只好等到那時才能明了其中緣由。
母親帶着Z在南方等了3
年。第三年,就是這一年,傳來了父親隨一艘客輪在太平洋上沉沒的消息。母親懷疑了很久,雖然最終相信那不是真的,但在這一年的末尾她還是帶着Z到了北方。
Z第一次看到了雪。牛車、渡輪、火車、汽車,由南向北母子倆走了7
天,看見而漸漸變成了雪。河水渾黃起來,田野荒涼下去,山勢剛健雄渾但是山間寂寥冷落了,陽光淡泊凄迷顯得無比珍貴。有一條細帶在山脊上綿延起伏。Z
問:“那是什麼?”母親說:“長城。”“我們到這兒來幹什麼?”
父親的老家在北方。那時爺爺還活着。那時Z的爺爺孤身一人在北方。
母親並沒把南方的宅院賣掉。她把那所宅院託付給了一個朋友。她確信父親並沒有死,父親肯定沒在那條船上,父親當然會回來,有一天他會突然出現在她和Z
的面前。那條船肯定是沉入了海底,帶這消息來的人還帶來了當時香港和新加坡的幾份報紙,都在醒目的位置登載了那次海難的消息,白紙黑字:“慘絕人寰,數百旅客葬身波濤”,“航海史罕見慘劇,數百人無一生還”。母親把那幾張報紙看了幾遍,問:“他肯定是在這條船上嗎?”回答是:“有人說,他是搭乘了那班船。”“那個人,親眼見他上了那條船嗎?‘”“這我不知道,但是有人親眼見他訂了那班船的票。”母親說:“把這幾份報紙留給我好嗎?”母親仍然不相信父親已經遇難,不相信會從此見不到他。母親把那些報紙看了幾天幾夜,忽然靈機一動,到底為父親找到了生機:那些報道在幾百個遇難的人中,列出了幾位在商界、金融界、文化界知名人士的名字,但沒有Z
的父親。照理說應該有他。如果他真的在那條船上,那麼報紙上尤其應該提到他,Z
的父親在40年代的中國報界算個有影響的人物,記者們不注意到誰也該注意到他。母親對自己說:“報紙上不提到誰,也該提到他。”但是沒有。偏偏沒有他。母親沒日沒夜地在那幾份報紙上尋找,看遍了每一個字和每一個標點符號,沒有,肯定沒有父親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