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二
“森哥!”黃毛在外頭探頭探腦:“還沒完呢?”
王森不說話,直接指了指門,意思很明白,叫他滾。
黃毛身子一縮退了出去,樓梯底下一幫人看得分明,頓時哄得一笑,閑極無聊,於是七嘴八舌拿他開心:“黃毛,你要是能讓阿森開金口,你丫也是個人物了!”
“哎,咱們二爺說過什麼來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阿森開口說話。哈哈哈……”
一幫人很放肆的笑,黃毛被笑得下不來台,兩隻眼睛滴溜溜亂轉,看到遠遠角落裏的人,於是問:“那妞是幹嘛的?”
“要見二爺,在這兒等着呢。”
“喲,真稀罕,還有妞找上門來,一準是咱二爺的風流債。”
一幫人不懷好意的吃吃笑,都轉過臉去打量那女人,其實談不上很漂亮,穿件灰色風衣,身材什麼都看不出來,而且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頭髮剪得很短。跟平常在這裏進出的女人相比,簡直是判若雲泥。
林雲翌被他們看得有點不安,站起來走到窗下去。
窗外有兩株櫻花樹,正開了花,淺淺的緋紅色,如雲如霞。
在那一剎那林雲翌有點恍惚,彷彿想起了京都,成千成萬株櫻花樹,風吹過,亂紅如雨,是真的像雨一樣,花雨,萬點飛紅成陣,落在發間,臉上,痒痒的,閉上眼睛,彷彿有風。
身後有人叫她:“喂!”
是個黃毛小子,剪得板寸還全染得金黃金黃,指手畫腳:“跟我上去吧。”
她被帶到樓上去,穿過走廓就是一間會客室,會客室走進去,王森像尊鐵塔似的堵在那扇橡木門前,看到她也沒什麼表情,彷彿連嘴皮子都沒動,可是黃毛清清楚楚聽到他說:“別多事!”
我靠!
黃毛嚇得差點一個筋斗:要王森開口說話,簡直比登天還難!王森跟在二爺身邊形影不離,從來就是一言不發。自己跟了二爺快三年了,加起來一共沒聽到他超過十句話,今天竟然開了金口!
還沒等他想明白,王森已經推開門,於是黃毛只能眼睜睜瞧着林雲翌走進去,心裏翻江倒海,佩服得五體投地。
屋子裏很黑,窗帘拉上了一半,林雲翌從亮處進來,走得有點猶豫,空氣里還有一種奇妙的香氣,她知道那是什麼,所以步子更遲疑了。
床上一片凌亂,被子枕頭掀了一地,倒沒看見人。浴室里水放得嘩嘩響,她終於站在那裏,眼睛已經適應了光線,轉過臉才看到躺椅上半倚半靠的高大身影。
黑色浴袍敞着,可以看到胸口刺青的龍,青紅紫綠,蜿蜒猙獰。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心怦怦的跳,一步比一步慢,彷彿明明知道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什麼,但沒有辦法。頭皮忽然一緊——他抓着她的頭髮,然後頸中一窒,下巴被迫抬起來,疼得她不敢掙扎。
那股奇妙的香氣噴在她臉上,他聲音里透着冷笑:“你膽子不小——”
眼淚在眼眶裏轉了幾轉,最後還是忍下去:“蕭勇……”
他臉色微變,手上已經加了勁:“你叫我什麼?”
她透不過氣來,臉都憋紫了,非常艱難的才叫出一聲:“二爺……”
他放開兩根手指,冷笑:“你當我說過的話是放屁?”
他說過要再讓他瞧見她,就一槍打暴她的頭。
她眼淚漱漱的落下來。
他一把將她摔開,自顧自又點上支煙:“林警官,有話快說有屁快放,老子忙得很,沒空陪你玩!”
“我辭職了。”
“哦?”他微眯着眼睛:“你巴巴兒的跑來,就為告訴我這個?”他冷笑:“好得很,今兒就算把你活剮了,也不算襲警。”
“五年前我就辭職了。”她有點疲倦:“要殺要剮隨便你——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他笑起來,笑得通體舒泰:“你以為你是誰?來跟我討價還價?”他彎下腰來,重新捏住她的下巴:“你是什麼東西?配跟我談條件?我當初那他媽是瞎了眼,今天你竟敢來,待會兒我一定好好招待你!”
她的聲音很低:“我有一個女兒,名字叫小美,今年四歲了。”
“哦?”他冷笑:“還沒恭喜你,嫁人生子,小日子過得挺滋潤的。”
“我沒嫁人,”她的聲音低低的:“那是你的女兒。”
他的手僵在那裏,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笑起來,笑得彷彿很愉快:“行啊,你,這事幹得漂亮,真漂亮——你張口說是我的女兒,你也叫我能信?”
“你可以去做DNA鑒定。”
他的聲音里透着森冷的寒意:“外頭想給我生兒子女人可以排兩條街,你生一丫頭片子,你當我稀罕?”
“我活不過三個月了。”她微微仰起臉,終於看到他的眼睛,可是他的臉是逆光的,看不清楚。於是她重新垂下了頭:“乳腺癌晚期,醫生說不能動手術了。我死了不要緊,可是小美……你知道我沒有父母,小美才四歲,我沒有辦法……只能來找你……”
想到小美那軟軟的小嘴,親吻她的臉,叫她媽媽,她幾乎無法忍受,一大顆眼淚滑下來,然後又是一顆,她有點狼狽的轉過臉去,不想讓他看見。
他有點粗魯的一把將她拽起來:“你胡說八道什麼?老子不信!”
她默默流着淚,把診斷證明,小美的出生證明,一張一張取出來給他看。
“你要是不信,可以做一次親子鑒定。”她眼眶裏含着眼淚:“我知道你恨我,求你看在那孩子是你的骨肉,她很乖很聽話,你只要雇個保姆照看她就行了,不會給你添多少麻煩,真的。”
他的胸口在劇烈起伏,過了半晌,突然狠狠將她一摜:“你給我滾!老子不信!我不信!”
她被他推了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可是胳膊被他抓住了,他把她拉回去,帶着一種幾乎兇狠的力氣:“那丫頭在哪兒?”
“幼兒園。”她隱忍的吸着氣,他抓得她很疼——他終於鬆開手,吼着叫:“阿森!”
王森幾乎在下一秒鐘就出現在門口。
“叫司機!去幼兒園!”
小美第一次被媽媽提前接出幼兒園,顯得很高興,林雲翌有點擔心,蹲下來替女兒整理衣領:“媽媽前幾天跟你說,爸爸要回來了,你還記得嗎?”
“記得!”小美水汪汪的大眼睛盈着笑意:“媽媽說爸爸要從國外回來了,會給我買洋娃娃,還有巧克力。”
“爸爸已經回來了,今天他陪媽媽一塊兒來接小美,爸爸就在外面車上,小美等會兒要乖乖聽話,讓爸爸喜歡你,知道嗎?”
小美重重點頭:“我知道。”
“好孩子。”林雲翌擁住女兒,久久親吻着她的額頭,過了好一會兒才終於站起來,牽着女兒的手走出幼兒園大門。
出乎意料,他站在車邊,而王森跟尊鐵塔似的,就佇立在他身後不遠處。
司機看到她們,趕緊下車來開車門,小美有點緊張,看看蕭勇,又看看王森,最後抓緊了林雲翌的衣角。林雲翌提醒她:“叫爸爸啊?”
小美望了望蕭勇,又望了望王森,最後終於鼓起勇氣,怯怯的朝着王森叫了聲:“爸爸……”
話音未落,小小的身子一輕,已經被一隻大手拎起來,小美嚇得連哭都忘記了,只看着這個陌生的男人,橫眉冷對:“你再叫一聲試試!”
林雲翌撲上去:“別嚇着孩子!”
他將小美往她懷裏一扔:“跟你一樣笨!”
母女兩個都睜着驚怯的眼睛看着他,他只覺得火大:“上車!”
小美第一次坐這麼大的車,坐在裏面平穩極了,根本沒有車在開動的感覺。車廂內寬敞得跟她以前坐過的的士都不一樣,甚至還配有冰箱。
“媽媽……”她有點怯意地扯了扯母親,指了指冰箱,“我想喝可樂……”
女孩的聲音小得簡直像文字在哼哼,可是蕭勇還是聽到了,冷着臉說:“沒可樂!”
他的車上只有酒,哪裏會有那種小孩子喝的東西?
林雲翌低聲對小美說:“怪,聽話,過會兒媽媽去給你買。”
蕭勇敲了敲椅背,告訴司機:“去超市!”
司機沒有多華,在下一個路口立刻轉彎,直奔附近最大的超市。
在超市裏,蕭勇只覺得很滑稽,他幾乎沒有任何超市購物的經驗,所以只管在貨架間大步流星地穿梭,身後跟着林雲翌。小美非常開心,因為那個鐵塔似的王叔叔把她擱在手推車商,一路推着亦步亦趨地僅僅跟着爸爸喝媽媽。
多好!
跟爸爸媽媽一起逛超市,她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以前每次跟媽媽來超市買東西,她總是羨慕別的小朋友可以跟着他們的爸爸媽媽一起,但媽媽說爸爸在國外工作,好忙,一直沒有時間回來看她們。
可是今天爸爸終於回來了,雖然他樣子凶凶的,跟她想的不太一樣,不過她還是很高興。
更讓她高興的還在後頭,只見爸爸兩隻手從貨架上拿了六大瓶可樂放進手推車裏。整整六大瓶啊!放進推車像一座小山,她數了兩遍才數清楚,她可以喝好久好久了。本來爸爸還要拿,媽媽在後頭笑聲說:“夠了!”
路過玩具區的時候,她又看到了那隻好大好大的絨毛熊,好久好久以前她曾經在離家不遠的超市裏看到過。可是她從來沒有跟媽媽吵着要過,因為她知道這樣大的絨毛熊好貴,媽媽會覺得為難。媽媽的工資要買菜、替她交學費,還要給她買新衣服,因為她長得快,衣服老師得買新的,而媽媽自己都很少穿新衣服的……所以她現在看到那隻絨絨的大熊,也只是扭着小腦袋,一路眼巴巴地看着,其實她真的不用媽媽給她買的,她只是要多看一眼就很高興了。
沒想到爸爸竟然注意到了,他彎下腰,問:“你想要?”
她嚇了一跳,因為爸爸彎腰下來後有好大一片黑影罩住自己,彷彿一座山要倒下來。
她切切地看着他,他會不會像剛剛一樣突然生氣,又把她拎起來?
結果他竟然說:“叫我一聲爸爸,馬上賣給你。”
她偷偷看看媽媽,媽媽輕輕點頭。
於是她嘴角一翹,非常高興地叫:“爸爸!”
她小小的身子一輕,果然又被他拎起來了,她嚇得差點要閉上眼睛,結果他單手抱着她,大步走到放着那隻大熊的玩具架前,伸出另一隻手把它拿下來,塞給她。
那隻熊比她還要大,她抱不住,咯咯笑道:“媽媽,媽媽,大熊!”
爸爸伸出一隻手來幫她拿熊,問她:“還想要什麼?”
她烏黑的眼珠滴溜溜亂轉,只覺得滿架子玩具都那麼漂亮,不知道選哪樣才好。最後爸爸問她:“這架子上你不喜歡什麼?”
她指了指幾把玩具槍,還有“奧特曼”她也不喜歡。
結果爸爸叫來了超市的售貨員阿姨,告訴她:“這幾樣不要,其他的統統打包,我都要了。”
售貨員阿姨微張着嘴,愣了好一會兒,才跑去叫來幾個阿姨,用紙箱把這些玩具一樣樣地裝起來。
他們走VIP通道付款,兩個收銀員一起掃描,然後把裝滿了玩具的紙箱裝到平板推車上,替他們送到停車場。
後背箱裝不下了,四季立刻打電話回去叫了一輛麵包車來。
小美摟着大熊,心滿意足:“媽媽,晚上你做魚香肉絲吧,我覺得今天好幸福。”
林雲翌眼眶發熱,急忙轉過臉去。買玩具的時候她本來想阻止,可是看到小美欣喜的笑容,她終於沒能開口。
孩子已經快要失去她了,那她為什麼不在這僅有的日子裏,讓孩子高興一點兒呢?
司機把車一直開到東郊湖畔,這裏是高級別墅區,坐落着一棟棟漂亮的花園別墅,背山面湖。
沒想到他這裏也有房子。
白色的三層建築,掩映在數十顆櫻花樹中,那樣魅力的情景彷彿風景明信片上的圖畫一樣。
櫻花……
她下車的時候正好有風,風吹過亂紅如雨,有幾片花瓣落在她臉頰上,似曾相識的清涼觸感,幾乎令她微微覺得眩暈。
諾大的三層別墅裝修得很奢華,裏面還有三個穿白衫黑褲的女傭,好像拍電視劇一樣。而樓上竟然還有嬰兒室,一共六間,走廊盡頭才是主卧室。
她有點無力地靠在走廊牆壁上,小美只顧歡天喜地:“爸爸,你給卧準備的房間全是粉紅色的!好漂亮!巴比比娃娃的房間還要漂亮!”
當年她曾經說過,要生五個兒子,正好組成一支籃球隊。
明明知道是飲鳩止渴,她偏偏還要笑:“要生的是女孩兒呢?”
他嗤之以鼻:“怎麼可能?我這麼能幹,一定全生兒子。”過了一會兒,他才說,“生完一支籃球隊你再生個女兒吧,長得像你一樣漂亮,然後等她長大了,迷倒一大票丑小子,可是他們只敢看不敢動。我的女兒!眼饞死他們!”
這是什麼古怪的想法?
當年——
當年那樣的話,明明知道是痴人說夢。
可是她一句句聽到耳中去,聽到心中去。
他沒有再說話,站在樓梯口點上一根煙,大半個身子背對着她。走廊那段的窗子開着,窗外是雲霞一般的櫻花,走廊里迴旋着放,吹得他衣袖微鼓,露出他手腕上的表,還是她送的那塊。
走的時候他明明把這表砸了——摔在地上砸碎了,細小的零件飛濺,就像她的一顆心,她以為再也補不起來了。
她不敢動,怕一動滿眶的眼淚就要流下來。
她曾經那樣痛苦地割捨過,沒有辦法,走到絕境,精疲力盡,只得把人生最重要的一部分割捨了。
明明那樣愛過,她才敢正眼看他。
整整五年,他並不顯老,可是卻比從前更森冷,彷彿渾身上下都透着寒氣。
其實他的懷抱是很溫暖的,只有她知道,因為半夜她會本能地偎向更溫暖的地方。第二天早上他總是說:“煩死了!下次你再擠我就把你扔下床去。”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手臂卻緊緊摟着她,那樣熟稔,那樣契合,就像生生世世他們都是一對。
她抬起模糊的淚眼,終於叫了一聲:“蕭勇。”
他沒有回過頭來看她。這樣也好,因為她將要說出的話,她根本沒有勇氣面對着他說。如果沒有看到這一切,她也沒有勇氣說。
可是眼前的這一切都給了她奢望,是的,奢望……
“重新再愛我一次好不好?只在這三個月,可以嗎?”
他的身子一動沒有動,明明是她的聲音,很輕微,就像在夢裏常常夢見的那樣——只要自己一動,就會醒來。然後她就會消失在冥冥黑暗中,剩了他一個人,獨自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重新再愛她一次?
他辦不到。
手裏的煙慢慢地燃,彷彿時光一寸一寸地悄無聲息地被蝕盡。
他跟她的時光,總是這樣短,短得他覺得好像只是一個恍惚。
十五歲的少女穿着一條淡藍色的圈子,其實裙子洗得泛白,又短,並不合身,每次在街坊公用的水龍頭那兒遇上,她總讓他想起梔子花,幽幽若有香氣。他從來沒有跟她說過話,卻知道她是孤兒,跟着姑姑姑夫住。
她姑姑有病,幾乎起不來床,家裏所有的家務活都是她干。他每次路過公用的水龍頭,總看到她在那裏洗衣服,包括她姑夫又厚又重的帆布工作服。
她認真地搓洗着,那樣專註的樣子,總使他想起她的藍裙子,也是這樣被她一點點洗到泛白吧,彷彿月光,在厚重的雲層后漸漸透出皎潔。
她成績很好,街坊們都知道,後來她果然考上了重點高中。有天晚上他有事出去,正好遇到她下晚自習走回來,被兩個小流氓逼着。
她很倔強,沒有哭,他與他們擦身而過又回頭看了她一眼,只看到她明明淚光盈盈,卻偏偏咬着嘴角,硬是不肯讓眼淚掉下來。
她的眼睛很漂亮,明明是單眼皮,可是水汪汪的,那樣美。後來他一直喜歡單眼皮的姑娘,手下一幫人全都知道。
他把那兩個小流氓趕跑了,還是沒有跟她說話,她也么一歐跟他說話,只拎着書包,默默地低頭往前走而他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後頭,一直看着她進了家門,才又掉轉頭出去。
就着亞差不多一年,颳風下雨,風雨無阻,一到固定時間他總咬遠遠迎出幾條街去,然後再跟着她走回來。
直到她姑姑去世,她開始住校。
他連着兩天到了固定時間,仍舊打開門下樓,往往走到樓梯口,才想起來,她已經住校了。
星期天她回來一次,他最後一次看到她在水龍頭那兒洗東西,是洗床單,她赤着腳踩在盆子裏,很白很秀氣的足踝彷彿玉一般,五個小小的腳趾就像是花骨朵,他簡直不敢看。而她抵着頭,只是踩洗着,專心致志,根本沒有留意到他。
後來,他離開了那個狹小嘈雜的大雜院,跟着麥哥去了廣東。
當他們再見時已經過了快十年。那時他回到這城市已經又四五年了,半個城的娛樂事業幾乎都歸他照應,手下還有着大隊人馬,聲勢浩大。
他從沒有想過會再見到她。當時她正過馬路,他的奔馳車正巧等在斑馬線外第一排,開車的彪子吹着口哨不耐煩的用手在方向盤上打着拍子,腳踩在油門上,使得引擎聲蠢蠢欲動,彷彿隨時會闖紅燈。
如果他的車闖過那次紅燈,他鳩見不到她了;如果他不是正好一抬頭,他鳩見不到她了。
可是美歐早一步,沒有遲一步,那時,她從車前走過,他正好抬起頭來。
只一眼,他便認出來,那時他的那朵梔子花,隔了近十年,依舊綻開在天涯。
他沒有多想,打開車門就下去了,把彪子跟王森驚得臉色都變了,那時候風頭正緊,很多人想要他的命,他們都以為他見着了什麼不尋常的事。
滾滾紅塵,慢慢眾生,而只有他是他的不尋常。
他追上她:“林雲翌!”
他從來沒有叫過她的名字,但他知道她的名字。他沒想到脫*****出她名字的那一剎那,竟如此順暢,就像他已經喚過她千遍萬遍,而他自己不知。
她轉過身來,很多年後他仍記得那一剎那的情景。十年光影流轉,她的臉龐依舊清晰皎潔,歲月重的那朵梔子花,竟然沒有絲毫改變。
她十分震驚:“蕭勇?”
他沒有想到她也記得自己的名字,兩個人就那樣站在街頭,彷彿在那一瞬就已經天荒地老。
他只要她從此喝自己在一起,所以不管不顧,沒有去考慮人社事情。
他這次問到她的收集號碼,然後一次次約她出來,最開始她不肯,後來終於答應他的約會。
他約她去餐館吃飯,與她看電影,陪她逛街……他像毛頭小夥子一樣談戀愛,但他只覺得欣喜。他只要有她在一旁就覺得萬事足矣,再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想別的。
他沒想過她念的是警校,他沒想過她會是警察,他沒想過她當時能一口叫出他的名字,其實是因為她管理的剛好是重案組檔案,而他榜上有名。
發覺他師徒約會她后,整個重案組行動起來,把她的警察身份抹除得乾乾淨淨,給她安排假的工作,給她假的住所,甚至安排假的朋友、同事。
他們布好了天羅地網,等着他一頭紮下去。
他本來以為兜兜轉轉十年,他遇上的會是一生。沒想到短短几個月,換來的確實撕心裂肺般的背叛。
再沒有一種痛楚,比那樣的結局更令人絕望。
最後她絕望了,一直說:“蕭勇,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有多痛,像把一顆心生生剜出來,只有他知道,那到底有多痛。
而他竟然思念她,哪怕再痛,他卻一直思念她。
他把砸壞的表送到香港去修,可是他卻已經沒有了她。
五年,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五年他是怎麼過來的。然而現在她卻回來了,那樣平靜地告訴他——
他們有一個女兒,而她,將活不過三個月。
五年,他用了五年把相似煎熬成仇恨,他從來沒有這樣恨過一個人,恨得如此徹底如此強烈,恨得幾乎想要將她挫骨揚灰。是不是只有這樣,他才可以完全忘記她?
可是,她連他恨她的時間也不肯給他。
她就這樣回來,問他:“重新再愛我一次好不好?只在這三個月,可以嗎?”
重新再愛她一次?
他辦不到。
因為他從來沒有停止過愛她,第一次都還沒有結束,他怎麼能夠重新再來一次?
小美覺得非常幸福,自從爸爸回來后,媽媽就不送她去幼兒園了,而是每天喝爸爸一起帶着她,去遊樂園、動物園、海洋世界……去吃快餐、看馬戲、看木偶戲……一家三口形影不離,恨不得連一秒鐘都不分開。
有幾個晚上她偶爾醒來,還看到媽媽坐在椅子上,就那樣看着自己。
而爸爸站在椅子后,默默地看着媽媽。
小美前不久剛學會一個詞:補償。
小美覺得,爸爸實在補償自己。
他離開得太久,一直沒有回來,所以他想補償自己。
可是他的眼睛總是離不開媽媽,彷彿如果一秒鐘看不到她,他就會再也見不到她似的。
小美在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其實之前她一直擔心,擔心爸爸媽媽是離婚了。同班的何小雷的爸爸媽媽就離婚了,何小雷的媽媽騙何小雷說,他爸爸去出差去了,其實他們是離婚了。
幸好沒有,幸好爸爸回來了,而且這樣疼她。
雖然爸爸的樣子看起來凶凶的,其實他很喜歡她,因為有一次他在樓下大發雷霆,身邊的一堆人都嚇得屏息靜氣,她跑下樓去叫道:“爸爸!”
爸爸轉過臉來沖她笑,那幫人看到爸爸突然這麼一笑,簡直像見到鬼一般,然後一塊兒齊刷刷地盯着她,彷彿他們盯着的是個小怪物吧。
她只想翻白眼,難道這群人從來沒有見過爸爸笑?
黃毛叔叔有一次跟她講:“你爸爸對你最溫柔。”
於是,她又穴道一個詞:溫柔。
其實爸爸對媽媽才是最溫柔,爸爸跟媽媽說話的時候,似乎連大氣都不敢喘,總是小心翼翼地慢慢跟她說。
那是因為媽媽身體不好。
不知道為什麼媽媽的身體最近總是不好,但媽媽又不肯到醫院去,最後家裏就變得跟病房一樣了,天天有醫生來給媽媽看病,還有護士來給媽媽打針。打完針媽媽就會吐,她就灰再也吃不下什麼東西。
而犯疼的時候媽媽就會在床上翻來覆去,爸爸就會緊緊抓着她的手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給她力氣。
媽媽變得很瘦很瘦,最後她連針都不肯打了,她說:“算了,蕭勇,讓我過兩天好日子,好不好?”
每次媽媽叫爸爸名字,跟他說話,爸爸就一定肯答應媽媽。
那天爸爸也答應了媽媽。
媽媽吃了葯終於睡著了,爸爸走下樓來,小美看到他走到窗子前點着煙,卻沒有抽,他在流淚。
她以為自己看錯了。
爸爸那樣威風凜凜,連鐵塔般的王叔叔被他眼風一掃,都會乖乖地低下頭,他怎麼可能流眼淚?
可她就是看到了,爸爸雖然沒有出聲,可眼淚就那樣落下來,淌得滿臉都是。
她沒有走上前去,她知道肯定是媽媽的病嚴重了,不然爸爸為什麼會哭?
她天天呆在媽媽的病床前,連睡覺時間到了都不肯離開,她終於明白爸爸為什麼總是看着媽媽,因為沒過一秒鐘,爸爸能看見媽媽的時間就少了一秒鐘。
她沒有哭,她很乖,媽媽生病了很痛,她不能哭,不如媽媽會覺得更痛。
天氣漸漸熱氣來,媽媽一天比一天虛弱,最後她連床都起步來了。
這天媽媽的精神好一點,爸爸抱着她下樓去庭院裏。
櫻花早已經謝了,樹上長滿綠右優的曄滋,爸爸將媽媽放在樹下的藤椅上坐着,媽媽想喝桔子汁,爸爸沒有叫傭人,而是自己進屋去拿了。
媽媽叫小美過去,摸摸她的臉,還對她笑了笑,跟她說:“乖,媽媽說一句話,你要記得,好不好?”
小美重重點頭,不管媽媽叫她做什麼,她一定都會記得。
“今天晚上……”媽媽似乎有點累,聲音也很小,“小美,記得叫你爸爸一定要吃飯。”
她以為是什麼要緊事,原來媽媽只叮囑她這件事:“媽媽,你放心吧,我記得。”
爸爸端了一杯桔子汁出來,一點點喂媽媽喝。
小美坐在草地上看着爸爸媽媽,爸爸低聲同媽媽說話,媽媽一直在笑,他們兩個真幸福。
有蝴蝶從小美眼前飛過來,她都沒有起身去捉。
那天沒有任何人來,只有他們一家三口,坐在那裏,從早晨到中午,然後再到黃昏。
媽媽最後睡著了,爸爸還是抱着她,一動沒有動。
小美覺得肚子好餓,可是沒有出聲,乖乖坐在原地,一直到天黑透了,她想起媽媽的話。
於是她走到爸爸面前,他還是一動沒有動,她輕輕拉着他的衣袖:“爸爸,媽媽叫你今天晚上,一定要吃飯。”
他只讀過中專,但五年前她離開時,曾經有本書留在那裏,書籤上印着一首詩。
她沒有別的東西留給他,五年裏,那本書他看了又看,包括那枚書籤,上頭的每個字他都記得滾瓜爛熟: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