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153.告別丁一

那惡毒的花株,或因不斷地沐浴了憂哀與怨恨,終於盛開。兇險的枝藤葉蔓分分秒秒都在壯大,瘋狂開拓,野蠻佔領,終至贏得了對生命之供給與防衛的壓倒性優勢。我不得不離開丁一了。

兄弟,那丁用盡最後的力氣問我,莫非又是我錯了,夏娃她並不在娥中?/我說:不,夏娃她確實到過那兒,但說到底,夏娃是在亞當心中,是他的骨血,是他的一半,是他永遠的尋找。/你,還要去找她嗎?/當然。/為什麼?/因為,我,也是她的一半。/你真的認為她在嗎?/因為亞當的尋找,所以夏娃她必定是在的。因為就像那遷徙的鳥兒承諾着歸來,亞當和夏娃承諾了相互尋找……

丁一慢慢閉上了眼睛。

懸浮其上,或徘徊其周邊,我久久不忍離去。

一度生機盎然的丁一如今已是一片死寂。凶花惡蔓妄尊自大,攀爬纏繞為所欲為,在吸幹了丁一之後也已是氣力耗盡,蔫萎枯蒿,如一處遠古城邦的殘跡。

秦漢和商周抬了丁一的遺體,走上一座山頂。謝謝了,謝謝你們啦秦漢和商周!我希望這就是我與丁一最初眺望的那一抹蒼翠的遠山。而飛霞仍在更遠的遠處,我願意帶着丁一的遺夢去繼續追尋她的光彩。

大家便一齊動手,在一棵大樹下為丁一挖了個墳。謝謝你們了,謝謝啦我的朋友!我希望這就是屬於某個小姐姐的那棵大欒樹,屬於阿春與阿秋的那棵海棠樹,屬於泠泠的桂花樹,屬於依的老柏樹,屬於娥窗前的那棵“月光樹”和薩的那片草地周圍的“星辰樹”吧,還有姑父的鐵樹,那丁院子裏的石榴樹,以及那史出生之地的老棗樹……

大家再把一隻通常叫作棺材的木匣子移近墳邊。喂喂各位,各位,拜託啦各位,千萬別讓這麼個醜陋的匣子碰我的丁一!扔掉它,扔掉它,請扔掉這個不堪入目的東西吧!我希望丁一能夠在另外的世界裏無拘無束。我希望在未來的旅途上,仍能記取丁一的理想,或告慰他的夢願。

娥一直坐在遠處的山崖邊,出神地望着天空。這時她好像聽見了我的拜託,走過來拍拍那個木匣子,說道:“好吧,那就不要它。”

“什麼,不要它?”商周說。

“對,不要它!”

“那怎麼辦?”薩問。

娥再俯身看看丁一,理理他的頭髮,撣去他衣袖上的塵灰,說:“就讓他這麼去吧,他一生都渴望敞開。”

謝謝你了娥,謝謝你啦了不起的娥!

大家便把丁一直接放進泥土。

謝謝啦,謝謝了你們所有的人……

“總不能不留個標記吧?”薩說:“否則,以後可怎麼來找他呢?”

秦漢說:“‘輕輕地我走了,正如我輕輕地來’——他說過,作為墓志銘這真是再好不過。”

“不,”依說:“我記得他還說,就連這樣的話也不要有。是嗎,娥?”

“是。他說要讓寂靜,甚至是忘記,去讀那詩句。”

“可那樣,”薩說:“就怕我們真的會忘記他在哪兒了!”

娥再次仰望天空,那兒正有一隻白色的大鳥悠然飛過。眾人便都抬頭,只見那鳥兒如夢如幻,雙翅一收一展,好優雅好飄逸,好似漂游在水面上的靈……

謝謝啦我的朋友!謝謝啦,我的愛人們!

154.丹青島

離開丁一,逆時間而飛。我先去告別了娥的住所,告別那一處紅藍白的三色地:月色朦朧,樹影婆娑,別人看它是一間空屋,我卻看見赤誠的夢願仍在那兒上演……

再去告別了曾與薩在那兒長談的草地:野花點點,芳草依依,別人只說那丁憨蠻多情,我卻知這情種不僅心存狹隘,而且詭計多端……

然後去告別問問的卧室:祝福你問問!未來無論正常還是獨具,請別忘記那一曲《童年時光》……

再去告別了那座屬於依的古園:雪地上,一行年輕的腳印吸引着另一行年輕的腳印,從而,小樹林中埋藏下一個熾烈而危險的初吻……

然後去告別秦漢的居處:在他心愛的磁帶、酒瓶和方便麵上親切地靠一靠。是呀老兄,這人間的戲劇哪有個結尾?所以你也別說沒有希望……

再去告別姑父的花園:在當年那個敵人的家裏,那些花草居然也長得枝繁葉茂……

然後去告別阿春的童話劇,和阿秋的舞房;告別了泠泠的家門;告別丁一與世界初次相見時的那條小街,以及我初來丁一時的那個小院、那間小屋……臨了甚至沒忘了去隔壁,向那對身魂牴牾的小夫妻說一聲保重……

然後我橫向於時間飛翔,去尋找“丹青島”。

傳說中那個遙遠的海島,或那遙遠海島上的奇異傳說,其實就在時間的近旁。

思想快於光陰。

瞬間便飛臨其上:藍色在大海圍裹着一塊紅褐色的土地,鑲了銀邊的海浪一涌一落一涌一落,似為它嘆息,為它排遣傷痛,或為它梳理鬱結在心中的疑難……

我慢慢降落,海島慢慢擴大。

只聞海浪轟鳴而不見其波濤之時,我才知道,這海島其實也真不能算小。白色的海鳥在頭頂上飛舞,歡叫。我跟它們打個招呼:“喂!這可是丹——青——島嗎?”它們便一群群精靈似的飛下來,但不落地,只是擦着樹梢或貼近地面緩緩盤旋,嘹亮的歡叫聲隨即凄長,沉鬱,變作哀歌……而後,不知是怎樣一個信號,所有的鳥兒同時轉身,匯成一群,朝同一個方向飛去。

我知道它們是要我跟隨。

白色的鳥群,或有黑色的翅膀,如同送葬的隊列。

我夾在它們中間,飛過樹叢,山丘,荒地,飛過沙灘和海浪……繞着那海島像似行一個儀式,或是要我看遍詩人與畫家曾寄望於斯的每一寸土地……然後它們落下來,像飄灑一地的紙花,散落在海邊一處嶙峋兀傲的岩石群中。

這是什麼地方?

它們惟“咕咕咕”地哀鳴。

這兒,可有什麼值得多看的嗎?

它們忽不作聲,仰天俯地,神色黯然。

我在那石群間慢慢察看,鳥兒們簇擁在我身後。

好像沒有什麼。石峰林立,並不見有什麼特別的東西。

鳥兒便又都飛起來,在一塊巨大的岩石頂上飛起飛落留連不去。

我知道它們是要我上去。

上去,上去,上去……呵,這下看清楚了:那巨石朝天的部分竟是一面浮雕!四下望去:原來所有岩石的頂部都有浮雕或圖畫——面面形態各異,一幅幅色彩紛然!

所雕所畫皆是凡人之面目、尋常之人體……刀砍斧刻並不求其細膩,走筆落色亦不仿效真實,似乎一切都是即興而發,單為宣洩一腔思願與情懷,或只是為著勞作之歡愉,行為之流暢,呼吸之自由……錛鑿揮灑,只期圖生命的舒展,與四周的雲行風走、浪起潮平合為一曲天籟……

但是慢慢我看出了一點蹊蹺:所有的面目皆呈困惑,焦慮,拘謹,甚至是恐懼狀,而所有的形體卻都似放浪不羈,盡情地揮舞,炫耀,誇張,乃至於暴露……怎會是這樣?為什麼要這樣?什麼意思?僅僅是即興?可即興,難道會如此不謀而合?想想吧,閉起眼睛想想吧:若非如此又當怎樣?若非如此又能怎樣?睜開眼睛再看看吧:唯其如此,那面目與形體才都美麗!設若顛倒,比如說形體困惑、拘謹而面目放浪、張揚,豈不醜惡?

可這,又是因為什麼呢?

對了,詹曾經說過:在那樣的時候,我總是不能靠語言來表達感情。對此,娥曾問道:“不靠語言,那他靠什麼?”而後娥毫不遲疑地回答:“靠身體,靠袒露,靠動作,靠那種白天不可以言的言,平素不可以說的說!”記得那時我在丁一曾喜不自禁:“是的是的,要靠那話——語音和文字之外的話語,交流或溝通的另一種可能,素常言詞之難於企及的心向或意指……”

所以面目倒是靠不住的。

所以思慮陷於疑難。

所以拒白晝於閉目,寄夢願於無衣,拘心流以默想,乘黑夜而遊魂。

所以望白雲之飛掠,聽海浪之拍擊,沐日月之輝耀,盼天路之可期!

於是秦漢的疑問便在那些拘謹的面龐上呈現。於是依的憂慮便在那些恐懼的表情中浮出。於是秦漢的思慮回落到巨石群中,而依的經歷跟隨那群白色的鳥兒(或有黑色的翅膀),在“丹青島”上空哀歌似的盤繞,飛翔……

是我該回去的時候了。

回歸那蒼茫之水,回歸那空瞑之在。

回歸那不是鐘錶的時間,或“寫作之夜”。

正如詩人所說:“一切話語,都被白晝之王所廢。”那便是心魂回歸黑夜,重新去鍛造一種語言或一條道路的時候。

155.標題釋義

如同水在沙中嘶喊,或風自魂中吹拂,虛無縹緲間那一點心識——不死如我。輕輕地飄搖,浮遊,浪動,輕輕地漫展或玄想……忽然間,曾經那個揚揚浪浪、若虛若在的聲音漸似清晰:“只可能用生證明死,用在證明無,用有限證明無限,剩下的你自會明白……”我正待問其究竟,那聲音已杳然無蹤。

隨即一聲餘音蕩蕩的鐘鳴。漸漸地,顯現出亮白的窗紙、暗襯的窗欞、遊動的光斑和樹影,顯現着四壁、屋頂、吊燈,以及一座古舊的時鐘……

我在史鐵生中醒來。

或不如說我從某丁之夢,醒進了某史之實。——所謂“丁一”不過是一種可能;一種可能,於“寫作之夜”的實現。所謂“丁一之旅”不過是一種話語;一種可能的話語在黑夜中徜徉吟唱,又在拘謹的白晝中驚醒。這麼說吧:丁一與史鐵生並無時間的傳承關係,最多是空間的巧遇,或思緒的重疊。

156.補遺

還有件事要交代。正當我要飛離“丹青島”時,忽見秦漢和呂薩慌慌地趕來。

“喂喂,你們咋才來呢?”

唉唉,是呀,沒有了丁一,他們聽不見。

只見他們在那群岩石中間走走停停,指指點點,尋尋覓覓……終於,好像發現了什麼,他們在一塊不能說最小但肯定不引人注意的岩石前駐足,細細察看,時而交頭低語,時而仰面無言。我悄悄落在他們身旁,卻見那石頭上有一句不知是誰匆忙刻下的留言:一切都是可能的,但我在這兒。

“是她,”秦漢說:“是歐青的筆跡。”

“啥意思?”呂薩問。

秦漢不語,微微地搖頭。

“她說她在哪兒?”

秦漢再吹一吹那字跡上的灰塵,久久端詳。

2002年10月至200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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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丁一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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