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E城歸來

電話里有娥的留言:“回來後到我這兒來一趟。”

丁一急忙趕去娥處,一路上不往好處猜:是不是問問病了,或是又惹了什麼禍?問問常惹禍。有一回她半夜裏跑進教室,把雪白的牆上都畫滿了畫。還有一回,她把三個生雞蛋放在被窩裏,不小心全給壓碎了;老師問她為什麼把雞蛋放在被窩裏,她說要孵小雞。

好像沒事,娥獨自坐在窗前看書。斑斑點點的秋陽在她身上安詳地跳動。

“怎麼了?”

“不怎麼。”

“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呢!”

“你先坐下。”

聽起來還是有事,丁一的目光不離開娥。

“問問得上學了,”娥說。

“是嗎,她有七歲了?”

“六歲,明年該上了。”

“噢,有什麼問題嗎?”

“什麼事她都要懂了。”

“你指什麼?”

“我怕她在學校里會受人歧視。別人問到她父親,她怎麼想?”

丁一的手指有節奏地敲着桌面。娥去了衛生間,明顯是給他留出時間來想。

娥回來時,丁一說:“她有我呀,我就是她父親不行嗎?”

“她會信嗎?她一直都是叫你丁叔叔的。”

“是怎麼回事就怎麼回事,其實問問心裏什麼都明白。”

“是怎麼回事呢?”

“去領個結婚證唄。”

“你?和我?”

“無所謂嘛。那東西有也無所謂,沒也無所謂,一張紙唄。”

“不,我是說薩,薩會怎麼想?”

“薩怎麼了?”

“她愛你。你不覺得薩已經愛上你了嗎?”

是嗎丁兄,我看未必吧?

但他避開了我的追問,半天才找出一句話來回答娥:“嗯……我想是這樣,也許……哦,再說這主要是為了問問,薩應該能夠理解。”

“你以為誰都會跟你一樣嗎?”

“我怎麼?”

“你以為誰都能永遠生活在戲劇里嗎?”

丁一無言地踱步,從紅踱到藍,從藍踱到白……

娥換了個位置,坐到陽光夠不着的角落裏,背靠牆,看着丁一。

丁一走上陽台,站了一會又走進卧室,在卧室里轉了一圈出來,又走進了問問的房間。

“丁一,”娥在客廳那邊說:“也許……也許我們都該過一種正常的生活了。”

丁一看看問問的那些玩具——梅花鹿“格倫”,大灰狼“詹”,小浣熊“安”和鴨子“勞拉”……然後他慢慢坐下,慢得就像個老人。是呀哥們兒,我早就料到了,他說。/我說你料到了什麼?/會有這一天的,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陽光也像個老人,在窗欞上,在樹影間,在那些毛茸茸的玩具身旁,以及在記憶中那架老座鐘的“嘀嗒”聲里,緩緩移動……遠處,遠得近乎抽象的地方,便有了一陣陣若無若在的騷動,是秋風正在起程。

“正常,”丁一像是自語,像是夢囈,又像是在對娥說:“你是指白晝?”

“但問問是要上學的,”娥在那邊回答。

“為什麼一定要……要上那個破學?”

“那是你的看法。”

“那麼,你呢?”

“誰也不能替她做這樣的決定。”

“但你能替她做一個正常的決……決定嗎?”

“只能這樣,丁一,未來怎樣那是她自己的事,要留給問問自己去決定。”

“這不會是商周的決定吧?”

“怎麼說呢……但不像你想像的那麼簡單。”

丁一從問問的房間出來,夢遊似的腳步,在客廳門旁停下。

“他,我是說那個商周,是不是又來過了?”

“是。他說問問也可以到國外去上學。”

“這就對了。”

“對什麼對了!”

丁一笑笑,半含凄苦,半似譏嘲。

“笑什麼笑,我最討厭這個!”娥喊道:“有什麼想法就直說!”

“我笑我自己。現在,我倒像是那個摩爾人了。”

“你以為你不像?”娥氣得站起來,走上陽台。

一個站在陽台上,一個在倚在客廳門旁,中間是那塊紅、藍、白的三色地,是跳動的樹影,是安謐的秋陽,是秋風從遠方帶來的寂靜。這寂靜讓人一時再難找到談話的切入點。

很久,娥才說:“你先走吧,我想一個人呆一會兒。”

丁一走到沙發前,拎起挎包——緩慢又無聲的動作總讓人想起:夢遊。

“讓我們都再好好想一想,好嗎?”娥說。

當娥轉回身看時,那廝已經不見。

“丁一?丁一?”

所有的門都關着。

“丁一?丁一?”

所有的門好像都沒開過。

哥們兒你怎麼啦?

怎麼也不怎麼。

失望,或無所不在

丁一獨自走進秋風。風中好像全是伊阿古的讒言,好像全是奧瑟羅的心痛,好像全是凱西奧和商周的影子……

哥們兒,你這是怎麼了?

沒勁!他說:沒勁!無聊!庸俗!俗不可耐!

你幹嗎不說:忌妒?

我?忌妒?

還有誰?

不,這不是忌妒。

不是忌妒是什麼?你以為忌妒啥樣兒?

我跟你說了這不是忌妒,不是,不是!這是……

是什麼?

失望!唉,這下秦漢可以得意了,這下可是讓他給說對了。哥們兒你說,這世界上還能不能有些事是真的?還能不能有些東西是可以信賴的,是不會隨風飄散的?

您,偉大的失望者?

我可不是秦漢。我只是說:如果連娥也是這樣,連夏娃也會忽生去意,哥們兒你說,你說這一切一切可還有什麼指望?

不過依我看,您的失望,真的並不怎麼偉大。

我壓根兒也沒想偉大,我只是想要真實!

這就是真實。這才是真實。真實的生活,和您真實的妒忌!

那麼你認為人應當怎樣?逆來順受?隨波逐流?為了不失望,壓根兒就不要有希望?為了不痛苦,乾脆就麻木?人家說你走吧,我這兒來了另一位亞當的傳人,你拍拍屁股就走?人家說你走吧,戲散啦,你站起來就回家?人家說您這些東西不是什麼寶貝,是廢品,是垃圾,“不正常”,你就把你的心、你的血統統裝進膠袋拿去扔掉?

娥這樣說了嗎?

怎麼,你還覺不出來?那就等着瞧吧……

因而塵沙陣陣,丁一的原野上風也似的颳起了伊阿古的讒言——是呀是呀,你想聽見什麼,你就能夠聽見什麼。因而落木蕭蕭,丁一之旅走進了奧瑟羅的憤怒——“憑我伊阿古風一般無所不在,一俟你萌生猜忌,我便會捲土重來!”因而霧障千里,苦雨綿綿——是呀是呀,你以為什麼是真的,什麼就成了真的:丁一的秋天,到處都似藏着凱西奧的虛情假意,和苔絲狄蒙娜不可饒恕的背叛……

標題釋義

一種可能是:商周的出現不過是暫時的,娥不會跟他去;不管問問是否會跟了他去。另一種可能呢,則要讓丁一倍受煎熬,讓他的戲劇經歷考驗:娥仍然愛着商周;娥一直都想着商周,想着那個一氣之下遠走他鄉的人有朝一日幡然醒悟,能夠重新回到妻兒的跟前。

兩種情況都是可能的。

但命運只可得其一途。

因故“丁一之旅”也可以寫作“丁之一旅”,即某丁之命定的一條路。“我的丁一之旅”亦可寫作“我的丁之一旅”,即我想像中的,某丁之命定的一條路。

兩種可能,實可等量齊觀,但我為他選擇了后一種。

不幸的丁一呀,你不如落在別人的想像里。但是不巧,或者偏巧,這一回你命定地走進了我的想像。(也許我們都不過是誰的想像吧——那個智慧的老人博爾赫斯透露過這樣的意思。)

正如“夜的戲劇”一向都在人們的夢裏上演,想像也是一種現實。你以為夜只是無邊的寂暗嗎?你以為夜,死氣沉沉?不哇不哇,夜深人靜,玄思馭夢,遐想乘風……那曠野中的呼告並不因白晝的輪番到來而被消解,而被湮滅,因故它成為我的“丁一之旅”或“丁之一旅”。至於另外的路途嘛,則不得已而就此中斷,或在另外的地方走進了白晝的喧囂,或白晝的逍遙。——因為我,也不過是一種可能,一種可能無不同時是一種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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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丁一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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