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戲劇時節

夜又來臨。

盛夏之夜,是戲劇的季節。當黑夜掩蓋了白晝,寂靜阻擋了喧囂,娥說現在就是我們約定的時候。

娥,腳步輕輕。

娥,身影移動。

關掉枱燈,拉開窗帘,推開窗讓風和月光都走進來,娥說就是現在。

娥說:“你曾經想說又不敢說的是什麼?”

娥說:“你平時想做又不敢做的是什麼?”

娥說:“你一直希望而又覺得沒有希望的,都是什麼?”

丁一輕聲問道:“那你……你是誰?”

丁一在黑暗中尋找着娥的目光:“你曾經是誰?平時,是誰?”

我說:還有,當她不在這兒,當她離開了此時此刻,娥她,你又是誰呢?

娥詭詰地笑笑:“我是別人。無數別人中的一個。比如,就是你夢裏那個素白衣裙的女子。”

這話讓丁一一陣暈眩,或令我在其中忽悠悠一陣飄蕩。於是乎往事與未來一時難分界線,牽連鋪展,彷彿無邊……

當那陣暈眩或飄蕩過後,丁一抬起頭來,見娥正給自己換上一身素白的衣裙。

“別,你先別看!”娥說。

丁一聽話地閉上眼睛。

“唔,對了對了,好孩子就該是這樣。”

是呀,就該這樣!娥你就該是這樣:一身素白的衣裙,從遠處走來,從人山人海中走來,飄飄幻幻你就該是這樣從別人之中走來,走出陌生,走過隔離……

“好啦。喂,你可以看了。”

丁一睜開眼睛:娥,或那素白衣裙的女子,已端坐在月光中。

“現在,我,是誰?”

“泠泠,泠泠……”那丁囁嚅道。

娥站起來,讓那雪白的裙裾輕輕旋轉。

“你是泠泠嗎?”丁一顫抖着,後退,希望自己還是像當年那樣心存慕畏。

“那你呢,現在是誰?”

“他是,丁二。”丁一卑怯地望着娥,寧願自己相形見絀,寧願自慚形穢。

娥便如泠泠那樣挺然傲步,走過丁一時墊起腳跟摸摸他的頭:“那,這個丁二,又是誰呢?”

“一個廚……廚師的兒子。”

“你們工人,其實挺好的,四寸寬的袖章不是也……也挺好的嗎?”

夜風吹進窗口,悄悄又走出房門,掀動起娥的衣裙。

丁一跪下一條腿,捉住娥的裙裾,希望它不要飄動得那麼傲慢,又不要飄動得這……這麼慈悲吧。

娥抱住他的頭,撫摸着,梳理着,希望他不要顫抖得這麼悲傷,更不要回想得這……這麼恐懼。

兩個人都在流淚。

慾望,都在燃燒。

娥放開丁一,走到盡量遠些的地方,蹲下,拉一拉裙裾裹緊雙膝。

丁一之花悄悄開放。

娥又掀一掀裙裾,然後再次警惕地裹緊,一直裹到腳踝。

丁一之花頓時昂揚。

娥便像導演那樣輕聲提示:“喂,該你了。”

我說過,此丁憨蠻,這呆貨竟一時不解娥的用意。

娥便提高聲音:“你!現在想要怎樣,或者,應該怎樣?”

彷彿受了驚擾,丁一之花忽兒低垂。

“你應該把我,不,是把泠泠!把這個驕傲的泠泠這個冷酷的泠泠,怎樣?”

彷彿陷入疑難,丁一之花漸漸萎敗。

“你應該教訓她一頓!你應該命令她,命令她做你想讓她做的,命令她做她不想做可是也得做的,命令她做她其實想做,但沒有你的命令她又不敢做的……”

“什麼?”

“一切!”

“一切?”

“對。”

怎樣都行嗎?那丁問我。/當然當然,不許她不行!因為,因為……/因為什麼?/因為,靈魂,曾以‘我’的名義,和‘你’分離……/那,現在,怎辦?

“脫!”我衝口而出。

“脫——!”那丁沖娥一聲暴喊。

於是乎那個驕傲的泠泠便在幽暗中變成了赤裸的娥。於是乎赤裸的娥便在月光下變成了飄蕩的夏娃。於是乎飄蕩的夏娃便在夜風裏凝聚成了可能的泠泠,或可能的別人,凝聚成一切別人和一切愛的可能……

“哦,你真的是泠泠嗎?”

“是。丁一,我是。”

“那你,還記得那個夏夜嗎?”

“那個夏夜,還有那棵香飄四溢的桂花樹。”

“還有到處飛舞的流螢。”

“還有滿天飛舞的群星。”

“可那時,你是多麼無情無義呀!”

“可現在,她已迷途知返。”

“可那時你為什麼不能也像現在這樣呢?”

“因為,因為那時,你並沒有命令她像現在這樣呀?”

“那是因為你沒有像現在這樣對……對待丁二。”

“那是因為,對泠泠來說,丁二也是別人。”

“要是那時候,他就這樣命令你呢?”

“那時候,他為什麼不試試?”

“他不敢。”

“怕什麼呢?”

“怕……怕你第二天就不會再來了。”

“……?”

“我說第二天我還到那棵大樹下等你,可第二天我去了,你卻沒來。”

“喂喂穿幫啦,”娥說:“丁一你穿幫了吧?”

丁一把娥扛起來:“廢話,穿什麼幫?”

“怎不穿幫?”娥在他肩上踢着腳掙扎。“泠泠,怎又成了那個小姐姐?”

“這有什麼?那不過是,不過是時間問題。”丁一把娥扔進沙發。

“啊丁一!”娥恍然大悟道:“你一定會是個好演員的,你還會是個了不起的導演……”

“我主要是一個了不起的情人!”

“哦是的是的,你是個了不起的流氓!”

“告訴我泠泠,第二天,為什麼你沒來?”

“也許,也許是我忘了。”

“忘了?是呀是呀,有人是會忘的,可有人不會忘!麻煩就出在這兒。”

“可我現在想起來了……”

“可沒忘的人就一直在那兒站到天黑,你知道嗎?沒忘的人一直站在那兒,望着遠山,望着飛霞,望着那飛霞一點兒一點兒地消失,星星一個個亮起來,可是忘了的人卻一直都沒來!”

“以後,她不會再忘了,好嗎?”

“他孤零零地站在那兒,一直望到夏天過去了,秋天也過去了……一直望到冬天來了,下雪了,雪地上有兩行腳印,那腳印把他領進了一片樹林……然後,你從那片樹林裏轉過頭來問我‘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你也沒忘,你也是不忘的人。我才知道原來是我的錯兒,是我等你等得還不夠耐心。我才知道既然要等就要等到那棵大樹周圍長起樹林,既然要等就要一直等到冬天,等到一場大雪之後,等到你的腳印來領我走近你的身邊……”

“是的,即便在邊疆,我也一直沒有忘。那棵大樹的素描她還給你留着呢。”娥發現這樣的“穿幫”實在是妙不可言。

但是那丁忽然沉默。

“喂,我回來啦!你終於把依給等回來了。”

但那丁仍舊沉默,周身像似發一陣抖。

“我們還在雪后,還在那片小樹林裏見面,好嗎?”

於是,他把頭埋進娥的懷中。

“而且,現在,沒有別人……只有雪,只有樹,樹是多麼可以信任哪,雪是多麼乾淨……而且,在樹林的邊緣,也再不會有‘流氓之歌’了……”

那丁一無聲息。

“你怎不說話了?”

“因為,我,是個出賣者。”

“不,你不是!”

“我是!是我出賣了依的,出賣了依的全家。”

“可那不能全怪你呀。”

“姑父說他是因為怕死,可我,我是怕的什麼呢?”

“你怕連累你的父母。”

“姑父是因為受不住嚴刑拷打,可我是受不住什麼呢?”

“你最受不住的是:我們,你們,他們。”

“娥,你是怎麼知道的?”

“所有的愛人都會知道。”

“可我為了成為‘你們’,成為‘我們’,卻把依出賣成了‘他們’。”

“所有的愛人都會為此而流放得深重的,不是在邊疆而是在心裏,不是在荒原而是……而是心已經成了一片荒原。”

“娥,你是怎……怎麼會知道的?”

“因為我也是一樣。”

“秦漢呢,也一樣嗎?”

“所有的愛人都是一樣。但所有的愛人都因為這樣的流放而更加懂得了愛情。而所有的,不愛的人,則被永遠地流放到了沒有愛情的地方。”

“可他們並不認為那是這樣啊。”

“所以他們也就永遠,永遠都不能懂得愛呀!”

“你不希望人人都能懂得愛嗎?”

“你呢,你不希望?”

“可那天秦漢說,希望又有什麼用呢?”

“怎麼沒用?”

“秦漢問我:你們的,希望,能實現嗎?”

“希望着,就是實現着。一直希望着,就是一直都在實現着。”

“你不覺得這有些無奈嗎?”

“我們從來就在無奈之中。所以,無望,希望,還有失望,你必須選擇一個。”

“能不能只選擇實現?”

“就是說,你選擇無望?”

“啊,娥你真是狡猾。”

“不,這是智慧。”

“你很會詭辯。”

“要是你不能證明這是詭辯,這其實就是:智慧。”

“是呀是呀,你很可愛。”

“就是說,你還是選擇了希望。”

“怎見得?”

“愛,就是希望。”

“怎麼講?”

“愛着的人,就一定是希望着的人。”

“不愛的人呢?”

“是無望的人。”

“那,絕望的人呢?”

“絕望的人什麼都不說,甚至也不說自己是絕望的人。”

“秦漢呢,秦漢是哪一種?”

“他嘛,他應該算是一個非凡的,失望者。”

“一個了不起的愛人?”

“也許吧。”

“像你一樣?”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像他那樣,像愛一個異性那樣愛一個同性,像愛一個美人那樣愛一個醜人,甚至像愛一個好人那樣愛一個不怎麼樣的傢伙。”

“像愛一個好人那樣愛一個壞人,這怎麼可能?”

“否則還談什麼愛呢?否則,他會說,那就僅僅還是性,就還是漂亮或不漂亮的乳房,高貴或不高貴的裸體,聖潔和不聖潔的屁股……可連畜牲都是會在健壯和不健壯之間做出取捨的。”

“這不對!”

“怎麼不對?”

“難道你不覺得這兒有什麼問題?”

“什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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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丁一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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