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衣與牆
因故,此地多有制衣業;冷與不冷,人們總也要衣袍加身。同理,造牆業亦發達昌盛;無風無雨,人們也要立牆以蔽,築屋而藏。久之又成習俗,或為公約、規則——光天化日之下務須衣冠齊整,四壁遮擋之內方可隨心所欲。比如做愛,既須去衣而為,故務當蔽之以牆——丁一一帶便明確稱之為“房事”“行房”“同房”甚至“房中術”,即是說:此等事件,非於房中而不可以為之。
非於房中而不可以為的原因,雨驟風疾之日容易混淆,風和日麗之時就看得明白,那絕不止於防範自然事件的侵襲,根本是為了抵擋別人的耳目。因而,四顧無人處亦利“野合”,須臾無人時也可“偷歡”。這樣來看,牆與房並非必須,必須的只是遮蔽——對別人之耳目的抵擋,對他人之心的防範。也可以這樣看:四顧無人的空間即是衣,須臾獨處的時刻也是牆。據我在丁一一帶數十年的經驗看,衣與牆的形式繁多,纖維織物不過衣之一種,磚堆瓦砌更是牆的初步。表情怎樣,一定沒有隱匿?微笑如何,肯定不是躲藏?掌聲呢,更是何多敷衍!話語,尤其難免暗道條條。那都是衣和牆啊,都是躲藏,逃避,隔離,防範。譬如丁一的改名,不是衣嗎?再譬如我為他圓謊,不是一道無形的牆?
有個名叫羅蘭·巴特的哲人明察洞觀,竟看出裸體有時也可為衣。比如裸舞,舞者一絲不掛但其實她穿了一件“裸體之衣”!此衣何名?其名舞蹈,或曰藝術。舞蹈或藝術,也可為衣為牆,從而遮蔽了她的赤裸。她以其獨具的姿態而為舞者,以特立的心情而行其藝術,從而脫俗,從而非凡,不再是光着屁股。因為劇場這獨具的形式,因有舞台、燈光、佈景、道具所強調的規則,故令觀眾忘乎尋常,進入審美,自然而然或不得不承認了她舞者的身份,承認其“裸體之衣”。倘有誰偏看她是赤身露體,光着屁股,那麼先生們女士們:是您違背了規則,蔑視了公約,這念頭恰恰使您不恥,無礙他人;這行為反倒裸露出您自己的某種邪念,從而使您——而非別人——赤裸無衣。
這真是多麼奇異的一件事啊!首先,裸體,為什麼可恥?就算是光着屁股吧,為什麼就遭恥笑?屁股,以及那道美妙縫隙中的埋藏,堂堂正正的一處組織嘛,人所必備的幾種器官,什麼原因使它備受歧視,或(其實是)重視?嘴可以笑,齒可以露,何以單單屁股要小心地隱藏?其次,說那“裸體之衣”遮蔽了她的赤裸,那倒要請教了:既已裸體,“裸體之衣”又是遮蔽了她可能赤裸的什麼?於是第三,是什麼,既可化裸為衣,又可以——等着瞧吧——化衣為裸?
丁一日益成長,我漸漸地有些明白:是規則,是公約,是人們的共識或公認。不信你去天體浴場看看,在那兒一絲不掛也可悠然坦蕩,談笑從容,可你要是指出誰是光着屁股,眾人決不認你是個誠實的孩子,反會驚訝地看你是那個光腚的皇帝。而在街頭,在會場,在一切所謂大雅之堂,莫說一絲不掛,就算聊有一絲半縷(如比基尼),眾目睽睽還是看您精神病,白痴,要麼——就像丁一——流氓!什麼意思?規則和公約呀,你要服從它!丁一一帶的旅行者,我提醒您切記入鄉隨俗,接受它,服從它,回到屋裏再暴露自己的心事吧。關鍵的一點您要理解:問題不在你穿或沒穿,而在你是否像別人一樣穿或沒穿,在於你能否服從規則,遵守公約,能否從眾,以及能否藏進別人。
是呀,藏進別人即告平安。所以夏娃藏進了別人,是嗎?所以少年丁一曾苦惱於父親有如紅海洋中的一縷異色,是嗎?所以此地有句俗語:不肖子孫——不像你的前人,那就是壞孩子!所以“異端”便是“邪念”。所以,你又不能光靠衣冠楚楚來藏進別人,還得靠“心思楚楚”去藏進別人!衣冠楚楚未見得總能藏進別人,衣冠楚楚不過也是為了標榜“心思楚楚”。你的屁股露與沒露,其實並不當緊,關鍵在於你的“心思”藏與未藏。所以你可以衣冠楚楚藏進浩浩蕩蕩的衣冠楚楚,也可以一絲不掛藏進成群結隊的一絲不掛,但不可以相反。你要是一絲不掛地走進了眾多衣冠楚楚,你自然是可恥的一絲不掛,但如果相反,你衣冠楚楚地走進了眾多的一絲不掛呢?對不起,你還是可恥得彷彿一絲不掛!怎麼回事?我露出了什麼?屁股,以及與之有牽連的東西不都已經藏好了嗎?但是,你露出了你背離規則的行徑,露出了你輕蔑公約的態度,露出了你不肯屈服於公認的“異端邪念”!所以,其實,衣也無需乎衣,牆也無需乎牆,只要遮蔽!而且,要遮蔽的主要不是肉體,根本是你的慾望,你由衷的心愿,你自由的嚮往!
夏娃啊夏娃,這可就難了,這可讓我如何能認出你——尤其是有那三點警告?
牆為何物?衣自何來?夏娃呀,咱怎會落到這步田地?怎會如此地害怕了赤裸,如此地相互躲藏?曾經,我們是何等地無遮無蔽、坦誠相見呀!夏娃你可還記得嗎,在伊甸,我們是多麼自由,多麼地不知羞恥為何物?我們的慾望,我們的心愿,花一樣開放得絢爛,雲一樣遊走得坦然,雨一樣盡情飄灑,空氣和光似的無處不在,哪裏是現在這樣拘謹、警惕?這樣躲躲藏藏,擔驚受怕!
蛇是怎樣誘騙了人的
“他們一吃那果子,眼睛開了,發現自己赤身露體;因此,他們用無花果樹的葉子編了裙子來遮蔽身體。”(《舊約·創世記》)
事實上,與夏娃真正的分別,即始於那時。
因為,尋找始於遮蔽。
因為自從起步於亞當和夏娃,永遠的行魂無論是途經某丁還是途經某史,都是為了找回自由,找回心魂的完整。
而那分別,全是由於蛇的誘騙。蛇說:上帝所以不讓你們吃那棵樹上果子,是“因為他知道你們一吃了那果子,就會像神明一樣能夠辨別善惡”。(《舊約·創世記》)
但這為什麼是誘騙呢?丁一問我,難道人不應該明辨善惡?/我吃力地回想,回想:也許,問題在於,人有沒有這樣的能力!/為什麼沒有?那丁搖頭:不不,你沒能說服我。
這是我在丁一以及在諸多的生命旅程中,久懸未決的問題。
惟當如今我回望丁一,回望那一帶的價值虛榮,尤其是我在史鐵生遇見了一個可怕的孩子之後,我才有所覺悟:蛇的話不僅是誘騙,而且是雙重的誘騙!首先,蛇知道:人即便吃了那樹上的果子,也並不真能像神那樣明辨善惡。其次蛇又知道:人一旦自命為神,則難免憑據人智來劃分人間等級,或以自家的好惡而行價值區分,並以此替代神辨的善惡。然而人哪,蛇尤其知道:人因其與生俱來的虛榮心和權力欲,最易雄心勃勃,因而最易聽信它的讒言!結果怎樣?結果必致神的聲音漸悄漸杳,而人呢,惟在自己設置的高低貴賤中掙扎,奮鬥,抗爭,廝殺……
結果善惡反難辨認。
結果怨恨蔓延,歧視泛濫。
結果心魂如宇宙膨脹中的星球,互相越離越遠,越離越遠卻還要“防人之心不可無”。
所以夏娃藏進了別人。
所以夏娃她——言在此世間,人深不知處!
知識樹
那棵樹,有叫它“智慧樹”的,有叫它“知識樹”的,我傾向後一種。一是因為智慧難得,知識卻與日俱增;二是因為,智慧總是看見人的缺憾、人的罪性,而“知識分子”素來自命非凡。
事實上,蛇的詭計不僅已經得逞,且正與時俱進。——不知曾幾何時,“知識分子”已然意味了一種共同立場,而且這立場不經論證已然代表了正確與光榮,暗示着勇敢或必須勇敢。舉個例子嗎?好:設若你識文斷字,設若你登科中第成就了一兩項功名,而你卻仍不能勇敢(請注意此地自古而今的一句箴言:武死戰,文死諫),依然存留着人性的軟弱,或犯着人智難免的錯誤,就會有人凜然地說你這是:知識分子的羞恥!
這不能不讓我欽佩了蛇的知人知面又知心,欽佩它對人的勘察之精準、透徹。
我敢說,丁一就是這樣一位“可恥的知識分子”。而且,從來我只知道他憨蠻,誠實,卻不知這小子不僅可恥,竟還拒絕以此為恥。
你總不至於以此為榮吧,丁兄?
那當然不。我只是想啊,你勇敢你就去勇敢,你獻身你就去獻身,因此我尊敬你,但這尊敬並不因為你是什麼“知識分子”。
噓——,小點兒聲,你這話未必沒有“流氓”危險。
那廝便壓低了聲音問我:那你呢,怎麼看?
算啦算啦,你還是少給我添亂吧。
比如獻身吧,你怎麼看?那廝固執,要讓我說呀,獻身應當限定為私自的美德;號召別人去獻身,我聽着就不大對勁兒。他憑什麼,憑他是知識分子?再說了,要是再出來一個比你還勇敢的呢,你是不是就成了普通百姓?
噓——,你膽子可真不小。
但我相信,那棵樹一定是叫“知識樹”。
在史鐵生,我遇見過一個可怕的孩子
“那個矮小瘦弱的孩子,他憑什麼讓人害怕?他有着一種天賦的詭詐——只要把周圍的孩子經常地排一排座次,他憑空地就有了權力。‘我第一跟誰好,第二跟誰好……第十跟誰好’和‘我不跟誰好’,於是,歡欣者歡欣地追隨他,苦悶者苦悶着還是去追隨他。我記得,那是我很長一段童年時光中恐懼的來源……生命的恐懼或疑難,在原本乾乾淨淨的眺望中忽而向我要求着計謀;我記得我的第一個計謀,是阿諛。但恐懼並未因此消散,疑難卻因此更加疑難。我還記得我抱着那隻用於阿諛的破足球,抱着我破碎的計謀,在夕陽和晚風中回家的情景……”(史鐵生的《記憶與印象·想念地壇》)那個可怕的孩子證實了上帝的憂慮。
那可怕的孩子,他獲取權力的途徑和我為著平安而想出的計謀,是人之罪惡的最初範本。這範本十分重要,對於我的旅行——無論是途經此丁,還是逗留於那史,可以說都具有決定性意義。
遵循着“蝴蝶效應”,那個可怕的孩子已然成長得無比強大,已然漫漶得比比皆是,以致人間的一切歧視、怨恨、防範與爭戰中,都能看見他的影子。因而上述引文既是我在史鐵生的經歷,也是我於丁一的屢屢遭遇。
“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會有鬥爭”——此地歷史上的一位強者這樣說過。還應該說: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會有這類強者。還應該說:凡有鬥爭的地方就會產生這類強者。但是,是這樣的鬥爭需要這樣的強者呢,還是這樣的強者需要這樣的鬥爭?所以,是否還可以說:凡有這類強者的地方,就會有阿諛,就會有計謀?
還可能有什麼呢?
還可能有懦夫。還可能有叛徒。當然還有情種。
我曾聽一位強者這樣說:“愛嗎?那不過是弱者的一種玩具。”此言或不無道理,但也可能是他對自己的判斷過於草率——以我之無限並複雜的旅途來看,他未必就不弱。
史鐵生插話
那史:“而且,那些強者或那些可怕的傢伙,不約而同都會想到從性方面來攻擊你,威脅你,以便能夠操縱你。性,最是他們喜歡的武器。”
我:“因為那最是你的隱秘,最是你的軟弱。”
那史:“為什麼?”
我:“因為,性,註定地是需要別人的。或者,愛,最是你孤獨求助的時刻。愛情,不可能不是在盼望他者。所以那又最是你的懼怕。”
那史:“懼怕?”
我:“因為你不知道,別人,會是怎樣的態度。”
那史微微點頭。我還很少見他有這樣謙遜的時候。
“甚至,你沒有那種事,”那史一改以往的驕橫,說:“他們也會編造出那種事來攻擊你。”
我笑笑,心說:你可能還沒有那種事,但你不可能沒有那種盼望。誰也不可能沒有那樣的盼望。
那史警惕地看看我:“你笑什麼?”
我收住笑:“不不,沒什麼。你說,接着剛才的說,比如誰?”
那史:“比如那個可怕的孩子,他好像生來就知道,性,最是人的弱點,最是你的要害。所以他總是先造些輿論,或散佈些謠言,說你一定是喜歡上哪個女孩了,一定是與誰如何如何了,並且舉出些莫須有的‘證據’,只要你一臉紅……”
我又猜對了:為什麼臉紅呢?要是你從來就沒想過那種事,你幹嗎臉紅?
那史接著說:“只要你一臉紅你就已經輸了,不管是羞,是氣,你都輸了。”
“是呀,”我說:“而且不管你再怎麼反攻,也都只能是防守了。”
“哈,你知道!”
“為了些莫須有的事你守不勝守,然後你就會怕他,不敢惹他,無論什麼事都去附和他,服從他,甚至擁戴他,對不對?我當然知道。”
那史愣了一會兒,撐腸搖搖頭又似不大服氣:“未必,你未必全知道。”
我從鏡子裏看着他:“說吧,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有一回我和幾個孩子聯合起來,把他給治了。”
“把誰?”
“把那個可怕的孩子,那個又瘦又矮、專門會給別人排座次的孩子!有一回我們真的把他給治了,我們也給他排了座次——我們說:‘我們大夥,我們所有的人!互相都是第一好,都不跟你好!’那回他可真是傻了一會兒。”
“哈,你們是怎麼乾的?”
“我們密謀了很久,有點兒像張學良和楊虎城那樣,先是互相試探,然後……咳,這你就先甭管了。你猜,後來他怎麼著?”
“怎麼著?”
“就連屈服,他都是取一種與性有關的方式!他忽然指着一幅美女的年畫,對我們當中打架最厲害的一個說:‘以後我第一聽你的!現在,你想讓我跟這個女的親親嘴兒嗎?’天哪,你想得到嗎?不不,我不是說跟那女的親嘴兒,我是說他已經反守為攻,又把我們給排了座次啦!大夥都驚呆了,誰都還沒來得及想什麼,那傢伙已經把臉貼在那年畫上了!然後他騰出一隻眼睛來看大夥,再看那個打架最厲害的孩子,對他說:‘我要不聽你的,你就拿這事兒跟別人說去。’你想得到嗎?你想不到,輕而易舉他就又把我們給打敗了……”
亘古之疑
是呀,一直就有個問題:為什麼,性,這自然之花,這天賦的吸引與交合,在人類竟會是羞恥?而在其他動物卻從來都是正當,絕無羞愧可言?
事實上,自丁一不慎而成“流氓”之日起,這問題就開始困擾我了。證據很多。色鬼、淫棍、破鞋、騷貨、流氓、婊子……人類為性羞辱所創造的惡名舉不勝舉。再比如對那些在性關係上過於隨便,或在性方式上不拘一格的人,人們怎麼說?乾脆說他們不是人,“簡直是畜生”!
言外之意畜生是怎麼做都行的。然而畜生偏就不爭氣,世世代代惟傳承着一種做法:交配;只看重着一項目的:繁殖。
那麼人呢,人當如何?人從來就是偷偷摸摸、掩人耳目地行其性愛的嗎?不哇,在我悠久的旅行中,我記得那曾經不僅是正當,而且是榮耀!電閃雷鳴般的交合,狂風暴雨似的傾注,那是強猛,是旺盛,是威儀和美麗啊!從什麼時候起不再是這樣了?什麼時候,以及什麼原因,使人丟失了這份自由?什麼時候以及什麼原因,使人放棄了這份坦蕩的呢?
啊,伊甸!還是那條蛇,那棵樹,那樹上的果實!就因為亞當和夏娃吃了那樹上的果實,人才看見了羞恥!對了對了,就是從那時候就是因為這件事,一個沒有遮蔽、沒有攻防,一個不分你我的樂園已不復存在。就是從那時候就是因為這件事,你看見了我,我發現了你,大家都注意到了互相的區別。也就是從那時起和因為這件事,你藏匿起你的心愿,我掩蓋住我的秘密;為此我們穿起衣裳,為此我們壘牆築屋,用衣和牆來宣佈各自的尊嚴,用衣和牆來躲避對方的目光,來提醒對方的尊重和警惕……於是乎赤裸成了恥辱,於是乎“人心隔肚皮”——身在咫尺,心在天涯。
是呀,宣佈!這一切都是宣佈,是暗示,是表達,是話語!
所以,分離與羞恥,無不是語言的肇始。
所以,防範與探問,無不是語言的繼續。(怪不得此地有一本書呢——《絕對私隱》,單憑其名即可暢銷。)所以呀,在外人面前你要衣冠齊整,舉止有度;在熟人面前方可披衣趿鞋,嬉笑隨意;在家人面前你甚至可以赤膊,可以哭泣;惟在愛人跟前你才可以袒露心愿,敞開心扉。
所以嘛,敞開,是語言的嚮往。
因而呢,愛欲,是語言的極致。
說得坦率些:那件最小最薄的三角內衣,是最後的關卡,甚至符咒,它擔負著最為關鍵的遮蔽。——人呀,你要小心:這世上最美與最丑的話語都藏在這裏面!(還記得一種殘忍的遊戲嗎?關閉的門中既可能是美女,也沒準兒是野獸!)所以,從這最薄最小的衣中,既可能解放出愛願,也沒準兒走露出陰謀……
啊哈!來此丁一不久,我已看穿斯芬克斯變着花樣玩出的這個小把戲:性,之於人,是一種語言甚至是性命攸關的語言!而於畜生,則除去交配和繁殖便再無意蘊,故而它們無憂無虞,也便無需乎額外的勞累和麻煩了。然而,一向夢想翩躚的人哪,你要是猜不透斯芬克斯的這個謎語,則難免會像不久之後的丁一那樣,倒對畜生的“坦蕩”與“自由”心存嚮往,甚而至於身體力行了。
不過現在,緊迫的問題是:人有種種自由,何故不可以有畜生那樣的坦蕩?是呀是呀,沒有誰說不可以。當然可以。不管什麼事,唯其有過了,便是可以。只是我來丁一畢竟不久,不免憂慮:只怕那樣的話就得麻煩你放棄夢想了,以至放棄語言。而且,放棄,是否就夠了呢?好像還不夠,好像得壓根沒有才行。記得我棲魂猿身魚體那會,就壓根不說不想也不夢,晝夜無話;有,也只是些吃喝屙撒操的零星信息。
夢,這件事,不是你想有就有,想沒有就沒有的。
愛情也是。你問愛情有還是沒有嗎?對不起,一問就有。
語言就更是如此。
你去問問猿魚犬馬吧,無論什麼事你去問問它們你就會明白啥叫沒有了。
依我生生世世的經驗看,人間,世上,情況大抵如此,至今沒有太多變化。
不過,有一點得說清楚:以上“畜生”二字,概無惡意。一來呢,對人以外的一切動物,這都是合法稱謂。二來,一切居魂之器——肉體、肉身、身體或身器——究其實,都也不過是動物。當然了,“畜生”二字也可成罵,但那是譴責,是出於對人的遺憾或提醒:你一個心魂俱在之人,怎就管不好自己的動物呢,倒讓它做了你的主?——就好比含辛茹苦的妻子痛斥酗酒的丈夫:“你咋就管不住你這張嘴!”——又好比那邊的莊稼地里有人喊:“喂!這是誰家的驢,吃了隊裏的高粱?”
窺視
鑒於看穿了畜生們的絕無羞恥之虞,我忽又明白了一件事:人的軟弱、屈服、懼怕與防範等等,根本的原因是我們嚮往愛情。否則無所謂。否則你什麼感受都不會有,你就剩了肉體——這一份純粹的畜生!當然啦,也不會有夢。順便提一句:快樂與幸福是兩碼事,快樂僅僅是一種生理反應,猿魚犬馬也有,而幸福,全在於心魂的牽繫。
因故我千里迢迢尋找夏娃。——無論是在丁一,還是在史鐵生,抑或最初從亞當出發,都是一樣。
但是現在,我拘於丁一,夏娃藏在別人,丁一一帶又是人人都在衣中,人人都在牆后,眼睛抵擋着眼睛,心防範着心,這可咋辦?
“喂,告訴我,你到底是誰?”——嚯,瘋子,準是個瘋子!
“喂,告訴我,夏娃在你們誰中?”——哼,白痴,甭理他!
“喂,還記得我嗎?曾在伊甸?(或“去年在馬里昂巴”①?)”——哈,這傻B!要麼就是:哇,臭流氓……
一定是這樣。一定會是這樣。
因而我和丁一有了一種難耐的渴望——穿透所有的衣和牆,看看那兒到底住的誰?她/她們,是否也有着同我們一樣的渴望,一樣的嚮往,並且也跟我們一樣不得不藏匿起由衷的心愿?或者,那是誰,也正像我們一樣形單影隻,四顧張望?
所以我和丁一不斷地張望,朝向陌生的人群,朝着一切牆的背後,朝着所有可能被遮蔽的地方……甚至,以黑夜的夢景作為呼喚,以白晝的想像(白日夢)作為祈禱,我和丁一張望復張望……想像那枯寂的牆后的真確生命,想像那呆板的衣內的蓬勃肉體,想像那拘謹之身中的鮮活心魂……想像夏娃的旅程,想像夏娃的抵達,想像夏娃的居身……想像那居身的美妙動人,以及那美妙居身中跳蕩着的確鑿是夏娃之魂……想像她的安寧與熱烈,想像她素常的警惕與獨處時的忘情,想像她同我們一樣張望着的目光——望穿秋水,夢斷天涯……想像她自伊甸至今一向珍藏的信物,或為重逢而默守多年的諾言,想像她為那悠久的盟約而悉心籌備的隆重時節!
然而然而!要麼是這張望本就不軌,要麼是我錯看了丁一—誰料我的夢景卻推波助瀾令那丁色膽陡漲,我的想像竟助紂為虐,喚醒了他蟄伏已久的窺視欲。
先是在街上,公共場合,人群中的無論哪兒,我發現此丁時不時地兩眼發直,循其視線望去,極目處必一窈窕淑女,或妖冶女郎。而後在海濱,沙灘上泳裝繽紛,浴場中妙體閃爍,丁先生更是周身血涌,目不暇接。再次於家中,獨坐桌前,獨坐於夏天的蟬鳴中或冬日的爐火旁,這丁常呆愣不語,莫知所思,忽兒痴然捉筆,狂抹癲塗——真是讓人不好意思,筆下儘是些艷身浪體,纖毫畢露。
我笑他:喂喂,現而今的黃色畫報、錄像唾手可得,何勞先生用此拙力?
那丁不以為然:那都是死的呀兄弟,你看不出?畫報上的全像遺體,錄像里的都是幽靈!
此說倒讓我悄存快意,或引以為志同道合。
可誰料,有一回,甚至幾回,我發現那廝居然偷窺異性沐浴。這還了得!我喊他:嘿嘿,幹嗎呢你!他甚至顧不上理我,只揮揮手:噓——,別嚷……他居然看得專註。我又喊他:嘿嘿,嘿——!他竟不聞,猶自看得痴迷。我說行了嘿哥們兒,還記得你當年的醜事不?他這才怏怏走開。我說真沒想到你會幹出這種事!他不睬,顧自回味,猶難自拔。我再說:原來你真是個流氓!他腳下彷彿一絆,幻想這才淡去,乜眼瞅我。
什麼,流氓?你倒給咱說說,啥叫流氓?
你這樣看別人,就是流氓!
為什麼?難道你就沒這樣看過?
沒!
我是說在街上,在人群中,在你斜視的目光里,不為人知的角度。
嘿,我心說好嘛,這可是惡人先告狀:那是你呀哥們兒!怎麼栽給我?
好,那麼在心裏,夢裏,在你的想像中,夏娃她啥樣?
他這一問,我倒真有點含糊。
一個老太婆?還是僅僅一身漂亮的包裝?
可是,我沒偷看!可你偷想!告訴我,在心裏、夢裏、想像里,你都看見了什麼?
咳咳,您看這小子問的!
我替你說了吧,那丁道:一個美妙動人的女人!可一個美妙動人的女人絕不會止於楚楚衣冠,這你承認嗎?
哈,丁一!倒是你來教訓我嗎?我得反攻:你倒不如像先前那樣,到畫報里和錄像里偷偷地看呢,到海濱浴場去公開地看呢!
那不一樣!丁一喊道,似靈機忽通,浴場裏哪有真正的赤裸?那兒的人都像你說的,一身“裸體之衣”!要麼她們離你很遠,傲慢得像一群蠟像,要麼我正想挨她們近些看看清楚,她們就跳起來像你一樣說我是白痴,流氓,精神病……
你以為你不是?
好好,咱不鬥嘴。說實在的,我也早對她們沒什麼興趣了——那些海濱上的模仿秀,招搖其實空泛的模特兒,標緻其實僵死的所謂人體美,那些漂亮的空殼!單純的裸體,哥們兒你說是啥?不過皮膚包裹的一塊有限空間,絲毫也不能擴展,不能飄繚、動蕩,除了裸體你再也看不出別的,除了像裸體她們甚至都不像女人!
這小子真讓我吃驚:丁一有可能天賦不凡。
可是一個獨處的女人你見過嗎?他說:比如一個沐浴中的女人,那絕不一樣!她是那麼自由,舒展,毫不做作,既柔弱又強大,既優美又真確;柔弱得讓你想親近她,強大得讓你覺得可以依賴,優美和真確得讓你想要融入她們……而她們又是那樣地不加防範,旁若無人,無比的安靜中埋藏着難以想像的熱烈,熱烈卻又毫不張揚,時間一樣地悠久,沉重,憂傷……時間真是沉重又憂傷啊,你說是嗎?但卻被她們納入蓬勃,靈動,納入綿綿不絕的自在與悠然。她們的眼神,表情,她們的每一部分和她們所有的動作,都在說著一句話……都在說著……”
什麼?
那丁垂眸,久思不得其句。
這回讓我來替你說吧,那句話是:這兒沒有別人,這兒無衣無牆。
丁一差點跳起來:是是是,就這句!哎喲喂,行啊你哥們兒!
廢話,我是誰?永遠的行魂!記住:我就是旅途,是坎坷,是潛意識,是你全部的秘密……啊算了算了,不說這些。但你還是流氓!
又咋啦?
違法。違法了呀,你懂嗎?
唔,那丁嗤嗤竊笑,咱倆,不說這個。
①《去年在馬里昂巴》是法國作家羅伯-格里葉的著名劇作,劇中那男人遠比我在丁一幸運,他以夢囈般的言詞輕易就將那女人從現實喚回到夢中,從僵死的真實喚醒進鮮活的虛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