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相初呈(2)
於是楊廣在東宮召集群臣,涕泗橫流地宣佈大不幸的凶聞,一時搶天呼地,莫不號啕大哭。
“請太子節哀順變!”群臣之首的上柱國尚書左僕射越國公楊素,收淚發言,“國不可一日無君。伏乞開讀遺詔,順天應人,即登大位。”
楊廣含淚點頭,跪在群臣之前。張衡肅然側立,開啟金匱玉匣,宣讀“遺詔”:
第一道:兵部尚書柳述、黃門侍郎元岩,心懷叵測,暗蓄逆謀,逮交大理寺嚴訊議罪——等張衡剛讀完這道“遺詔”,群臣還在驚愕之際,東宮士卒已把柳述和元岩掩住嘴拖了出去。
第二道:庶人勇,人神所棄,賜死。
第三道:說“皇太子廣”,“仁孝著聞,堪成朕志”;如果“內外群臣,同心戮力,以此共治天下,朕雖瞑目,何所復恨?”又囑咐:喪禮“務從節儉,不得勞人。諸州總管刺史以下,各率其職,不須奔赴。”
“嗚呼!敬之哉,無墜朕命!”張衡拉長了聲調,搖頭晃腦地終於念完了他自己的得意手筆。
於是在群臣拭乾眼淚,手舞足蹈的歡呼聲中,楊廣即位,自定年號為“大業”。
於是,一個物慾極重,而強自矯飾的獨夫富有天下,縱慾惟恐不足的荒謬瘋狂的時代開始了!
於是,一個仁人志士,自救救人的時代也開始了!一七月的關洛道中,一片荒涼。在李靖看,有生氣的只是他所騎的那匹白馬,馬蹄敲打着堅硬的黃土地面,單調的聲響,更增添了幾分凄涼寂寞的意味。舉目望去,大地如死,人,人都到哪裏去了呢?
“人!”李靖在心中感嘆地自答:“這年頭隨時隨地可死!”死於開運河、營宮室的沉重的勞力壓榨,死於師出無名的征高麗,死於饑饉,死於瘟疫……
自一早離開東都洛陽,整天水米未曾沾牙——年歲荒得連打祭的地方都不容易找到;天色不早,今夜的宿頭不知在哪裏?一身衣服,被汗濕透了又干、幹了又濕,已不知幾次!喉頭尖辣辣的,乾澀得連唾沫都沒有了。馬,不住地揚一揚頭,發出短促的嘶鳴;李靖知道它在向他抗議;他亦早該有它的一份清水與飼料了!
“可憐,”他拍拍馬的脖子,嘆口氣說,“唉,你也是生不逢辰!”
忽然,隱隱傳來一陣鑼聲,李靖抬頭看去,發現遠處有一片房屋,頓覺精神一振。“快走吧!”他對馬說,“有了人家,總可以弄點吃的、喝的!”
於是他微叩馬腹,放轡頭跑了下去。一進鎮甸,大路北面就是一家小店,他下馬喊道:“店家、店家。”
“客人幹啥?”跑出來一個面黃肌瘦的夥計,有氣無力地問。
“這會幹啥?住店。”他說,“先把馬鞍卸下來,好好給它上料……”
“對不起,你老!”夥計打斷他的話說,“我們這兒沒有什麼吃的,你再趕一陣吧,十五裡外,有個大鎮,那兒好得多。”
李靖大為失望。“那麼,”他問,“井水總有吧?”
“嗯,嗯,”夥計遲疑了一會,慨然答應,“好吧!你請等一等。”
過了好半天,夥計拎來半桶混濁的井水,一隻破碗。李靖先舀了一碗,擺在那裏等它沉澱,又解下皮袋灌滿,然後飲了馬。等那碗水稍稍澄清,他一口氣喝了下去,味如甘露,美極了。
“多謝,多謝!”他取一小塊銀子酬謝了夥計,牽着馬慢慢往西遛了過去。
不遠,一處廣場,一群人圍着兩個胥吏,一胖一瘦,卻都是滿臉兇相。另外有一名地保,抱着面鑼,愁眉苦臉地站在旁邊。
李靖倒要聽聽官府又有什麼花樣,路上也好注意。於是,在一棵歪脖子樹下系好了馬,站在人群後面細聽。
“大家聽清楚了沒有?”瘦的那個胥吏,嗓門很大,“我再說一遍,皇帝行幸江都,龍舟要人拉縴,每家出婦女一名,老的不要,丑的不要,要十六歲以上、二十五歲以下,平頭整臉的。限三天以內,到縣城報到。這是皇命差遣,誰要耽誤了,可當心自己的腦袋!”
人群中響起了一片嗡嗡的聲音,每個人都在小聲埋怨,但眼中都流露了深沉的怨毒。
“我家沒有年輕婦女呢?”忽然有人大聲發問。
“你沒有長耳朵?剛才說過了,出錢也行。”
“錢也沒有呢?”
“哼!你命總有吧!”
“對了!”發問的人,立即接口,大聲答說,“命我有。就剩下一條命了!”說完,狠狠地往地下吐了口唾沫。
那胖子胥吏,立刻一抖手中鐵鏈,瞪着眼罵道:“他媽的!你這是幹什麼?”
“我吐我自己的唾沫不行嗎?”理直而氣不壯,已大有怯意了!
“你還強嘴。”胖子粗暴地叱斥,然後拿眼去看他的同伴。
瘦的那個大概是頭兒。“這傢伙不要命,還不好辦嗎?”他陰惻惻地說了這一句,向胖子微微使了個眼色。
那兩人是狼狽為奸慣了的:胖子獰笑着一甩鐵鏈,往那人當頭就砸;瘦的更壞,伸一條腿在那人身後,等他驚呼着踉蹌後退時,正好絆倒在地上。胖子起右腳踏在他當胸,一鏈子下砸,立刻打暈了過去。
旁觀的都是敢怒不敢言。有那年長的,陪笑討情,讓胖子一掌推個跟斗。
血脈僨張的李靖,再也忍不住了,決心宰了這兩個虎狼惡吏,悄然拔劍,劍起數寸,發覺有一雙手按在他手上。
李靖轉臉去看,有個中年道士以極輕但極清晰的聲音說:“匹夫之勇,不可!”
這一下提醒了李靖,惹出麻煩來,耽誤行程。小不忍則亂大謀,他按劍歸鞘,投以服善受教的深深一瞥。
他亦不再看下去了,退身出來,解馬趕路。這些慘劇,十二年來,他看得太多,太多;最叫他忘不了的是,大業七年,為征高麗,在山東東萊海口,建造三百艘戰船,自督造的官吏至工匠、民夫,晝夜站在水中,自腰以下,潰爛生蛆,那才真叫是傷心慘目!
“匹夫之勇,不可!”他默念着那道士的話,再一次激勵自己,匹夫之勇,婦人之仁,都無用處——動心忍性,從根本上去點他一把火,才是正辦。
忽然,一陣清脆的鑾鈴從身後響起,回頭望去,一匹棗紅小川馬,馱着那中年道士,正得得地趕了下來。
“前面那位仁兄,請等一等!”道士在馬上大喊。
李靖不知他是什麼路道。但料想他不致有何惡意,於是,勒住了馬等他行近,問道:“道長有話跟我說?”
“四海之內,皆是弟兄。”道士指着前面一片樹林說,“咱們到那兒,下馬敘敘。”
李靖點點頭,一領韁繩,往樹林裏跑去。等他下馬,道士也到了;解下馬後一個朱紅酒葫蘆,拔開蓋子,自己先喝了一大口,跟手遞給李靖。
這表示酒中無毒,李靖嘗了下,是上好的河東汾酒,只是這麼熱的天,而且又飢又渴,喝這烈酒,不甚相宜,所以淺嘗即止,把酒葫蘆交還了道士,眼光卻落在系在棗紅馬後的乾糧袋上。
道士很機靈,立刻又取下乾糧袋,遞了過去,同時問道:“貴姓?”
“李!”李靖從袋中取出兩個饃,雙手一搓,弄成碎塊,先餵了馬,然後自己取了塊往嘴裏咬。
那道士的神情很奇怪,眯着眼,不斷地打量李靖,彷彿在騾馬市挑選牲口似的。
李靖被他看得有些惱了。“道長!”他冷冷地說,“你在我身上打主意?”
“李兄一表人才,今年二十幾?”
“二十八。”他照實回答。
“二十八正走眼運。”道士伸兩指指一指自己的眼睛,“就在今年、明年,李兄要轟轟烈烈做一番大事業,一舉成名,出人頭地。”
原來道士在看相!李靖心想,這人的一雙眼太活,行跡詭秘,說不定有什麼花樣搞出來,不可不防,便笑道:“噢,但願如道長所說的那樣。不過,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能做一番什麼樣子的大事業?”
那道士先不答話,閑閑地走了一圈,用他那雙銳利的眼睛,看清了林中別無他人,才走到李靖面前,壓低了嗓子說:“楊廣這個昏君快完蛋了!方今天下,群雄並起,正是大丈夫成功立業之秋;我孫某相遍天下士,像你這樣的骨骼,真還少見。李兄!”他停了一下,重重說出一句話,“你可得早走一條路噢!”
前半段話,李靖倒是完全同意。但說到相法,可就顯得有些故弄玄虛了!難道這姓孫的道士,走遍天下,免費給人看相,就是要找個骨骼好的人來成功立業?如果沒有這樣的人,楊廣這個昏君就可以不完蛋么?
這樣一想,李靖覺得不足與言,不可與言,所以故意裝作不解地問:“什麼路?”
“李兄,這你可不對了!”孫道士大為不悅,“我拿一片誠心待人,你怎麼跟我裝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