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隋仁壽四年,秋七月。
位於扶風郡普閏縣的仁壽宮,自開皇十三年營造,十五年初幸,九年以來,一直是皇帝——隋朝開國之君楊堅最喜愛的一所離宮。自春徂秋,他幾乎每年都在這裏消磨漫長的夏季。這所西倚岐山,雲氣蓊鬱,涇、渭兩水的支流漆水、岐水、杜水環繞左右的離宮,宏敞高爽,越是盛夏,越顯出它的好處。但是,今年的七月不同了。
不僅因為天氣作怪,出現了從未有過的悶熱,更因為皇帝病了!宮女內侍,每人心頭都像壓着一塊鉛,需要時時作一次深呼吸,才感到舒服些。
皇帝到底老了!六十四歲,又有病,不該還整天把陳貴人和蔡貴人留在大寶殿裏。宮女們都這樣竊竊私議着。
那是出於愛惜的不滿,但她們不了解皇帝的心情。不甚讀書,卻還知道愛民的楊堅,一生艱難創業,重開統一海內、與民休息的盛運,到了晚年,確也應該享幾天清福了。以“仁壽”名宮,又自“開皇”改用“仁壽”的年號,都表示他自己也希望有一個安樂的余年;然而事與願違,誰也想不到會發生一連串的倫常之變。
首先是皇三子秦王俊好色不肖,善妒的王妃崔氏,進瓜下毒,因而致疾;自并州召還,皇帝又加以痛責,病中的秦王,驚怖而死。
同年——開皇二十年秋天,太子勇廢立,改立皇次子晉王廣為太子。第二年改元“仁壽”。仁壽二年,不為父母所喜的皇四子越王秀,為他的長兄不平,讒毀改立的太子,因而廢為庶人,幽禁冷宮,不準與妻兒相見。不久,與皇帝作過三十六年共患難、同富貴的恩愛夫妻的獨孤皇后,崩於永安宮。接二連三的精神打擊以後,卻還有最重的當頭一棒,這對一位六十二歲的老人來說,是太殘酷了些。
於是,南朝金粉的陳嬪和蔡世婦,很快地得了寵,拜為“貴人”。
老來陷溺聲色的皇帝,一半是藉此排遣感傷寂寞,一半也出於補償的心理。獨孤皇后是他的賢內助,卻也是罕見的妒婦,太子勇的廢位,出自她的主謀,惟一的原因,就在她不滿長子多內寵。皇后在日,後宮如清規整肅的尼庵。容華絕代的陳嬪——南朝陳後主的胞妹,早為皇帝所看中了,只是他不敢輕舉妄動,怕為陳嬪帶來殺身之禍。皇帝領教過皇后的手段,四年前,皇后乘皇帝聽朝之際,殺掉了一個新承雨露的宮女,為此,皇帝單騎出走,入山二十餘里,是楊素他們一班大臣,追來苦諫才回馬還宮的。
兩年來,六十開外的皇帝像個少年風流子弟。有時想到皇后的規諫,以及他自己訓誡兒子的話,不免內慚,但只要一見到陳貴人,便什麼人都不在他心上了。
殘餘的精力,作不願自製的揮霍;終於,皇帝發現,緊接着桑榆晚景而來的是生命的暮色。
“宣華!”皇帝在喊,“宣華!”
在悄然沉思的陳貴人有些奇怪,“宣華”是誰呢?她的視線掃過整個大寶殿,除了廊下煎藥的宮女以外,殿裏就她跟皇帝倆。於是她掀開蟬翼紗帳,把一支白皙豐腴的手,溫柔地放在皇帝的只剩了皮和骨的額上,輕輕問道:“陛下!你叫誰?”
“你!”皇帝微側枯瘦的臉,看着她說,“從現在起,我叫你宣華;我已經立了遺詔,封你為宣華夫人。”
“夫人”的封號僅次於“后”,那是極大的恩典。但陳貴人並未依禮謝恩,“遺詔”兩字刺痛了她的心;三天前,皇帝召大臣訣別,她就哭過一場,此時自然更嗚咽不止了。
“不,陛下!”她激動地說,“你永不會駕崩的。讓我伺候你一輩子;將來我‘走’在陛下的前面,那時候陛下把‘宣華’賜給我做謚號!”
皇帝浮現了既安慰又感傷的微笑,他吃力地抬起瘦長的手,讓她握住。“說什麼謚號?我現在就封你為‘宣華夫人’。”他毫不含糊地說。
“謝陛下的恩典。”
“別動!”皇帝拉住了宣華夫人的手,不准她起來,“等明天禮部替你辦了冊封,你再給我磕頭。”停了一下,他忽然又問:“你今年二十幾?”
“二十七。”
二十七與六十四是兩個太懸殊的數字,彼此都在心頭一驚;才二十七歲就將永遠失去男人的愛撫,這太殘酷了!宣華夫人陡然想到龍馭上賓以後,那深宮寂寞清冷、毫無生氣的歲月,驚出一身冷汗。
而自覺已走到生命盡頭的皇帝,卻激發出強烈的求生意志。“宣華!”他的聲音顯得硬朗了,“明天一早召御醫來重新會診,好歹要想辦法讓咱們再做幾年伴。”
這是個渺茫的希望,但已能改變她的心情。“遵旨!”她欣然回答。
皇帝的手又握緊了些,多骨節的手指,捏得她的手微微發痛;而這小小的痛楚,反使她有充實的感覺——皇帝還不算太衰弱,她想。
“熱!”內心重生興奮的皇帝,臉上有了罕見的紅光,“拿冰水我喝。”
“不要!陛下。”她用衣袖替他輕柔地拭汗,“有西域進的馬乳葡萄,你嘗嘗新。”
“也好。”
於是,宮女用瑪瑙大冰盤盛來一掛淡碧色的西域葡萄,皇帝自己用手摘着,吃了十來個,是很舒服的樣子。
“睡吧!陛下。”
“你又來了!”皇帝嗔怨她,“難得我興緻好些,不陪我說說話?”
“好,好!”她哄孩子似的答說,“我陪着你。”
“我最不放心的是,你沒有兒子。就算我再有幾年,這年紀了,也絕不會再留個孩子給你。”皇帝忽然嘆了一口氣,“唉,兒子也靠不住。早年,我跟皇后約定,不要異生之子。我五個兒子,都是皇後生的;五個皇子都是嫡出的一母所生,這是自古以來,帝皇之家所從未有過的事。你想我得意不得意?我告訴大臣們說:我五個兒子是真弟兄。嘿!”皇帝自嘲地苦笑,“真弟兄!比異母的弟兄都不如!”
宣華夫人知道皇帝的隱痛,勸慰着說:“太子純孝……”
“宣華!”皇帝突然打斷她的話,神色峻嚴而又放低了聲音,“我告訴你句話,我懊悔改立了阿,這年把我才看出來,他有些假仁假義。”停了一下,他又鄭重警告,“這話你千萬放在心裏,如果泄漏半點,將來會有殺身之禍,那時可沒有人救得了你!”
這幾句話說得宣華夫人背上發冷,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
阿——楊廣的小名,當他在藩時,對她十分恭敬,知道她喜愛小擺飾,特意辦了巧匠製作的金駝、金蛇之類,悄悄來送她。於是,在皇後面前,她也替他說了許多好話;他的進位東宮,她也幫了他很大的忙的。
而這一年來,似乎改變了。他對她的禮遇不如從前,倒還在其次;那種說不出來的似笑非笑的神態,和那雙充滿了不測之意的眼睛,卻是想起來就叫人心裏發慌。現在從皇帝的告誡中,印證她自己的觀感,她覺得確是應該深深警惕,好好當心。
“陛下,我知道事情輕重。”她謹慎地答說,“你不要想得太多。養好了病,比什麼都強。”
“唉!貴為皇帝,也只有靠自己。”感嘆的皇帝,在枕上微微搖頭,閉上了眼睛。
她不敢驚擾他,聽他鼻息漸起,輕輕放下紗帳,退到更衣室中。
“宣華夫人、宣華夫人!”在雲石砌成的浴池中,她默默地把自己的新封號念了兩遍,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前朝的長公主成為開國新主的寵妃,國讎家痛,舊怨新恩,一時都奔赴心頭,榮辱難分,但化作無窮的感慨!
她忽然想起她的父親——陳宣帝。宣華的宣,是不是皇帝特意選來表示紀念她父親的意思?果然如此,倒真是用心可感了!
“阿楚,阿楚!”她召喚她的貼身侍女,來扶她從浴池中起來。
奇怪的是任何反應也沒有。“天熱,”她寬厚地在想,“大概都到後殿廊下納涼去了。”
於是,她自己扶着浴池的石欄出水,略略拭乾身上的水漬,披一襲輕綃的睡袍,回到她那間偷閑小憩、個人專用的私室。
“阿楚!”她稍稍提高了聲音,又喊一聲。
“什麼人也沒有。只有我!”一個略帶吳音的男聲回答。
宣華夫人大驚!那聲音太熟悉了,但卻一時看不見人影。倉皇回顧,一雙細白如女人樣的手,正從帷幕後面伸了出來,五指箕張,作勢欲撲。
“太子!”公主出身的宣華夫人,就在那樣的情況之下,也仍然能夠維持她的聲音的尊嚴,“不得無禮!”
好書史、善文辭的太子,似笑非笑地答了句:“禮豈為你我而設?”
“這叫什麼話?”宣華夫人沉下臉來叱斥,“你別忘了,我是你庶母!”
“庶母?哈哈!”太子輕薄地笑着,猛然一伸手,像鷹樣迅捷地拉開了她的未系的衣襟,整個如羊脂玉的胸脯,都呈現在他的那雙淫猥的眼下。
宣華夫人羞憤交加,使盡全力,奪回衣襟,退後兩步,想拿起花瓶砸他的頭。可是他比她更快,一躥,上前來抱住她,由於用力太猛,雙雙倒在榻上。
於是,展開了如野獸般的搏鬥。宣華夫人在榻上滾來滾去地踢、打、咬,氣喘吁吁地提出警告:“滾,快滾!叫人看見了什麼樣子?”
“就你我!哪還有別人?所有的人都叫我攆出去了!”
怪不得叫阿楚不應!然而,“還有你父親。”她提高了聲音喊:“陛下!”
在音節上,那天生是喊不響的兩個字。但太子顯然害怕了,兩手要應付她的扭動得異常劇烈的身子,只能用他的嘴去封住她的嘴。可是剛一觸及她的灼熱的唇,就讓她咬了一口,咬得極重,逼得他不能不斂一斂手。
就這一個機會,宣華夫人從他身旁逃脫,他一把沒有抓住她,卻抓傷了她的臉。但是,她沒有時間去想到疼痛,她所想到的只是趕緊離開那裏逃到大寶殿去。那是她惟一可以避難的地方——託庇於皇帝之下。
凌亂的腳步,驚醒了皇帝。看到她的滿臉驚恐,他也慌張了。“出了什麼事?快說?”衰病的皇帝,眼中陡露警戒之色。
宣華夫人一頭撲在皇帝懷裏,哭道:“太子無禮!”
“太子無禮?”皇帝看到她的破碎的睡袍,頰上的傷痕,突然明白了是怎麼回事。“畜生,畜生!”他上氣不接下氣地罵著,嘴唇泛成白色,左頰抽搐着,牽動眼睛,跳個不住。
宣華夫人怕他一口氣接不上,就此崩逝,嚇得止住了眼淚,抹着他的胸口,儘力用平靜的聲音說:“陛下!太子跟我,只是一點點小誤會。沒有什麼!”
皇帝瞑目如死。好久,睜開眼來說:“找我的兒子來!”
“召太子?”宣華夫人驚疑地問。
“什麼太子?畜生!”皇帝喘了口氣說,“叫柳述連夜去把地伐接來。”地伐是廢太子勇的小名。
宣華夫人悚然心驚。她知道事態嚴重了!老病衰邁的皇帝,要親手處分逆子;而東宮耳目眾多,稍微走漏消息,立刻就有不測的變局出現。
她凜然於雙肩責任的艱巨,在更衣室中,以最大的鎮靜,獨自沉思。不久,她看到阿楚和宮女們幽靈似的悄悄出現了;那樣熱的天,一個個面色蒼白,似有瑟縮之容。她明知道她們都受了極大的脅迫,餘悸猶在,卻裝作未見,對鏡晚妝,聲色不動。
宮中,一切似乎都平靜了。暗夜風起,然後雨聲蕭蕭而至。宮女們以極迅速的動作,關上了大寶殿的門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