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石城內(15)
於是裴寂向侍酒的宮女使一個眼色。不一會,十二個樂工,抱着箜篌、琵琶、答臘鼓之類的樂器,列隊上堂,席地而坐。然後八名健骨高軀的宮女,穿着奇異的胡服,臉和雙臂用五色香粉畫成“紋身”的樣子,手牽着手,碎步來到筵前,在急管繁弦聲中,且舞且唱:
垂柳覆金堤,蘼蕪葉復齊。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採桑秦氏女,織錦竇家妻。關山別盪子,風月守空閨,恆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盤龍隋鏡隱,彩凰逐帷低。飛魂同夜鵲,倦寢明憶雞。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一去無消息,哪能惜馬蹄!
這舞來自西域,名為“昔昔鹽”,舞曲卻是文帝時最有名的文學侍從之臣,而晚年以文字賈禍,被賜自盡的薛道衡所作。
李淵年輕時,曾受薛道衡的賞識,因此,這時聽見唱他的詩,激起無窮的感慨。“薛道衡太耿直了。”李淵對裴寂說,“文帝親口對我說過:‘薛道衡所擬的詔諭,都是我要說的話,十分得力。只是他的性子太迂闊了。’既然知道他迂闊,應該原諒他,為了他所上的一篇頌詞,其中有幾句觸犯忌諱的話,便賜令自盡,未免叫人寒心!”
“文帝刻薄寡恩。他的兒子更是有過之無不及!留守還記得那年有病,皇帝說了什麼話?”裴寂故意這樣問。
李淵怎麼不記得?兩年前皇帝——楊廣召他入對,因為有病誤了時限,楊廣詢問原故,左右回奏:“李淵病了!”楊廣便說:“可得死否?”這話傳到李淵耳朵里,才知道楊廣猜忌極深,動了殺機。從此醇酒婦人,韜光養晦。但至今想到楊廣的話,還可以叫他不寒而慄。
“不談這些吧!”他懊惱地說。
裴寂知道這時候他需要借酒澆愁,於是抓住機會,左一杯,右一杯地把他灌得酩酊大醉。
等他清醒,已是第二天早晨。一睜開眼,首先看到黃羅的帷帳,心裏疑疑惑惑,這是什麼地方?再側臉看去,枕上一彎長發,細辨面貌,似曾相識,卻再也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
“喂,喂!”他推着那艷麗的女郎,“你醒醒!”
“嗯——”那女郎仍舊閉着眼,膩聲哼着,然後扭了兩下身子,蒙上被,一頭鑽在他胸前。
李淵有些啼笑皆非,怔怔地出了一會神,慢慢記起昨晚上的情形,忽然意會,失聲大叫:“不好了!”接着掀被而起,赤足站在磚地上,冷得發抖。
這下因為動作太猛,把那女郎吵醒了。“留守,快上來!”她揉着倦眼,伸手來拉,“凍出病來,可不得了。”
“你,你是晉陽宮的?”他問。
“是。我叫信秋,伺候寢殿。”
“伺候寢殿?”
信秋用手在空中一畫:“這就是寢殿。”又指指床,“這就是御榻。”
“糟了!”李淵在心裏說,深深吸了口氣,順手披了一件衣服,坐在那裏發獃。
他弄不清自己是怎麼睡到御榻上來的?也不知道跟侍寢的宮女做了什麼事?反正這是“犯上”的罪名,王威和高君雅知道了,可以密奏參劾,搞成殺身之禍!
“信秋!”他定一定神,想先把事情弄明白,“我昨晚上怎麼留下來的?”
“留守自己說要睡在這裏,誰敢說個不字?”
“我說過那話嗎?”他疑惑地自問。
“喝醉了酒,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對呀!”李淵說,“你們知道我喝多了酒,不該聽我的話。”
“不聽你的話,你要殺人。”
“真的嗎?”
“留守,你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自己怎麼不記得?難道真的醉得人事不知了?”
“可不是!”李淵懊惱地說,“我不該喝那麼多酒!現在——”他在想,現在該怎麼辦?
信秋笑一笑,慢條斯理地下了床,鋪床疊被,一點都不在乎的樣子。
“信秋!”他想到一個主意,“你想要什麼東西,我送你。”
“留守隨便賞什麼,我都要。”
“好!等我回府,一定好好找些珠寶送你。只是有一件,我糊裏糊塗在這裏睡了一晚,你千萬不要說出去!”
“為什麼?”
“傻孩子!”李淵跺跺腳,着急地說,“這要讓人知道了,不得了!是砍腦袋的罪名!”
“我不怕!”信秋答道,“砍腦袋也砍不到我。”
就這一句話,李淵恍然大悟,是裴寂做好的圈套,便冷笑道:“哼,信秋,你真膽大妄為!我先砍你的腦袋,看你怕不怕?”說著自己動手着履戴冠,看都不看她。
這下把信秋嚇得臉色大變,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哭什麼?”李淵所期待的,就是要把她嚇怕,“還不跟我說實話!”
“我原不肯的。”信秋委委屈屈地說,“都是監副跟我說了多少好話,又嚇我,說我不肯,留守會動怒,這會兒又怪我!”
這自然不能怪信秋——只要她說了實話,李淵倒反有許多憐惜歉疚之情,便放緩了聲音:“好了,不要哭了!你只聽我的話,別在外面亂說,我仍舊送些首飾衣服給你。”
“謝謝留守。”信秋淚眼婆娑地拜了兩拜,立起身來,轉往殿後去了。
寬恕了信秋,李淵把一股怨氣都集中在裴寂身上。怒沖衝出了寢殿,一直來到監副的官舍,探頭一望,裴寂正安閑地在批閱文書。
“玄真,你乾的好事!”
“留守,”裴寂站了起來,裝作不解似的問,“酒可醒了?”
這一問,把李淵問得說不出話來。可以想像得到的,裴寂一定會把昨晚上的荒唐,都推到酒醉了的他的身上,事過境遷,而且自己什麼也不知道,要爭辯亦無從爭辯起,不如不說。
然而這口被捉弄的冤氣,無論如何得要發泄一下,於是他氣鼓鼓地坐了下來,大聲問道:“玄真,你算不算我的好朋友?”
“留守怎麼說這話?”裴寂疾趨到他身邊,“我對留守的一片耿耿忠心,可表天日!”
“那麼,你為什麼要害我?”李淵的語氣緩和了些。
“裴寂絕不敢!”
“害人的事都已做了,還說不敢?你不是不知道,皇帝巴不得抓住我的錯,把我除了。你,”李淵又憤慨了,“你對信秋威脅利誘,陷我入罪,王威、高君雅不正好抓住把柄了嗎?”
“留守一定要說我叫信秋侍寢是做錯了,我就給留守陪罪。”裴寂徐徐答說。
到底是可共心腹的密友,而且裴寂剛剛還強調了他的忠心,再聽他這樣一說,李淵無法再責備他了,但闖出來的禍要收拾。“現在該怎麼辦呢?”他問。
“事已如此,留守必得定大計、決大策了!”
終於迂迴曲折地逼出了一句最真實、最要緊的話。“唉!”李淵長嘆一聲,久久無語。
“留守!”裴寂又說,“天予不取,必受其害!天下已經大亂,河東一隅之地,不能長保安樂,請問留守,能為楊家‘留守’到什麼時候?”
“盡忠而已。”
“為國人皆曰可殺的暴君盡忠嗎?”裴寂冷笑道,“哼,怕只有留守一個人盡忠!”
“怎麼?”李淵大驚,“難道將士都有異心?”
“留守真是昧於天下大勢了!豈止將士有異心,黎民百姓誰不是希望早日推翻暴政?只以為留守順天應人,必有一番弔民伐罪的動作,所以隱忍期待。誰知道留守只想長保祿位。而況隋祚滅絕在即,這‘太原留守’的祿位,亦無法長保。豈非愚不可及!”
震於裴寂的慷慨激昂,所以最後那句不禮貌的責備,使得李淵深深自慚。形勢如此,不能不朝着大家要走的方向去進取,否則搞成眾叛親離的局面,又何苦來哉?
“唉!”李淵嘆口氣說,“我可真沒有辦法了!”
一聽這話,等於是答應了。裴寂大為興奮:“留守,天與人歸,大事必成。請聽我細陳……”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