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暮色落下來的時候,鄉政府的院子又一次亂了一陣。鄉里的幹部們從樓里衝出來,忙着拆靈棚,往農用三輪車上扔花圈。跟霍林舟來的那些真假親友們上前攔阻,幹部們說,簽字了簽字了,你們還想在沙家浜紮下來呀?人們問,賠了多少呀?答說,不知道,一會兒你們問死孩子他爹他媽。說話間,人們懷裏的手機都響起了嘀嘀的提示音,各般曲調,此起彼伏,響成一片,就好像進了夏夜裏的荒野地,無數的蛐蛐蟈蟈在唱那種求歡的歌。有明白的人說,這是把屏蔽關了,憋了一天的信息都擠進來了。人們掏出手機看,果然,除了短訊,還有小秘書台發的來電提醒。有性子急的,便忙着躲到一邊打電話去了。
霍林舟兩口子在武書記和林鄉長的陪同下,走出樓門,站在台階上,在已亮起的燈光的映照下,顯得志得意滿,氣定神閑。霍林舟向趙斌和三姨招手,兩人趕過去。霍林舟說:“領導問,錢是帶現金,還是划進卡里?”趙斌抓住霍林舟的胳膊,往旁邊扯了扯,小聲問:“多少?”霍林舟則有意讓三姨也聽到,大聲說:“十五萬。”趙斌擰眉說:“你就點頭啦?”霍林舟扭頭剜了身旁的媳婦王詠梅一眼說:“有個敗家的娘們兒在旁邊忙着點頭,我還能說個啥?就她那雙耗子眼,又見過啥?以為老母豬就是地球上最大的動物啦。”王詠梅挺配合,接話說:“我看天說黑就黑了,這麼多親戚朋友陪着呢,誰家沒老人孩子大事小情的,大家不說,我心裏也急得慌。再說,我看領導們也是盡心盡意了,以前那條河,還少死人啦,又有幾家得了賠償?還不是人死了就燒了埋了。領導要是冷下心不聞不問,咱小老百姓還能大鬧天官呀?咱們還是感謝眼下的領導以人為本吧。”武書記點頭讚許,指點着趙斌笑說:“我看你小姨子就比你有見識有胸懷,知情達理,你這個自以為是的純爺們兒就跟着好好學去吧。”
霍林舟一直留意着三姨的神色。聽着幾個人這般說,三姨面無表情,只是不易察覺地微微嘆了口氣,說:“死人出了門,總不能再往家裏拉,連夜往火葬場送吧。天黑了,又有漫荒野地的山路,十五萬也不是能塞進腰包的小錢兒,還是打進卡里吧,免得六指摳鼻子,再出別的岔兒。”
霍林舟說:“我哪有什麼卡。”
三姨說:“我帶着呢。明兒咱們一塊兒去銀行。”
霍林舟又說:“都這種時候了,鄉里儲蓄所還辦公啊?”
林鄉長說:“我已經告訴信用社留人了,火葬場那邊也留人,你們的事不利索,他們誰也不許回家。你們呢,刻不容緩,必須立即把孩子屍體送到火葬場去。”
霍林舟心裏怦怦地跳了跳,原來這女人什麼都想在前面,也備在前面了。可錢進了她的卡,就等於錢包揣進她懷裏,明天她還能按事先應下的話,吐出兩勾兒嗎?天下女人都好打賴嘰,給她時千般好,朝她要時萬般難,這位三姨不會也是那種人吧?
林鄉長說:“還是這位大姨考慮得周全。不然,出了這個門,我可就都不管啦。”
霍林舟再去看自己的偶像姐夫,趙斌讀懂了他目光里的顧忌,哼了一聲,冷冷地說:“狼吃看不見,狗吃攆個死,你自己琢磨吧。”
霍林舟自然琢磨得出這句話里的責怪,姐夫還是在怪自己不該只應下官家給的十五萬,嫌少了。他把鄉里領導比作狼,吞下去的是整頭豬羊,而三姨只能算是一條狗,叼去的充其量是兩塊沒有多少肉的骨頭棒子。可姐夫哪知道,其實還有比狼胃口大的活物呢,真正的老虎就站在他身旁,眼都不眨地已經整整吞下十二萬,那可相當於肥肥壯壯的一頭牛啦!是親三分向,在小寶這件事上,姐夫跑前跑后的,又動腦子又出力,着急上火一點兒不比自己差,有些私房話,只能另找機會單獨跟他說了。等錢到了手,也不能被窩裏放屁,自個兒獨吞,多少也得分給姐夫一些,接不接是他的事,可那份心意是一定要有所表示的。風吹雲散,喧鬧了一天的政府大院瞬間清靜。就在人們向院外和農用三輪車走去的時候,武書記又扭頭喊:“哎,派出所誰在這兒呢,你們派輛車,跟上兩個人,一塊去。”
三姨說:“這就免了吧。一個早咽了氣的死孩子,你們還派公差押解上路呀?我們保證儘快送到還不行啊?”
武書記說:“看看,又誤解了不是。這哪是押解,而是護送。好好好,既有大姐這句話,派出所的同志忙了一天,也就不受這份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