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埋了馬香林,熱病病人就陸陸續續到學校來吃來住了。
冬天到了。天冷得很,落了一場雪,大雪鵝毛毛地飄。用力飄了一夜就白了。一世界的白。平原像是了一張紙。有些脆、有些棉的紙。村落都如紙上描的物。人就像點在紙上的雞、豬、貓、狗、鴨。還有驢和馬。冬天到了。
丁庄有了熱病的人,天寒沒地方去,大都願意往着學校里跑。學校成了熱病病人的活動場。以前它是關帝廟,後來就成丁庄小學了。到現在,它就要成了熱病病人的活動場。往年給學生們準備烤火的煤和柴,都取來給病人烤火了。有火烤,病人就會越發地來。李三仁的熱病到了中晚期,他在家吃飯、睡覺、熬中藥,媳婦照顧不周全,便到了學校來,來了就不想回去了。就在他生了死色的臉上掛着笑,笑着說:
"丁老師,我來住到學校吧?"
李三仁就真的把他的鋪蓋搬到學校了。學校比他家裏好,屋牆不透風,還有柴火烤。吃飯有時跟着我爺吃,有時在樓頭上的一間屋裏自己燒。
冬天到了。
冬天一到,莊裏又死了一個壓根沒有賣過血、卻也得了熱病的人。她叫吳香枝,剛過三十歲,嫁給丁躍進時還不到二十二。那時候因她長得嫩,人小膽,看見血就昏在了庄頭上,因此男人嬌着她,就自己賣血賣死也不讓她去賣。可現在,她男人賣了血,還活着,她沒賣過一滴卻得了熱病死掉了。幾年前,她的奶汁餵過女孩兒,她的女孩先她有了熱病死掉了。這就不得不信熱病這樣、那樣的傳染了。就都嘩嘩地搬到了學校住。
有病的大都搬到了學校住。
二叔也來學校了。
二嬸把二叔送到學校大門口,兩個人立在雪地里,叔對二嬸說:"你走吧,這兒病人多,我不傳你不定誰會傳給你。"
二嬸就立在了校門外,雪花在她的頭上飄。
二叔說:"你走吧,爹在這,我吃不了虧。"
二嬸就走了。他媳婦就走了,走了老遠,二叔又朝着老遠的雪地喚:"記住啊——每天都來看看我!"待確認這話媳婦聽見了,看見她朝他點了頭,他還不往學校去,還立在那裏望着我二嬸。
痴花花的望。
痴花花的望,像二嬸一走他們再也難見樣,
叔愛我嬸哩。
愛這世界哩。
二叔的熱病已經熬過了幾個月,最初的難受已經過去了,人雖然連提半桶水的力氣也沒有,可已經能吃一個饃,再喝半碗湯水了。年初時,熱病撲在他身上,以為是家常的感冒和發燒,然過了三個月的平穩期,他的身上開始癢。一夜間,臉上、腰裏和腿間,到處都是了蛇膽瘡。渾身癢得要拿頭去往牆上撞。喉嚨里也莫名奇妙疼。胃裏天天翻江和倒海,知道餓卻是吃不下。吃下一口狠不得吐出兩口來。那時候,他知道自己有了熱病了,生怕病會傳染到我嬸和他的孩娃小軍的身上去,自己就從正房搬出來,住到廂房裏,一面對嬸說:"三朝兩日我死了,你帶着小軍就嫁人,和人家一樣嫁得遠遠的,離開丁庄這鬼地方。"
又一面,去對我爹說:"哥,宋婷婷和小軍都去溈縣化驗了,他們沒熱病,我死了你一定得想法兒把他們母子留下來,不能我一死她就改嫁了,讓我死了心裏不安寧。"
叔愛我嬸呢。
愛這世界呢。
他想起自己有了熱病後,不久就要死,淚就掛在臉上了。
二嬸說:"你哭啥?"
他說:"我死了倒不怕,就是留下你太可憐呢。我死了你就領着小軍嫁人吧。"
可他又去對我爺爺說:"爹,婷婷聽你的,世界上沒有誰比我更能心疼她,嫁給誰都沒有我對她好,既然這樣倒不如你時常勸勸她,讓她將來就守在家裏別嫁了。"
我爺爺不說不讓人家改嫁的話。
我爺說:"老二,你好好活着她就不嫁了。"
我爺說:"凡事都有例外呢,都說癌症是絕症,不也有得了癌症又活十年八年的。"
二叔就為這例外在活着,又開始在有兩個炒菜時,倒兩杯白酒喝喝了。二叔活着最大的苦惱是,他還不到三十歲,嬸才二十八,可她每天夜裏果真不讓他去碰她了。連拉她的手,她都不讓了,叔就覺得努力為例外活着也沒意思了,想和別人說說這事兒,也不知該從哪兒談起了。
叔愛我嬸哩。
愛這世界哩。
可是我嬸朝着莊裏回去時,我叔在學校門口久遠遠地望着她,她卻忘了回頭看看我叔了。叔就站在那,久遠遠地望着嬸的后影兒,沒有哭,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
用力咬咬下嘴唇,朝地上的一個石頭狠狠踢了兩下子。
學校忽然人多了。沒有年少的學生們,卻有幾十個的成年人。大都是三十歲上下到四十五前後的男人和女人。都按我爺的意思分開來,男人住到二樓的教室里,女人住到一樓的教室里。有的從家裏拉來了床,有的從哪兒弄來了幾塊板,還有的,把課桌一合併,就成床鋪了。樓房頭裏的水龍頭,總是不停歇地流着水。院裏有了水流樣的說話聲。水龍頭邊上的兩間屋,原是學校的空倉庫,堆了幾張壞桌子、斷椅子,現在那裏就成病人們燒飯的灶房了。你家在門口架了鍋,他家在窗下支了面案子,那屋裏一轉眼就擠得沒地方下腳落鞋了。
院子裏的白雪被踩出了一片的泥。
樓梯的下面放滿了瓦罐和糧袋。
我爺就在學校忙碌着,說把這個放這裏,把那個搬到那裏去。就把學校最有用的東西如黑板、粉筆和學生們留在教室的作業和課本,齊碼碼着鎖進了一間屋子裏。把一些新的課桌椅子也鎖進了屋子裏。
學生們不再上課了。可學校畢竟有了用。有了人。我爺他就忙起來,老臉上掛了年輕的汗,有些駝着的背似乎也直了。那花白的頭髮雖然還花着,可卻也有些油油的潤,潤潤的亮,而不是那枯乾乾的花白了。
把二年級教室里的桌子擺到一邊去,將凳子擺在教室正中央,這也就是熱病人的會場了。就在這會場上,不太會燒飯的病人他就說:"人都快死了,還自己燒飯吃,不如大家合到一塊吃着就算了。"就都算了一筆賬,每家的病人都自己立灶燒飯吃,又費柴禾又費糧,要各家按病人人頭兌糧食,那就又省柴禾又節糧。
最為要緊的,是上邊說過吃住到一塊,會給補助一些精粉和大米。吃些別人的,便會省着自己的,又不需要你有病了還天天去燒飯,何不大夥合在一塊吃飯呢。
我爺就在教室里給所有的病人開了一個會。我爺算老師,這裏許多的人儘管識不了幾個字,可那認字的大多是被我爺替課教過的,算是他的學生呢。這裏差不多都是成年人,可誰也沒有我爺的年齡大。這裏是學校,學校本來就歸着我爺管。這裏的人全都是病人,是有了今天見不着明天的人,只有我爺身上沒熱病,我爺還不怕熱病染到他身上,我爺就自自然然成了管着他們的人。
算領導。
大家就散散地坐在教室里。丁躍進,趙秀芹,丁樁子,李三仁,趙德全,還有七七八八的丁庄人,幾十個人,站着或坐着,把教室擠滿了,擠暖了,使每個病人的臉上都有些因擠在一塊就輕鬆了的笑。都望着我爺不說話,像學生們在等着上課樣。
我爺就站在那用三層磚壘起來的講台上,望着病人們,像望着學生樣,說:"你坐呀。都坐呀。"待那些倚着牆和窗檯的人都坐了下來后,他就很有經驗地對着大伙兒道:"醜話兒說在前,我在學校幹了一輩子,也算半個老師吧,大家都來學校了,到學校就都得聽我的。現在,誰不想聽我的請你舉起手。"
我爺就瞟着台下的人。
瞟見幾個大人像孩娃樣在那台下笑。哧哧的笑。
我爺說:"沒人舉手就都得聽我的。我說,一、上邊的補助糧沒有下來前,得先把各家的糧食收繳到一塊,有丁躍進來當會計,把帶來的粗糧、細糧分別記上賬,你帶多了下月少繳點,帶得少了下月多繳點。二、學校里吃水不掏錢,用電是每月都要繳費的,大家不能到了半夜不睡覺,誰都得像在自己家裏一樣省着電;三、燒飯是女人的事,幹活是男人的事。女人們燒飯有秀芹管,病輕的多幹些,病重的少幹些,你們可以一輪一天燒,也可以一輪三天燒。四、我已經年過了六十歲,你們也都到了看見今天摸不住明天了,咱們話都往明裡說,我們下世了別人還要過日子,孩娃們今後還要來這學校讀着書,從今天你們住到學校里,就不要有事沒事都往家裏跑,碰破皮,流滴血,和你媳婦、孩娃親一下嘴,說不定就把病傳給了你們家裏人。可你們住到學校里,也要愛着這學校的桌子、椅子和窗戶。別以為不是自己家裏的,就使着用着不愛惜。五、住到學校里,不光是怕把熱病傳染給別人,還得讓大夥有一天就快活活着過一天,所以大家除了下下棋,看電視,你們想幹啥兒就都說。想吃啥兒也都說。能幹啥兒就都幹啥兒,想吃啥兒就都吃啥兒。來這兒吃住就是一句話——有了熱病啦,天塌下來也要最後過上幾天好日子。"
說到這,爺在講台上頓了頓,扭頭看看外面的大雪天。雪花和梨花一樣大,和梨花一樣白,轉個眼,又把校院裏的一片黑泥腳印白着了。白白茫茫一片了。有一股清新的寒氣從門外撲進來,碰着教室里渾濁濁的熱病的味,像清水渾水在一處攪着樣,有隱約約一絲攪着的響。校院的籃球架子那地方,誰家的花狗跟着主人走來了。找着主人找來了。它茫然地立在球場邊上朝着這兒望,一身白,就像一隻找不到家的羊。
我爺把目光從那收回來,看着滿教室的丁庄人,看着那一片鐵青帶黑的臉,他說:"誰還有意見?沒意見了就開始燒飯吧,今天是第一頓飯,不管誰燒都要燒好些。鍋就用學校給外庄學生備的大鐵鍋,灶就用籃球架西邊的學生灶。"
也就散會了。
就都嘻嘻笑着往屋子中央的火邊圍,往自己還沒有架好床、鋪好被的教室里走。
我爺從那教室走出來,雪飄在他臉上,像水灑在了他臉上。有風吹,那雪不是飄,是被風扔在臉上的,摑在臉上砰砰的響。臉上還有教室里的暖,還帶着剛才爺說的一、二、三、四的熱勁兒。雪被扔在臉上就化了,和雨滴被風甩在臉上樣。
一地白。
茫茫的白。
踩上去吱吱喳喳響的白。
正走着,我叔從後邊追上我爺了,他叫了一聲"爹",待我爺扭回身,他說:"我也和別人一塊睡那大屋子?"
我爺說:"你和我睡到一塊吧,那屋小,有暖味。"
我叔說:"爹,為啥讓躍進管賬目?"
我爺說:"他當過莊裏會計呀。"
叔就說:"還不如讓我管。"我爺說:"管這幹啥呀?"
叔又說:"好壞我是你兒子,我管着你就放心啦。"
爺便說:"他管我也放心呀。"
二叔就笑了,"其實誰管都一樣,都是快死的人,誰也不會在賬上有文章。"
父子兩個就往大門口的平房裏走,拔着雪,說著話,一轉眼人就融在雪裏了。
融在雪地了。
一些日子后,雪化后,熱病病人的日子過得勝着天堂了。飯好了,我爺扯嗓喚一聲,就都拿着碗,晃到西邊平房前邊去吃飯。想吃多少盛多少,想吃啥兒盛啥兒,稠有稠,稀有稀,有素還有葷,吃完后,到水池邊上洗了碗,把碗放在一個位置上,或裝在一個袋子裏,掛在樹上或者籃球架子上。找了個說能治熱病的中藥方,熬一大鍋中藥每人都去盛着一碗喝。有人家裏送來了蒸包子,也都拿出來大夥一塊兒吃。吃了飯,喝了葯,然後呢,然後就不見事情了,想曬太陽曬太陽,想看電視看電視,想打撲克了找下四個人,下石子兒棋了兩個人,蹲在壁風朝陽的地方用力對弈就是了。
啥兒也不想。你在院子裏悠悠地轉,在你的床上鼾着睡,沒有人管你和問你,人自由得像是草地上的蒲公英。
想回家裏了,你就回到丁庄去看看。
想你的莊稼了,你就到你家田頭站一站。
還想了啥兒事,帶個口信你的家人一會就到學校了。
熱病病人的日子過得勝着天堂還要好。可好了半月就不能再好了。出了賊。賊像老鼠一樣滿校園裏跑。先是灶堂的大米丟了大半袋。後來是放在灶角的一袋黃豆也丟了。再後來,李三仁說他壓在枕頭下的幾十塊錢也跟着不見了。還有莊裏娶來的新媳婦,是給我叔叫哥的親叔伯弟弟丁小明的新媳婦,她男人小明和我爹、我叔同是一個爺,她公爹和我爺同是一個爹。她今年二十多幾歲,名叫楊玲玲,剛嫁來就有熱病了。幾年前她在娘家賣過血,現在有了熱病她誰也不報怨,只是每天愁着不說話,臉上從來沒有掛過笑。知道她有熱病那一天,丁小明在她臉上打了一耳光,說,"咱倆見面時我問你賣過血沒有,你一口咬定沒賣過。現在你不說沒有賣過了吧?"
一耳光就把她臉給打腫了。
打得再也掛不上去笑容了。
連活着那點兒意思也給打丟了。
就把她送到學校這邊和熱病病人們一道過着了。
來的第七天,她說她掛在床頭的紅綢棉襖不見了。一天都在着,落日時分要穿時,襖卻不見了。
賊和老鼠樣,滿着校園跑。這就不能不管了。天黑前我爺把所有的人都叫到那兩間教室里,讓大家都坐下,可大家很少有人坐下來,便都立站着,我爺也就大着聲音說:
"都到了這時候,命都快沒了,你們還偷錢偷糧食,偷人家新衣裳。沒有命你們要錢幹啥呀?快下世了要那糧食幹啥呀?有火烤要人家棉襖幹啥呀?"我爺說,"都聽我的話,一是今天誰也不能回莊裏,不能把偷了的東西往家裏送;二是誰偷了東西我也不追查,今天半夜你們自己送出來。偷了糧食送到灶房裏去,偷了錢的送到人家手裏去,偷了人家衣裳送到人家床頭去。"
落日粉淡着,從院子裏邊爬過來,教室里流滿了黃昏的紅。冬天的風,呼刺刺地刮,把那屋裏的火灰吹得四處里飄。丁庄的病人們,輕的或重的,聽了爺的話,都在那屋裏相互地看,像一看就能把賊看出來,把賊找出來,然卻看了一陣子,找了一陣子,沒有找到賊,我叔就在人群里喚:"搜!——搜!"
年輕的人就都喚着搜。
爺就在台上說:"搜啥呀搜,半夜拿出來就行了,不好意思送到人家床頭和手裏,就拿出來送到院落里。"
也就不再說啥了,讓人解散了。便都從那屋裏走出去,男人們罵說這莊裏的賊真他媽的沒出息,人命都沒了,還貪那半袋大米一袋豆。
我二叔就走到他弟媳婦的身邊說:
"玲玲,你咋不把你的衣裳放好呢?"
"棉襖呀,不穿了不掛床頭掛哪裏?"
"我還多一個毛衣給你拿來吧?"
"不用了。我把兩個毛衣都穿在身上啦。"
入了夜,和往常樣有人看電視,有人說閑話,有人不相信大鍋熬的葯,又自己在灶堂或住的屋裏支着葯鍋熬藥喝。教室里,屋子裏,樓上樓下的過道中,到處都擺着砂葯鍋,倒着黑藥渣,讓教室、校院和那平原上,日裏夜裏都是苦香香的中藥味,像丁庄小學是了一個中藥廠。
熬了葯,各自喝下后,也就睡下了。陸陸續續都睡了。院子裏變得和野外一樣靜。野外也和這院裏一樣靜。只有那冬風,像哨樣響在校園裏。
二叔住在爺的屋子裏,把原來放了許多作業的桌子挪了挪,抬一張床放在窗口下,就和我爺住在一起了。宋婷婷回她娘家了。她一回娘家我叔就心慌,說:"爹,我讓你給婷婷說的事情說沒有?"
"說啥呀?"
"說我下世了不要讓她改嫁的話。"
"睡吧你!"
他們父子就不再說話了。在陰冷冷的天氣里,屋子裏的暗黑黏稠稠的重,空氣膠樣在那屋裏流。夜已經很深了,枯井似的深。在那又深又寂的半夜裏,我叔聽到外邊好像有了腳步聲,仔仔細細地聽一會,又在床上翻個身子問:"爹,你說這一堆熱病里誰是賊?"
等着爺回答,卻等了枯井似的靜,還聽見那靜里好像有走動的腳步聲。
我叔警覺着:"爹——你睡了?"
仍然沒回話。
仍然不見爺的那邊有聲音,叔就慢慢下了床,想去院裏看一看,是誰把偷了的東西往那院裏放。也便悄沒聲息地披着衣服下了床。要走時,我爺在床上翻個身。
"你去哪?"
"你沒睡着呀?"
"我問你去哪?""婷婷今天又回娘家了,我一點睡不着。"
爺便在床上折身坐起來:"老二,你咋這樣沒出息。"
我叔說:"爹,我給你實話說了吧,婷婷嫁給我前她找過一個婆家哩。那男的就和她娘家一個庄。"
我爺就不再說啥兒,在黑暗中望着我二叔,像看一根被煙熏黑的柱。看一會,他說了一句話:
"今天熬的中藥你喝沒有?"
"不用滿我了,我知道這病治不好。"
"治不好也得試着治。"
"管它哩,治不好它就治不好,只要我能把這病傳到婷婷的身子上,讓她改不了嫁,就是死了我也心安了。"
爺猛地怔一下,愕然着,二叔就穿着他的棉襖出去了。到了院子裏,寬寬大大的校院裏,月光像薄冰一樣結在地面上。又像鋪了一層薄玻璃。叔小心地把腳落上去,如怕把那玻璃踩碎樣,試着走兩步,停下來看那正西的一排樓。兩層樓。原是教室的樓,現在每個教室里都住了五個、八個男人或女人,它就成了熱病病人的家。還有賊的家。他們都睡了。幾十個人都睡了,能聽到那睡的聲音像水道里的水,呼呼嚕嚕響。斷斷續續響。我叔就朝那樓下的影里走過去,他看見那樓下影里有樣黑東西,像賊送在影里的一袋米。便朝那黑的東西走過去。
走近了,是個人。
是我叔的叔伯弟媳婦,半年前娶進莊裏的楊玲玲。
"誰?!"
"我。你是丁亮哥?"
"玲玲呀,大半夜的你在這兒幹啥呢?"
"我想看看你們丁庄誰是賊,是誰偷了我的襖。"
我叔就笑了:"你和我想到一塊了,我也想看看誰是賊,是誰偷了你的襖。"說著他就去和玲玲蹲到一塊兒。玲玲往邊上挪了挪,他倆蹲到一塊兒,像兩袋糧食豎在一塊兒。月色亮得很,能看見校院裏遠處跑的野貓和老鼠,能聽見野貓、老鼠腳蹬着球場沙地的嚓嚓聲。我叔說:"玲玲,你怕嗎?"玲玲說:"以前啥都怕,看見人家殺雞我的腿都軟,可只從賣了血,人就膽大了,現在知道自己有了這個病,就啥也不怕了。"
我叔說:"你為啥賣血呀?"
玲玲說:"想買一瓶洗頭膏。我們庄有個姑娘用洗頭膏洗的頭髮順,和流的水一樣,我想用一用,她說那是她賣血才買的洗頭膏。我也就去賣血買了洗頭膏。"
玲玲說完了,我叔望着藍水似的天:
"這樣呀。"
"你咋賣血呢?"
"大哥是血頭,看別人都找他賣我就也賣了。"
玲玲望了一會叔:
"人家都說大哥黑,抽人家一瓶血其實都是一瓶半。"
我叔就笑了。對玲玲笑了笑,不說血的事,用胳膊肘兒去碰了玲玲的胳膊肘,笑着說:"人家偷你的襖,你不會也去偷別人?"
玲玲說:"人得有個好名聲。"
"人都快死了,還顧狗屁名聲呀。"我叔說:"你的名聲好,可你男人小明不是一聽說你有熱病就打了你一耳光?有病了,不心疼,還那麼狠地打你一耳光。"我叔說:"那是你。要是我,有病我也不給男人說,非把這熱病傳到他身上。"
玲玲就有些吃驚地望着我二叔,像望着一個她壓根不認識的人,稍稍把自己的身子往遠處躲了躲,像躲着一個賊。
"你傳給嫂子啦?"
"早晚得有那一天。"
說著話,我叔坐在鋪了水泥的檐下滴水地,把背靠在磚牆上,頭對天仰着。磚牆上的寒,一會就透過他的棉襖鑽到他的後背脊,使他的背脊有一股冷氣穿過去,像有一股冰冷的水從他的脊柱流了過去了。他就把臉和天平行着,不說話,竟有兩行淚從他臉上流下來。
玲玲沒有看見他有淚,可她聽見他說話時有着哭的調兒了。
她就勾頭去看他:"你恨我嫂子?"
我叔擦了淚:"你嫂子以前對我好,可我有了病就對我不好了。"把頭扭過來,看着黑影里的弟媳婦:"不怕你笑話",我叔說,"玲玲呀,哥不怕你笑話,我有病後你嫂子沒讓我碰過她。你說呀,我還不到三十歲。"
玲玲就又把頭勾下去,像要勾到地上樣。她默着不說話,月深年久地不說話。我叔看不見她臉上泛下的紅,泛着的熱,直到過了月,過了年,紅退了,熱冷了,她才又抬頭瞟了一眼我二叔,輕輕慢慢說:"都是一樣丁亮哥,我也不怕你笑話,我有病了小明也沒有碰過我一下。我才二十四,剛過二十四,剛結婚也才幾個月。"
終於的,兩個人也就對望着。
很近地對望着。
月亮已經移到了校園外,可校園裏還是依然地亮。水融融地亮。融融着亮,像是結着一層冰。像鋪了一層薄玻璃。因為亮,在樓下的暗影里,他們就能你我、我你看得清。我叔看見玲玲的臉像一個熟蘋果。熟透了,都已經熟得有了斑點兒。那是她臉上起的熱病瘡。可那蘋果上,有時有幾個斑點兒,它會有令人愛惜的好看和味兒。我叔就像望着一個熟到有斑的蘋果樣望着楊玲玲,聞見她身上除了瘡味兒,還有一股壓不住的沒結婚的姑娘的味,像沒被人沾過的清水味;有一股剛結婚的女人味,像煮開又放冷的清水味。
我叔咳了一下嗓,大大膽膽說:
"玲玲,我想給你說過事。"
她就問:"說啥兒?"
我叔突然說:
"他媽的,還不如咱倆好。"
玲玲怔着了:
"好啥兒?"
我叔說:
"都是結過婚的人,快死了的人,想好啥兒就相互好啥兒。"
玲玲就又吃驚地望着我二叔,像望着一個她不相識的人。
下半夜,冷得很,二叔的臉上有些青,熱病的瘡痘在那青里像埋在凍土裏的石頭粒。玲玲望着我二叔,二叔也望着她,他們的目光在月光里碰着撞着響。到末了,末了她頂不住叔的目光了。二叔的雙眼像是兩個黑洞樣,要把她整個人兒活活吸進去。她就不得不把頭又重新低下去。
"丁亮哥,你忘了小明是你親叔伯兄弟呀。"
"要小明對你好,我就沒有這想法。"我叔說:"可小明對你不好呀。還打你。宋婷婷對我那麼不好我都沒動手打過她。"
"好壞你是他哥、他是你弟呀。"
"啥兒哥呀弟的,你我都是快死的人。"
"別人知道會剝了你和我的皮。"
"剝去吧,反正你我都是快死的人。"
"別人真的會剝了你我的皮"
"反正都是快死的人。別人知道了咱倆一塊死掉就行了。"
玲玲就又抬頭看着我二叔,像要認清我二叔是不是他說的那種說死就死的人。她就看見我二叔白天泛青的臉上現在不青了,在模糊的影里是一團模糊的黑。然在那模糊里,二叔說著話,從他嘴裏噴出的熱汽濃濃的白,全都噴在玲玲的臉上了,像蒸汽樣暖着噴在了她臉上。
玲玲問:"你死了會和我埋在一塊嗎?"
我叔說:"巴不得能和你埋在一塊兒。"
玲玲說:"小明對我說,說他死了都不會和我埋一塊。"
我叔說:"我巴不得和你埋到一塊兒。"
說著叔就往玲玲身邊動了動。
叔就把玲玲試着抱住了。先抓了她的手,後來把她抱住了。像抱一個找了半輩子家的羊羔兒,緊緊地抱,怕她反悔跑了樣。她也由他抱,往他懷裏輕輕地偎。夜已經快要深透了。深透了天便要明亮,就要到了第二天。平原上這個時候的靜,能聽到夜氣的流動聲。背蔭地上積的雪,這個時候要往死里凍。雪凍聲,像無數無數的冰粒在天空走動着,微細細地撞到樓牆上,跌下來落到我叔和玲玲的身子上,和周圍的地面上,嘩嘩哩哩響。
他們就那麼偎着坐一會,沒說話就都從地上起來了。
沒說話,就往灶房邊上的一間屋裏走去了。
灶房邊上有一間屋,倉庫屋,放了熱病病人的糧食和雜物。他們沒說話,就往那間屋裏走去了。
那屋裏暖。到了那裏他們就暖了。
人暖着,抓住活着的意味了。
日光的明亮把丁庄曬暖了。
四面八方的花都在一夜之間轟轟隆隆開起來。庄街上,院落里,莊子頭的田地里,還有再遠的黃河古道上,菊花、梅花、牡丹、芍藥、玫瑰,還有野生的迎春花,蘭草花,平常都開在有山有崖坡地上的車輪草、蒲公英,狗尾巴、清翠子,紅的、黃的、紫的、粉的和白的,還有那些半紫半紅、半紅半綠、半綠半藍,半藍帶青的說不出名的花,大的如碗,小的似扣,一大片轟轟隆隆開起來,連各家各戶的豬圈牆上、雞窩棚上和牛圈的槽邊都盛開着各色各樣的花。有一股刺鼻的花香在那莊裏瘋狂地流,像一股發香的洪水在丁庄泛濫着。我爺不知道這千草百花為啥會在一夜之間開起來,他疑惑地沿着庄街從東向西走,看見各家的主人們,大人和孩娃,臉上全都掛着笑,忙得在那開着百花的庄街上走來走去着,你挑着兩個用衣服蓋了的藍,他扛着一個扎了口的袋,連幾歲的男娃、女娃手裏都抱着沉甸甸的一包啥東西。問他們幹啥兒,忙啥兒,他們誰也不說話,只是慌忙忙地往家走,又慌慌忙忙從家裏走出來,腳下說走其實是和跑着沒二樣。
爺就跟着他們從那一片盛開的花街中間走過去,到庄西口上才看見莊子外的田地都鋪天蓋地、絡繹不絕地盛開成了花海了。從庄頭望過去,一馬平川的花海在風中起伏着,汪洋的絢麗把天空染成了粉紅、淡黃色,而那些忙着的庄人們,三三或五五,都在自家的田地里,男人們舉着钁頭拿着鋤,在那花棵的下邊刨着或挖着,像入冬前在地里刨着紅薯樣。刨着花生樣。我爺站在庄口上,看見很少說話的李三仁,這時候也和人們一塊忙將起來了,臉上掛着笑,額門上流着汗,厥着屁股在他家田裏一杴一杴地翻着和刨着,不停地把挖出來的花棵彎腰抖一抖,又把那花棵扔到一邊去,再忙着去挖下一棵兒花。待挖到十幾棵、二十幾棵時,就又忙着蹲下來和他媳婦、兒女們一塊把抖掉的東西朝着藍里撿。撿完了,又用床單把那藍子蓋起來,就挑着那兩個沉甸甸的藍子往家走,一走一趔趄,似乎會立馬倒下去,可他卻硬撐着身子不讓自己倒下去。
李三仁是丁庄的老村長。他比我爺小几歲,當過兵,當兵當在南方的天堂杭州城,在那座用鐵絲網圍起來的軍營里,入了黨,立了功,部隊要給他提干時,他腦子一昏覺悟升上來,便咬破手指給上邊寫了一封信。血的決心書。說自己一定要回到家鄉去,要把家鄉變成小江南。
就從部隊回來了。
當了庄幹部。
當了幾十年的庄幹部,沒日沒夜地領着庄人們積肥、種地、澆水和收割。上邊讓翻地了就翻地,讓種棉花了踏了麥苗也要種棉花,可過了幾十年,幾十年像日出日落一樣過去了,莊裏卻和幾十年前還是一模樣,除了人口多了外,瓦房沒多出一間來。機器沒多出一架來。電磨沒多出一台來。手扶式的拖拉機,也沒多出一個來。比起柳庄、黃水、李二庄,還是一個窮。丁庄還是柴瘦苗枯的窮,最後就有人把口水吐在他臉上,說:"李三仁,你還有臉當這幹部呀。"
說:"李三仁,你當了幾十年村長和支書,我家幾十年過年沒吃上一頓包餃子。"
到未了,賣血時候他就被撤了。
到末了,他就變得很少說話了。
到末了,他的臉上就總是掛着如同被人用鞋底打了的灰。
到末了,上邊看我爹是血頭,腦子活,要他當村長。要他自己少採血,帶領丁庄多辦幾個血站、多出幾個血頭兒。爹就想了想,想血頭多了自家采血就少了,也就沒有當村長。莊裏也就沒有村長了。也就再也沒有村長了。到今天也沒有村長了。沒有村長又都被號召起來去賣血,李三仁堅決不去賣。死也不去賣。他說我當村長半輩子,不是為了讓百姓去賣血。可待許多家賣血賣出青堂瓦舍的樓屋時,他的媳婦便在街上當眾罵他說:"李三仁,你連血都不敢賣,你還算個男人嗎?虧你還當過幾十年庄幹部,怪不得這幾十年丁庄窮得媳婦姑娘們來潮了紙都買不起,原來都是因為你這村長呀。都是因為你和騸了的男人樣,連一瓶血都不敢賣。連半瓶血都不敢賣。連一滴血都不敢賣。血都不敢賣,你說你還算個男人嗎?"
那時候,李三仁就蹲在門口吃着飯,讓他媳婦破口地罵。聽他媳婦大破口地罵。
罵到最後時,他啥話也沒說,把碗推在門口地面上,悄沒言聲就走了。以為他是懶得聽媳婦的辱罵走了呢,可到他媳婦回家洗了鍋碗準備餵豬時,他卻拿着一百塊錢回來了。衣服的一個袖子穿在胳膊上,一個袖子披在肩膀上,把穿着衣袖的胳膊伸過來,用手捏在沒穿衣袖的胳膊彎兒上,臉上有些微一些白,掛着半是蒼白半是心慌的汗,回來把那錢放在灶房的鍋台角兒上,看着他媳婦,含淚說了一句話:
"喂——娃他娘,我也開始賣血啦。"
他媳婦就停着洗鍋洗碗的手,望着他那有些蒼白的臉,笑着說:
"這下就好了,你像個男人啦。"
"這下就好了,你像個男人啦。"
又問他:"你想不想喝點白糖水?"
含着眼淚說:"不喝水。我革命半輩子,我也開始賣血啦。"
就開始賣血了。先是一個月賣一次,後來就二十天賣一次,再後來,就十天賣一次。再後來,不賣血反而覺得血管脹,像那血管似乎要憋開,似乎裏邊的血多得不抽出來就會從血管裏邊冒出來。
那時候,賣血的人雖多,做血頭的人也多,很多血頭都拿着采血的器械上門到賣血人的家裏去。到你家裏收購血,就像上門收購廢銅爛鐵破鞋樣。你在家裏不用動,過一會就能聽見"采血嘍——誰賣血?"的吆喝聲,像頭髮換針、收破爛賣菜的吆喝聲。
你在田裏鋤着地,翻着地,血頭會站在田頭上喚:"喂——賣血嗎?"
田裏的人大聲說:
"你走吧,我剛剛才賣過――"
他不走,又說到:
"你種這小麥真好哇,青苗都旺成了黑顏色。"
田裏的人他就高興了:
"你知道我施了多少化肥嗎?"
采血的人就在田頭蹲下來,羨慕地看着、摸着那麥苗:
"不知道你施了多少肥——可我知道你買化肥的錢肯定是賣血賣的錢。"
說:"賣一瓶血就能買上兩袋化肥啦,用一袋化肥這塊地就準定豐收了。"
說:"其實種地最根本,很多人他一賣血連地都不再去種了。連地都不想再要了。血雖然賣不完,可一個人活不夠一百年,活一百年你也不能賣一百年的血,可地能種一百年,能種一千年。種百年千年它還照樣能豐收,你說人賣血能賣上百年千年嗎?"
他們倆就說到一塊了。種地的人就從田裏走出來,和從哪個莊裏來的血頭在田頭說著話,聊着天,說著聊着間,他就激動了,把袖子一卷說:"來,我再賣給你一瓶血,誰讓咱倆投緣呢。"
他就又賣給了他一瓶血。
他就又買了他一瓶血。
兩個人也就分手了。像朋友一樣分手了。後來那血頭就成他的朋友了,就總是把針管扎進他的血管去采血。
李三仁正在他家的田頭翻着地。翻那田頭地角犁不到的地。因為每月都賣血,每月三次兩次地賣,他的臉上有些黃,像打了蠟樣泛着黃的光。先前他當村長時,舉起钁頭像舉起一柄鋤樣輕,可現在,他舉起钁頭像舉起了一圓石磙樣。收完麥,要種秋。要種玉蜀黍。種秋和種夏不一樣,早一天落下種,也許收的時候會比別家早熟三五天。那三天五天就算搶到季節了,就不怕風來雨到了。李三仁必須在那兩天把玉蜀黍種子丟下去。必須把犁走不到的地邊地角翻一遍。季節雖為秋,可酷夏還未過,放眼在平原上,平蕩蕩的大地上,像四面八方都在燒着火。他就在那翻着地,汗像雨樣在他的臉上流。赤了腳,光着背。背上的汗,像他剛從水裏鑽出來。露出的兩隻胳膊上,芝麻般的針眼兒,在汗里被泡成了紅顏色,有些腫,有些癢,如被蚊子咬后炎起的泡。人已經是真的沒有力氣了。在去年,他用半天時間就把這地邊地角翻完了,可今年,他賣了半年血,還是這塊地,還是那個人,兩天時間那地邊地角卻只翻了一半兒。
翻到一半時,日正平南時,丁莊裏有炊煙升起來,像白的綢緞在那天上飄。這時候,我奶已經下世了三個月。三個月前她一腳踩在了我家的血盆上,A形血流了她一身。看到滿地的血,奶奶嚇得倒在地上了,從此有了心裏狂跳的病。後來因為那跳她就下世了,心就再也不跳了。奶死了,爹和叔一併哭着說,以後再也不採血、賣血了,再也不採不賣了。可是過了三個月,爹又領着叔去采血賣血了。
這時候,我爹和我叔從外村外庄走回來。他們到離公路更遠的偏遠莊裏去采血,蹬了三輪車,收來的血都瓶瓶袋袋裝在車子上。農忙了。農忙了人都忙在田裏邊,顧不上到血站去賣血,可我爹依着合約每天還要交給收血車裏許多血。
這就不得不到人家莊裏去收了。
不得不到田頭喚着去收了。
我爹、我叔回來時,看見李三仁在田頭翻着地,我叔就把三輪車停在田頭上,大聲地喚:
"喂——你賣嗎?"
李三仁抬頭瞟一眼我叔不說話,又翻他的地。
我叔吼:
"喂——你到底賣不賣?"
李三仁就猛地甩了一句話:
"你們丁家不怕丁庄賣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