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年過了。

正月十五也過了。連正月也一天一天地過去了。日子還是原樣兒,日照有暖,風吹有寒,染了熱病就熬藥,有人死了便埋人。

人埋了,想起來還是學校里好。熱病和熱病在一起,說說和笑笑,日子輕快着。熱病們都在自家散落着過,寂寞堆滿屋,擠滿院,三分病也成了七分的病。七分病就該下世了。就又都想往學校去過那集體的日子了。想往學校里去,介着大家去找我爹要過棺材的事,頂了嘴,吵了一些架,不好到學校跟我爺去說了。說到底,我爺還是我爹的爹,骨肉親的爹。

這一天,罷了早飯後,日頭懸照着,莊子裏的暖如被文火烤着樣。趙德全、丁躍進、賈根柱、丁竹喜、趙秀芹,都在莊裏曬着暖。我叔和玲玲,也在曬着暖,立站着,隔了人群相互地看。

他們是賊愛。賊一樣地愛。

在他們的賊愛間,有人說:"誰去給丁老師說說大家還住到學校吧。"

我叔就笑了,對着一片有了熱病的人,說:"我去吧。"大家都說你去了好,你去了好。我叔就又看着眾人喚:"誰和我一塊去?"不等有人答,他就接着道:"玲玲,你和我一塊好不好?"玲玲正猶豫,趙秀芹便扯了她的嗓子道:"玲玲,你去吧。你病輕,腿上有力氣"。

玲玲就和我叔走出丁庄朝學校走去了。

不遠的路。路兩邊的小麥已經在冬暖中泛了青,有一股青藻的苗味在日光里飄蕩着走。平原上的透明裡,遠處的柳庄、黃水、李二庄,在空蕩蕩的天空下,影子樣卧在地面上。身後的丁庄近得很,可庄口沒有人。人都集中在莊子中央的飯場曬暖兒。我叔和玲玲並着肩,回頭望了望,朝前望了望,拉了玲玲的手。

玲玲驚一下,也回頭望了望,朝前望了望。

我叔說:"沒有人。"

玲玲笑:"想我了?"

我叔說:"你沒想我呀?"

玲玲板著臉:"沒。"

叔說到:"我不信。"

玲玲說:"我天天想着我的病,不知道我會哪天死。"

叔看玲玲的臉,發現她的臉色比年前枯得多,藏着了不少死前的黑,像一張本就帶黑的紅布包了腐枯的水。年前她臉上顯少的瘡痘兒,年後在額上又多出十幾顆,紅褐褐的亮,還帶着濃點兒。我叔拿起玲玲的手,翻轉着看,看見她的手背、手脖上,並沒幾粒新的瘡痘兒,皮膚上還些微閃着她那年齡的光。新媳婦,二十幾歲的光。

"沒事兒,"我叔說。"放心吧"。

玲玲說:"你懂呀?"

"我快病了一年了,成醫啦。"叔笑着:"讓我看看你腰上的瘡痘啥樣兒。"

玲玲就站下,盯住叔的臉。

"玲玲,我想你想得忍不住。"叔說著把目光從她腰上收回來,就要拉她往路邊的一片草地里走。誰家的地,不種了,荒了過膝深的草。冬末里,那草雖幹着,還是過膝的深,顯着上一年的旺。乾草味里有着霉腐的香,在冬日中散發著,倒比那青草綠苗還潤人的肺。玲玲死活不往那草地里去。我叔就問她:"你真的不想我?"玲玲說:"想。"我叔又用力拉着玲玲的手,玲玲說:"沒意思,活着沒意思。"叔就更用力地拉着說:"沒意思,就是要活一天就有一天意思來。"拖着她,往那草地里走。踩着枯草一前一後地走,到草深的地方坐下來,壓倒了一片草。

躺下來,又壓倒了一片草。

他們就在那草地里做了男女的事。

做事時像是瘋了樣。我叔像瘋了。玲玲也瘋了。彼此都瘋着。忘了病,和沒病一模樣。日光從他們身後照過來,我叔看見玲玲身上的瘡痘充了血,亮得像紅的瑪瑙般。腰上、背上都有那瘡痘,像城市裏路邊上的奶子燈。到了激動時,她的臉上放着光,那枯黑成了血紅的亮,在日光下玻璃般地反照着。那時候,叔就發現她不光是年輕,還漂亮,大眼睛,眼珠水汪汪地黑;直鼻樑,直挺挺的見楞有角的筷子般。她躺在避着風的草地間,枯草間,原先人是枯着的,可轉眼人就水靈了。汪汪的水。身上雖有着瘡痘兒,可因着瘡痘那比襯,反顯出了她身上的嫩。身上的白,像白雲從天上落下樣。叔就對她瘋。她就迎着叔的瘋,像芽草在平原上迎着春天的暖。

瘋過了,有了汗,也都有了淚。平躺着,並了肩,望着天空的日光眯着眼。

我叔說:"你是我媳婦就好了。"

玲玲說:"我猜我活不過今年了。"

我叔說:"你就是活不過一個月,你要願嫁我都敢娶你。"

玲玲說:"嫂子婷婷呢?"

我叔說:"管她呢。"

玲玲便從草地折身坐起來,想了一會說:"算了吧,你我都是快死的人。"

我叔也坐着想一會,也覺得犯不上,就彼此站起來,望望那一片壓倒的草,都笑了。

淡淡的笑,抿嘴笑着往學校里走。

爺正在收拾着年前大家常集中的大教室,用抹布擦着誰用粉筆在黑板上畫的豬狗和王八,還在那豬、狗、王八邊上寫着的名。擦着時,看見我叔站在門口上笑,爺就問:

"你寫的?"

我叔說:"大夥都又想回到學校來住了。"

我爺說:"該讓孩娃們來學校寫寫作業啦。"

叔就問:"大人快死了,孩娃們上學有啥用?"

爺便說:"大人死了孩娃也得活着呀。"

"大人都死了,誰養活孩娃們?"玲玲望着我爺的臉,忽然覺得爺的臉的親,和她沒見過的公爹樣。她的公爹早死了。她嫁到丁庄時,只在家裏正堂桌上見着公爹的照片兒,清瘦里有着留戀人世的心。現在她就把我爺當成公爹了,問着話,望着我爺的臉,說:"伯——你想想,大人們能多活一天,孩娃們不是就少當一天孤兒,少受一天的罪?"

爺便把手裏的抹布掛到黑板架的釘子上,拍着手上的粉筆灰:"那就讓病人都來吧。"

玲玲便和我叔又回莊裏通知讓大夥還到學校住着的事。出了學校門,他們就又拉了手。到那一片枯旺的草地間,彼此望一下,沒說話,就那麼望一眼,就又手拉手去那旺草中央了。

坐下了。

躺下了。

日光從正頂懸着照在她們赤裸的身子上。

要往學校里住,首先得把病人的糧食收上來。老標準,每人每月多少面,多少的玉蜀黍粉兒或大米。就在莊子中央收糧食,把繳上來的面裝一個袋,米裝一個袋,大豆小豆混裝一個袋。躍進是會計,他在過着秤,多退少補着,讓人把粗糧、細糧分開倒進公家的袋子裏。趙秀芹管燒飯,不用繳糧食,她等糧食收繳畢了時,把集中起來的面袋、米袋滿了扎口兒。扎口兒,她就發現了那裝滿了面的袋裏塞了幾塊磚。一塊磚足有五斤重,四塊磚就是二十斤。又去另一個面袋裏摸,沒有摸出磚,摸出了一個碗似的石頭來。再到米袋裏摸,沒有磚,沒石頭,有幾塊幾斤重的瓦片在那米袋裏。把摸出的石頭,磚瓦都扔在街中央,白白嘩嘩一片兒。一堆兒。石頭像男人們颳了發的頭。磚瓦像面做的方糕和烙饃。沾了面的磚石瓦塊在地上堆了一大堆,有着上百斤的重。統共收繳白面四袋半,大米兩袋半,豆子一袋多,還有幾袋玉蜀黍,磚石瓦塊就佔了一袋多的重。人們都圍着那磚石驚奇着,說著風吹心寒的話。

說:"奶奶呀,這人心,都患着熱病了,還貪這便宜。"

說:"操!快死了的人,還做這樣的缺德事。"

趙秀芹就舉着一塊沾着面的磚,扯着她的嗓子喚:"有種你就站出來,每人交五十斤的面,你放了四塊磚,你獨自一人就少繳二十斤。"罵:"你這黑心爛肺的人,你少交二十斤,到時候我燒飯糧食不夠吃,人家以為又是我趙秀芹偷了糧食哩。"

舉着磚從這個面袋到那個面袋前,撕着她的嗓子喚:"喂——丁庄的人你們都看見了吧?先前你們都罵我趙秀芹是莊裏的一個賊,我是賊我不過是路過誰家菜園了撥掉一棵蔥,見了蘿蔔撥個蘿蔔回家給我男人、孩娃拌一盆蘿蔔絲,見了黃瓜摘一根當水解解渴。可人家不是賊,敢在五十斤面里放上四塊磚。敢往半袋米里裝上幾個大石頭。"趙秀芹把手裏的磚扔在一個面袋邊,又去抱那沾了面的白石頭,碗一樣大,先前沒病時她一人能抱好幾個,能挑兩籮筐,可現在,她有熱病了,沒有力氣了,那石頭她抱了一下沒有抱得動,又抱一下才從地上抱起來,像抱着一個孩娃的頭,在人群里走來走去喚:

"你們看,這石頭到底有多重,連我都抱不動了呢。不知哪個王八龜孫兒子把這石頭當糧食,有能耐你出來把這石頭抱回你們家,放到鍋里煮煮吃。"她把石頭咚地一下扔地上,拿右腳蹬在石頭上,左腿直在地面上,和男人一樣雙手卡在腰上罵:

"你們家每天鍋里不下大米只煮石頭是不是?你們家的大人孩娃都是吃風屙沫是不是?你們家孝敬老人時是用盆子端一盆石頭瓦塊是不是?"

趙秀芹她在人群里罵,邊走邊罵著,罵累了,就一屁股坐在一袋糧食上。收繳糧食是在午飯後,這時候,日已平南,凝在庄頂上。莊裏的暖,像被子捂了般。冬未去,春來了,人們都還穿着襖,披着大衣、小大衣。老年人身上還套了羊皮襖。可莊裏的槐樹枝丫上,卻已經有了嫩綠的芽,黃嫩的芽,透明的黃綠在枝丫上,像掛在日光里的水珠子。所有的人,所有的庄人都從家裏出來了。收繳糧食是件熱鬧的事。糧食里有了石頭瓦塊是再熱鬧不過的事。二年來,自莊裏有了熱病後,莊裏就沒有過這麼熱鬧的事,便都老老少少地從家裏走出來,擠着看,圍着看,罵那缺了德的人。

看趙秀芹罵那缺了德的人。

賈根柱是新患上熱病的,最想往那學校里住。他去住了他娘就不用每天看着他暗自掉淚了。他媳婦也不用擔心這病會傳給她和孩娃了。他繳糧食時交得米最白,面最細,見別人沒有他繳的米白面細時,他就覺得吃了虧。這時候,他就覺得吃了大虧了。就望着那一堆石頭說:

"我操!我操!把我的米面退給我,我不去那學校了。"

我叔說:"要退得扣你十斤面。"

根柱瞪着眼:"為啥呀?"

說:"都退了那石頭瓦塊退給誰?"

根柱想了想:"他媽的,那我還是住到學校吧。"

面對那堆石頭和瓦塊,所有繳過糧食的丁庄人都去摸了摸。日便西偏了,庄街上有了紅。冬末的風,像冬末的風樣在平原上吹起來,人都在街上跺腳搓手取着暖。這時候,我爺走來了。他是等不着庄人們從學校走來的。問了情況后,就立在那一堆石頭、瓦塊邊上看了看,說:"找不出是誰摻假你們就不去學校了?"

大夥說:"去呀,誰願在家等死啊。"

我爺說:"那走啊。"

大夥卻都不動彈,都盯着那地上的石頭和磚瓦,像每個人都吃了天大的虧。也不是天大的虧,就是覺得自己沒有佔下那便宜。

就都僵下來,彼此站着、坐着不動窩。

我爺說:"你們要不去學校了都各回各家吧。"

大夥依舊不說話。

我爺說:"要去了就弄個車快把糧食拉到學校里。"

坐着的,站着的,兩手插在袖裏或是插在兜里的,你看我,我看你,沉默着,橫豎覺得事情不該這樣兒。不該這樣兒,就都僵在庄中央,讓落日在靜中吱吱響着往西去,像火球要墜落一樣發著末后的光,還有它的暖。到末了,我爺看大夥不說不動彈,就問丁躍進:

"這石頭瓦塊有多重?"

躍進說:"秤秤吧。"

賈根柱和趙德全,便用籃子裝了那帶面的石頭和磚瓦,讓躍進一籃一籃秤。累計了賬,共有九十六斤重,我爺又問共有多少人要去學校住,攤到每個人頭上,平均合每人多少粗糧和細糧,可不等把話說完全,賈根柱就豎在爺的面前說:"丁老師,打死我都不攤這糧食,不信你問丁躍進,我繳的米面本身就是最好的。米粒兒又大又白,和娃兒們的奶牙樣,面細得和河邊濺起的水沫樣。"

賈根柱說完后,趙德全也跟着說話了,一屁股蹲在一袋面邊上,終於憋着嘟囔出了一句話:"我……我也不攤這糧食。"

別人也都說不攤這糧食。

我爺站一會,想一會,沒言聲,往庄東走過去。往新街走過去,把庄人們丟在庄中央。庄人不知我爺要幹啥,就都在莊子中央等着他,像天旱了等着一場雨。沒多久,爺果真回來了。從新街回來了,在莊裏的落日中,我爺讓我爹用自行車推了兩袋面。他們父子一前一後地走,爹前爺后地走踩着莊裏的靜,迎着庄人們的驚奇和目光。不慌不忙地走,爹推的自行車的鏈條響出銀格朗朗的聲,歌一樣,到了近前時,就都看見爹推的是公家麵粉廠的標準面。我們家吃面都是吃城裏人的標準面。爹在前邊推着面,我爺跟在車後邊。開始時,爹的臉上有一臉的寞然和不屑,很瞧不起丁庄人的模樣兒,可快到十字路口時,待庄人們能看見他的臉色時,他臉上又掛了大度的笑,紅燦燦的笑,到人群邊上瞟瞟丁躍進、賈根柱和趙秀芹,還有別的人——那些都到他家要過棺材的人,笑着說:"不就是九十幾斤面,鄉里鄉親的,都病到了這時候,還值當那麼計較嗎。"

說著話,看看那一攤兒一堆的面石頭,他把兩袋面卸到那收繳上來的糧邊上,拍拍車後座上沾的白麵粉:"這是一百斤,都是城裏人吃的精粉面,就算我丁輝給大夥的心意吧。"完了話,把自行車調個頭,說話的聲音變硬了:

"你們都記住,在丁庄,我丁輝不會做半點對不住你們的事。只有你們對不住我丁輝,沒有我丁輝對不住你們的。"

說完爹走了。

說完就走了。

推着車,走了幾步騎上去,很快消失了。

事情就這樣解決了。丁庄人漸漸有了悟,悟過來,覺得對不住我爹了,對不住丁家了,從此就對我爹好長時間不疑他啥兒了。

到夜裏,學校里一如往常的樣,原來睡在哪裏的,就還睡在哪裏去。我叔還睡在爺的屋裏邊。睡前他們躺在床上暗着燈,說了一段兒話。

我叔說:"他媽的,吃虧了。"

我爺說:"咋?"

我叔說:"我只往米里放了一塊石頭,我哥就給人家兩袋面。"

我爺從床上坐起來,望着窗口的二叔不說話。

二叔說:"爹,你猜那磚是誰放進面里的?"

二叔說:"我猜是躍進。他過秤,只有他過秤,一袋裏才敢放上四塊磚,二十斤。再一說,年前他媳婦死時他家買過磚,買磚箍他媳婦的墓口兒。"

說著話,窗外有了響,像是咳嗽聲,咳一下,那聲音就嘎然止住了,只留下朝哪兒走去的腳步聲。我叔聽着那聲音,又和我爺說一會話,說要出門上茅廁,也就穿上衣裳隨着那聲響出去了。

二十幾天後,叔和玲玲被鎖在了存米放面的那間屋子裏,爺被叫來時,學校里所有熱病的人都已經圍在了那門口。

夜還是清朗朗的明,月光水一樣灑在校院裏,人群在那門前散散亂亂立站着,都說把門開開吧,開開讓他們出來吧,可卻是找不着鑰匙在那裏。大夥都穿上衣服出門看熱鬧。看風景。看天下最有看頭的賊歡被人捉了的事。待門外的腳步聲響成一片、亂成一片,又都到那窗下落寂時,我叔在那屋裏喚:"都是快死的人,都是活了今天沒有明天的人,你們這樣對我和玲玲忍心嗎?"

趙秀芹就從人群走過去,拉亮灶房的燈,讓燈光從門口出來映着鄰倉屋門上的鎖。見是一把新的鎖,鎖上黑漆的光亮都還看得見,就對着倉屋裏喚:"亮弟啊,這門可不是我鎖的。我早就看出來你和玲玲好,可我誰都沒說過。我的嘴嚴得和這屋門樣。這鎖是誰從家裏帶來的新鐵鎖,是人家早就要捉你和玲玲了。"

叔就在屋裏默一會,氣都都地對着門外大聲喚:"捉了又咋樣?現在把我槍斃我都不怕呢。和我一塊有病的幾個都死了,我活着就是賺下的命,捉了奸我還怕誰呀。"

門外一片雅雀地靜默着,反倒誰都沒話可說了,彷彿把玲玲和我叔鎖在屋裏是件錯下的事。錯極的事。倒是我叔和玲玲在那屋裏偷歡對着了,正當了。丁麥全、王貴子,賈根柱、丁躍進、趙秀芹,一群的人,立在那門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趙德全在那人群中是年紀偏大的,他藉著燈光望望門前的人,像替我叔求情一樣說:

"把門開開吧。"

賈根柱也便瞅着他:"你有鑰匙呀?"

趙德全便又木樁一樣蹲在地上了,不言不動了。

丁躍進就從人群走出來,到門口拉着那鎖看一看,扭回頭來瞟着人群問:"是誰鎖了門?"說:"人都活到快死的時候了,還捉姦幹啥呀,能高興一天就讓他們高興一天吧。"說:"把門開開吧,丁亮比他哥丁輝好得多。把門開開吧。"

賈根柱也上前看看鎖,扭回頭來說:"把門開開吧,丁亮和玲玲都才二十大幾歲,活一天他們就要做一天的人,千萬別把事情鬧回到莊子裏,鬧到他們兩個的家裏去,那樣他們就沒法做人了。"

都上前看了鎖,都扭頭說了要開門的話,卻是不知是誰鎖了門,不知鑰匙在誰的手裏邊。玲玲就在那屋裏哭起來,蹲在一個牆角的地上哭。哭聲像穿堂風樣從屋裏擠出來,都覺到她的可憐了,二十剛過幾,嫁到丁庄還沒過上幾天新婚的喜日子,就發現自己患着熱病了。不知道她是發現自己有了熱病才急急嫁到丁庄的,還是嫁了后發現熱病的,橫豎是她把災禍帶到婆家了。橫豎她一來,婆家那平靜的日子沒有了,像一塊玻璃被她打碎了。日子成一地碎片了。自然地,她就合該遭着婆家一家人的冷眼冰嘴了。

有着病,還又偷男人,這讓丁小明知道可是了不得的事。偷男人,還又偷的是本家親叔伯哥哥丁亮這男人,更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收拾不起事,也就只能哭,傷天悲地地哭,待玲玲在那屋裏哭到放大悲聲時,待我叔在屋裏把門窗搖得叮咚咣當時,我爺聽見動靜走出來。才知道我叔總是半夜離開他,不是說去和別人聊天兒,就是說到別的屋子串門下下棋,卻原來都是出門來和玲玲野合賊歡了。

爺就氣憤憤地走過來,人們自動給他讓開一條道,讓他快步地朝着前邊去。也都靜下來,看我爺如何去迎這一樁兒事。就都聽到了我叔在那屋裏的喚:"爹……"

爺終於立在門口上,氣急地說:"你爹早就讓你和你哥給氣死啦"。

我叔說:"你先把門開開再說呀。"

爺不吭。

叔又說:"你先把門開開再說呀。"

爺扭回身,望着庄人們,求着大家誰把鑰匙拿出來。靜得很,人都彼此地看,誰也不知是誰鎖了那屋門。誰也不知是誰拿了那鑰匙。玲玲也不再哭得嗚嗚了,她立在門后和叔一道等着門鎖一開就出來,是死是活地走出來。可卻沒人把鑰匙拿出來,也沒人說他看見是誰鎖了那屋門。校院外,冬末的寒氣已經升上來,越過院牆和水漫了堤岸樣。能聽見寒氣在平原上的流動聲,嘩哩哩的響。靜嘩嘩的響。還有一種蟲鳴聲,是冬夜偶而響着的啥兒蟲鳴聲,吱兒吱兒地,不知是黃河古道在靜夜中的叫,還是平原深處的啥兒蟲呼和蟲鳴,這時候,在這深靜里就都聽見了。

清晰晰地聽見了。

我爺說:"你們把鑰匙給我吧,不行了我先替亮和玲玲給你們跪下行不行?"

我爺說:"好壞都是一個庄的人,都是活不了幾天的人。"

叔就在屋子裏邊喚:"爹,你把鎖砸開!"

就有人去邊上找石頭,去灶房找鎚子和菜刀,要把門鎖撬開、砸開時,卻是忽然不用砸、也不用再撬了。

玲玲的男人丁小明從莊裏急急趕到學校了。

叔的叔伯弟、我的堂叔丁小明從外邊趕到學校了。

他沒病,因為他沒賣過血他就沒熱病。他爹賣過血,可他爹在很多年前就發燒死掉了,今天用不着再為這熱病煎熬了。堂叔沒有病,正年輕,他從校門外大步走進來,徑直地朝着人群這邊走。

不知是誰在人群後邊冷不丁兒說:"快看啊——快看啊——看那走來的多像玲玲的男人呀。"

所有的人就都齊擺擺地扭過了頭。

就都看見丁小明朝着人群撲過來。老虎、豹子一樣撲過來。也就都看見我爺立在燈光下,臉成白色了。蒼白了,像是學校白的牆。說起來,小明爹比我爺小兩歲,同父同母的親,可自搭賣血那一年,我家蓋起了樓房后,叔家蓋起了瓦房后,而他們家還是草房土瓦后,為這來往就少了。接下來,小明的爹突然下了世,小明娘有一天立在庄街上,沒緣沒由就指着叔家的瓦房說:"哪那是瓦房呀,哪是全庄的血庫哩。"指着我家樓房的白牆說:"哪能是磁牆呀,那是人的骨頭呢。"這話傳到爹和叔的耳朵里,兩家就開始生份了,除了上墳就不往一處站着了。

到了熱病漫到丁庄后,我被毒死了,消息在丁莊家家裏傳,傳到小明娘的耳朵里,她脫口就說報應啊,真是活報應。我娘就撲到丁小明的家裏去,又是吵,又是鬧,從此,兩家就不相往來了。

從此,一家人就和兩家一模樣。

可現在,我叔和玲玲有了賊歡的事,丁小明已經像老虎、豹子樣朝着他們撲過來。就都慌忙為他閃開了道。沒等他到就閃開了道。月光里看不清他臉是啥顏色,卻都感到他走路時帶起了一股風。他就撲到人群閃開的道里了。人群的臉色就都在燈光里呈着蒼白了,像所有人的臉上都沒了死人的熱病色,沒有了生着、結着瘡痘兒的鐵青和枯乾,只有了被水濕過的紙又晒乾了的白。沒有血的蒼白了。

我爺僵僵地立在那門前。

所有的人都僵僵地立在那門前。

那一會,就靜着,靜極着,連平原上深靜里的吱吱也沒了,消失了。都盯着丁小明朝那倉屋走過來。撲過來。盯着他從我爺的身邊風過去。像風從一棵枯樹的邊上颳了過去樣。

沒想到,誰也想不到,誰都想不到,我堂叔他手裏竟握有那倉屋門的白鑰匙。他竟有着那鑰匙。竟然有着那鑰匙。到門前立住腳,他從手裏拿出一把鑰匙就把那屋門打開了。先是沒打開,鑰匙往鎖里插時反着了向,插不進,他又把鑰匙翻過來。

打開了。

呯的一下鎖開了。

門開了,事情如酷夏里襲來了一陣寒,酷熱酷寒間自然要落下了一場冰雹樣,嘩嘩啦啦響,叮叮噹噹響。一陣子。嘩啦一陣冰雹過去了,天氣就還了原先的天氣了。

門開了,堂叔一把就把玲玲抓在了手裏邊,像玲玲就站在門口等着他去抓。

他就抓着玲玲往外走。虎虎的人,不算高,礅礅的胖,揪着玲玲肩上的衣服往外走,如老虎禽了羔羊兒。往外走,玲玲臉上一陣蒼白一陣青,頭髮披在肩膀上,像是被提了起來樣,雙腿離開了地面樣地走,還像她被拖着雙腳掛着地面地走。丁小明他不說一句話。一句也不說,就那麼鐵青了臉,先從僵在門前的我爺身邊擦過去,又從人群讓開的道里閃過去。拖着的玲玲也從人群面前閃過去,白的臉,蒼白的臉,像一道閃樣閃過去。丁小明從我爺身邊過去時,我爺沒說話,只是扭着身子看他怒乎乎地走,可待他從我爺身邊過去時,我爺往前追了一兩步,也就一步兒,立下身來喚:

"小明……"

他就頓了腳,回過了身。

"玲玲的熱病已經不輕啦,你就放她一碼吧。"

沒有立刻說話兒,也沒有停多久,我堂叔小明立在燈光里,乜了我爺一眼睛,朝地上"呸!"一下,在我爺的面前"呸!"一下,又用鼻子哼了哼,冷冷道:

"管住你家兒子吧!"

也就走掉了。

轉身走掉了。

一轉身拖着玲玲走掉了。

這時候,校院裏的熱病們,趙秀芹,丁躍進、賈根柱、趙德全,七七八八的人,八八九九的人,都覺得事情不該是這樣。一場大戲不該這樣簡簡單單收了場,就都追望着堂叔拖着玲玲穿過校院子,跨過大門消失掉,都還站在原處兒,如同沒有明白髮生了啥兒事,都還站在原處兒。

就都那麼木獃著。

呆站着。

無所事地呆站着。

月亮偏西了。

想起我叔來。想起賊歡該是兩個人,女的走去了,還有一個男的哩。便都扭回頭。便都看見我叔不知啥時從屋裏走出來,衣服穿得齊齊整整着,連襖脖子的扣都嚴實實地扣結着,坐在倉屋門的門檻上,低着頭,像進不了家的孩娃樣坐在門檻上,把兩條胳膊垂在兩個膝蓋上。垂掛着手。吊掛著他的胳膊垂着手,像進不了家的孩娃一樣坐在門檻上,有些餓頭就無力搭下去。

人都扭頭望着我二叔,望着爺。等着看我爺、我叔下一步會做啥兒事。

我爺就上前做了事。上前猛地抬起腿,不由分說在我叔身上踢一腳:"還不快回屋,想在這丟人丟死呀。"

我叔便起身往着屋裏走。路過人群時,他臉上竟然有了笑。掛了擠出來的笑,瞅着庄人們,淡淡笑着說:"讓你們笑話了——讓你們笑話了——求大家千萬別讓我媳婦知道啊。快死的人,我還做最怕媳婦知道的事。"

走了老遠的路,還又回頭交待着喚:"求你們,千萬別讓我媳婦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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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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