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節
秦桑怒道:“你把這樣不三不四的女人帶回家來,到底是何意?你既然視我們的婚姻如無物,那麼就離婚好了。”
易連愷冷笑道:“離婚就離婚,你以為我怕么?要不是當初老頭子逼着我,我怎麼會娶你?你以為就憑你那幾分姿色,我看得上你?”
秦桑不欲與他多說,掉頭轉身就上樓去了。只聽易連愷站在原處,連連冷笑。
這一下子易連愷卻像徹底撕破臉似的,索性帶着閔紅玉住下來,每日公然在家中飲宴調笑取樂。秦桑將自己關在睡房裏,整日不出,圖個眼不見為凈。韓媽勸了幾次,亦是無可奈何。但這樣拖了幾天,卻再拖不下去了,因為就要過中秋節了。
秦桑也不過問易連愷,只是敦促傭人收拾行李下山。等收拾完行李,易連愷卻早預備好了車子,帶着閔紅玉一起回到昌鄴城中。秦桑並不和他們同車,只是懶怠去管。
昌鄴易宅中,朱媽卻早就望眼欲穿,算計這陣子易連愷和秦桑該回來了。這日正在穿堂中做針線,卻聽見前面汽車喇叭響,緊接着前面門房裏喧嘩起來,心想該是小姐姑爺回來了。於是連忙放下針線迎出去,果然看到門樓里停着好幾部汽車,當先韓媽下了車,秦桑扶着她的手,也下車來。朱媽笑着迎上去,方叫了聲:“小姐……”忽然見後頭一部汽車上,易連愷正下車來,朱媽正兀自納悶他們兩個為何不同車,卻看到易連愷伸出手去,只見一隻手搭上他的手,銀紅旗袍袖子襯得十指尖尖,塗滿了艷麗的寇丹,緊接着銀紅的身影從車上出來,原來是個妖妖調調的年輕女人。
朱媽猛吃了一驚,看秦桑卻渾若無事,彷彿什麼都沒瞧見似的,徑直上樓回房去了。朱媽連忙跟上去,忙着張羅打水給秦桑洗臉,侍候她換衣服,又沏茶,又問:“小姐餓不餓,我去叫廚房預備些點心。”
秦桑搖了搖頭,朱媽憋了一肚子話,可是一個字也不敢問秦桑,等秦桑換過衣服,便悄悄退出去。還沒下樓,正見着韓媽抱着秦桑的首飾盒上樓來,於是便拉住她詢問。韓媽哪裏忍得住,一五一十就將山中的情形全告訴了朱媽,又說:“真是作孽喲,在山裏面的時候,少奶奶就氣得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我看公子爺真是被狐狸精給迷住了,竟然還帶回家裏來……”
朱媽自然又氣又憤,可是無可奈何,只能拿話來百般勸慰。秦桑明白她的用意,淡淡笑了笑,說道:“你放心吧,他既然不理我,我獨個回符遠就是。”
朱媽會錯了她的意思,以為她受了這樣天大的委屈,定然是要回去請易家長輩作主,所以道:“小姐平日就是太好性兒了,俗話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姑爺這次太過份,自然有大帥拿家法教訓他。”
秦桑不過笑了笑,並不說話。
回老宅算是大事,她因為是當家的少奶奶,各色禮物,所帶行李,要帶去的聽差和女僕,樣樣都得她過問操心,打迭起精神忙亂了兩三天,才差不多齊備。易連愷命人包了符昌通車幾個頭等包廂,搭火車回符遠去。最最令秦桑和朱媽都想不到的就是,易連愷竟然還帶着閔紅玉一起回符遠。秦桑倒也罷了,心想他果然是撕破臉了,大家沒趣。只有朱媽背地裏咒了無數次“狐狸精”“爛娼婦”,可是咒罵歸咒罵,亦是無可奈何。
易連愷出門,從來是單獨替秦桑包一個包廂,因為秦桑怕吵,火車上本來就睡卧不寧。這次他帶着閔紅玉,兩個人佔了一個包廂,然後潘健遲帶着幾名男僕,住了另一個包廂。朱媽氣得眼睛都要出血了,秦桑倒是可有可無的樣子,她原本來不想帶着朱媽,因為朱媽年紀大了,這樣奔波實在辛苦。但畢竟她是自己陪嫁來的嬤嬤,易家在這上頭從來講究作派,而且又怕朱媽多心。所以仍舊由朱媽領頭,帶着四個女僕陪她,只留了韓媽一個在昌鄴宅中看家。車行很快,秦桑有點輕微的暈車,於是上車之後就和衣休息。小憩片刻起來,朱媽預備了茶水給她漱口,一邊收拾出點心,一邊對她恨恨地說:“那個新來的潘副官也不是東西,瞧他那狐假虎威的樣子,把少奶奶你半分不放在眼裏。”
秦桑心中本就懶懶的,隨手端起茶杯,並不作聲。
朱媽卻說:“小姐不要嫌我羅嗦,原來那個宋副官,就不是好人,只會挑唆着公子爺在外頭瞎胡鬧。現在這個潘副官,瞧着又是一路貨色。小姐就是太老實,要我說呢,小姐應該放出點手段來,像這樣的人,小姐要麼好好籠絡住了,不怕拿不住公子爺的行蹤,要麼就讓他服服帖帖,知道厲害……”
秦桑更加不耐:“你別說了,回頭讓人聽見,什麼意思。”
朱媽這才打住了,秦桑坐在桌前,托腮聽着車輪滾滾,哐當哐當,哐當哐當,車聲單調乏味,一路向南,車窗外風景田野,便如放電影一般直向後退去,卻是說不出的心灰意懶。
車到方家店的時候原本是要加水加蒸汽,要停上好半晌功夫。方家店是駐兵的重鎮,駐防的姚師長聽說易連愷在車上,特意巴結,遣人來送水果。偏生遣來的那個副官並不認識秦桑,他上車到易連愷包廂里,見着閔紅玉是位妝束時髦的年輕女子,便以為這便是三公子夫人,於是一口一個“少夫人”,好一番恭維奉承。易連愷素來驕矜,此時又在興頭上,竟隨他誤解去了。偏偏一個女僕正巧過去取東西,回來告訴了朱媽,朱媽氣得幾欲要破口大罵,秦桑淡淡地道:“有什麼好生氣,左右不過是隨他去罷了。”
等姚師長的副官一走,閔紅玉卻打發自己女僕送了一籃水果到秦桑的包廂,朱媽一見,更如火上澆油一般,拎起水果籃就扔到了車窗外。那女僕頓時覺得好生沒趣,哼了一聲就走了。沒一會兒易連愷卻親自過來了,站在包廂門口只是冷笑:“還反了不成。”
秦桑心中本就懶懶的,隨手端起茶杯,並不作聲。
朱媽平日極是本分,這時候卻顧不得了,搶在秦桑面前說道:“姑爺,我算是我們小姐陪嫁過來的人,你這樣欺負我們小姐,我可顧不得自己這張老臉了!”
易連愷那個脾氣,如何禁得住一個下人這樣跟自己說話,心下大怒,便冷冷道:“人呢?難道還要我親自動手?”
侍從見鬧得僵了,可是不能不硬着頭皮走上前去,秦桑站起來,雙目注視着他,淡淡的道:“你敢!”
侍從雖然平日對易連愷惟命是從,但看見秦桑站在那裏,她本來平日嬌怯怯,但此時竟如同換個人似的,眉宇間說不出一種凜冽之氣,不知為何氣勢就為之所奪,囁嚅道:“少奶奶……”
易連愷將侍從推開,幾步走過來,舉手“啪”一下子,正打在秦桑臉上。
秦桑整個人都懵了,他這一下子既狠且重,打得她一個踉蹌,扶住那茶几,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巨痛難耐,連話都說不出來。易連愷身後本來跟着潘健遲,見到這情形連忙上前一步,拉住了易連愷:“公子爺!公子爺有話好說!”
幾個女僕這才醒悟過來,朱媽上前來扶住秦桑,易連愷卻怒氣沖沖:“姓秦的,你別以為你嫁了我,就是少奶奶。我告訴你,你要是識趣,就老老實實,我少不了你吃喝穿戴。給你三分顏色你就敢使臉子給我看,活膩了!”他脾氣暴戾,說著說著上前來又是一腳。潘健遲大驚失色使勁拉勸着他,但包廂中地方狹窄,秦桑又並不閃避,那一腳到底還是踹在她旗袍下擺上,只是因為易連愷被潘健遲拉住,早失了七八分力道,不過仍舊將秦桑踹得一個踉蹌,那珠灰輕紗的旗袍上,已經踹上一個腳印子。
聽差們看鬧得大了,早就一涌而上,拉的拉勸的勸,連哄帶求,將易連愷勸開去。幾個女僕也一股腦兒上前來,簇擁着將秦桑攙扶着在軟床上坐下來。
秦桑倒沒有哭,也不覺得疼,就是心裏一陣陣發緊,像是母親死的時候,她在學校里知道喪訊,趕回家去,在路上那心就像是被人攥在拳頭裏,怎麼捏怎麼攥,只是一陣陣發緊。她喉嚨里像卡住似的,輕微的泛起噁心,不是噁心旁人,是噁心自己,怎麼會落到這樣的泥淖里來,怎麼會?
朱媽一邊抹眼淚一邊勸:“小姐你哭一哭,啊?哭一哭就好了,可別委屈壞了……姑爺這是中了什麼邪……竟然這樣子對小姐……”
她倒連半顆眼淚都沒有,只是不耐煩,心想有什麼好哭的,不就是挨打了,從前他並沒打過她,不過罵也罵得難聽。他說的倒也不假,身份都是自己掙來的,父親陪嫁了半個身家又怎麼樣,在旁人眼裏,就是秦家攀附易家權貴。
朱媽叫別的女僕去找茶房,拿了一包冰來要給她敷在臉上。因為臉上還火辣辣疼着,秦桑下意識避了避,朱媽像哄小孩兒似的勸她:“少奶奶先敷着這個,不然就腫了。”
冰冷的冰袋貼在臉上,火辣的疼痛舒緩下來,皮膚上的灼感漸漸化在絲絲冷冷的觸感。她整個人昏昏沉沉的,朱媽來侍候她換衣服,她也就隨和的任由人擺佈,其實心裏什麼都沒有想,出乎意料的安靜下來。換了件衣服朱媽又重新攙着她坐下,她仍舊用一隻手按着那冰包,裏頭的冰漸漸化了,外頭凝的水珠子順着手腕淌進她的袖子裏,像一條冰冷的小蛇,蜿蜒的無聲的,一直往肘彎里滑進去。那條細細地小蛇冰冷冰冷,像是沿着胳膊上的血脈,一直鑽進去,鑽進去,直冷到心裏,發酸發疼。她想,無論如何是不能再忍了。連她自己都覺得憎恨,憎恨自己前幾日並沒有下決心,就在昌鄴宅子裏一了百了。因為昌鄴宅子裏,樓下吸煙室里有個楠木玻璃柜子,裏頭擱着一把象牙雕花的長槍,據說那是前清攝政王用過的*****,雖然年代久遠,但非常好使,去年她還見易連愷用過這把*****,她也知道火藥子彈在哪個抽屜里……可怕的念頭只是浮起來一瞬,像是只野獸狺狺的拱過來,帶着潮呼呼濕漉漉的氣息,像是冬天裏泛了潮,又陰又冷又霧,她定了定神,外頭已經在敲鈴,是火車就快要開了。
這時候包廂外頭有人輕輕敲着門,朱媽開門一看,見是潘健遲,更沒有半分好氣,就攔在門口道:“幹什麼?沒瞧見少奶奶不舒服嗎?”`
潘健遲說道:“公子爺說,搭火車太氣悶,我們就先在方家店下車,或者換汽車,或者換船。請少奶奶先回符遠去,不必等我們一路。”
朱媽一聽這話,氣得渾身發抖,秦桑卻覺得可有可無,潘健遲遣來幾名聽差,名義上說是服侍,實際上卻如同監視似的。朱媽眼睜睜看着易連愷帶着閔紅玉下車,潘健遲跟在他們後頭,只提了幾件隨身的行李,站在月台上,閔紅玉得意洋洋,還對着她們這包廂的車窗比了一個飛吻,朱媽氣得便欲隔窗大罵,偏偏秦桑似乎抱定了眼不見為凈,渾若無事。
這趟快車到符遠已經是入夜時分,符遠為江左第一名城,更是昌符鐵路的終點,偌大的火車站燈火通明,蒸汽車頭噴出的白霧一團團籠住月台。秦桑還是舊曆年的時候回過符遠,此時往車窗外望去,只見月台上空蕩蕩的,不知為何竟然一個人都沒有。不遠處是火車站的一排房子,再往遠看,就是黑壓壓的樹林。那樹林子的後頭就是城牆,進了城樓不多遠即是碧波蕩漾的符湖,煙波浩渺。符遠地勢險要,三面環山,一面卻是這符湖佔去了半城風光。整個符遠城,其實就是沿着湖畔迤邐建起來的,許多人家的宅子就建在湖邊。依山傍水,風景十分秀麗。而易家的老宅,就是湖邊一座深宏大院。
因為走之前拍過電報,所以一俟火車停穩,易家的聽差便首先登上包廂。為首的正是老宅的管家王叔,他是從前侍候易繼培原配太太的老人,在易家多年,他的妻子又是一手帶大易連慎的乳母,所以連易連愷都格外客氣,稱他一聲“王叔。”秦桑見着他,也笑了笑:“煩王叔來接我們。”
王管家卻是謹小慎微慣了,陪笑連聲道:“三少奶奶別折了我這把老骨頭。”又問:“三少奶奶路上辛苦。”他是個機靈的人,並不見易連愷的行蹤,雖然心下納悶,但亦並不多問。陪着秦桑先下車,站台上早就有易家派來的車子侯着,王叔親自侍候秦桑上車,韓媽因為是隨身的女僕,便坐在司機旁。王管家也坐在司機旁,自有其它聽差去招呼僕人、行李。
從火車站到易家老宅汽車走來,不過短短兩刻時間,拐了最後一個彎,遠遠就可以見到街口的牌坊,從牌坊底下穿過去,看見極大幾株柳樹,拱衛街頭兩扇朱漆大門,卻有兩排佩長槍的警衛站在那裏,樓門洞裏懸着栲栳大的兩盞燈籠,裏面裝着一百支的電燈,雪亮的光映得門洞前一大片空地,亮堂如同白晝一般。風吹垂柳枝葉拂動,卻可以看到高牆上圍着的鐵絲,倒栽着尖刺。
他們的車子一直沒有停,駛進去穿過第二座門樓才停下來,正對着門樓是一座古色古香的琉璃影壁,就在這影壁前下了車。平日裏他們回來,上房裏的聽差早就湧出來,笑嘻嘻搶上來,一迭聲吵嚷說道:“給三倌請安!”“少奶奶安康!”“三倌三少奶奶回來啦!”那種熱鬧一直將他們簇擁進屋子裏去。
只是今天卻是出奇的冷清,上房裏並沒有一個人迎出來,秦桑下車的時候,正好一陣涼風撲在身上,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就在這時候,上房裏走出個人來,雖然穿着便服,但那姿勢一看就是軍人的。他不緊不慢的邁着步子踱出來,臉上還微微帶着三分笑意:“三妹妹回來了?”
秦桑見是他,不由微覺意外,但還是叫了聲:“二哥。”
此人正是易繼培的次子易連慎。他因為常年在軍中,所以顯得黑瘦英挺,氣質自然出眾,與易連愷的紈絝樣子相比,簡直沒半分相似。秦桑平常甚少見到這位二哥,而且每每易連愷提及他,總是一種不屑語氣。而且易家是舊式的家庭,素來嫡庶分明長幼有序,易連慎忙于軍務,而她不過一年三節才回老宅,兩個人並沒多少交集。所以她也只是客客氣氣:“二哥這麼晚了,還要出去辦事?”
易連慎卻笑了笑,說道:“我不出去辦事,我是特意在這兒等三妹妹……三弟怎麼沒有陪你回來?”
秦桑見他雖然臉上笑着,可是目光閃爍,分明沒有半分笑意,她不由問:“父親大人回來了么?我先去向父親請安。”
易連慎卻又笑了笑:“不急。”他說話的語氣聲調都是從容不迫,但秦桑卻微覺詫異。只見他舉起手來,“啪啪”兩聲清脆的擊掌,幾名全幅武裝的馬弁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端着槍走上前,易連慎卻慢慢一步步往後退,說道:“三妹妹路上辛苦,必然累了,先好好的休息一會兒。”
秦桑便是再遲鈍,也知道是出了事,可是出了什麼事卻猜測不到。那幾名馬弁雖然端着槍,但待她也還算恭敬,將她一直送到東邊的跨院裏。一進這屋子的門,秦桑便知道不僅出了事,而且出了大事。因為易繼培的幾位姨太太,並大少奶奶,甚至還有六姨太的女兒曉容,今年才五歲,都在這裏。闔府所有的女眷幾乎全都被關在這屋子裏,說是被關,是因為房門從外頭反鎖着,馬弁開鎖的時候,裏面的人幾乎個個嚇得面色蒼白,等看到秦桑走進來,屋子裏的人都是一怔。過了好半晌功夫,才有人篤篤地顛着小腳迎上來,正是大少奶奶。她雖然神色驚惶,卻還能拉着秦桑的手,一句話噎在喉嚨里似的,半晌才說出來:“三妹妹……你怎麼回來了!”幾位老姨太太抹着眼淚,而易繼培最得寵的那位六姨太,坐在紫檀榻上拿胳膊摟着自己的女兒曉蓉,兩眼直愣愣地,就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似的。易繼培半生只得三子,並無女兒,所以這個小女兒一慣看得很嬌縱,此時縮在母親懷裏,眼巴巴的瞧着滿屋子的大人。
秦桑問:“出了什麼事?”
她這一問不打緊,六姨太卻“哇”一聲哭起來:“可塌了天了!”窗外的馬弁用槍杆子“砰砰!”的捅了捅玻璃,吼道:“不許哭!”
六姨太被這麼一嚇,又直愣愣地收住聲音,倒是她懷裏的曉蓉哭起來,細聲細氣地說:“媽……我怕……”
“寶貝不怕……寶貝不怕……”六姨太喃喃哄着女兒,拍着曉蓉的背,安撫着她。大少奶奶眼睛紅紅的,拉着秦桑:“三弟呢?三弟回來了沒?”
秦桑追問:“到底出了什麼事?”
大少奶奶一遍么眼淚一邊說,原來昨天晚上易繼培回來,不知道為什事將易連慎叫去罵了一頓,後來易連慎從上房出去的時候,好幾個下人還聽見易繼培隔窗大罵:“不知死活的畜生,看我明日怎麼收拾你!”
因為易繼培素來是爆炭脾氣,對幾個兒子極為嚴厲,易連慎更是三天兩頭挨罵,左右不是為了公事,就是為了私事,所以上上下下幾乎已經習以為常,宅子裏誰都沒有當一回事。等到下午的時候易繼培在家裏宴請好幾位同僚吃飯,其中還有符州省主席張熙昆,飯吃到一半,易繼培突然提出要免去易連慎在軍中的一切職務,正在大家面面相覷的時候,易連慎帶着荷槍實彈的軍隊過來。
易繼培一見兒子帶了衛隊沖了進來,自然是破口大罵,但沒等他一句話罵完,易連慎身後的衛隊已經“嘩啦啦”拉開了槍栓,易繼培本身血壓上頭就有病,罵著罵著兩眼上頭一翻,全身抽搐,口吐白沫,頭一歪竟然中風了。幾位旅長嚇的面無人色,七手八腳將易繼培扶起來,只見易繼培舌頭僵硬,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不由得亂作一團。只有符州省主席張熙昆鎮定從容,甚至還舀了一勺魚翅湯,慢條斯理地說:“大帥突染暴病,事出突然,為穩定局勢,我提議由二公子暫待督軍之職,諸公意下如何?”
幾位旅長哪裏敢說個不字。可是讓仍就被扣在花廳,至今也不知道情形如何。易連慎便立時下令關閉了宅子,只許進不許出。那時候頭女眷還不知道前面出了事,直到易連慎的衛隊嗑府圍成鐵通似的,才聽說大帥病了。正自慌亂間,廚房裏正巧有個廚房侍候上菜,這廚子正是機靈,悄悄溜到了後院,將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了六姨太,六姨太頓時哭着喊着要去前頭拚命,被易的攔了回來,,易便命人將女眷都關到一處。
現在易繼培生死不明,所有的女眷都被關在這裏,只不知道外面是何情形。
秦桑沒想到不過短短一日家變驟生,頓時跌坐在榻上,怔怔地看着大少奶奶。大少奶奶眼睛腫的跟個核桃似的,說:“我們那一個反正是個廢人,眼下就指望三弟能逃脫此劫三弟是同你一塊回來的么?”
秦桑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大少奶奶哭道:“這是做的什麼孽二弟怎麼會這樣糊塗”
秦桑聽她一面哭一面說,可是那一種身陷囹的驚恐,更漸漸地添了凄涼之苦意。他想起易連愷半路下車,不知道是喜是憂,也算不上;如果說是憂,自己已經陷在這天羅地網裏,他在外頭說不定能逃出升天,只不曉得姚師長到底是哪邊人,如果他也是易連慎的心腹,或許會遵守他的命令,將易練愷扣押起來,那就一切都完了。
她看着屋子裏的陳設,想起自己初嫁到易家的時候,只覺得宅中的陳設奢華到了極點,所有吃穿用度,連自己出身大富之家也有好些未見識過的。再加上易繼培鎮守一方,大權在握,睥睨江左,地方諸侯誰不給幾分薄面,易家宅中真正是往來無白丁,將錢權二字看的再輕薄不過,金玉滿堂亦不過如此,而現在滿屋子女眷哭哭啼啼,說不愁苦之態,所謂榮華富貴不過恍若大夢一場。現在兄弟泥牆,父子反目,這裏頓時成了牢籠,連累他們都被囚困於此。
她們這些人都被囚困於此,廚房送吃送喝亦不能進來,因為這上房的門上正巧留了一個貓洞,從前易繼培的原配就愛養貓,所以她故世后這個貓洞也沒堵上,現在正好派上了用場每次飯菜也好,熱水也好,都只從洞裏遞進來,外頭巡邏的馬幣也不理她們,易家的女眷何時受過這樣的委屈,她們這些人被關在一起,廚房送吃送喝亦不能進來,因為這上房的門邊,正巧留了個貓洞。從前易繼培的原配就愛養貓,所以自她故世,這個貓洞也沒有堵上,現下卻正好派上了用場。每次飯菜也好,熱水也好,都只從洞裏遞進來,外頭巡邏的馬弁也不同她們說話,就像真正的監牢一樣。易家的女眷何嘗受過這樣的委屈,夜深人靜,各人在電燈下淚眼對淚眼,並無半句話可說,只是更添了一種恐懼和愁苦。好在這裏明暗三四間屋子,有着好幾張床和煙榻,大家也就胡亂睡去。秦桑本來路上勞累,同大少奶奶一起,擠在一張床上略躺了一會兒,也不過只睡着短短片刻,聽見屋子外頭馬弁巡邏的腳步聲,復又驚醒。
大少奶奶也是沒有睡着,兩個人四目相對,都是無可奈何。這時候曉蓉突然從夢中驚醒,“哇”一聲哭了起來。六姨太太抱着她拍着哄着,只是哄勸不住。屋子裏的人都被吵醒了,大少奶奶也披衣起來看,伸手一拭曉蓉的額頭,原來是滾燙的。她見孩子雙頰通紅,說道:“莫不是受了涼?”
秦桑原來在學校里學了一點西洋的救護知識,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脈搏,說道:“燒得這樣厲害,萬一是傷寒那可糟糕了。”
大少奶奶急的不知如何是好,秦桑徑直走到窗邊去,大聲道:“去跟二公子說,四小姐病了,要請大夫來。”
外頭的馬弁並不答話,秦桑怒道:“告訴易連慎,四小姐病了,是他自己的親妹子,他便再沒人性,也不能看着親妹子病死!他已經氣死了老的,難道還想逼死小的?我知道他做得出來這樣的事情,不過他若不把我們這滿屋子的女人全殺光了,但凡我們這些女人有一個活着,絕不會輕饒過他!”
眾人都被她這話嚇了一跳,尤其是大少奶奶,連連拉着她的衣袖,秦桑卻並不理睬。沉思片刻,轉身去舀了冷水,擰了條冷毛巾來,敷在曉蓉的額頭上。六姨太說:“小孩子禁不起這樣冰冷的……”秦桑道:“發燒就是要用涼的,不然燒壞了神經就完了。”然後又打了盆溫水來,讓大少奶奶幫忙解開曉蓉的衣服,她用溫水替曉蓉擦着腋下和膝彎,只見曉蓉呼吸依然短促,臉上還是通紅通紅,可是溫度卻降了一點兒下來。六姨太見此計有效,不由得大喜過望。這樣幾個人輪流替換着,給孩子擦拭身子,到了天快亮的時候,曉蓉卻重新燒得厲害起來。
六姨太又要哭了,此時忽然聽得門鎖嘩啦一響,原來一名帶槍的馬弁,引着一名背着藥箱的大夫進來,正是日常給易家人看病的孫大夫。他是常到易府上來的,見這屋子裏全是人,不由得大感驚愕。六姨太見着孫大夫便如見着救星似的,淚如雨下,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還是大少奶奶引着孫大夫給曉蓉診視,孫大夫坐下來號脈,那馬弁便站在門邊,六姨太只是拭着眼淚,大少奶奶也不敢多說話,只是滿臉愁苦的看着孫大夫。
孫大夫號完了脈,要寫方子。本來平日看病易家都備着筆墨,可是這間屋子裏卻是沒有的,秦桑便對那馬弁說:“勞駕,你帶孫先生出去開方子吧。”那馬弁不疑有它,轉身就打算拍門告訴外頭的同伴,沒想到剛一轉身,秦桑已經操起旁邊的紅木小方凳,狠狠就砸在他頭上。那馬弁猝不防及,哼了一聲就軟癱在地上了。
這一下子事出突然,屋子裏所有女人全都呆住了,孫大夫更是瞠目結舌,只有秦桑鎮定自若,飛快解下馬弁背的長槍,卻大聲道:“孫大夫,煩您也替我瞧瞧吧,我昨晚上頭疼了一夜,您替我號個脈。”然後一邊說,一邊以目光示意孫大夫到裏間去。
孫大夫見她拿槍指着自己,無可奈何只得往裏間退去,秦桑一邊拿槍步步逼着他,一邊卻對屋子裏所有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大少奶奶用手捂着嘴,六姨太摟着曉蓉驚恐的望着她,幾位姨太太更是瞪大了眼睛,只不敢作聲。
秦桑一進到裏間,卻對孫大夫說:“孫先生,麻煩您把衣服脫了。”
孫大夫嚇得全身如同篩糠,牙齒格格作響,連囫圇話也說不出來:“三……三……少奶……奶……這……這可使……使不得……”
秦桑卻出奇的鎮定:“我只是借您這身衣服使使,出不出得去這院子是我的事,絕不連累先生。”
孫大夫這才明白自己想歪了,連忙哆嗦着解開扣子,將長袍脫下來給她。這時候大少奶奶也進來了,看着這情形,只嚇得傻了,秦桑卻小聲道:“大嫂,快給我找條繩子!”大少奶奶如夢初醒,急得卻手足無措:“沒有繩子……”
秦桑急中生智:“快,把你裹腳布扯下來。”
大少奶奶窘得臉上發紅,卻一聲不吭,坐在那裏三下兩下便將裹腳的帶子拆開來給她,秦桑將孫醫生結結實實捆成了粽子,然後掏出條手絹塞住他的嘴,小聲對大少奶奶說:“大嫂,把另一條裹腳布也給我。”
大少奶奶這輩子也沒在陌生男人面前露出過自己的小腳,看孫大夫骨碌碌兩眼翻白,死死正盯着自己,只窘得要哭,可是不敢不照秦桑說的話去做,將另一條裹腳布也拆下來給她。秦桑走到外頭,想將那個被砸得昏死過去的馬弁拖進裏屋去,可是她力氣畢竟有限,拖了一拖硬是紋絲不動。這時候六姨太將曉蓉放在床上,起身上前來幫忙秦桑,四姨太五姨太也都醒悟過來似的,幫着抬的抬拉的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那馬弁弄進了裏屋。秦桑把馬弁身上的那套軍裝也扒了下來,然後照例用裹腳布將他捆了個結實,頭也沒抬的說:“給我一條手絹。”
有人遞了一條手絹給她,她一看正是六姨太,不及多想,仍將那手絹塞進那馬弁的嘴裏。這麼一折騰她出了一身大汗,此時才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悄聲道:“咱們得商量一下,誰跟我先出去。”
六姨太低聲道:“曉蓉在這裏,我不能走。叫大少奶奶跟你走吧。”
大少奶奶說道:“我一個小腳能走到哪裏去?還是六姨娘跟着三妹走,曉蓉我來照應。”
秦桑道:“這不是推讓的時候,遲則生變。四姨娘身量最高,又是大腳,穿孫大夫的衣服應該合適,我和四姨走。如果出得去,我一定想法子救大家。”
四姨太太心驚膽寒的答應了一聲,當下兩個人換了衣服,秦桑太瘦,那套軍裝穿起來空蕩蕩的,六姨太只得替她將腰帶緊了又緊,大少奶奶含淚道:“三妹,四姨,小心。”
秦桑把軍帽壓在頭上,細心的將頭髮全藏好了,四姨太太臉色蒼白,不過勉強還算鎮定,說道:“走吧。”
秦桑背着槍低頭拍門,外頭的馬弁將鎖開了,她當先跨出去,四姨穿着長袍馬卦,又將孫大夫的那頂黑呢禮帽壓得極低,開門的馬弁果然沒有留意,低頭繼續重新鎖好了門。秦桑偷看,只見院中有四五個崗哨,全都站在窗下,端着槍巡梭不定,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一直穿過庭院,秦桑的一顆心如同打鼓一般狂跳不己,這個院子平日走來,也就十幾步路,可是今天這十幾步,卻像是幾百步似的,她心中焦急,只恨不得拔腳就跑出去,但偏偏還要慢慢的走,這樣的天氣,還沒有走到月洞門口,又出了一身汗。她聽着身後四姨太的腳步聲,倒還不算凌亂,只是夾雜着很輕的“格格”聲,她想了半天才想出來原來是牙齒打戰的聲音,她又不能回頭跟四姨太說話,只能硬着頭皮往前走。眼睜睜看着終於走到月洞門前,這才想起來大門肯定是出不去了,她腦中轉得飛快,立刻決定先去後頭廚房。她想的是,雖然闔府被圍,但這麼多人都要吃飯,廚房總得出去買菜,說不定有機會混出去。誰知剛剛走到月洞門口,忽然見一隊人朝這邊來,領頭的正是易連慎。這樣子避無可避,她身後的四姨太太嚇得面無人色,“咣啷”一聲肩上的藥箱就滑落在了地上。
說時遲那時快,秦桑不假思索已經打上了槍栓,但易連慎帶着衛隊,嘩啦啦所有人全都上了槍栓指着她們兩人,易連慎見着她們的打扮和神色,先是彷彿吃了一驚,然後漸漸覺得非常滑稽似的,最後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秦桑端着槍喵准他,怒目而視。
易連慎笑得夠了,這才負着手,慢條斯理地踱到她的面前,含笑道:“三妹妹……其實我一直不明白,當初老三他為什麼非要娶你。今天我可算明白了,原來你真是……有趣!有趣!甚是有趣!”
秦桑冷冷的道:“信不信我一槍打死你。”
易連慎卻好似沒看到她手中那桿長槍似的,笑道:“你的槍法是老三教的吧?老三這個人,樣樣都差勁,就只槍法還算過得去,不曉得三妹妹你學到了他的幾分皮毛。”他指了指自己,說道:“我就站在這兒,打得中打不中,你只要敢開槍,這些人全是我的親隨衛隊,個個全是神槍手,從來彈無虛發,二十多條槍指着你,只要你敢摳扳機,我保證你這張漂亮的臉蛋兒,馬上變成馬蜂窩。那時候只怕老三見着,也認不出來你。”
秦桑狠狠咬着下唇,卻並不說話,她身後的四姨太卻小聲的啜泣起來。易連慎見秦桑臉色煞白,卻並不求饒,甚至連端着槍的手都並沒有絲毫顫抖,不由得更覺得有趣,笑吟吟的道:“三妹妹,你和四姨這是怎麼混出屋子來的?我猜,你是打昏了孫大夫和那個當兵的……嘖嘖……這一手幹得真漂亮,太漂亮了。誘敵深入,移花接木,瞞天過海。再下一步,你們就該大搖大擺金蟬脫殼了。三妹,你真是我見過的女人中,一等一能幹,一等一膽大,也是一等一有勇有謀。我從前真是低估了你,低估了那一屋子的女人。”
秦桑道:“你覺得我不敢開槍么?你覺得你今時今日就是十拿九穩么?蘭坡沒有和我一起回來,只要他還在外頭,你別想隻手遮天!”
她本來只是詐上一詐,如果易連慎已經在途中扣押了易連愷,那便真是無法可想了……沒想到易連慎臉色微微一變,旋即笑道:“三妹妹真是牙尖嘴利,不過我那三弟雖然溜了,三妹妹你卻在這裏,我不怕他不肯回來。”
秦桑心下急轉,只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又揣測他此話的真偽,心中驚疑不定,易連慎卻笑道:“三妹妹你還是先把槍放下吧,弄不好傷着你自己,我可怎麼向三弟交待。”
秦桑冷冷道:“要我放下槍也不難,你得讓我見見大帥。”
易連慎道:“父親大人病了,是不會見你的。”
秦桑道:“別騙人了,我知道父親死了。”
易連慎笑道:“三妹妹你不要想套我的話,便套得出來,你知道了也沒用。左右你踏不出這院子去,我奉勸你還是乖乖的回去屋子裏,等我那三弟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