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呸!”閔紅玉忍不住輕啐一口,“那種沒良心的輕薄浪蕩子,誰要去救他了?我要去鎮寒關做一票天下第一等的大買賣,至於易連愷,說實話,他是死是火,關我屁事。”
潘健遲慢條斯理地剝去最後一塊芋頭皮,問道:“你說的天下第一等大買賣,難道是那把銀勺子?”
閔紅玉笑吟吟地說:“你一口咬定那勺子不是信物,但我覺得它就是,不管怎麼樣,我要去試一試,至於你,既然甘願陪我跑腿,我自然也沒啥不樂意。”
潘健遲笑了笑,說道:“我說的話你既然不信,那麼我就祝你心想事成,旗開得勝。”
閔紅玉“哼”了一聲,再不理睬他。
下半晌趕路的時候,閔紅玉卻像是真正生了他的氣,再不同他說話,也不同陳大說話。三個人悶頭趕路。只聽見那車軲轆上釘的膠皮,碾在石子路上,劈里啪啦地作響。陳大仍舊是坐在車轅上駕騾子,他是個老實人,也覺得像是有哪裏不對頭。所以趕一會兒車,便要抬頭望望太陽。路是越走越平坦了,也是越走越寬了,下午的時候他們就經過兩個鎮子,說是鎮子,也就是一條街,山上的農戶販了茶葉之類的東西下山來賣,但是這樣的早春時候,鎮子裏也沒有市集,只看到有賣豆腐的鋪坊,無精打采懸着一個布幌子,而門口架着油鍋,剛剛炸完油豆腐,還有一股甜膩的香氣。
閔紅玉生了半晌的悶氣,經過鎮上青石板的大陸的時候,突然就跳下車去,倒把趕車的陳大嚇了一跳。連聲“吁”着,一邊拉緊了韁繩,想把騾子拉住,騾子到底是往前沖了好幾步,才把車停下了。潘健遲回頭看,原來閔紅玉去買了一包油豆腐,回身又跳上車來,打開那蒲包,笑吟吟地問:“你們吃不吃油豆腐?”
潘健遲沒有搭腔,陳大卻趕緊搖了搖頭,繼續駕着騾子前行。閔紅玉一邊拆着蒲包,一邊吃着油豆腐。剛咬了幾口就沒了興緻,嘆了口氣,把餘下的油豆腐都包起來,隨手撂在了車板上。潘健遲見她一副鬱郁的樣子,於是問:“怎麼不吃了?”
閔紅玉忽而笑了一笑,說道:“小時候跟着我爹下山去趕集,其實平日爹都是帶弟弟去,那天因為要背穀米下山賣,所以帶了我。因為我能背三十斤的筐,弟弟還小,背不動筐。等到了集上,把穀子賣了,經過豆腐攤子前頭,人家圍在那裏買油豆腐,我從來沒見過油豆腐,只覺得有趣,看見了不肯走。我爹就買了一塊油炸豆腐給我吃,抹上了辣椒醬。我咬了一口,把舌頭燙了,又辣,卻不捨得吐,只覺得那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真香啊……香得我連舌頭都覺得酥了。一塊油豆腐我吃了整整半天,隔上好一陣工夫,才咬一口,總捨不得吃完。一直到最後爹把要買的東西買齊了,我牽着他的衣角往回走,走道看見自己家的屋檐了,才把最後一角油豆腐吞到肚子裏去。”
潘健遲聽她這樣說,便隨口道:“其實你爹也挺疼你的。”
閔紅玉望着遠方,並沒有搭腔,過了好一陣子,才說道:“那時候我就想快點長大,長大後去學做豆腐,然後擺上油鍋賣炸油豆腐,這樣我要吃多少油豆腐,就能吃多少油豆腐。”
潘健遲看她一臉認真的樣子,想必童年時艱辛,令她吃了不少苦頭,所以這麼多年來念念不忘,本來不過是個粗糙的吃食,在鎮上見着油豆腐了,還專門下車去買一包。他倒不忍心再多說什麼,閔紅玉卻衝著他嫣然一笑,說道:“挺傻氣吧?”
潘健遲搖搖頭,說道:“也不是什麼傻氣,人在小時候,都會有種種夢想。”
“我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擺個賣油豆腐的攤子,然後嫁個好男人,安安逸逸地過日子,替他生兩三個孩子,一邊帶着最小的孩子,一邊收着賣油豆腐的角子。每天晚上打了烊,就數一數今天掙了幾塊錢?有多少豆子要買,有多少賬要收,西鄰家做壽宴要幾十塊豆腐,是筆大生意了,東鄰家囑咐要給他留兩碗不點漿的豆腐汁……”她一邊說,眼中露出一種悵然之色,說道:“誰知到了如今,就連這個夢想,都沒辦法實現……”
潘健遲聽她這樣絮絮叨叨地說著,只是沉默不言,過了好一會兒,閔紅玉問:“你呢?你小時候有什麼夢想?”
潘健遲有點茫然地笑了笑,說:“小時候……小時候不懂事,也沒有什麼夢想。”
閔紅玉說道:“你跟她到底是怎麼認識的,肯定是她嫁過來之前的事情了,對不對?”
潘健遲笑了笑,並不接口。閔紅玉說道:“我知道你不會說,我不問就是了。”於是打開蒲包,又取了一塊油豆腐出來吃。她吃得津津有味起來,斯一塊,吃一塊,潘健遲聞着那油豆腐自有的一種淡淡地油香和豆香,兀自出了神,也不知過了多久,說道:“其實也沒什麼不能說的。”
閔紅玉塞了幾塊油豆腐給車前頭地陳大吃,又拿了一塊個、讓給潘健遲,潘健遲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愛吃這些零食。”
閔紅玉就說:“那你講嘛,反正咱們這次也沒多少機會活命,你要是不說,再沒人知道了。”
潘健遲笑了笑,說道:“其實有些事,經歷過就好,有沒有人會知道,又有什麼相干。”
閔紅玉拿蒲包上的葉子擦了擦手指上的油跡,她本來盤着雙膝靠着車欄杆而坐,此時笑吟吟地傾過身子,亦嬌亦嗔地說道:“要說便說,這樣吞吞吐吐像什麼男子漢?”
潘健遲笑道:“你也不用激將我,我既然說了要說,也不會有什麼吞吞吐吐。其實我和她,是同學。”
閔紅玉拍手道:“這個我喜歡,男同學女同學,青梅竹馬,真像鴛鴦蝴蝶派的小說。”
潘健遲倒有點意外似的:“你還看小說?”
閔紅玉哼了一聲,說道:“你也忒瞧不起人了,難道我們這些人,就不許認得字不成?若是認不得字,那又該怎麼樣背戲文?別說看小說,我還看過《紅樓夢》呢。因為《紅樓夢》裏也有紅玉,原先在寶玉屋裏,後來給了王熙鳳的那個丫鬟,改名叫做小紅的。雖然只是個丫鬟,可她說的那句話真好:‘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
潘健遲聽了這話,越發詫異了,說道:“你果然是讀過《紅樓夢》的。連這句話都知道,這是全書的文眼之處,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哎,其實煌煌十萬字,講的就是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閔紅玉道:“我何止知道這句話,我還知道探春的那句話:‘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真是這樣的道理,你看易家,開牙建府,封疆大吏,連大總統都不能不給易家幾分面子,在這江南行省裏頭,誰敢輕易去撼動。可是易家幾位少爺兄弟鬩牆,自己鬧家務,鬧到不可開交,才會像今天這樣,連符遠城都保不住了。十萬子弟兵,到頭來,都是自己人打自己人。”
潘健遲聽在耳里,越發覺得驚疑不定,只管看着她。心想她有這般見識,怪不得不肯安於富貴,反倒要去亂軍中搏命。可是她既然有這般見識,怎麼又會行事輕狂,周旋在易家兄弟之間?他這樣思忖着,閔紅玉笑着搖了搖頭,說道:“我又講得岔了,你只管說你的吧。”
潘健遲想起自己與秦桑初識的時候,便覺得心口一陣溫暖。舉頭看時,只見大道茫茫,一路平沙,只是向前延伸開去。而早春的太陽,這時候已經西斜了。遠處依依霧靄,卻是平林里掩着兩三戶人家,被這樣薄薄的陽光一照,樹林是淡淡地灰色,就像是西洋畫裏的鉛筆素描,而那些白色的牆,灰黛色的瓦,卻是西洋畫裏不會有的風景。耳邊聽得車聲轆轆,在這樣的下午,倒像是有一種格外的安靜與妥帖似的。
“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倒是在學校的大會上。我比她還要高一個年級,所以那天是新生歡迎會,選舉了我當代表,去歡迎新生,作一個演講。”
閔紅玉忍不住問道:“你當初在學校里,十分出風頭吧?”
潘健遲點了點頭,說道:“倒也不是出風頭,不過跟同學老師都相處得來,所以老師挺器重似的,逢有演講這樣的事情,都叫我去。”
閔紅玉笑道:“我倒想起我們一起學戲的一位師兄,也是十分聰明,在一堆師兄弟裏頭最出色不過,所以師傅私心裏十分愛他。想必你的老師也是這樣愛你,做老師的人,都會有一個這樣的得意弟子。”
潘健遲淡淡地一笑,說道:“還有什麼得意可談呢,到如今,是兩手空空,一事無成,報國無門。”
閔紅玉不禁地嘆了口氣:“看吧,這就是你們男人的想法,動不動就想着什麼報國。要我說呢,這國何嘗需要你去報,這麼大的國家,那些政客,軍閥都不急,你在急什麼?”
潘健遲淡淡地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縱然我沒什麼本事,成不了什麼大事,但是總是要為國家,盡自己的一份力的。”
他這句話雖然說的聲音並不甚大,也並沒有加重語氣,只是這樣平淡道出,可是情真意切,彷彿理所當然一般。閔紅玉一時為他的氣勢所奪,半晌竟然沒有搭腔。只聽大車的膠皮輪子碾過路上的碎石,嘩嘩地響聲,而這樣顛簸的車上,他不過粗衣科頭,斜坐在陋車之上,可是那種鎮定從容的樣子,仍彷彿穿着筆挺的軍裝,面對千軍萬馬一般。
閔紅玉沒再說話,隔了一會兒,潘健遲說道:“其實她那時候年級小,而且出身富貴,並不知道這世間艱險。認識我以後,我們兩個雖然很談得來,卻也只是將對方視作知己,並無任何越軌之處。所謂的私定終身,也只是她心裏明白,我心裏知道而已。念書的那幾年,是我人生中最快活的幾年,後來……家裏遭了巨變……”
閔紅玉忍不住插嘴問:“是什麼樣的巨變?你能夠上洋學堂,家裏想必也有一定的財力吧。”
潘健遲點點頭,說:“只是一打起仗來,房子燒了,家裏的人也都死了……所謂家,早就沒了。”
他這幾話說得極平淡,閔紅玉聽在耳中,卻有點不忍卒聞似的,於是笑了笑,問:“你和她既然這麼好,怎麼後來就分開了呢?”
潘健遲道:“人各有志。”
閔紅玉輕輕嘆了口氣:“人各有志——這倒是真的。”
潘健遲道:“你只說了小時候的事,卻並沒有講過長大后的事情。用你的話說,此去凶多吉少,不如也講一講你的事,不然將來可也沒人知道了。”
閔紅玉卻輕輕地啐了一口,說道:“什麼凶多吉少,你剛剛才說我旗開得勝,這會子怎麼又青口白牙地來咒我?將來我的事,還長遠着呢。我要嫁個好男人,生兩三個孩子……”
潘健遲問道:“然後架起油鍋,天天賣炸油豆腐?”
一句話未了,他和閔紅玉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們倆的笑聲引得牽馬的陳大都忍不住回頭看,看他們在笑什麼。潘健遲自從回國之後,卻從來沒有這樣放肆地大笑過,而閔紅玉也笑得連眼淚都掉出來了,抽了手巾出來擦了擦眼角,說道:“你這個人,真是會逗人腸子。”
潘健遲笑道:“你若是真的旗開得勝,大事得成,那這輩子可都不會賣油豆腐了。”
閔紅玉說道:“誰說的。也許我只是想跟易連慎做個買賣,把那樣東西交給他,然後賺得金條十萬,存在外國銀行裏頭,我揣着存單,回到鄉下去,嫁個老實人,然後開個豆腐坊,每天賣油豆腐為生。”
潘健遲終於忍不住一笑:“說來說去,原來還是油豆腐!”
閔紅玉也是黯然一笑,從蒲包裏頭拈了塊油豆腐出來吃了,含糊不清地念道:“萬般皆下品,唯有油豆腐!”
他們本來頗有芥蒂,現在這番交談,倒似盡釋前嫌。如此這般說說笑笑。到了向晚時分,果然到了縣城。平江雖然只是一座縣城,可是位於永江之畔,幾百年前便是所謂的水陸要衝,現在又有鐵路經過,十分繁華熱鬧。這時候天色已晚,那陳大急着回家,閔紅玉便給了他十元鈔票,讓他在客棧里歇一晚再走。陳大萬般的不肯,最後到底還是收了錢,卻收拾車子,即刻起身趕回去。潘健遲原本說:“這一出城就天黑了。”無奈陳大執意要走,吭哧了半天,說路上有大車店,潘健遲回想路上,果然曾經見過有幾間荒村野店。料想那陳大住慣了大車店,也不肯在客棧里住下的,所以也不強留,只替他買了些包子做乾糧,放在他車上了。
客棧里原可以代買火車票的,他和閔紅玉在客棧里開了兩間上房,歇了一晚上,到得第二天一早,茶房就送了兩張二等車廂的車票來。他們兩個便直接到了火車站,等候上車。
雖然符遠城裏戰火紛起,但是這條鐵路上的火車卻還沒有停,二等車廂旅客更見稀少。潘健遲花錢買了份報紙,報紙上說符遠已經炮火封城,內外隔絕,只有外國軍艦能夠載着僑民離開。城中的情形,報紙也並不清楚,只說雙方較真呢甚是激烈,各有死傷云云。
他帶着這份報紙上火車,和閔紅玉一起找到位置坐下,一直到火車開動,車廂里也沒有多少人。掌車提着大茶壺去頭等車廂里送開水,他便喚住那掌車的替自己也倒一杯茶。車上買茶是要單獨出錢的,所以掌車的很樂意做成一筆買賣,一邊沖茶一邊說道:“這兵荒馬亂的,連坐車的人都沒有了。”
潘健遲便藉機問:“仗打得怎麼樣了?”
那掌車地說道:“那可不曉得,咱們這條鐵路,原是從西邊繞下來的,不經過符遠城,不然這車也走不了。就是如此,也大大地受了影響,符遠城外頭這幾個縣,都沒有多少人上車呢。”
掌車的倒完茶,接了兩角錢就走了,潘健遲兀自沉吟,閔紅玉已經將他手裏的報紙抽過去,只看了看,就撂下了,說:“這報紙上也沒寫什麼,難為你還拿着帶上車來。”
潘健遲道:“這一路去鎮寒關,得一天連上半夜,路上可有的無聊得時候。帶着報紙,也可以看看。”
果然的,火車一早離開平江,一路疾行,雖然停了幾個小站,可是停停走走,兩邊的風景亦沒有什麼看頭。閔紅玉萬般無聊,只好拿起那報紙,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車廂裏頭的人漸漸多起來,亦不便說話。到了清定地時候,車窗外頭儘是叫賣聲,有賣烤白薯的,有賣煮雞子的,更有賣瓜子花生香酥蠶豆的。閔紅玉買了一包瓜子來吃,才算打發時光。
到鎮寒關的時候正是半夜時分,火車一路向西而行,江南那一點微薄的春意,早就無影無蹤。入夜之後氣溫更低,車廂里也冷起來,旅人紛紛加衣。閔紅玉也披上了大衣,等過了侯家店的時候,車窗外的風景就已經是一片肅殺之色。平疇千里,皆是茫茫的黃土,風吹得沙塵飛揚,而這個季節半點綠衣也無。等入了夜,潘健遲倒疑心火車外頭下起雪來,幸好並沒有。列車緩緩駛進鎮寒關的時候,只看到站台上崗哨肅立,蒼白的蒸汽挾裹着北風吹過來,崗哨的大衣下擺皆被風吹得搖擺不定。潘健遲倒沒想到站台上會是這樣的陣仗,不由回頭看了看閔紅玉。閔紅玉卻十分鎮定,慢條斯理地戴上齊肘的手套,又戴上帽子。雖然在旅途中,可是她這麼一打扮,倒又像是回到了符遠城裏,重新變回那個脂粉香穠的美嬌娃,被錦繡簇擁着,是錦上的那朵牡丹花。
潘健遲到了這種時候,倒也坦然了。所以陪着她徑直下車去,果然站台上是有人接的,為首的那人潘健遲也認識,正是易連慎的副官。那副官先道了聲:“閔小姐路上辛苦了。”便示意身後的人上前來接他們的行李。
閔紅玉倒輕輕搖了搖頭,說道:“就讓他拎着吧,這是我的僕人。”
那副官這才打量了潘健遲一眼,明顯是認識他,所以微露詫異之色,但也沒有多問什麼,只閃開身子,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汽車就停在站台外頭,他們徑直上了車,潘健遲一路留意,雖然是半夜時分,但城中燈光晦暗,要緊路口皆由軍隊把守,看來是實施宵禁。他想易連慎遠走西北,雖然帶的殘部不多,也有好幾千人。這裏乃是軍事重鎮,他如果依附姜雙喜,倒還是頗有實力。只是姜雙喜性情多疑,竟然肯將鎮寒關交給易連慎駐紮,也算是一樁蹊蹺事。
汽車沒走多大一會兒就駛進一所大院子,仍舊是那副官替他們打開車門,引他們走到一間屋子裏,說道:“兩位路上辛苦,夜深早些休息,明天一早,二公子再會見兩位。”說完就轉身退了出去,還替他們帶上了門。
潘健遲略作打量,這裏是西北常見的房子,一明一暗,因為生了有火炕,倒不覺得冷。兩間房間一東一西,都收拾得挺乾淨。他微一躊躇,閔紅玉已經說道:“火車上沒睡,也夠乏的了,我可要先睡了,有事明天再說。”說著向他擺一擺手,就進了東邊的屋子裏。潘健遲於是就進了西邊屋子。這裏的屋子雖然並不華麗,可是都裝了有外國樣式的浴室,所以他洗了個澡,很快就睡著了。
他雖然睡著了,可是人卻很警醒,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覺得有人躡手躡腳地進房裏來,於是眯着眼睛裝睡,手悄悄地探到枕下,握住那把*****,等那人慢慢地走到床前,他手一伸便扭住了那人的胳膊,旋即將搶頂在了那人太陽穴上。那人雖十分吃痛,卻並沒有叫喚出聲,他也發現被自己扭住的人原來是閔紅玉,於是收起搶,低聲問:“你來做什麼?”
閔紅玉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示意他噤聲。雖然已經是清晨五六點光景,但是西北夜長,外頭仍舊是黑漆漆的夜色,離天亮總還是有好幾個鐘頭。潘健遲屏住呼吸,聽到院子裏有輕輕的腳步聲,或許是崗哨在走動,也或許是監視他們的人。
閔紅玉拉過被子,徑直躺到了床上。潘健遲全身不由一僵,忍不住在她耳邊問:“你到底要幹什麼?”
閔紅玉湊在他耳邊說:“易連慎肯定想我為什麼要帶你來,所以咱們得讓他相信,我為什麼要帶你來。”她聲音既低且柔,呼吸噴在他耳廓上,微微帶點癢意。他雖然防着她玩花樣,可是抱着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的道理,再不多說什麼,只是側過身去平靜而睡。這一覺竟然就睡著了,或許是他傷勢未愈,連日又是舟車勞頓,在火車上更沒有辦法好好休息。現在到了這裏,雖然是龍潭虎穴,可是因為有張柔軟舒適的床,所以竟然沉沉睡去。
等醒的時候,正有人在外頭敲門。潘健遲睜開眼睛,忽然見自己與閔紅玉並頭睡在枕上,不由得一驚,但是馬上想起來。所以又漸漸地鎮定下來。閔紅玉也已經醒了,懶洋洋地伸了伸胳膊。她身上不知是什麼香氣,幽幽地直往潘健遲鼻端襲來,潘健遲不由得往後讓了一讓。閔紅玉卻狡黠一笑,湊得更近了幾分,問:“我又不會咬你,你怕什麼?”
潘健遲此時已經有幾分知道她的性子,知道自己如果越是靦腆,她反而越是會起勁。所以也就淡淡地道:“沒什麼,只不過不慣跟人同睡罷了。”
這句話一說,閔紅玉忍不住放聲大笑,她的聲音本就清脆,笑起來便如同銀鈴一般,這時候外頭的人又在敲門了,試探似的問道:“閔小姐?”
閔紅玉這才提聲問:“誰呀?”
“二公子遣我來,看兩位起來了沒有。二公子備下了酒宴,要替閔小姐接風呢。”
閔紅玉便答:“知道了。”
她似乎心情甚好,唱着小曲起床,趿着繡花拖鞋,就往自己房中去了。於是潘健遲也趁機起床盥洗,他收拾停當了,又在居中的屋子裏坐了一會兒,才看見門帘一掀,閔紅玉走了出來。
閔紅玉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了一件狐肷大衣,領子乃是寸許長的鋒毛,隱約露出底下的織錦旗袍,頭髮更是梳得一絲不亂,綰了一個低低的如意髻。雖然沒有戴任何珠寶,可是鬢旁簪了一朵玫瑰花,甜香馥郁。也不知道這樣的冰天雪地里,她是上哪裏找來這鮮花。她見潘健遲舉目看她,便得意地一笑,按了按髮鬢,又按了按領口上扣的那枚閃亮亮的鑽石別針,才說道:“走吧。”
外頭有易連慎派來的副官,見他們開門出來,便作了一個引路的樣子,於是他們兩人就跟着那副官走。那座宅院頗有些年代了,屋宇精緻,四處都有磚雕鏤花。只是天寒地凍,放眼看去,遠處的關樓,近處的土山,都是灰濛濛的。他們穿庭過徑,一直往後走。潘健遲一路上留意,心想這大約是遜清哪個富商的宅院,不然也不能有這樣的氣派。
副官引他們到了一個花廳里,門帘一掀起來,便是一股暖洋洋的氣流往人臉上拂來。花廳里設了一座酒席,紫檀八仙桌,上頭鋪着錦繡桌圍,擺了數個碟子,並一壺酒。那副官報告了一聲:“閔小姐到了。”就聽到靴聲橐橐,緊接着眼前一亮,正是易連慎走進來。
易連慎看到他們兩個,倒也並沒有什麼詫異之色,只是點了點頭,說道:“坐吧。”
閔紅玉並不客氣地坐下來,易連慎笑了笑,坐在主人位上,親自執了酒壺在手裏,又向潘健遲道:“潘副官也做嘛!古代有趙匡胤千里送京娘,現如今有你潘副官千里送佳人,也真是難得的義氣。”
潘健遲並不做聲,只是坐下來。易連慎說:“看到兩位不遠千里而來,實在令我覺得十分高興。”他一邊說就一邊抬起頭,叫了一聲,“來呀!”
那副官便上前一步,“啪”行了軍禮,問:“二公子有何吩咐?”
“閔小姐遠道而來,是位難得的稀客,你快去將我那三弟請來,替我來作個陪客。”
那副官應聲而去,易連慎親自替閔、潘二人斟上了酒,又替自己斟了一杯,說道:“這鎮寒關僻處西北,實在比不得物華天寶的符遠,沒什麼好吃好喝的,所以我也就只命人略備了些酒菜,還望二位不要嫌棄。”
潘健遲只不說話,只見易連慎端起杯子來,說道:“我先干為敬!”一仰頭便將酒喝掉了。說話的工夫間,已經聽見腳步聲,正是那副官引了易連愷進來。
潘健遲自從上次遇刺事件之後,再也沒見過易連愷,一見了他,忍不住十分意外。只見易連愷雖然穿着一件軍裝大衣,可是露出的手腕、脖子之上,盡皆是累累的傷痕,連同額頭之上,更有一道深深的血痕,不知道是用什麼刑具創傷,長不過寸許,卻極深極闊,翻起兩邊赤紅的皮肉,雖然已經結了茄不再流血,但是那傷口簡直叫人不忍心看。他自從傷后本來就瘦,現在更是瘦得形銷骨立,更兼身上臉上全都是傷,所以看上去簡直形同鬼魅一般。站在那裏搖搖欲墜,遠遠身上就透出一股血腥氣和令人作嘔的腐氣——必是身上有哪處傷口已經感染化膿,他走一步身形便是一頓,原來在腳上還箍着腳銬,中間垂着又粗又重得鐵鏈,沉甸甸絆在雙足之間。這是重囚方才帶的腳銬,因為鐵鏈實在太重,磨得他腳踝之上鮮血淋漓,每走一步趔趄似的往前一拖,哪復有當初半分翩翩濁世佳公子的模樣。
潘健遲可忍不住了,站起來就叫了聲:“公子爺!”
易連慎卻輕輕擱下象牙筷子,說道:“潘副官,難得你對你家公子爺,倒真是有情有義。”
潘健遲一時僵立無語,倒是閔紅玉幽幽嘆了口氣,說道:“二公子,他到底是你同胞手足,你把他折磨城這個樣子,又是何必。”
易連慎一笑,拿起那錫壺來又替自己斟了一杯酒,說道:“大家打開天窗說亮話,老大是傻子,被蒙在鼓裏,打量我也是傻子不成。我知道那樣東西被他藏起來了,他不交出來,我只好叫人去勸說他。他既然不肯說,那些去勸他的人,自然也忍不住想着法子讓他說。只是難得我這三弟是個硬骨頭,脾氣也不好,我派去的人勸來勸去,無論如何說他就是不肯說。所以才鬧成今天這個樣子。其實自家兄弟,他如果不為難我,我為什麼要為難他呢?”
閔紅玉似乎絲毫不為所動,神色自若地拈了一筷子木耳吃了,說道:“你要的東西其實並不在他身上。”
“我知道。”易連慎說,“我的人一逮着他,就把他里裡外外搜了個遍,還真沒有。”
“他是被大爺逐出符遠的。”閔紅玉淡淡地道,“東西自然是在大爺手裏,你還指望他能帶出來,再便宜了你?”
易連慎撫掌笑道:“紅玉,你果然是個秒人。不枉我那三弟疼你。你雖然沒跟他對過口供,也沒機會跟他通過訊息,可是你說的跟他一模一樣,就是一口咬定,那東西是在我那大哥手裏頭。”
閔紅玉笑了笑,說道:“你不信就罷了,你當大爺是真傻子嗎?他一個病人,忍辱負重這麼多年,卻把你們倆都趕出符遠城,逼到這邊陲之地來,你說這東西不是他拿了,還能是誰拿了?”
易連慎淡淡地道:“你這話哄別人倒罷了,咱們是一張床上睡過的人,你什麼時候要翻身,什麼時候要嘆氣我都知道,這點雕蟲小技,少到我門前來班門弄斧。”
閔紅玉聽了這話,忍不住啐了他一口,說道:“好沒正經!當著這些人的面,說這樣的輕薄話。”
易連慎卻哈哈一笑,說道:“你倒是個正經人,不過這裏除了我之外,這兩個男人你也睡過了,你做得輕薄事,我卻說不得輕薄話嗎?”
閔紅玉神情微微一變,只聽“哐啷”一聲,卻是易連愷將腳下的鐵鏈一甩,徑直在椅中坐下,拿起酒壺來,就替自己斟上了一杯酒。他手腕有傷,拿起酒壺就不停地抖着,那酒就從壺嘴裏直灑出來,一杯倒有半杯灑了出來,潘健遲連忙接過壺去,替他滿滿倒上了一杯酒。易連愷面無表情,端起酒杯,卻忽然朝潘健遲頭上砸去。
潘健遲不閃不避,可是易連愷傷后無力,那酒杯也只是磕在潘健遲頭上,濺了他一臉的酒汁而已。易連愷這一下子卻是用盡了全力,踉蹌着就伏在桌子上大咳起來,咳不過三五聲,便嘔出血來,顯然內臟受了傷,潘健遲也不去管自己臉上的那些酒,見桌上放着手巾,就拿起來替易連愷去擦,易連愷推來他的手,罵道:“姓潘的,不用你這樣假惺惺,你背信棄義,不得好死。”
潘健遲並沒有答話,易連慎卻笑道:“你少在這裏掙命了,傷得這樣重,再這麼折騰,不得好死的就是你了。”
易連愷只是連聲咳嗽,說不出話來。閔紅玉望着地上易連愷方才吐出的那攤紫血,卻笑了笑,說道:“二公子又何必如此,傳出去也不好聽。”
易連慎瞥了她一眼,問:“怎麼,你心疼他?”
閔紅玉道:“是啊,我就是心疼他,你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