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節
朱媽拿着手提袋跟着她下樓,潘健遲是早就等在那裏的,見她們出來,連忙打開車門。
自從上次街頭遇險之後,易連愷專門將潘健遲調到了秦桑身邊,又另撥了一些衛士過來,秦桑為了避免麻煩,總是深入簡出,很少出去。但今天又是例外,因為承州派來的和談特使慕容灃已經到了符遠,易連愷避而不見,遣了符州省主席江近義去車站迎接,將慕容灃送到西園飯店住下。
汽車從城防司令部出來,沿着符湖行了不久,便拐進一條岔路,從岔路口已經設了崗哨,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將整條馬路都戒嚴起來。
西園飯店原是明代一位大學士告老還鄉后營建的私邸,築園於煙波浩渺的符湖之畔,山石峻趣,園林精緻,登樓可望長湖,風景之勝,歷代符州才子頗多詠誦。庚子之後被符州巨賈改成西園飯店,專用來招待貴賓,費用自然不菲,這次為了安全的緣故,乾脆將整個西園飯店包了下來,所以從飯店門前的路開始便戒備深嚴。
秦桑因為坐的是易連愷的防彈汽車,所以一路風馳電掣,很快就到了西園飯店。
遠遠已經看到西園飯店粉牆黛瓦的大門,外頭鋪了紅氈,到了這裏,警衛更加森嚴。
秦桑下車的時候,老遠就看見陳培迎上來,陳培乃是後勤科的主任,亦是這次接待的負責人。秦桑對易連愷的下屬從來很疏遠,陳培這個人她也沒有見過這次,只覺得他殷勤小意,倒是十分謹慎的人。
現在陳培一身的戎裝,雪白的手套扶着帽檐,遠遠就並腳行禮,然後微微一鞠:“夫人好。”
秦桑從來很討厭這樣的做派,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微微頷首還禮。
陳培道:“慕容公子已經更衣休息,屬下這就遣人去告訴他夫人來了。”
秦桑說:“是我來的太早了些——晚宴不是六點鐘么?還是不要叨嘮客人休息,過會兒再說吧。”
陳培道:“那麼屬下先陪夫人去看一看宴廳。”
雖然西園飯店皆是中式的園林,在園角西側卻又一幢西洋式的小樓,據說是遜清末年的時候營建,原是供西園主任的女眷登高眺湖之用,自從改成飯店,這裏變成了西餐廳。尤其是三樓的大廳,一列向南的長窗玻璃,窗外地下又由雪白的大理石雕柱,托出精緻的露台,正對着煙波浩瀚的符湖。
但現在正是冬季,又在下雪,所以落地窗都關得嚴嚴實實,屋子裏暖氣燒得很旺,又放了許多鮮花插瓶,一進去暖烘烘的熱氣夾着花香,幾乎熏得人幾乎微醺之意。
秦桑說道:“這裏花太多了,拿走一些。”
飯店裏的招待早換成了陳培的人,行動利落,七手八腳將那些瓶花撤去了一些,秦桑看過宴廳的佈置,然後問陳培:“昨天改的菜單,飯店的大司務怎麼說?”
陳培道:“夫人請放心,飯店另外借了一個承州廚師來,不應再有問題."
秦桑點了點頭,又問了幾處細節,陳培見時間不多了,便引她重新沿着游廊走回大廳。
剛剛一進廳門,就見到穿藏青色長衫的人——那是慕容灃貼身的侍衛,雖然穿着長袍,但掩不住軍人那種特有的姿態,他見了秦桑由陳培陪同,氣質不凡,後面還跟着副官與衛士,料知這便是易夫人,立時很恭敬地行禮,一面回頭命人去通知慕容灃。
十六歲的承軍少帥眉目清峻,有種與他年齡不符的沉穩,顯得十分少年持重。他倒是一身西式的華服,由穿長衫的侍衛簇擁着出來,倒仿若眾星捧月一般。
看來慕容宸還是極為疼愛這個兒子,雖然遣他南來,但隨從眾多,精銳盡出,顯然非常在意安全。
慕容灃隻字不提易連愷的避而不見,與秦桑交談之間,亦顯得頗具風度。
秦桑暗自詫異,心想舉國皆知慕容宸乃是草莽出身,連大字都不識幾個,誰知竟然養出這樣一個兒子,談吐風度倒也罷了,難的事心思深沉,小小年紀便已經顯得見識過人,將來倒真是雛鳳清於老鳳聲也未可知。
她和慕容灃的這頓飯,倒吃的頗為輕鬆,慕容灃留學俄國,見識甚是開博。席間兩人不過閑談音樂美術,並不涉及軍政之事。
秦桑精心安排的菜式,雖然是按西餐的規矩分盤而上,但幾道主菜確實一半的符州時鮮,一半乃是承州風味的菜肴。
秦桑笑道“不知公子口味如何,所以請了一位承州師傅,做了幾道承州菜,希望公子能覺得在符遠就像在承州一樣。”
慕容灃感念她招待細心,所以也極為客氣。
兩人吃完了飯再按西洋的規矩飲過咖啡,秦桑略坐一坐,便婉轉告辭:“公子路上辛苦,還請早些休息,我就不打擾了。”
慕容灃倒是格外客氣,一直送到雨廊之外,他因為也曾留學西洋,所以守着紳士的規矩,親自打開車門,扶着車頂讓秦桑上車,秦桑連聲道:“不敢。”
慕容灃道:“我與易三哥乃是世交之誼,嫂夫人不必這樣見外。”
秦桑見他這樣客氣,便也由他去了。
她這一晚上雖然沒有做什麼大事,可是招待敷衍,也是極累人的,坐在車上秦桑只是在想,慕容宸遣慕容灃南來,倒未必真是兒戲,只是中外皆以為這慕容灃不過十六歲,又能參曉什麼軍政大事——親自見過之後,她倒覺得,這個慕容灃不容小覷。
潘健遲就跟在她左右,秦桑心想他看到這樣的警衛,一定不會輕舉妄動。
她回到城防司令部時,易連愷卻早就回來了,換了睡袍拖鞋,很閑適地坐在那裏看報紙。
聽到秦桑上樓的聲音,他便放下了報紙,看着秦桑進來,後頭跟着朱媽拿着大衣和手袋,於是滿面笑容地站起來,說:“夫人辛苦了。”
秦桑不理會他這樣的惺惺作態,只是淡淡地道:“你今天回來得倒早。”
“我這不是惦記你那邊的事情。”易連愷問,“怎麼樣?是不是沒吃好,要不再叫廚房做點麵條?"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吃好?”
“招待素未謀面的貴客,又要敷衍得周到,又要找話來同他講,況且又是男客——光是說話便已吃力,哪裏能吃好。”
易連愷笑着說,“其實這些應酬,最最無趣,哪次能夠吃飽。”一邊說,一邊就吩咐去叫廚房,另作點心來當宵夜。
秦桑便向他臉上看了看,易連愷笑道:“你看什麼,難道我說得不對么?
“你說的對”秦桑道“不過這個慕容灃,你倒真應該見見,人家一口一個易三哥,說是通家世交之誼,你還躲起來不見人。”
“那種乳臭未乾的小子,見了做什麼。”易連愷甚是不以為然,“若是他老頭子親自過江來,那我無論如何是要見一見的,”又問“明天招待他做什麼”
“原本說是游湖,但天氣這樣壞,該去霞凈寺看梅花,總也是江左名勝。”
易連愷哈哈笑道:“踏雪尋梅,倒有幾分趣味”
一時廚房已經送了麵條上來,朱媽替秦桑撥了一碗麵條,又將滷汁澆上,熱氣騰騰的聞着極香,易連愷不由道:“我也吃一點。”朱媽便又撥了一碗,奉與易連愷。
秦桑一邊吃面,一邊打量他:“晚上實在哪裏打混,現在就餓了。”
“不是對那慕容灃託辭說我去趙河了么,哪還敢在外頭混,所以一早就回來了,晚飯都沒有吃。要不是現在看你吃面,我都忘了。”
秦桑便不再言語,過了一會兒才說:“難道慕容灃在這裏一日,你就躲着一日,真的不見他一面?”
易連愷笑了笑:“承符和談是慕容宸與李重年的事。我這個挂名兒的司令,操這些閑心幹什麼。”
他嘴上這麼說,竟然真的就避而不見,第二日仍舊是秦桑出面,陪了慕容灃去游霞凈寺。
霞凈寺的梅花頗有勝名,寺后霞凈山上,號稱有梅一百零八株,寒雪清淺,暗香浮動,出了素口、檀心之類的名品,亦有臘梅野梅生於山谷。
因為霞凈寺就在符遠城外,有傳說靈簽十分靈驗,所以霞凈寺的香火極是旺盛。
這日因為秦桑陪慕容灃出來游山,所以崗哨一直從城裏放到霞凈寺外,可是大雪初晴,紅梅怒放,出城游山賞梅的遊人如織,那卻是禁絕不了的。
陳培沒有辦法,只得多安排衛士,寸步不離秦桑與慕容灃左右。
秦桑因為潘健遲曾經有意要刺殺慕容灃,所以也格外小心,尋了個由頭將潘健遲留在城防司令部里,沒有帶他出城來,看到陳培帶人如此的戒備森嚴,料想刺客無法藏身。再加上日本特使遇刺后,符軍軍中亦是格外謹慎,像是今日的游山,編一個駐軍不曾動用,解釋易連愷自己的衛隊,
霞凈寺的主持的了城防司令部的通知,老早就摔着小沙彌在山門迎接。
秦桑沒有和方外人打過交道,好在這位方丈久居名剎,見多識廣,結交也都是富室,所以雖然恭謹,卻不至過於殷勤,讓人覺得很是自在,便由方丈大師引着他們入山門,拜過神佛,又入廂房奉茶,之後歇了歇,便去後山看梅花。
冬日裏往霞凈寺來的遊人,十有八九是來看梅花的,繞過寶塔拾階而下,卻見谷底梅花怒放,殘雪未消,紅梅似海,香雪十里,倒好像工筆重渲的艷雪圖一般。
還沒有走到後山,卻聽見林間傳來爭執之聲,雖然隔得太遠,所以隱隱約約,聽不太清楚。
秦桑便問陳培:“怎麼回事?”
陳培道“怕是有人誤闖了進來,待屬下去看看。”
秦桑本來就擔著幾分心,聽到他這樣說,於是點了點頭:“小心為宜”
一句話未落,只聽見遠處梅林間有人大聲道:“這梅花難道是易家的么?什麼易夫人,一個娘們嫁了軍閥,就也這樣橫行霸道!”
秦桑聽到耳中,不免覺得尷尬,她本來是走在慕容灃後面,料想他必然也聽到了,但見慕容灃神色如常,聽方丈指指點點,講述各種沒花名品名種,似乎渾然未覺。
她便停了下來,回頭對着衛士使了個眼色,那衛士連忙上前來,秦桑低聲道:“去跟陳主任說,不要跟閑人糾葛,免得擾到客人。”
衛士一路小跑向著梅林後去了,過不了片刻,突然聽得“呯”一聲,倒似放炮仗一般。
山間靜謐,驚起無數飛鳥,撲騰騰飛往後山去。
秦桑被嚇了一跳,只見慕容灃的侍衛們個個手摸腰間,將慕容灃圍在中間,神色間頗為警惕。
秦桑突然悟過來,那不是放炮仗,而是槍聲。
隱在林間的衛士們此時也拉上槍樁,秦桑心中暗暗着急,可是不知道槍聲是怎麼回事,正待要遣人去看,正在此時,陳培卻已經回來了,對她說道:“適才衛兵的槍走了火,夫人不必驚慌。”又向慕容灃道,“驚擾了公子的遊興,實在是抱歉。”
陳培說完便退下去了,秦桑便仍舊陪着慕容灃往山上走去,方走出了大約十來步,慕容灃神色猶豫,見陳培並沒有跟上來,於是低聲對秦桑說道:“嫂夫人,剛剛那聲槍響蹊蹺得緊。”
秦桑心中擔憂,嘴上卻安慰道“沒事,陳主任剛才也說了,是衛士的槍走火了。”
慕容灃搖搖頭:“衛士用的皆是長槍,剛剛那一響,是德國制的一種駁殼槍,那種短槍符州軍中很少使用,應該不是衛兵的槍走火。”
秦桑沒想到他僅僅憑一聲槍響,便可聽出那是什麼槍,不由微微得一怔。
慕容灃低聲道“本來有些話,沛林並不該講,但那位陳主任似乎是李帥的心腹?”
秦桑倒不曾想到這一層,仔細回想了一番,陳培那個人的來歷她一無所知,所以只得笑了笑,說道:“人事上的事,我並不太清楚。”
慕容灃在一株梅花樹下站定了,似乎欲言又止。
秦桑於是伸手攀下一支梅花,似乎在細賞那梅花的形態香氣,卻低聲道:“慕容公子有話不妨直言。”
慕容灃一邊看着梅花,一邊說道:“不瞞嫂夫人,父帥遣沛林此番南來,真意並不是和談,就算是和談,也要見到真正的江左主人。江左行省,歷來就是易式的根基,易帥的事,父帥甚是遺憾。易三哥對我避而不見,亦在我的意料之中,李帥此人,性多猜疑,只是易三哥將門虎子,安能容卧榻之側,他人酣眠?”
秦桑不由得抬起頭來,看着慕容灃。他卻氣定神閑,拈着一枝梅花,說道:“李重年性情狡黠,藉著三哥的旗號,卻實侵犯佔據之實,父帥與易帥乃是八拜之交,易帥被奸人所害,父帥甚是憤慨,父帥與我,都願助易公子一臂之力,還請嫂夫人轉告三哥,父帥與沛林的誠意。”
秦桑倒不妨他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於是笑道:“這樣的大事,我全然不懂,不過公子的話,我會一句不少,轉告給蘭坡。”
慕容灃笑了笑,說道:“三哥胸懷大志,而嫂夫人巾幗英雄,卻也不必過謙了。”
兩人邊說邊笑往前走,那些衛士眼中,他們亦不過指點議論梅花而已。
游完梅谷之後,霞凈寺的主持方丈又招待吃素齋,所以回城之時,已近黃昏。
秦桑在路上思量了許久,見到易連愷的時候,還是將慕容灃的話原封不動轉告給了他。
易連愷卻似是半分也沒放在心上:“慕容宸派他兒子來挑撥我與李重年,虧他想的出來。勸我造**反,我手裏沒有自己的一兵一卒,如何去跟李重年相爭。”
秦桑正在卸妝,一邊梳着頭髮,一邊平靜地說:“反正他的話我帶到了。聽不聽由你,拿什麼主意,更是由你。你在外頭的那些事,我從來沒有問過,也不指望你行事的時候,能夠想着我一點半分。二哥那樣的人,還不是拋下二嫂”想着自盡的二奶奶,秦桑不由覺得心中甚是抑鬱,不知不覺便嘆了口氣。
易連愷卻從後面伸手攬住了她,笑道:“那我答應你,絕不像二哥那樣拋下你,總成了吧。”
秦桑卻冷笑了一聲,說道:“哪天真是讓你選,一邊是兵權,一邊是我,你保證選兵權,不會是我。”
易連愷搖了搖頭,伸出手指在她鼻尖上一點“你呀,成天就會胡思亂想。”
第二天一早,易連愷倒是早早出門去了,秦桑起來的時候,卻沒有看到報紙,於是問:“今天的報紙呢?”
朱媽說道:“早上公子起來看到報紙,發了好大的脾氣,派了所有人出去要將報紙收回來,所以家裏的報紙也不敢留着,交給潘副官了。”
秦桑心裏一沉,問:“報紙上說什麼了?”朱媽不識字,所以呆了一呆,“那可不曉得。”
秦桑見問不出什麼端倪,便遣她去叫潘健遲,誰知潘健遲跟着易連愷出去了,秦桑無法,只得派人去找衛士來,問了好幾個人才知道,早上報紙的頭條是易連愷的衛士槍走了火,誤中霞凈寺無辜遊人,因為死的是國立符遠大學的學生,所以現在事情鬧得很大。
秦桑想起昨天游山時那聲槍響,不由得悚然一驚。連忙問那衛士:“現在公子爺道哪裏去了?”
“到教育廳開會去了,說是學生們要遊行。”
秦桑想了想,說道:“派人去找公子爺,請他務必回家一趟,或者打個電話回來,就說我有要緊事找他。”
那人答應着自去了,過了不久,易連愷果然打電話回來,語氣甚是不耐,“我這裏正忙着呢。”
“那槍不是衛士開的。”秦桑本來想直接告訴他,但想這裏的電話全是軍用線路,總機都能夠聽見,於是頓了頓,說:“你回來一趟,我有話對你說."
易連愷怔了一下,說:“行,我過會兒就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