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 的歌
應該有一首平緩、深穩又簡單的曲子,來配那兩間老屋裏的時光,來配它終日沉暗的光線,來配它時而的喧鬧與時而的疲倦。或者也可以有一句歌詞,一句最為平白的話,不緊不慢地唱,反反覆復地唱,便可呈現那老屋裏的生活,聞見它清晨的煤煙味,聽見它傍晚關燈和鎖門的輕響。
我們七八個年輕人佔住老屋的一角,常常一邊幹活兒一邊唱歌。七年中都唱過些是,記不住也數不清。如今回想,會唱的歌中,卻找不出哪一句能與我印象中那老屋裏緩緩流動的情緒符合。能夠符合它的只應當是一句平白的話,平白得甚至不要有起伏,唯顫動的一條直線,短短的,不斷地連續。這樣一句話似乎就在我耳邊,或者心裏,可一旦去找它卻又飄散。
到這兒來的年輕人,有些是像V那樣等着分配更好的工作的,有些則跟我一樣,或輕或重地有着一份殘疾。健康的一撥一撥地來了又一撥一撥地走了,殘疾的每次招工都報名,但報名與落榜的次數相等。
D的嗓音並不亮,但音域寬,樂感好,唱什麼是什麼。D只是一條腿有點瘸但除了跑不快,上樹上房都不慢。“文革”已到後期,電影院裏開始放映一些外國影片了,那裏面的音樂和插曲讓D着迷。《橋》哇,《流浪者》呀,《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還有後來的《追捕》《人證》,D一律都看八九遍。《拉茲之歌》《麗達之歌》《草帽歌》,D都能用“外語”唱,嘀里嘟嚕咿咿嗚嗚——D說:保證沒錯兒,不信咱再去看一遍。小T就笑。小T一邊梳辮子一邊說:“哇老天,您這可是哪國語呀,什麼意思知道不?”D一臉不屑:“操心操心,你管它什麼意思幹嘛?”小T說:“不知道什麼意思就瞎唱!”D故作驚訝狀:“嘿,我說小T,你平時可不笨,長得也挺好,咋不懂音樂呢?音樂!用不着他媽的什麼意思。”小T紅了臉:“音樂就音樂,你管我長得好不好呢!”
小T長得漂亮,自己知道,也知道別人知道。小T也愛打扮,不過在那年月里也真可謂“英雄無用武之地”,無非是把毛衣拆了織、織了拆,變出些大同小異的花樣,或者刻意讓襯衫的領子從工作服上面鮮艷奪目地翻出來。但那在翻滾着灰色和藍色的老屋裏和小街上,畢竟是一點新意。
D不光能唱,那些外國電影中的台詞他差不多都能背誦。碰上哪天心裏不痛快,早晨一來他就開戲,誰也不理,從台詞到音樂一直到聲響效果,全本兒的戲,不定哪一出。“空氣在顫抖,彷彿天空在燃燒……”(語出《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看呀,天空多麼藍啊,往前走,對,往前走不要朝兩邊看……”(語出《追捕》)“那兒就你一個人嗎?”“不,還有它。”“誰?”“死神。”(語出《爆炸》)“俄羅斯是農民的國家,沒有城市也能活……”“啊,你描繪了一幅多麼可怕的圖畫……”(語出《列寧在一九一八》)可惜我記不住那麼多了。
組長L大媽沖D喊:“你整天這麼演電影兒可不行,還幹活兒不幹?”
“你瞧我手底下閑着了嗎?革命生產兩不誤嘛。”
“你影響別人!”
“誰?死神嗎?”
“滾,沒人跟你貧嘴!想干就干,不想干回家!”
“啊,您描繪了一幅多麼可怕的圖畫……”D把畫筆往L大媽跟前一拍,“中國是人民的國家,不畫這些臭畫兒也能活!”
“好小子,有種的你走!你怎麼不走呀?”
D蹺起二郎腿,閉起眼睛唱歌:“媽媽~,杜喲瑞曼巴~得噢斯綽哈特~喲~給喂突密~?(Mama,doyouremember,theoldstrawhatyougavetome?)
L大媽沖大夥喊:“都幹活兒,誰也甭理他!”
老屋裏靜下來,只有D的歌聲:“……我看這世界像沙漠,四處空曠無人煙,我和任何人沒來往,都沒來往……”輕輕地有些竊笑。有幾個老太太忍不住笑出聲,勸D:“算了吧,別慪氣,都挺不容易的,幹嘛呀這是?快,快乾活兒。”D說一聲“別打岔”,歌聲依舊,一首一首唱得陶醉,彷彿是他的獨唱音樂會。L大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天窗上漏下一道陽光,在昏暗的老屋裏變換着角度走,燦爛的光柱里飄動着浮塵和D悠緩的歌聲……陽光漸漸移在D的身上,柔和寧靜,彷彿舞枱燈光,應該再有一陣陣掌聲才像話。
近午歌聲才停。D走到L大媽跟前,拿過畫筆,坐回到自己桌前幹活。
L大媽追過來:“這就完啦?你算人不算?”D不抬頭:“好男不跟女斗。”
“什麼?小兔崽子,你說什麼?!”L大媽氣昏。
D慌忙起立,賠笑道:“不不不,我是說,法律不承認良心,良心也不承認法律。”(《流浪者》台詞)
L大媽不畫筆摔得滿地,坐在門檻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說她這可是圖的什麼?每月總共多拿兩塊錢,操心勞神還挨罵,可真是犯不上。如是等等。“是我不願意你們青年人都分配上個好工作嗎?跟我鬧脾氣頂他娘個屁用!不信你們就問問去,哪回招工的來了我不是挨個兒給你們說好話……”
4外匯
老太太們盼望着這個小生產組能夠發達,發展成正式工廠,有公費醫療,一旦干不動了也能算退休,兒孫成群終不如自己有一份退休金可靠。她們大多不識字,五六十歲才出家門,大半輩子都在家裏侍候丈夫和兒女。
我們乾的活倒很文雅:在仿古的大漆傢具上描繪仕女佳人,花鳥樹木,山水亭台……然後在漆面上雕刻出它們的輪廓、衣紋、髮絲、葉脈……再上金打蠟,金碧輝煌地送去出口,換外匯。
“要人家外國錢幹嘛呢,能用?”A老太太很有些明知故問的意思,掃視一周,等待呼應。
“給你沒用,國家有用。”G大嬸搭腔,“想買外國東西,就得用外國錢。”
“外國錢就外國錢吧,怎麼就外匯?”
“干你的活兒唄老太太——!知道那麼多再累着。”
“我划算,外匯真要是那麼難得,國家興許能接收咱這廠子……”
老太太們沉默一會兒,料必心神都被吸引到極樂世界般的一幅圖景中去了。
“哎,對了,U師傅,您應當見過外匯?”
於是,最安靜的一個角落裏響起一個輕柔的聲音:“外匯是嗎?那可有很多種哪,美元、日元、英鎊、法郎、馬克……我也並不都見過。”這聲音一板一眼字正腔圓,在簡陋的老屋裏優雅地漂浮,怪怪的,很不和諧,就像蕪雜的窄巷中忽然閃現一座精緻的洋房,連灰塵都要退避。“對呀對呀,紙幣,跟人民幣差不多……對呀,是很難得,國家需要外匯。”
這回沉默的時間要長些,希望和信心都在增長。
可是A老太太又琢磨出問題了:“咱們買外國東西用外國錢,外國買咱的東西不是也得用中國錢嗎?那您說,咱這東西可怎麼換回外匯來呢?”
“不,”U師傅細聲地笑一下:“外國人買咱們的東西要付外匯。”
“那就不對了,都用他們的錢,合著咱的錢沒用?”
U師傅光是笑,不再言語。
很多年以後,我在一家五星級飯店裏看見了那樣幾件大漆的仿古陳設:一張條案、幾隻綉墩、一堂四扇屏風。它們擺佈在幽靜的廳廊里,幾株花草圍伴,很少有人在它們跟前駐足,惟獨我一陣他鄉遇故知般的欣喜。走近細看,不錯,正是那樸拙的彩繪和雕刻,一刀一刀都似認得。我左顧右盼,很想對誰講講它們,但馬上明白,這兒不會有人懂得它們,不會有人關心他們的來歷,不會再有誰能聽見那一刀一筆中的希望與岑寂。我摸摸那屏風纖塵不染的漆面,心想它們未必就是出自那兩間老屋,但誰知道呢,也許這正是我們當年的作品。
5三子
冬天的末尾。凍土融化,變得溫潤鬆軟時,B大爺在門前那塊空場上畫好一條條白線,磚瓦木料也都預備齊全,老屋裏洋溢着歡快的氣氛。但陣陣笑聲不單是因為新屋就要破土動工,還因為B大爺帶來的“基建隊”中有個傻子。
“嘿,三子,什麼風把你刮來了?”
“你們這兒不是要蓋房嗎?”
“嗬,幾天不見長出息了怎的,你能蓋得了房?”
三子愧怍地笑笑:“這不是有B大爺嗎?”
三子?這名兒好耳熟。我正這麼想着,他已經站到我跟前,並且叫着我的名字了。“喂,還認得我嗎?”
他的目光遲滯又迷離。
“噢……”我想起來了,這是我的小學同學,可怎麼這樣老了呢?駝背,而且滿臉皺紋。“你是王……”
“王……王……王海龍。”他一臉嚴肅,甚至是緊張。
又有人笑他了:“就說‘三子’多省事!方圓十里八里的誰不知道三子?未必有誰能懂得‘王海龍’是什麼東西。”
三子的臉紅到耳根,有些喘,想爭辯,但終於還是笑,一臉嚴肅又變成一臉愧怍,笑聲只在喉嚨里“哼哼”地悶響。
我連忙打岔:“多少年了呀,你還記得我?”
“那我還能不記得?你是咱班功課最棒的。”
眾人又插嘴說:“那,最孬的是誰呢?”“小學上了十一年也沒畢業的,是誰呢?”“倆腿穿到一條褲腿里滿教室跳,把新來的女老師嚇得不敢進門的,是誰?”
“我——!媽了個x的,行了吧?!”三子猛喊一聲,但怒容只一閃,便又在臉上化作歉疚的笑,隨即舉臂護頭作招架的姿勢。
果然有巴掌打來,虛虛實實落在三子頭上。
“能耐你不長,罵人你倒學得快!”
“這兒都是你大媽大嬸,輪得上你罵人?”
“三子,對象又見了幾個啦?”
“幾個哪兒夠,幾打了吧?”
“不行。”三子說。
“喂喂——說明白了,人家不行還是咱們不行?”
“三子!”B大爺喊,“還不快跟我幹活兒去?這群老‘半邊天’一個頂一個精,你惹得起誰?”
B大爺領着三子走了,甩下老屋裏的一片笑罵。
B大爺領着三子和V去挖地基,還有個叫老E的四十多歲的男人。三子一邊挖土一邊念念叨叨地為我嘆息:“誰承想他會癱了呢?唉,這下他不是也完了?這輩子我跟他都算完了……”V聽了就呲得三子:“你他媽完了就完了吧,人家怎麼完了?再胡說留神我抽你!”三子便半天不吭聲,拄着鍬把低頭站着。B大爺叫他,他也不動,B大爺去拽他,他慌忙抹了一把淚,臉上還是歉意的笑。——這些都是後來B大爺告訴我的。
6春天
三子的話刺痛了我。
那個二十三歲、兩腿殘廢的男人,正在戀愛。他愛上了一個健康、漂亮又善良的姑娘。健康,漂亮,善良——這幾個詞太陳舊,也太普通了,但我沒有別的詞給她。別的詞對於她都嫌雕琢。別的詞,矯飾、浮華,難免在長久的時光中一點點磨損掉。而健康、漂亮、善良,這幾個詞經歷了千百年。
屬於那個年輕的戀愛者的,只有一個詞:折磨。
殘疾已無法更改,他相信他不應該愛上她,但是卻愛上了,不可抗拒,也無法逃避,就像頭上的天空和腳下的土地。因而就只有這一個詞屬於他:折磨。並不僅因為痛苦,更因為幸福,否則也就沒有痛苦也就沒有折磨。正是這愛情的到來,讓他想活下去,想走進很大的那個世界去活上一百年。
他坐在輪椅上吻了她,她允許了,上帝也允許了。他感到了活下去的必要,就這樣就這樣,就這樣一百年也還是短。那時他想,必須努力去做些事,那樣,或許有一天就能配得上她,無愧於上帝的允許。偷偷地但是熱烈地親吻,在很多晴朗或陰鬱的時刻如同團聚,折磨得到了報答,哪怕再多點兒折磨這報答也是夠的。但是總有一塊巨大的陰影,抑或巨大的黑洞——看不清它在哪兒,但必定等在未來。
三子的話,又在我心裏灌滿了惶恐和絕望。一個傻子的話最可能是真的。
楊樹的枝條枯長、彎曲,在春天最先吐出了花穗,搖搖蕩蕩在灰白的天上。我搖着輪椅,毫無目的地走。街上車水馬龍人流如潮,卻沒有聲音——我茫然而聽不到任何聲音,耳邊和心裏都是空荒的岑寂。我常常一個人這樣走,一無所思,讓路途填塞時間。勞累有時候能讓心裏舒暢、平靜,或者是麻木。這一天,我沿着一條大道不停地搖着輪椅,不停地搖着,不管去向何方,也許我想看看我到底有多少力氣,也許我想知道,就這麼搖下去究竟會走到哪兒。
夕陽西墜時,我看見了農田,看見了河渠、荒岡和遠山,看見了曠野上的農舍炊煙。這是我兩腿癱瘓后第一次到了城市的邊緣。綠色還很少,很薄,裸露的泥土佔了太重的比例,落霞把料峭的春風也浸染成金黃,空幻而遼闊地吹拂。我停下來,喝口水,歇一會。閉上眼,世界慢慢才有了聲音:鳥兒此起彼落的啼鳴……農家少年的叫喊或者是歌唱……遠行的列車偶爾的汽笛聲……身後的城市“隆隆”地轟響着,和近處無比的寂靜……但是,我完了嗎?如果連三子都這樣說,如果愛情就被這身後的喧囂湮滅,就被這近前的寂靜囚禁,這個世界又與你何干?睜開眼,風還是風,不知所來與所去,浪人一樣居無定所。身上的汗涼了,有些冷。我繼續往前搖,也許我想:搖死吧,看看能不能走出這個很大的世界……
然後,暮色蒼茫中,我碰上了一個年輕的長跑者。
一個天才的長跑家——K。K在我身旁收住腳步,愕然地看着我,問我這是要到哪兒去?我說回家。他說,你幹嘛去了?我說隨便走走。他說你可知道這是哪兒嗎?我搖搖頭。他便推起我,默默地跑,朝着那座“隆隆”轟響的城市,那團燈火密聚的方向……
7長跑者
想起未開放的年代,一定會想起K,想起他在喧囂或寂靜的街道上默默奔跑的形象。也許是因為,那個年代,恰可以這孤獨的長跑為象徵、為記憶、為訴說吧。
K因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未及成年就被送去勞改,三年後改造好了回來,卻總不能像其他同齡人一樣有一份正式工作。所謂“改造好了”,不過是標明“那是被改造過的”(就像是“盜版”的),以免與“從來就好的”相混淆。這樣,K就在街道生產組蹬板車。蹬板車之所得,剛剛填平蹬板車之所需。力氣變成錢,錢變成糧食,糧食再變成力氣,這樣周而復始。我和K都曾懷疑上帝這是什麼意圖。K便開始了長跑,以期那嚴密而簡單的循環能有一個漏洞,給夢想留下一點可能。K以為只要跑出好成績,他就可以真正與別人平等,或者得一份正式工作,或者再奢侈些——被哪個專業田徑隊選中。
K推着我跑,燈火越來越密,車輛行人越來越多……K推着我跑,屋頂上的月亮越來越高,越來越小,星光越來越亮越來越遼闊……K推着我跑,“隆隆”的喧囂慢慢平息着,城市一會比一會安靜……萬籟俱寂,只有K的腳步聲和我的車輪聲如同空谷回音……K推着我跑,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就沒有停下,一直就那樣沉默着跑,夜風撲面,四周的景物如鬼影幢幢……也許,恰恰我倆是鬼(沒有“版權”而擅自“出版”了),穿游在午夜的城市,穿游在這午夜的千萬種夢境裏……
K是個天才長跑家。他從未受過正規訓練,只靠兩樣天賦的東西去跑:身體和夢想。他每天都跑兩三萬米,每天還要拉上六七百斤的貨物蹬幾十公里路,其間分三次吃掉兩斤糧食而已。生產組的人都把多餘的糧票送給他。談不上什麼營養,只臨近大賽的那一個月,他才每天喝一瓶牛奶,然後便去與眾多營養充足、訓練有素的專業運動員比賽。年年的“春節環城賽”我都搖着輪椅去看他跑。年年他都捧一個獎盃或獎狀回來,但僅此而已,夢想還是夢想。多少年後我和K才懂了那未必不是上帝的好意相告:夢想就是夢想,不是別的。
有個十三四歲的男孩要跟K學長跑,從未得到過任何教練指點的K便當起了教練。後來,這男孩兒的姐姐認識了K,愛上了K,並且成了K的妻子——那時K仍然在拉板車,在跑,在盼望得到一份正式工作,或被哪個專業田徑隊選中。
熱戀中的K曾對我說過一句話。他說他很久以來就想跟我說這句話了。他說:“你也應該有愛情,你為什麼不應該有呢?”我不回答,也不想讓他說下去。但是他又說:“這麼多年,我最想跟你說的就是這句話了。”我很想告訴他我有,我有愛情,但我還是沒有告訴他,我很怕去看這愛情的未來。那時候我還沒能聽懂上帝的那一項啟示:夢想如果終於還是夢想,那也是好的,正如愛情只要還是愛情,便是你的福。
8U師傅
U師傅有什麼夢想嗎?U師傅會有怎樣的夢想呢?
U師傅的腳落在地上從來沒有聲音,走在深深的小巷子裏形單影隻,從不結群。U師傅走進老屋裏來工作,就像一個影子,幾乎不被人發現。“U師傅來了嗎?”——如果有人問起,大家才往他的座位上望,看見一個滿頭烏髮身材頎長的老女人,跟着聽見一聲如少女般細聲細氣的回答——“來了呀。”
我初來老屋之時,聽說她已經有五十歲——除非細看其容顏,否則絕不能信。她的身段保持得很好,舉手投足之間會令人去想:她必相信可以留住往昔,或者不信不能守望住流去的歲月。無論冬夏,她都套一身工作服,領口和袖口都扣緊。她絕不在公用的水盆中洗手,從不把早點拿來老屋吃。她來了,幹活;下班了,她走。實在可笑的事她輕聲地笑,問到她頭上的話她輕聲回答,回答不了的她說“真抱歉,我也說不好”,令她驚訝的事物她也只說一聲“喲,是嘛”。
“U師傅,您給大夥說兩句外國話聽聽行不行?”
“不行呀,”她說,“都快忘光了。”
小T說:“U師傅,您聽D唱的那些嘀里嘟嚕的是外語嗎?”
她笑笑,說:“我聽不懂那是什麼語。”
小T便喊:“嘿,你聽見沒有,連U師傅都聽不懂,你那叫外語呀?”
D走到U師傅跟前,客客氣氣弓身道:“有阿爾巴尼亞語,有南斯拉夫語,有朝鮮語,還有印度語。”
“喲,是嗎?”U師傅笑。
“U師傅,我早就想請教您了,您說‘杜喲瑞曼巴’是什麼意思?”
“你說的大概是doyouremember,意思是,‘你還記得嗎?’”
“哎喲喂,神了。”D撓撓頭,再問,“那‘得噢斯綽哈特’呢?”
U師傅認真地聽,但是搖頭。
“一個草帽,是嗎?”
“草帽?噢,大概是theoldstrawhat,‘那箇舊草帽’,是嗎?”
“‘喲給喂突密’呢?”
“yougavetome,就是‘你給我’。哦,這整句話的意思應該是,‘媽媽,你還記不記得你給我的那箇舊草帽’。”
D點頭咂舌,翹着大拇指在老屋裏走一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小T快樂得手舞足蹈:“哇,老天,D哥們兒這回栽了吧?”
D不理小T,說:“U師傅,我真不明白,您這麼大學問可跟我們一塊兒混什麼?”
L大媽的目光敏覺地投向U師傅,在那張阻擋不住地要走向老年的臉上停留一下,又及時移開:“D,干你的活兒吧,說話別這麼沒大沒小的!”
聽說U師傅畢業於一所名牌大學的西語系,聽說U師傅曾經有過很好的工作,後來生了一場大病,病了很多年工作也就沒了。聽說U師傅沒結過婚,聽說不管誰給她介紹對象她都婉言謝絕。
U師傅絕對是一個謎。老屋裏寂寞的時刻,我偶爾偷眼望她,不經意地猜想一回她的故事。我想,在那五十幾年的生命裏面必定埋藏着一個非凡的夢想,在那優雅、平靜的音容後面必定有一個牽魂動魄的故事。但是她的故事守口如瓶,就連老屋裏的大媽大嬸們餓分毫不知,否則肯定會傳揚開去。
應該是一個愛情故事,一個悲劇。應該是一份不能隨風消散、不能任歲月沖淡的夢想,否則也就談不上悲劇。應該並不只是對於一個離去的人,而是對於一份不容輕擲的心血,否則那個人已經離開了你,你又是甘心地守望什麼呢?等待他回來?我寧願不是這樣一個通俗的故事。如果他不回來(或不可能再回來),守望,就一定是荒唐的嗎?不應該單單去猜測一種現實——何況她已經優雅而平靜地接受了別人無法剝奪的:愛情本身。她優雅、平靜但卻不能接受的是:往日的隨風消散。是呀,那是你的不能消散的心的重量,不能刪減的魂的複雜,不能訴說的語言絕境,不能忘記的夢之神壇或大道。
到底是怎樣一個故事並不重要。
有一次小T去U師傅家回來(小T是老屋唯一去過U師傅家的人),跟我們說:“哇,老天!告訴你們都不信,U師傅家真叫講究喂,凈是老東西。”
D說:“有比L大媽還老的東西?”
小T說:“我是說藝術品,字畫,瓷器,還有太師椅呢。”
D說:“太濕,怎麼坐?”
小T說:“你們猜U師傅在家裏穿什麼?旗袍!哇,老天,緞子的,漂亮死了!頭髮挽成髻,旗袍外面套一件開身繡花的毛坎肩,哇,老天,她可真敢穿!屋裏屋外還養了好多好多花……”
U師傅的夢想具體是什麼,也不重要。
9B大爺
B大爺七十多歲了。砌磚和泥、立柱架梁、攀牆上房,他都還做得。察領導之顏、觀同僚之色,他都老練,。審潮流之時、度朝政之勢,他都自信有過人之見——無非是“女人禍國”的歪論、“君側當清”的老調。B大爺當過兵打過仗,槍林彈雨里走過來,竟奇迹般沒留下一點傷殘。不過他當的既非紅軍,亦非八路,也不是解放軍。他說他跟“毛先生”打過仗。
“哪個毛先生?”
“毛主席呀,怎麼了?”
“哎喲喂B大爺子!毛主席就是毛主席,能瞎叫別的?”
“不懂裝懂不是?‘先生’是尊稱,我服氣他才這麼叫他。當年我們追得毛先生滿山跑,好傢夥,陳誠的總指揮,飛機大炮的那叫狂,可追來追去誰知道追的是師傅哇?論打仗,毛先生是師傅,教你們幾招人家還未准有工夫呢,你們倒他媽不依不饒地追着人家打?作死!師傅就是先生,‘先生’是尊稱,懂不?”
“滿山跑?什麼山?”
“井岡山呀?怎麼著,這你們又比我懂?”
“哪裏哪裏,你是師傅,啊不,先生。”
“噢嗬,不敢當,不敢當。”B大爺露出一嘴殘牙笑。
他當過段祺瑞的兵,當過閻錫山的兵,當過傅作義的兵,當過陳誠的兵。
“那會兒不懂不是?”B大爺說,“心想當兵吃糧唄,給誰當還不一樣?就看槍子兒找不找你的麻煩。飢荒來了,就出去當兩天兵,還能幫助家裏幾個錢。年景好了就溜回來,種地,家裏還有老娘在呢。唉,早要是明白不就去當紅軍了?”
“您當兵,也搶過老百姓?”
“蒼天在上,可不敢。衝鋒陷陣,鬧着玩的?缺德一點兒槍子兒也找你。都說槍子兒不長眼,瞎說,槍子兒可是長眼。當官兒的後頭督着,讓你沖,你他媽還能想什麼?你就得想咱一點兒昧良心的事兒沒有,沖吧您哪。不虧心,沒事兒,也甭躲,槍子兒知道朝哪兒走。電影裏那都是瞎說。要是心虛,躲槍子兒,哪能躲得過來?咣當,挺壯實的一條漢子轉眼就完了。我四周躺下過多少呀!當了幾回兵,哪回我娘也沒料着我能囫圇着回來。我說,娘,你就信吧,人把心眼兒擱正了,槍子兒繞着你走。
“B先生,槍子兒會拐彎兒嗎?”
“會,會拐彎兒。”
你驚訝地看着B大爺,想笑。B大爺平靜地看着你,讓你無由可笑。B大爺彷彿在回憶:某個槍子兒是怎樣在他眼前漂漂亮亮地拐了彎兒的。
“這輩子我就信這個,許人家對不起你,不許你對不起人家。”
在基建隊,B大爺隨時護着三子,不讓他受人欺侮。
晚上,三子獨自東轉西轉,無聊了,就還是去B大爺那兒坐坐。
生產組的新車間蓋好了,B大爺搬去那兩間老屋裏住,兼作守衛。木床一張,鋪蓋一卷,幾件換洗的衣裳,最簡單的炊具,一隻不離身的小收音機——B大爺說:“這輩子就掙下這幾樣東西,不信上家裏瞅瞅去,就剩一個賊都折騰不動的水缸。”
三子到B大爺那兒去,有時醉醺醺的。B大爺說:“甭喝那玩意兒,什麼好東西?”三子說:“您不也喝?”B大爺說:“我什麼時候死都不蝕本兒啦!喝敵敵畏都行。”三子說:“我也想喝敵敵畏。”B大爺喊他:“瞎說,什麼日子你也得把它活下來,死也甭愁活也甭怕才叫有種!”三子便愣着,撕手上的老繭,看目光可以到達的地方。
B大爺對旁人說:“三子呀,人可是一點兒不傻,只不過腦子不好使。”
腦子不好使而人並不傻,真是非凡之見。這很可能要涉及艱深的哲學或神學問題。比如說,你演算不出這非凡之見的正確,卻能感受到它的美妙。
10浪與水
從老屋往北,再往東,穿過蕪雜簡陋的大片民居,再向北,就是護城河了。老城尚未大規模擴展的年代,河兩岸的土堤上檉柳濃蔭、茂草藏人,很是荒蕪。河很窄,水流弱小、混濁,河上的小木橋踩上去嘎嘎作響,除去冰封雪凍的季節,總有人耐心地向河心撒網,一網一網下去很少有收穫;小橋上的行人駐足觀望一陣,笑笑,然後各奔前途。
夏天的傍晚,我把輪椅搖過小橋,沿河“漫步”,看那撒網者的執着。烈日晒了一整天的河水疲乏得幾乎不動,沒有浪,浪都像是死了。草木的葉子蔫垂着,摸上去也是熱的。太陽落進河的盡頭。蜻蜓小心地尋找露宿地點,看好一根枝條,叩門似的輕觸幾回方肯落下,再警惕着聽一陣子,翅膀微垂時才是睡了。知了的狂叫連綿不斷。我盼望我的戀人這時能來找我——如果她去家裏找我不見,她會想到我在這兒。這盼望有時候實現,更多的時候落空,但實現與落空都在意料之內,都在意料之內並不是說都在盼望之中。
若是大雨過後,河水漲大幾倍,浪也活了,浪涌浪落,那才更像一條地地道道的河了。
這樣的時候,更要到河邊去,任心情一如既往有盼望也有意料,但無論盼望還是意料,便都浪一樣是活的。
長久的看那一浪推一浪的河水,你會覺得那就是神秘,其中必定有什麼啟示。“逝者如斯夫”?是,但不全是。“你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也不全是。似乎是這樣一個問題:浪與水,它們的區別是什麼呢?浪是水,浪消失了水卻還在,浪是什麼呢?浪是水的形式,是水的信息,是水的慾望和表達。浪活着,是水,浪死了,還是水,水是什麼?水是浪的根據,是浪的歸宿、是浪的無窮與永恆吧。
那兩間老屋便是一個浪,是我的七年之浪。我也是一個浪,誰知道會是光陰之浪的幾十年之浪?這人間,是多少盼望之浪與意料之浪呢?
就在這樣的時候,這樣的河邊,K跑來告訴我:三子死了。
“怎麼回事?”
“就在這河裏。”
雨最大的時候,三子走進了這條河裏,——在河的下游。
“不能救了?”
我和K默坐河邊。
河上正是浪涌浪落,但水是不死的。水知道每一個死去的浪的願望——因為那是水要它們去作的表達。可惜浪並不知道水的意圖,浪不知道水的無窮無盡的夢想與安排。
“你說三子,他要是傻他怎麼會去死呢?”
沒人知道他怎麼想。甚至沒有人想到過:一個傻子也會想,也是生命之水的盼望與意料之浪。
也許只有B大爺知道:三子,人可不比誰傻,不過是腦子跟眾人的不一樣。
河上飄繚的暮靄,絲絲縷縷融進晚風,扯斷,飛散,那也是水呀。只有知道了水的夢想,浪和雲和霧,才可能互相知道吧?
老屋裏的歌。應該是這樣一句簡單的歌詞,不緊不慢反反覆復地唱:不管浪活着,還是浪死了,都是水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