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
那湖,並不大,十幾個足球場的樣子。差不多,也就這樣。
離開喧嘩不息的市區幾十公里,地勢變化,起伏迭宕。山在前面大起來。能見度好的天氣里,從市區也可以望見的那一脈遠山,膨脹似的,大起來。山的各個部分,千姿百態相當複雜,山的整體卻給人十分簡單的印象,尤其是冬天,尤其在一夜罕見的大雪之後,到處是荒茫的白色,彷彿世界要回到初始的混沌。
前面的什麼路段上交通發生故障。往山裡去的車到這兒停下來,不走了。從山裏來的車呢,一輛也沒有。否則很少會有人在此逗留並注意到那一塊小湖,不到中午也很少有人光顧路邊的那家快餐店。
湖面,當然早已經凍硬。湖上、岸上、大路小路、山和快餐店的屋頂上,到處都蓋着厚而且平坦的雪層。汽車孱弱地停在雪野里,被襯比得毫無尊嚴。旅客們紛紛朝那家快餐店走去,一路大聲抱怨;嘴上的哈氣一冒頭,剛來得及抖一下,便被刺骨的嚴寒吞滅掉。雪,柔軟潔白綿延無際,把一切嘈雜都壓蓋住或吸收去了,留下無比透徹的安靜。但湖上似乎出了點事,接近對岸的地方有兩棵並排的大樹,有一堆人,遠遠地能看出其中有警察——一個或者兩個穿警服的人;厚而平坦的雪層上明顯劃出一個大圓圈,不可能很圓,但很大,幾乎把整個湖面都包括進去。
“這兒怎麼啦?”最先進來的一個小夥子問。
“哪兒?說清楚。”快餐店的老闆娘說。
“湖上,湖上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對了,是湖上,說清楚,不是這兒。”老闆娘用指尖點一點她的櫃枱。
“怎麼回事?”
“死了個人。”
“什麼人?”
“喂,喝杯熱咖啡,還是來點酒?”老闆娘招呼隨後進來的一群人。
有個五六歲的男孩兒站在後窗前的一把椅子上,舉着一隻小小的望遠鏡。剛才他可能正朝遠處的湖面上瞭望,現在轉過身數着進來的人:“一、二、三、四五六、七,沒了。媽!七個!一共來了七個人!”
“知道了兒子,你跑一趟去叫你爸回來行不?”老闆娘顧不上回頭,又趕忙招呼圍攏來的客人,“對不起啦各位,吃飯還得等一會兒。”她抬頭看看鐘,自語道:“還不到10點呢,誰想到今天人來得這麼早!”
“嘿,我問你哪,”最先進來的那個小夥子說,“那個人是什麼人?”
“您要是也不知道,這會兒就還沒人知道呢。”老闆娘扭開頭,對他的語氣明顯地表示不滿。然後她飛快地換成一副笑臉,向圍在櫃枱前的其他人再說一聲對不起:“快餐還得等一會兒,有各種飲料和各種酒。這麼冷的天氣,先都喝一杯吧。”
“好吧,”那個小夥子掏出一張鈔票放在櫃枱上:“你給我來半升啤酒。”
老闆娘量好半升啤酒,端給小夥子,目光中也帶出一些歉意。
“請問死的是男的還是女的?”小夥子的語氣客氣了許多,但仍不免流露着焦慮。
“男的。一個老頭。”
“有多大年紀?”一個戴眼鏡的女人緊跟着問。
“那誰知道呢?”
“大概。”那女人往前兩步,靠近櫃枱。
老闆娘盲目地想一下。
戴眼鏡的女人不眨眼地望着老闆娘:“大概,估計一下,有多大歲數?”
“五六十?要不,七八十?”
那個小夥子已經松下心來,對老闆娘笑道:“不愧是老闆娘,你真說得對,管他五十還是一百,只要是男的就都是老頭。”
老闆娘竟有些惱,紅了臉:“我說了我不知道。我們那口子光告訴我是個老頭。”
小夥子顧自嗤笑着離開櫃枱,端着酒杯想找一個角落裏的座位。但他發現兩個最不惹眼的角落裏都有了人,西北角上不聲不響地坐着一個男人,東南角上同樣靜靜地坐着一個女人,他們好像都對湖上的事缺乏興趣。整個店堂呈正方形,有八九十平米,要在市區可以開一家大買賣。小夥子轉了一圈,注意到後窗前的那個男孩,走過去。
一對溫文爾雅的老人站在櫃枱前,面面相覷,望望窗外,又互相唏噓。
老闆娘:“還提呢!昨兒,天擦黑的時候,那會兒雪越下越大,看看不會再有人來了,我們那口子出去正要關門上板,就在這門口碰見一個老頭。老頭背了個大背包,呼哧帶喘地往湖那邊去。我們那位好心好意地問他,天這麼晚了您這是要上哪兒呀?那老頭頭也不抬,說是去太平橋。哎喲喂老天爺我們孩子他爸說,上太平橋您怎麼走到這兒來了?走錯啦您,這兒方圓幾十里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哪有個太平橋哇!”
南方口音的男人:“那麼,太平橋在哪兒?”
“不知道。”老闆娘接著說昨天晚上的事,“可您猜怎麼著?那老頭破口就罵,說這條道兒我走了一輩子了他媽的用得着你管?說,你瞎啦前頭這不就是太平橋了嗎?還說,我乍走這條道兒的時候你他媽的還不知道是個什麼呢!您瞧瞧您瞧瞧,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溫文爾雅的老兩口連連搖頭嘆氣:“唉,這個人哪!”“這人可也真是老糊塗了。”
“也不知道他從哪兒來嗎?”戴眼鏡的女人問,臉色有些蒼白。
“不知道。”老闆娘繼續說昨天晚上的事:“這您說我們那口子還怎麼管?回來跟我說,我說隨他去吧。我們那口子還直不放心,說你看這麼大的雪。我說你缺罵啦?他到前頭找不着太平橋他還死在那兒不成?咳咳,可誰想到真就……今兒天剛蒙蒙亮,我們孩子他爸一開門,雪停了,遠遠地就見湖上不知怎麼回事劃了個老大老大的圓圈兒,這麼早,平展展的雪地上怎麼會冒出來個大圓圈兒呢?跑去一看,有個人躺在對岸那兩棵大樹底下,推推他,您猜怎麼著?死了。”
老闆娘的兒子——那個五六歲的男孩,舉着望遠鏡向湖上瞭望;後窗的玻璃被雪色輝映得白亮耀眼,把他小巧的身影襯照得虛虛暗暗。那個小夥子挨近男孩,也向湖上望。接近湖對岸的那一堆人緩緩蠕動指指劃劃,但聽不見聲音。
小夥子:“把望遠鏡讓我看一下好嗎?”
男孩不理他,也不朝他看一眼。
小夥子再說一遍:“把望遠鏡讓我看看,行不?”
“不。”男孩一動不動地望着湖上。
戴眼鏡的女人、那對老人、南方口音的男人,便離開櫃枱都到男孩這邊來。
老闆娘於是喊:“兒子!不是讓你去叫你爸爸快回來嗎?”
男孩不吭聲,仍舊不動。
“我跟你說什麼呢兒子,聽見沒有?”
男孩舉着望遠鏡,連姿勢也絲毫不變:“不也是你,不讓我到湖上去嗎?”
老闆娘茫然地想一想,理屈詞窮,走出櫃枱,也到後窗邊來。除去角落裏的那兩個人,大家都聚在這兒向湖上張望。
雲,漸漸地稀薄,變白,天地茫茫一色。風,在湖面上、湖岸上、山腳下和樹叢間卷揚起層層雪霧,一浪一浪地盪開,散落。
南方口音的男人:“確實奇怪得很,到底為什麼會有那麼一個大圓圈嘛?”
“都是腳印,”男孩說,“那個大圓圈上面都是他的腳印。”
“都是他踩的,”男孩說,“踩成了一道溝。”
戴眼鏡的女人:“誰?誰踩的?”
男孩不回答,神秘地笑了一下。
小夥子:“是那個老頭?”
男孩鬆開手,讓望遠鏡掉落在胸前,依然望着湖上:“廢話,還能是誰?”
大家都愣了一會兒,然後“噢——”似乎有點明白。老闆娘拍拍男孩的小屁股,得意於兒子的聰明,然後看看每一個人,但是沒有誰去理會她的驕傲。
南方口音的男人:“給我用一用你的小望遠鏡好不好?”試圖模一下男孩的頭。
“不。”男孩早有準備似的一彎腰,躲開他的手。
戴眼鏡的女人:“我呢,給我用一下行嗎?”這一回還不錯,男孩總算扭頭給了她一眼,但仍然是一個字:“不。”。
老闆娘更加驕傲起來,笑得厲害。
小夥子把酒杯倒過來扣在桌上,向門外走:“去看看。”
戴眼鏡的女人望着小夥子的背影,緊緊張張的不能決定,直到店門在小夥子身後擺來擺去擺來擺去慢慢停住,她才慌慌地追上去:“哎,等我一下。”
男孩轉過身,環顧店堂一周:“一、二、三四五,媽!還剩下五個人!”然後從望遠鏡中饒有興緻地看每個人的臉。
溫文爾雅的老兩口隨便揀了個座位坐下,各自要了一杯茶。南方口音的男人把頭探進櫃枱,眼睛幾乎貼在貨架上,像一匹警犬那樣上下左右琢磨了很久,最後什麼也沒買,退幾步在兩位老人近旁坐下,抽自己的煙。老闆娘在他身後狠狠地盯了一眼,轉出櫃枱,重又堆起笑去招呼角落裏的那兩個人。
“這位先生,您喝點兒什麼不?”
“喝什麼?”西北角的男人彷彿一驚,站起身,“噢噢,一杯咖啡吧。”
老闆娘再返身在店堂中走一條對角線:“您呢,想要點什麼?”
東南角的女人說:“隨便什麼吧。好的,就要杯咖啡。”
店堂里一時安靜下來,只有匙杯相碰發出的微細聲響,只有茶杯輕輕地脫開桌面又落回桌面的聲音。
老兩口中的一個:“你也不記得太平橋在哪兒嗎?”
老兩口中的另一個:“不記得。”
“也沒有印象,大概在什麼方向嗎?”
“我現在想,是不是真有那麼個地方。”
老闆娘給錄音機接通電源,隨手撿了一盤磁帶裝上,按下一個鍵。
“要我看,”老闆娘說,“那老頭準是碰上‘鬼打牆’了。”
南方口音的男人:“是的是的,他在湖上有可能是‘鬼打牆’了,但是在這之前呢,他說要去太平橋,他還說前面就是太平橋,這怎麼理解?”
老闆娘:“那,依您的高見呢?”
“我很懷疑,他到底看見了什麼?”
鋼琴聲,似有若無。確實是鋼琴聲,輕輕的,緩緩的,一首非常悠久的曲子。窗外的雪地上有了淡淡的陽光。店堂里的光線隨之明亮了許多,雪反射了陽光,甚至把窗欞的影子朦朦朧朧地印上天花板。鋼琴聲輕柔優雅,在室內飄轉流動,溫存又似惆悵,彷彿有個可愛但卻遠不可及的女人邁動起纖纖腳步。
後窗前的男孩忽然轉回身,喊道:“媽,我害怕,媽——我害怕——!”
幾個人急步向窗邊去,驚然朝湖上望。
“怎麼啦兒子?”老闆娘摟住男孩,覺出他在發抖。
湖上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
老兩口互視片刻,安慰男孩也安慰自己:“不怕,沒有什麼事,別怕。”
男孩:“把錄音機關了,媽,你把它關上。”
“為啥呢倒是……?”“你把它關上,關上——!”
“這孩子今兒可真是怪了,平時你不是愛聽它嗎?”老闆娘說著走過去關了錄音機,再回到兒子身邊來。男孩偎依在母親懷裏,安穩了些。
南方口音的男人眯起眼睛望着湖上,側耳諦聽很久。然後他弓下身,目光仍然不放棄白皚皚的湖面,在男孩耳邊問道:“告訴我,你都看見了什麼?”
過了差不多兩小時,風大起來,前面的交通故障還不能排除。又一輛麵包車在快餐店門前停下。
男孩舉起望遠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媽,媽——又來了九個!”現在他顯得很快活,站在椅子上手舞足蹈,並且哼唱起一支古老的兒歌。後窗燦爛的光芒勾畫出他幽暗的身形,就像個皮影。
九個人先後進門。老闆娘團團轉:“喂,有快餐盒飯,有葷的有素的。”
“聽說那邊大樹下,死了個人?”
“對,一個老頭。喂,有酒,還有各種飲料!”
“怎麼回事呢,兇殺還是自殺?”
“請坐吧,都請坐吧。這麼冷的天兒,先都喝杯熱飲再吃飯吧。”
新來的幾個人不急於落座,圍着老闆娘,圍着那對溫文爾雅的老人和那個南方人,詢問湖上的事,嘰哩呱啦南腔北調一團嘈雜:……噢,是嗎?……昨天晚上?……對,開始下雪了……太平橋。什麼太平橋?……不,不記得。真的有這麼個地方?……沒人認識他?……到底怎麼回事呢他從哪兒來?……
老闆娘衝出重圍:“勞駕勞駕,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這時她見那個小夥子和戴眼鏡的女人回來了,就說:“要問就問他們吧,他們剛從湖上回來。”
“喂,怎麼樣了?”老闆娘自先問。
戴眼鏡的女人好像把離開時的惶恐和焦慮都丟在湖上,微笑着,一邊踢踢踏踏地跺腳一邊擦眼鏡上的水霧:“冷死啦冷死啦,湖上好大的風噢。什麼?哦,讓他先說。”她望一眼小夥子,那光景他們已經很是熟悉了。
小夥子:“不錯,你那寶貝兒子說對了,那圓圈整個是那老頭踩出來的。”
戴眼鏡的女人:“他在湖上一圈一圈整整走了一宿,把那一圈雪踩得又平又硬。不不,不像是‘鬼打牆’。”
小夥子:“不是‘鬼打牆’。他不像是迷了路。他肯定是以為走到了他要去的地方,這才躺下來。喂,老闆娘,再給我一杯酒。”
戴眼鏡的女人也要一杯。她很美,皮膚很白,帶一副細邊眼鏡,很文雅。
小夥子:“他在湖上一圈一圈至少走了有四五十公里,最後在岸邊看見了一塊大石頭。對,就在那兩棵大樹下。那石頭兩米多長一米多寬平平整整,邪門兒了,正好像一張床。看得出,他死前並沒有迷了路的那種驚慌失措,他完全相信那是一張床。”。
戴眼鏡的女人:“他走到床前,他以為他走到床前,脫了鞋;還把一雙鞋端端正正地擺好——想必這是他幾十年裏養成的習慣,然後爬上床,脫了棉大衣把棉大衣當被子,躺下,把自已蓋好。就這樣。”
“有條不紊,看不出他有過一點慌張。”
“睡之前他還吸了一支煙。就這樣。”
“他身上、衣兜里,什麼也沒有。沒有一點能說明他身份的線索。”
“發現時,他死了並不久。就這樣。”
“是我們那口子最先發現的。”
“那時候天也就是剛剛亮,對嗎?”
“天剛蒙蒙亮。”
戴眼鏡的女人看看手錶:“就這樣。現在是1點,他死了七八個小時了。”
沒有人說話。都望着後窗。
過了一會,小夥子也看看手錶:“噢,是嗎?老闆娘,給咱們開飯吧!”
“喂,都有哪位要快餐盒飯?該死的我們那口子怎麼還不回來!”老闆娘滿腹怨氣地朝湖上望望,順手在錄音機上換了一盤磁帶,按下一個鍵。“有酒,也有煙,有各種飲料!”
這一回是一首提琴曲,開始的節奏急切、跳躍、斷斷續續,繼而低迴旋轉、悠悠蕩蕩聯成一氣,反反覆復地加強着同一個旋律。彷彿在一片大水之上,彷彿有一條船,彷彿是一個水手駕了一隻木舟。窗外,絲絲縷縷的殘雲在天上舒捲撕纏,風颳起雪塵肆無忌憚地揚灑在空中,太陽把它們照耀得迷濛燦爛。一隻提琴孤獨地演奏,撥弦,弓在弦上彈跳,似乎有些零亂,然後是一陣激動的和弦、變奏,漸漸又透出初始的旋律,纏綿如夢……彷彿有槳聲,有水聲,有船頭盪破水面的聲音,彷彿有喁喁的話語。
男孩又喊起來:“媽我害怕!媽——我害怕,我害怕—一!”
人們忽啦一下又都聚向後窗。除去西北角那個男人和東南角的那個女人。
“媽你把它關上,把它關上——!”
“天哪可真是怪了,今兒這孩子是怎麼了?”老闆娘說,憂心忡忡地看着眾人。
“關上——!快把它關——上——!”
老闆娘趕緊過去關了錄音機,回來,摟住瑟瑟發抖的兒子,輕輕撫摸他的頭,攥住他冰涼的小手,大氣不出地盯着湖上。
湖上仍然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變化。
新來的一個人問:“湖上那些人,他們在等什麼?”
“可能在等新的線索。”“可能,正與電視台聯繫,尋找老頭的親人。”“等他的親人,或者朋友。”“也可能等運屍體的車來。”
新來的人中有七個出了店門,到湖上去。
老闆娘喊:“喂,見着我們那口子讓他快回來!你們就問誰是快餐店的老闆,對,那就是我們孩子他爸,讓他馬上回家來!”
南方口音的男人也走到門外,站在台階上抽了一支煙,又回到店堂里。他看看男孩已經又在母親的懷中玩耍了,便湊近來盯住男孩的眼睛問:“你看見湖上都有什麼?別害怕,告訴我,你還看見了什麼?”
文質彬彬的老兩口顫顫地說:“別,別再問他。”“你看他剛剛好些了。”
老闆娘茫然無措,不知該聽誰的。
男孩似乎把剛才的恐懼全忘了,又高興起來,舉起望遠鏡看屋子裏的每一個人:“一、二、三……媽,現在還剩九個。”
一個新來的人:“把你的望遠鏡讓我看一下,行嗎?”
男孩端着望遠鏡看,不理他。
另一個新來的人:“給我看一下就還給你,怎麼樣,行不行?”
男孩從望遠鏡中看每一個人,對上述請求毫無反應。
最先來的那個小夥子喝着酒,笑笑:“你們休想。這孩子邪門兒了,老闆娘你這兒子將來是個人物。”
“至少,”戴眼鏡的女人說:“你這兒子能把你這小店守得牢牢的。”
但這時男孩從母親懷中掙脫出來,下地,徑直朝東南角走去。他走到那個女人跟前,站下。東南角的女人彷彿很疲憊的樣子,從始至終一聲不響,讓人擔心她是不是病了。男孩站在她跟前注視了她好一會,她才發覺。
“噢你好!”她說,“有什麼事嗎?”
男孩:“你想不想用一用我的望遠鏡?”
“喔,當然好。可用它看什麼呢?”
“湖上,你可以用它看看湖上。”
“對對。好,讓我來看看。”
下午四點多鐘,湖岸上又來了一輛警車。紅色的警燈一閃一閃,滅了。幾個警察再次圍着死者拍照:全景,近景,局部。攝像機對準老頭平靜的臉,推近拉開,推近,拉開,然後搖拍遠景。
鮮艷的落日挨住了山頂。山的某些被照耀的細部,更加複雜、真切。風把天空颳得非常乾淨,山的全景依舊十分簡單,甚至抽象。大山的影子倒下來,漸漸淹沒了那兩棵大樹的影子,像黑色的油那樣緩緩浸染着雪層。湖面上一半晦暗陰鬱,一半燦爛悅目。雪層,和雪層上的那個大圓圈一點也不融化。
沒有跡象表明前面路段上的交通故障可以很快排除。快餐店門前,有些汽車掉轉頭準備往回走了,發動機隆隆作響,排氣管噴出一股股白煙。
“一、二、三、四、五、六、七,媽!走了七——個!”老闆娘的兒子說。陽光斜進快餐店的窗口。窗欞的影子一條一道,起起伏伏落在店堂中央的地上、桌椅上,落在人的身上、臉上。
從湖上回來的人說,在一尺多厚的雪層下,找到了老頭的那個大背包。
“怎麼知道一定是他的呢?”
“背包里有一張他年輕時的照片。很舊了,已經發黃,表面佈滿了裂紋。”
“是他?”
“很明顯,那是他,是他年輕的時候。”
“是從一張合影上剪下來的。”
“噢?”
“照片的一側,殘留了一個女人的肩膀。”
“肯定是一個女人?”
“看得出,她穿的是一件碎花旗袍。”
“他呢?”
“他嘛,看樣子那時他有三十多歲,很普通,一張最容易被人忘記的臉。”
老闆娘一次次到門外去,張望她的男人。“該死的,還想不想回來!到底是上哪兒去了……”
男孩又唱起那支古老的兒歌,唱得零零落落,不時向他的母親報告湖上的情況。“媽,媽——!他們把他抬上汽車啦。”
人們喝着酒,喝着咖啡和茶,漫不經心地扭轉臉看一看窗外。往山裡去的路還沒有修好,往山裡去的車無聲無息還停在雪地里。
“沒有他的地址嗎?背包里有沒有什麼可以證明他身份的東西?”
“沒有”
“背包里有一袋米、一罐油、一盒糕點和一包糖果。就這些。”
“還有幾隻漂亮的發卡。就這些。”
“對啦,還有幾個紅色的紙袋,每個紙袋裏一沓嶄新的鈔票,一元一張的,十張。”
“會不會是壓歲錢?”
“是壓歲錢,再有幾天就過年了。”
“呵對,還有些煙花爆竹。再沒了。”
“還有一個禮拜,就要過年了。”
“這條路常出故障嗎?”
“但願今天夜裏咱們都能回到家吧。”
男孩像模像樣地扭着胯,扭着小屁股,扭出歡快的節奏,把那支陳舊的兒歌唱出嶄新的激情。陽光不知不覺地消逝,昏昏暗暗的後窗把男孩的身影融化進去,風更大了,風聲很響。“汽車開啦,媽!他們把他運走了。”幾乎分辨不出這聲音是從哪兒發出的。
老闆娘扭亮了燈,昏黃的燈光讓人打不起精神。老闆娘走近錄音機,但偷看一眼她的兒子,躊躇片刻,又戰戰兢兢地走開。
天黑起來的時候,往山裡去的路通了。一二三四五六七,有七個人站起來,依次出門,打算進山去。男孩從望遠鏡中看他們怎樣走出去,看店門在他們身後怎樣擺來擺去擺來擺去,看風怎樣把碎雪從門隙間吹進來並且在門前化成水。男孩看見東南角上的那個女人還在,望遠鏡從那兒走一條對角線,男孩看見西北角里的那個男人也沒走。
老闆娘思慮良久,對男孩說:“我出去看看,不知你爸爸到底哪兒去了。”她看看角落裏的兩個人,把話甩給他們聽,“我不會走遠,我就到門前的大路上,絕不走遠。”
“一、二、三。”男孩子把他自己也數進去,店堂里連他總共剩下三個人。
男孩從望遠鏡中看到:東南角的女人終於向西北角走去。
男孩看到:她走到西北角那個男人近旁停下腳步,站着,一言不發。
男孩看到:男人點了一支煙,吸了兩口,才轉過臉來,望着女人。
窗外一團漆黑,風聲壓倒一切。
男孩聽見女人說:“這麼久,你還沒有認出我嗎?”
男孩聽見男人並不回答。男孩看見,男人的眼睛裏和女人的眼睛裏,都有一層亮亮的東西湧起,涌得厚厚的。
男孩悄悄溜進櫃枱,按響了錄音機,躲在櫃枱後面。窗外,漆黑的雪地上走過漆黑的風聲。然後是一把吉它,一把要命的吉它,響起來,顫抖着響起來……彷彿在那顫抖的琴聲前面和後面,都有着悠久的時間。男孩像那琴聲一樣,顫抖着,蹲下,把雙膝緊緊抱在懷裏。
很久很久,男孩聽見那女人對那男人說:“我等你,我們一直都在等你。”
“我們等你,我們到處找你。”
“我們找你找了,一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