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無性
去國外舉辦長城畫展的進程膠着不前,獨木畫坊在國內的推廣卻大獲進展。老酸他們聯繫好了上海的外灘畫廊,以"獨木畫展"的方式為赴歐辦展暖筆熱身。國內的事說辦就辦比較簡便,省略了許多溝通審查之類的繁文縛節,參展的畫作由雙方用網絡郵件觀摩敲定,隨即開始打包裝運。原來還以為當代藝術走向世界易,走向全國難,沒想到去歐洲辦展一波三折跌若不定,上海這邊反倒捷足先登。
準備運到上海參展的畫作中包括了周欣的一幅人物肖像,畫中的青年男子還是數月之前的身板模樣,青春、健康、眉清目朗。而幫助周欣將高純的肖像釘入木箱的,卻是越來越陰沉的穀子,他和畫坊的其他畫家一起,將那些木箱一一搬上貨車。貨車是從搬家公司租來的,穀子和幾個年輕些的畫家隨畫坐進了車廂,周欣和年長的老酸被照顧坐進了駕駛艙內。在去火車站的路上老酸問起了周欣的婚事,對這事的突如其來,表示了驚訝和關心。
"聽說你要結婚了,很突然嘛,真的假的?"
"真的。"周欣回答。
顯然,老酸看出來了,周欣的臉上毫無笑容。老酸也許早就聽過有關傳聞,遂不再往下深問。
"日子定了嗎?我送你點什麼?"
"不用。"
"咱們這麼熟了,你可別客氣。你說,你什麼東西還沒置呢,我送你點實用的吧。"周欣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道:“老酸,謝謝你。你是我的老師,是我的前輩,我知道大家都關心我"老酸笑笑,想把周欣過於沉重的口吻放鬆:“那當然,你是我們大夥的小妹妹嘛"但他的輕鬆隨即被周欣打斷,周欣那一刻的態度忽然變得簡單而又率直。
"你送我點錢吧,如果問我什麼實用的話。"
"噢,"老酸愣了一下,"你需要多少?"
"隨便多少,都行。"
老酸想再問什麼,張開了嘴又收住了,最後只點了下頭,說:“那好。"這一天畫家們來往於車站畫坊之間,忙到很晚,入夜才散。周欣和穀子留在最後在空下來的畫坊里做了單獨交談。這些天周欣一直迴避與穀子交流,但這次卻是由她首先開口:"穀子,你能讓我媽在你那裏繼續住一陣嗎?我需要一段時間。"
"你自己打算到哪兒住去?"穀子言詞幹脆地把話題連結到位,"你和高純,你們住哪兒?"周欣沉默了一下,回答:“高純租的那房子太小了,兩個人沒法住不管怎麼說,結婚是人生的大事,在那麼小的房子裏結婚,對高純不太公平。因為這事現在只能由我操辦,所以我得為他着想。我想另外租個房子。"
也許穀子聽出來了,周欣只說對高純不太公平,沒說她自己,彷彿這場婚事僅僅是為高純操辦,與她自己無關。穀子沉默了一會兒,問:“結婚還需要辦些什麼,你都準備好了?"周欣說:“租房子,辦酒席再給高純買兩件衣服。內衣,還有外衣,他連一件新一點的衣服都沒有"
"你自己呢,你自己需要什麼,結婚你不買身新的衣服?"
周欣點了下頭,不知因為什麼,難得地笑了一下:“對,我也得買身能在婚禮上穿的衣服。以前陸子強送給我的那些衣服我都退給百科公司了。我還得給我和高純各買一個結婚戒指。結婚總要有這個儀式。"
穀子也應景地笑了一下,笑容卻比周欣更加勉強。他說:“結婚戒指都是由男方來買的,應該是男方買來送給女方的。"周欣下意識地整理着自己的書包,她說:“高純身無分文,他拿什麼買。既然只是履行個儀式,誰買都無所謂了,有就行。也不可能買貴的。"
穀子沉默片刻,故意換了平和的口吻,很事務性地問道:“這次上海畫展你肯定不去了?"周欣說:“不去了,現在結婚的事都是我一個人辦,好多事呢,忙不過來。"穀子悶頭抽煙,半晌又說了句:“這次畫展沒有我的作品,我也可以不去。"見周欣用一個隱約的笑容示以感謝,穀子又問:“到時候,我可以參加你的婚禮嗎?"周欣目視穀子,未置可否。兩人之間,再也不知還能說些什麼。那幾天周欣照例每天傍晚趕到醫院,接替李師傅或方圓照顧高純,等第二天中午高純吃完早飯,她再離開醫院去籌備結婚要辦的一應事務。她用皮尺量好了高純的肩寬褲長,去商場為高純挑選了婚禮要穿的整套西裝。在商場醫療用品的櫃枱前,她的目光在一輛輪椅車上停了很久,那張輪椅摺疊着塞在一個角落裏,從上面的灰塵不難看出積壓已久。周欣並沒上前問價,她之後要買的是她和高純的結婚鑽戒,她挑中的一對還算便宜,兩隻戒指一共不到五千塊錢。即使如此,等這對鑽戒裝進提袋之後,她的錢袋也就徹底空了。
從商場出來,周欣去了獨木畫坊,畫家們都在搭起來的腳手架上忙着繪製金山嶺長城的巨幅全景。門邊的一個大畫案上,堆放着大家贈送的結婚禮物,從毛毯被褥到鍋碗瓢盆,都是些樸素實用的生活用品。雖然不少禮包上都披了耀眼的大紅喜字,渲染出熱鬧的婚慶主題,但此時畫坊里的氣氛卻沒有絲毫喜氣。畫家們都在埋頭作畫,沒人回過頭來對這場非典型的婚姻表示照例該有的慶祝。
穀子不在。
只有老酸一人,蹣跚地踱了過來,把他的禮物親自交給周欣,低聲說了句:“照顧好自己。"然後轉身,又蹣跚地走了。周欣低頭去看自己手上,是一隻精美的紙盒,打開盒蓋來看,裏面裝着兩條嶄新的毛巾,一條藍色,一條粉色,鮮艷奪目。周欣拿出那條粉色的毛巾放在鼻子下面輕輕嗅聞,這時她看到毛巾下面,露出一沓厚厚的現金。周欣抬起頭來,她發覺腳手架上的畫家們不知何時都停下了手中的畫筆,回頭看她,熟悉的目光中凝結的那份沉默,又是何其陌生。周欣回到穀子家時穀子也不在,問照顧母親的阿姨,才知道穀子下午回來了一趟,搬走了自己用的一些東西,就再也沒有回來。周欣似乎預料到什麼,馬上到穀子屋裏去看。她估計得沒錯,穀子搬走了自己的鋪蓋。阿姨的轉達證實了周欣早就隱約於心的那個判斷。
"他說他在外面租了房子,他讓我幫你重新收拾一下,他說你可以住到這間屋子裏來。這間屋子舊是舊了點,但佈置一下,當個新房足夠大了。"
這間屋子確實足夠大了,周欣的目光從那張搬空了被褥的雙人床上抬起,環顧光素的四壁,原先掛着的那些她和穀子合影的照片已盡行摘去,牆上留下的一個個淺色的印跡,凄涼無比。
第二天周欣就開始和阿姨一起佈置這間新房,牆上掛上了紅雙喜字,遮掩了照片留下的痕迹,新買的被褥鋪在穀子寬大的床上,使整個屋子的色彩立即煥然一新。熱水壺和茶具都是畫家們送的,一一擺在桌上柜上,就有了家的舒適氣氛。佈置新房是一件幸福的事,但阿姨臉上的笑容很快在周欣的沉默中收束回去,她不可能明白在這樣一個幸福的時刻,周欣何以如此冷靜,就像佈置一間別人的辦公室那樣動作機械,而且,盡顯疲憊。
大喜的日子終於到了,結婚登記的這天早上,周欣在李師傅的幫助下,為高純穿上一身新衣。這一天周欣自己也同樣新衣新褲,穿着打扮盡量合乎規矩。在替高純脫下舊襯衣時周欣又看到了那隻碧綠的琉璃,那琉璃貼身戴在高純的胸前,那心的形狀讓周欣略感忌諱,感覺與今日的氣氛並不相吻。因為不管怎樣,在這個"良辰吉日",似乎不該有另一顆不明不白的心,與高純如此貼心。她斟酌了口氣,對高純說道:“今天,我們去登記,這顆心別戴了,我幫你收起來吧。"
周欣的微言大義,高純不知懂了還是不懂,他說:“這是我的心,我得戴着。"
周欣沉默了一下,不再說話,幫他穿好了襯衣,再穿好外衣。她用輪椅推着高純走出病房,兩個新人的臉上,沒有共同的笑容,只有各自的麻木。李師傅本來要陪他們一起去民政局的,但在醫院門口上出租車時,被周欣委婉地攔住。
周欣說:“沒事李師傅,你就別去了,我自己能行。"周欣確實自己能行,在出租車司機的幫助下,她完全可以把高純從車廂抱進抱出。他們隆重的穿束令司機目光疑惑,而他們去的地方,似乎做了清楚的說明。高純大概是頭一次走進民政局這種地方,周欣日前為諮詢登記手續倒是來過。當民政局的工作人員把一張結婚登記表擺在兩人面前時,不由不有些怔忡疑惑,看不懂這一對結為連理的新人何以如此沉默。她或許認為他們需要對登記表的內容仔細審閱,於是便對其中的條款做了例行的講解,但她很快發現,他們更像是在各想心事,坐在對面似聽未聽。
"你看你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民政幹部的講解於是草草收住,"要是沒有的話,你們就把這個表填一下吧。"
結婚登記處有備好的鋼筆,鋼筆就擺在兩人中間,兩人誰也沒有伸出手來,場面顯得有點古怪。民政幹部疑惑地看着他們,不知他們還在猶豫什麼。她的目光壓迫得周欣首先拿筆,開始在這份訂定終身的白紙上落墨。在周欣填寫這份表格的過程中高純始終盯着前方,並不關注身邊周欣的動作,更不去看那份對他的人生同樣重要的表格。他似乎在專註地想着什麼事情,又似乎在默數着周欣手下筆畫的聲音。他目不旁顧,但能感覺到周欣填完了表格,能感覺到她把表格遞給民政幹部過目,能感覺到表格稍後又回到周欣手中,周欣開始在表格上簽字了。他知道她簽完了字,就該輪到他了。
她簽完了。輪到他了。她把筆給他。
他也簽了。
他在那張白色的表格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在簽名之前就已明白,當他把這個名字簽完,手續就辦完了。他和周欣,在他最後一個筆畫落下之後,就結成了夫妻,結成了法律意義上的正式夫妻。
一對紅色的結婚證端正地擺在這對夫妻的面前,民政幹部一句例行的祝福說得熱情洋溢:“祝你們新婚快樂,白頭到老!"讓周欣不得不用勉強的微笑,表達了禮貌的謝意。
她說:“謝謝您。"
民政幹部習慣地轉頭去看男方,周欣也側目看了一眼高純。高純嘴角動動,似乎想做出感謝的笑容,但那一刻他似乎聽到了什麼,他似乎聽到了那個熟悉的旋律,他聽到了他最愛的"冰火之戀"在頭頂的上空飄過。他的眼神朦朧起來,嘴角微微咧開,露出了神往的笑意。
周欣也笑了,也許僅僅是因為看到了高純臉上的笑意,她才力求配合地表現出了相應的歡喜。那首美麗的樂曲也許是從少年宮的排練廳里傳出來的,這一天也是"冰火之戀"的正式綵排,在場邊圍坐的不僅有舞蹈班的全體學生,而且還來了不少家長,興緻勃勃地進行了觀摩口而此刻高純正坐着輪椅,追隨着那纏綿不絕的音符,被周欣推着走出婚姻登記處的大門。他們誰也沒有說話,默默地看着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行人中一對一對借肩搭臂的年輕男女,在他們木然的眼眸中劃出鮮艷的留痕。
也許,在路人眼中他們也是幸福的一對!坐着輪椅的他和推着輪椅的她是兩口子了,他們正穿過寬闊的馬路回家。周欣成為人妻的第一件事,就是帶着自己的丈夫回家!
這是高純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新房。周欣感覺到了,高純一被推進屋子,那始終陰鬱的視線終於有了一些積極的投向,他緩緩地環顧四周,目光說不清是好奇還是恐懼。廳堂和卧室都佈置妥當,雖然簡單元華,畢竟一團新氣。但那紅色的新氣顯然止於符號的意義,並未在高純的臉上,激起足夠的快意。
高純最初恐怕絕不會想到,穀子的這所簡陋的大屋,竟收容了他洞房花燭的"初夜"。在他進入這個"家"的第一個晚上,他和他的妻子周欣,並排坐在他的岳母床前。儘管他們面對的,是一張植物人的典型面龐,但那麻木不仁的面龐畢竟代表了兩人唯一在世的血親。這似乎是個必要的儀式,氣氛鄭重,連一直照顧周欣母親的那個阿姨,也遠遠地退到門口,不出一聲。
周欣說:“媽,我要結婚了。他叫高純,和我差不多大,他人很好,很英俊。他過去經常幫助我,他為了我摔壞了身體。我決定和他結婚,照顧他,這樣他就有錢治病了,治好了就能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了。您從小就告訴我,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所以我知道您不會反對女兒的這個決定。"
周欣停下來,似乎說完了,她的母親兩眼向天,頭顱微微發抖,像是很激動,又像在搖頭,或許,那僅僅是植物人的一種無意識的震顫,一種無法控制的肌肉律動。
在母親自色的被單上,擺着一隻紅色的小盒,周欣將盒蓋打開,裏面端放着一大一小兩枚戒指。周欣取出那隻大的,拉起高純的右手,將戒指戴在他的無名指上,然後等着那隻手把剩下的另一枚戒指,戴上她的指頭。
她等候的那隻手遲鈍了一下,終於瑟瑟地抬起,拿起了餘下的那枚戒指。高純抬起了周欣的右手,緩慢地,有幾分笨拙地,將那枚戒指套進了她的指頭。
床上的母親無動於衷,互許終身的兩人也迴避了相視,只有站在母親卧室門口的阿姨,眼中有些隱約的淚光,晶瑩地閃亮了一瞬。
這天晚上,金葵再次去了方圓的住處。這次她終於敲開了方圓的房門,開門的卻並不是方圓本人,但
那微胖的男人竟與方圓輪廓相近,使金葵在門開之際下意識地叫出聲來。
"老方哎請問方圓在嗎?"
"方圓?"微胖男人一腦門問號:“你找錯門了吧。"
"方圓不住這兒嗎?"
"不住。我也是剛搬來的。"
"那你知道原來住這兒的人搬到哪兒去了嗎?"
"不知道,你去問問房東吧,我們不知道。"
屋裏,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梳着頭髮走過來了,問道:“誰呀?"這時微胖男人已把房門關上。金葵默默下樓,還能隱約聽見屋門裏那女人大聲的吵鬧:“你關什麼門呀,你不認識她你怎麼還怕我看見呀,我告訴你,你騙我不止一次了“
周欣和高純領到結婚證的第二天,舉行了他們的婚禮。對中國人的婚姻來說,登記只是手續,大婚的良辰吉刻,主要是指婚禮。婚禮安排在一家價廉物美的酒樓舉辦,前來賀喜的都是獨木畫坊的藝術家們,大紅喜字下杯角斗交錯,人聲洋溢,藝術家們的聚會,狂歡中肯定離不開醉意。
代表男方親友出席婚禮的,只有方圓一人,他即席發表的祝辭,雖是一些"永結連理,百年好合"的套話,卻也說得熱情真摯。代表周欣親友發言的是畫坊的大哥"老酸",他的祝辭與方圓相比,同是祝福,卻暗藏了些隱晦的慰藉。
"周欣是我們大家的小妹妹,年齡最小。我們確實沒有想到,她會比我們獨木畫坊的多數大哥們,都更早地確定了自己的生活。當然,結婚成家僅僅是生活的一部分,特別是對一個以藝術為生命的藝術家來說,可能僅僅是很小的一部分。我相信以我們周欣的才華,今後必將創作出特別來勁的作品。啊,當然,我們也祝願高純能夠很快治好雙腿,重返他熱愛的藝術舞台。總之我們都應該祝他們幸福!大家高興一點,為咱們小妹勇敢的選擇,我們應該為她乾杯!"
畫家們響應地舉起酒杯,祝賀和敬佩之辭這纔此起彼伏。唯一沒有加入慶賀的只有穀子一人,他悶頭喝下杯中苦酒,沉默地看着同樣安靜的周欣。
但無論如何,在這個大婚之夜,周欣臉上始終拄着應有的笑容。在她的示範下,高純也保持了應景的配合,在被眾人要求和新娘喝交杯酒的時候,臉上居然也堆出些久違的笑容,以圓滿着這個應當圓滿的時刻。
氣氛從此放開,場面熱鬧起來,畫家們彼此推杯論盞,說些陳年舊事,以及長城之旅的種種艱難與順利,僥倖與奇觀。場面不期然地反倒冷落了喜宴的主角,那一對新郎新娘。連方圓都和老酸等人聊得忘乎所以,說些演藝圈裏的趣人趣事,聽得老酸大笑不止。
新郎新娘於是得以安靜下來,安靜下來的新郎新娘反而顯得忐忑不安。周欣當然感覺到了穀子隔席投來的目光,那目光無論怎樣平和,在她臉上也如刀似刃,讓她不得不移開視線,盡量與左右逢迎顧盼。恰在這時新郎高純要上廁所,她便起身推他離席,朝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