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厄

第九章 厄

周欣的畫室鋪好了一個簡單的地鋪,枕邊一側放置了一盞小燈,高純與周欣面對面地坐在鋪上,這一夜他們的話題更加相融。對往事的述說讓雙方彼此信任。他們說到了各自的母親,對母親的敬意他們感觸相同。

周欣說:“我和你其實一樣,也是我媽把我養大的,我媽這人太直了,心裏容不下半點醜惡。可一個容不下醜惡的人,如果身邊有很多醜惡的話,那她一定活得非常痛苦。”

“因為她不肯同流合污?”

周欣點頭:“她不肯同流合污,也不肯和平共處。也許在這一點上我和我媽是不一樣的,我不會向醜惡妥協,但不妥協如果有鬥爭和迴避兩種方法的話,我可能選擇後者。”

“你不敢鬥爭?”

周欣搖頭:“如果勢單力薄,斗有何用?只要能夠獨善其身,玉碎不如瓦全,瓦全還能保全自己,也是為這世界保全一個好人。”

“不做昧良心的事,就是好人?”

“按現在的標準,應該是了吧。”

“你為什麼不把你媽媽接到這裏來住呢,你和你媽媽,不是感情很深嗎?”

“我媽不知道我住的這套房子是我們老闆送的,所以我沒把她接過來住。”

“老闆送你房子,是件不光彩的事嗎?”

“也許有人會認為,我和老闆之間,肯定有什麼故事。”

“你和老闆之間,有故事嗎?”

高純的問題有些尖銳,但問得如此直白反倒顯得可愛和天真。周欣反問:“你認為呢?”

高純馬上說道:“從剛才老闆過來找你的感覺上,應該有吧。”

周欣笑一下:“對,我不否認。”頓了一頓,又說:“但這故事的情節,肯定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高純也笑一下:“那個穀子不是也很喜歡你嗎,你的故事,全在他的身上?”

周欣不答反問:“你看出他是真的喜歡我嗎?”

高純收拾了地上的咖啡杯,起身走向廚房:“應該是吧,你們挺般配的。”

周欣跟到廚房門口,問他:“哎,我上次求你的那件事,你到底願不願幫忙?”

高純回頭,回答:“願啊!”又問:“哪件事情?”

“當我男朋友那件事啊,你忘了嗎?”

“你不是說不需要了嗎,這件事你已經取消了,你忘了嗎?”

“現在又需要了。”

“現在?”

“不,不是現在,是明天。”

明天很快來了。上午,高純開車載着周欣,來到位於故宮東華門外的四合苑畫廊。畫廊里正在舉辦一場先鋒派的畫展,展場空曠,觀者寥寥。一進展場周欣忽然親熱地挽起了高純的胳膊,往裏走得親密無間。高純走了幾步才看到前面不遠的一幅大型畫作前,站着那位年輕的畫家穀子。穀子正用驚愕的目光,看着他們偕肩挎臂地自遠而近,他顯然懷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忽然走火入魔。

對穀子的憤慨,周欣故意視而不見,她扒着高純的肩膀,向他講解着立在過道旁的一件抽象的雕塑。穀子走過來了,高純忍不住偷眼去看,但周欣悄悄拽他一下,那意思是讓他不要轉頭,高純於是重新把目光盯在那塊看不懂的泥塊上,看得完全心不在焉。

穀子走到他們身後,怒氣沖沖叫了一聲:“周欣!”

高純首先回頭,周欣也就回過頭來,臉上掛着平和的表情,淡淡地說了一句:“噢,你來這麼早。”然後再次一本正經向高純介紹:“這是我們一起的,他叫穀子。”又問穀子:“你什麼時候來的?”

高純向穀子友好地點頭示意,穀子瞪着眼珠怒向周欣:“麻煩你把你的這個伴兒,重新再給我介紹介紹,你昨天介紹得也太輕描淡寫了吧!”

周欣故作糊塗:“啊,怎麼輕描淡寫了,他是我朋友啊。”

穀子說:“朋友,你不是說他不算你朋友嗎!”

周欣說:“啊,從今天開始,算了。怎麼了,行嗎?”

穀子氣得口齒不清:“噢,行啊,你現在怎麼喜歡這種類型的了,換口味了啊。能再說一遍你們在哪認識的嗎?”

周欣說:“在網上認識的。”

穀子冷笑:“網上?你也上網交友了?行為藝術嗎?”

周欣說:“我怎麼就不能上網交友?我們聊得來,聊得開心,就約了見面,不可以嗎?”

穀子憤怒:“好,可以,可以,你們不是已經見過好多面了嗎?”

周欣:“對呀,見過好多面了,彼此感覺好,就見唄。”

他們唇槍舌劍,高純坐壁上觀,看看左邊,看看右邊,一臉忠厚,一臉無辜。很快穀子怒不可遏,憤然走開:“行,好,我祝賀你,祝賀你想開了!你好好玩吧!”

穀子大步向展館門口走去,走了幾步又走回來,狠狠地沖周欣又撂了一句:“小心別把自己玩進去!網上騙子太多,騙財騙色,你好自為之吧。”

穀子說完,扭頭走了。高純看一眼周欣,周欣面色僵硬,不加反駁。高純於是自己沖穀子背影喊了一聲:“嘿,你說誰是騙子呀。”

穀子頭也不回地走了,高純轉過臉來,再看周欣。周欣表情鬱郁,臉上並無獲勝的快感。高純提醒她一句:“嘿,他走了。”她沒有回答,轉身朝另一個方向走開。

他們沒心情再去觀賞那些先鋒藝術,落落寡歡地走出畫廊的展廳。在路上,高純問她:“你工作的那家公司,是不是叫百科公司?”

周欣在想自己的事情,心不在焉地答了一句,自己也不知答了什麼。少頃忽而停下反問:“你怎麼知道我們公司叫百科公司?”

高純支吾一下:“哦……你上次說過。”

周欣回想一下,回想不出,只好繼續前行:“啊,怎麼了?”

高純說:“沒怎麼,隨便問。你們公司是做什麼生意的?”

周欣說:“貿易,投資,電子產品,什麼都做。”

高純點頭:“噢,你們公司有幾個老闆呀?”

周欣說:“我們老闆就一個呀,就是昨天來我家的那個。不過他不是真正的老闆,真正的老闆過去是他岳父,現在是他老婆。可他老婆從不在公司露面,他老婆在公司里就像是個傳說,真正見過的沒有幾個。”

但高純關注的只是前者:“他岳父叫什麼名字?”

“叫蔡百科,是百科公司的創始人。”

高純失望地住口:“噢。”

兩人走到街邊,周欣扯開話題:“你去哪兒?”

高純這才回過神來:“啊,你去哪兒,我送你。”

周欣說:“我回家。你呢,你今天還住我那兒嗎?”

高純說:“不不不,昨天真是打擾你了。我呆會兒就去找住的地方。”

周欣沒有挽留,點頭說:“那好吧。”

高純把周欣送回住處,然後再次去了車庫。

在改成粉條加工間的車庫裏,他找到了正在幹活的作坊主人,給了作坊主人一張字條,求他幫忙一件事情。

作坊老闆看那字條,問道:“金葵……男的女的,這是她的電話?”

高純:“這是我的電話。如果有叫金葵的人過來取她的東西,你一定讓她打這個電話找我。”

老闆收了條子,說:“好,沒問題。”

高純又追了一句:“如果她不打,你一定打這個電話告訴我一下。”

老闆又說:“好,沒問題。”

高純道了謝,轉身出了車庫,作坊老闆在身後叫他:“哎,原來在這兒還住着一個女孩呢,和她爸爸媽媽住在一起,你要找他們嗎?”

高純遲疑地停下腳步,一時沒有反應清楚:“還住着一個女孩?”

一小時后,高純駕車來到南城的一條舊街,走進這裏的一座舊樓。這種隨時可能拆遷的舊樓在北京已經不多見了,光線昏暗,樓道曲折,住戶擁擠,倒也別是一番風景。樓里飄蕩着一股炒菜的油腥味,也飄蕩着一個女孩走調的歌聲。在一戶人家的門口,高純看見了正在捅着一隻煤球爐子的李師傅,還有正在引吭高歌的李君君。李師傅和李君君也看見他了,臉上現出了驚訝而又尷尬的表情……

君君還在那家餐廳里當收銀員。

任何人走進這家餐廳,都不會注意到窩在吧枱一角的那座收銀台,但坐在收銀台里的君君,卻可以把餐廳的每個角落盡收眼底。她在這個崗位操練有日,收銀開票的動作已經遊刃有餘。

李師傅也找了個交通協管員的工作,每天站在路口指揮行人車輛,督促大家遵守交通規則,好歹也算吃公家飯的一份差事。北京的那些交通樞紐從早到晚車水馬龍,那種永不停歇的擁擠相比安靜的雲朗,說不清是嘈雜還是繁榮。

晚上七點半交通的高峰時段過去之後,李師傅才能回到家中。高純回家當然更晚,大約和君君下班的時間相同。在這間舊樓的一角,高純和李師傅一家三口,生活還算平靜和睦。李師傅的妻子依然病在床上,李師傅依然每天一早一晚不厭其煩地伺候着。高純要是回來的早,也幫師傅做事,熬藥熱飯之類的活兒都會伸手。

連病人自己在內,大家都不讓君君動手,君君下班回家以後的主要任務,就是做題背書,為即將到來的高考做最後的衝刺。

偶爾,大家會聊起金葵。

李師傅問高純:“金葵還是沒給你來信兒吧?我今天在我上班的那個路口,碰上雲朗的一個熟人,過去跟我一起在酒樓當雜工的一個同事,他還跟我說起那個楊峰來了呢。”

關於金葵的話題,高純早就刻意迴避,可李師傅的這番話還是讓他胸口發緊,在臉盆里洗涮毛巾的動作慢了一瞬,沒有抬頭。

“哪個楊峰?”

“就是追金葵的那個楊峰啊。你忘啦?”李師傅接著說:“我們同事跟我說楊峰沒跟金葵結婚,說楊峰後來又找了另外一個女的,聽說也是個舞蹈演員,他帶那女孩後來又去我工作過的那酒樓吃了好幾次飯,出雙入對的,一看就是那種關係。不是金葵。”

高純仍未抬頭,言語也故作隨意:“你那同事,平白無故跟你談楊峰幹嗎?”

李師傅說:“楊峰在咱們雲朗,也算是個名人啊!青年企業家,又是政協委員什麼的,頭銜一大堆呢……”見高純沒甚反應,李師傅才說:“啊,是我先問他的,上次楊峰不是在我們那酒樓請金葵一家吃過飯嗎,我們同事見過金葵,我就問他來着。他說金葵肯定沒跟楊峰結婚。”

高純抬起頭來,眼睛看着牆壁:“她真的沒和楊峰結婚?”

高純掩飾不住的關切,讓李師傅的話語變得猶豫,他吞吞吐吐地說道:“不過聽說金葵現在也不錯,聽說她爸爸把她送到國外上學去了。”

高純轉頭,沖李師傅質疑:“不可能啊,他們家的買賣都快垮了,哪兒來的錢送她出國留學?”

李師傅想當然地:“肯定也是有人出錢吧,金家有金葵這麼一朵鮮花,還怕不能招蜂引蝶……呃,招商引資?”

高純仍然疑問:“你怎麼知道的?”

李師傅擺着手答:“這還不是明擺……”

高純追根問底:“你怎麼知道的?”

李師傅愣了一下:“就是聽我那個熟人說的呀。雲朗就是那麼大點地方,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哦,當然,這也不算什麼壞事。”

高純再問:“她到哪個國家留學去了?”

李師傅搖頭:“這就不知道了。”

李師傅的妻子女兒都小心地看着高純臉色,見高純的剛剛燃燒的目光又慢慢枯萎下去,屋裏一時沒了聲音。少頃,才聽到高純再度開口,問的聲音有氣無力。

“她出國……還是學舞蹈嗎?”

沒人答話。李師傅點了一下頭,又搖了一下頭,全都似是而非。

金葵去的地方,叫苦丁山。

買了金葵的鐵匠從小有姓無名,自己叫自己王苦丁。

王苦丁三十多歲,相貌樸實,身材黑壯。金葵在他家的那些日子,他放下了鐵匠鋪里的一切活計,每天在家伺候金葵,一日三餐,晨昏起居,無微不至。王苦丁家就住在鐵匠鋪的后樓,金葵就被鎖在後樓二層的一間屋裏,每餐飯菜都由王苦丁送到床頭,頓頓有肉,儘管粗糙油膩,卻看得出山裡人的慷慨和殷勤。

王苦丁的胃口很好,頓頓大口吃飯,見金葵懶動筷子,總是好言相勸:“我知道你想家,想家也要吃飯呀,等咱們過好了日子,你給我生個孩子,我陪你一起回你家看你爹媽去,這總可以了吧。”

金葵仍然不動筷子,但終於開口說話:“你先讓我回家去,我再跟你談過日子。”

王苦丁是農民,但農民並不傻:“你要先跟我過日子,先給我生了小孩子,我才能讓你回家去。”

金葵說:“你是我什麼人呀我憑什麼跟你過日子!憑什麼給你生孩子!”

王苦丁說:“你是我媳婦!我花了那麼多錢把你買過來,就是要跟你過日子!我的錢是辛辛苦苦掙來的,又不是偷來搶來的。你快吃!我讓你吃你就要吃,你是我媳婦就必須聽我話!你吃!”

溫文爾雅一陣,王苦丁還是耐不住性子,很快露出大男人的本相,口中也放出凶腔,並且上前動手強迫金葵吃飯。金葵掙扎兩下,撕扭中掀翻了炕桌,飯菜灑了一地。王苦丁惱羞成怒,老拳相向,在山裏男人打媳婦天經地義,王苦丁不覺是多大事情。

山裏的天比城裏黑得要早,燈光轉眼歸隱院落,山裡人習慣早睡,整個村子很快暗無聲息。只有村口鐵匠鋪的后樓,還持續着男人女人的叫罵,鍋碗瓢盆的摔打,直到電燈都被什麼東西驀然砸滅,后樓的廝打才剎那停息。

夜深人靜。

李師傅一家人也睡了,整幢樓房裏的人都睡得很早。只有這個時候,高純才能將包在黃綢里的那塊心形翡翠,拿到燈下揣摩端詳,才能壓着粗厚的聲音,像孩子一樣偷偷哭泣。如果他知道千里之外有一個窮僻的山村,他哭的女孩也在那裏哭他,那又該是何等幸福。但他不知道。金葵也不知道。只有天上的明月,看得見高純臉上的淚痕和金葵眼角的青腫。

很生氣的王苦丁也早早睡了。

王苦丁睡得很香很香。

苦丁山剛剛被曙光染紅的時刻,農民們便陸續出門各奔營生。王苦丁打開后樓門上的鐵鎖,端着熱騰騰的早飯走進屋子。倚在炕角昏睡的金葵被門聲驚動,她獃獃地看着一個黑壯的男人進來,昨日的記憶才慢慢蘇醒,驚恐剛剛由心上臉,她看到的卻是鐵匠臉上憨厚的表情。王苦丁把早飯放在炕頭,帶着羞澀沖金葵笑笑,說了句:喝點熱粥吧。便訕訕出門。金葵聽見門外上鎖的聲音響過,才爬過去看那碗裏的東西。碗裏除了熱粥和鹹菜,還有一個油炸的雞蛋,炸得金黃閃閃。金葵怔怔的,麻木的嘴角竟微微一動。

整個上午,鐵匠鋪後面那座業已糟朽的木樓都沒有動靜,不知主人是出門去了還是在鋪內忙碌。直到中午,王苦丁才又重新在樓上出現,他打開房門,送來午飯。還給金葵帶來一份早已翻舊的雜誌,和午飯一起放在了床頭。

“這本書很好看的,我從王長貴媳婦那裏借來的,你看看解解悶吧。”

金葵瞟了一眼,那是一本《知音》雜誌。她冷冷地說道:“早就過期了。”

“啊?書還有期呀……”王苦丁很認真地困惑着:“咱們這裏離鎮上太遠了,下次我到鎮上給你去買新的。”

金葵沒再說話,王苦丁用懇求的口吻又說了句:“吃飯吧。”

金葵於是吃飯了。十分鐘后,王苦丁去而復來,拿來幾套乾淨的衣服放在炕頭,對金葵說道:“把衣服換換吧,你把衣服脫下來,我給你洗洗。”

金葵衣服早就髒了,和王苦丁打了一架,更是污穢不堪,但炕上的那兩件衣服顯然不是女人穿的。王苦丁看出了她的眼神,又說:“你先湊合穿穿,我把你身上的洗完晾乾你再換回來嘛。過些天我去鎮上,給你去買好看的衣服。”

金葵忽然想到了什麼,主動開口向王苦丁問道:“去鎮上……要走多遠?”

這個下午,王苦丁沒去鐵匠鋪里打鐵,而是一直在院裏洗着衣服。從午飯過後金葵的屋門就沒再上鎖,金葵幾經試探,終於走出屋門。王苦丁聽到樓梯響動,抬起一臉汗水,他看見金葵走下樓來,一直走到院子當中,竟然接過他手裏的衣服洗了起來。王苦丁高興得滿臉憨笑,豈料金葵剛剛洗了兩下,忽然大呼小叫起來:

“嘿!你怎麼把你的衣服和我的一塊兒洗呀!太噁心啦!”

金葵將大盆里王苦丁的衣服、短褲,以及襪子之類,統統拎出來甩在地上,臉上掛着厭惡的神情。王苦丁連忙上前將自己的衣褲襪子一一撿起,尷尬地拿到一邊去了。

金葵將盆里的肥皂水統統潑掉,似乎潑不盡心裏的玷污。

太陽還剩了些抖動的餘燼,王苦丁家的院子裏又響起了咣咣的聲音。鐵匠王苦丁做起了木匠,那隻被金葵摔壞的炕桌很快修復。太陽終於落下山了,王苦丁家點起了油燈。電燈在前一天也被砸壞了,油燈在這個三天兩頭停電的山村裡,似乎是個必不可少的器物。

王苦丁把飯菜端上剛剛修好的炕桌,把筷子擺在金葵的前面,看着金葵拿起了飯碗,才囁嚅地說了句:“咱們倆……”見金葵警惕地瞪着雙眼,他越發口吃起來:“咱們倆……咱們倆……一起……一起吃吧?”

金葵猶豫了一會兒,點頭:“啊。”

王苦丁這才坐在炕邊,傍了炕桌的另一側,滿臉帶笑地吃了起來,一時忘乎所以,還不斷為金葵夾菜。金葵躲開飯碗,皺眉說道:

“你再拿雙筷子來。”

王苦丁怔了一下,不明事由,但還是下炕去拿了雙筷子過來,金葵將那雙筷子架在一隻碗上,說:“以後夾菜用公筷!”

王苦丁沒聽明白似的:“公筷?”他指指那雙筷子:“這個?”

晚飯之後,王苦丁和金葵一個坐在炕頭,一個縮在炕尾,彼此之間像是隔了千溝萬壑,但兩人之間的對話,聽來已經心平氣和。

王苦丁說:“……我可以不鎖門了,我明天就不鎖門了,我不鎖門其實你也跑不了。從這兒出去走到公路,走上半天也走不到的,不認路走一天你也走不到的。所以我不怕你,你跑不了的。”

金葵說:“我跑不了你鎖門幹什麼,我不明白你鎖我有什麼用呀!怕我找你們村長去?你們這兒有村長嗎……”

王苦丁說:“你找村長做啥?我這情況我們村上都知道,村長還等着喝我的喜酒呢。”

金葵說:“你們這兒……愚昧!你出去吧,我要睡覺了。”

王苦丁說:“那麼早就睡呀,你們城裏的人不是都睡得晚嗎?”

金葵說:“廢話!我這幾天都沒怎麼睡,你出去吧,我困極了!”

王苦丁動了一下屁股,說:“那……咱倆的事到底怎麼辦呀?”

金葵說:“咱倆什麼事呀?”

王苦丁說:“生孩子過日子的事呀。我是我們家獨苗,我要是給我爹媽絕了后,我在這村裡可怎麼做人哪。”

金葵說:“你絕後又不是我的責任。你快出去我困了你讓我睡覺!”

王苦丁站了起來,繼續說:“你睡覺就睡覺,我反正要跟你過日子,你同意也得同意,你不同意也得同意。我可是一直好話跟你說的,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我攢了十幾年的錢,好不容易把你娶回來了,我死也不會讓你走!你不干我就把你鎖在這裏鎖一輩子,我每天揍你一頓,我看你服不服!”

王苦丁臉上憨厚,卻再次目露凶光,金葵表面倔犟,其實心裏又開始發抖。

高純陪着周欣在戒台寺畫了一天松樹,回城後天色已經徹底黑了。等紅燈時他的手機忽然響了,來電顯示的竟是陸子強的號碼,他慌忙將手機的鈴聲按斷。幾秒鐘后鈴聲憤憤然捲土重來,高純索性關掉了手機的電源。

高純不接電話,與之同車的周欣也不無疑惑:“怎麼不接呀,幹嗎把電話關了?”

高純遮掩:“沒事,一個無聊的人。”

周欣笑笑:“女人?”

“不是,男人。”

周欣點頭說道:“噢。”少頃好奇地又問:“你交女朋友了嗎?”見高純未答,便笑笑:“漂亮小夥子,沒一個不花的。以為自己有資本,不把女人當回事的。”

高純說:“你這歲數的女孩更可怕!男的愛上哪個女人,一般都是愛上她的人了,女的要是愛了哪個男人,一般都是愛上他的錢了!因為有錢才會讓女人覺得安全,才會讓她放心去追求自己喜歡的一切,包括藝術。”

車子已經開到公寓的門口,兩人本來都是無所指的玩笑話,唯有高純最後這句,情不自禁說到了金葵,那是他自己心裏的痛處,但周欣或許認為高純攻擊到自己,不由沉默了片刻,才推開了車門。

“我不知道,我給公司的老闆當秘書這件事,為什麼讓你得出這種結論。”周欣說:“我不想解釋什麼,你願意怎麼想就怎麼想吧。謝謝你這一天的辛苦,這些天你幫了我很多忙,我會感謝你的。”說完,沒等高純回答,周欣便下了車子,走進樓門。

車門砰的一聲關上,高純坐在車裏,他看到了掛在車前的那顆心形琉璃,眼中忽然涌淚,他似乎到現在也無法相信,他的金葵,與他曾經山盟海誓的金葵,真的為了錢,或者,為了跳舞,跟着另一個她不愛的男人走了。

從周欣住處離開后,高純把車開得漫無目的,開了很久他才發現,他前方的去向,居然又是那個車庫。他把車停下,在路邊停了很久,才想起打開電話,撥了陸子強的手機。陸子強的手機始終佔線,高純隨後看到了他不知什麼時候發來的一條召見的信息……

高純開車去了碼頭,陸子強還在遊艇上與來賓縱酒,他拐到船尾,衝著剛剛趕到的高純發了脾氣。

“你剛才到底幹什麼去了,我打你手機你為什麼不接,為什麼把手機關了?”

高純撒謊:“我手機沒電了,一接就斷。我剛充上電。”

陸子強怒氣稍退:“這幾天怎麼聽不到你的消息?”

高純答道:“您不是說有可疑情況再打電話嗎?這幾天沒什麼可疑情況,都挺正常的。”

陸子強問:“她今天都去哪了?”

高純答:“去廟裏了。”

“去廟裏幹什麼?”

“廟裏有棵樹。”

前甲板上有人在叫陸子強,說要切蛋糕了,陸子強匆匆對高純又說了句:“我告訴你,你乾的這個事,也是一門職業,你得有點職業道德,我要是發現你糊弄我,你可就拿不到我們談好的那個數了。”

直到月上中天,遊艇才盡興返航,這場商務酒會到此結束。主賓談笑風生地走上碼頭,彼此握手告別,汽車的車門一通砰砰作響,一輛輛轎車魚貫開出。進入城區後車隊四散,南轅北轍或奔東西,陸子強的奔馳穿街過市氣宇軒昂。閃着轉向燈拐進了一條小巷,在離巷口不遠的一處宅院門前穩穩停住。隨着一聲金屬的響聲,一扇電動的車庫門緩緩打開,放奔馳進入之後,又緩緩關閉,整條小巷隨即鴉雀無聲。

半分鐘后高純的車子也駛過院門,他在離開遊艇后並未離開,一直在碼頭附近等着陸子強出來,他跟蹤陸子強一直至此,把車停在前方稍遠之處,下車步行返至宅院門口,踏上門前台階,扒着門縫向里窺探。他看到一個磚雕的影壁,雕刻精緻而又古樸簡潔。昏黃的電燈把院內的門道照得幽深寂靜,聽不見裏面的一點聲音。

他退下石階,抬頭仰視,視界框滿這扇對開的朱漆大門。大門一側的牆上,有一個鐵質的門牌,上寫“仁里衚衕三號”幾個楷書小字。他用手機存下這個地址,在他離開后整條衚衕空無一人。

高純以為,周欣不會理他了,但兩天之後周欣又來了電話,請高純去了她的公寓。

這間公寓裏最大的屋子,做了周欣個人的畫室。畫室里泡好兩杯清茶,支起一張畫板,畫板上已經勾勒出了一個年輕男子的素描半身。在畫板的對面,陽光傾瀉的窗台上,坐着她臨摹的模特——高純。

高純的輪廓被午後的陽光鍍亮,皮膚華麗如緞,線條起伏有致,畫板上漸漸有形的那張面孔,標緻得幾乎完美無缺。

日落而來的陰影也改變了周欣畫室的調子,畫板上剛剛着色的高純顯得憂鬱冰冷。畫者與模特在燃亮電燈的同時都已離開了原位擠進廚房,共同製作他們簡單而不失時尚的晚餐。

晚餐后高純在廚房幫周欣洗了碗筷,周欣在客廳對“高純”做着修改。她用綠色修補着高純頸上的琉璃,試圖再現那玉石般晶潤的光澤。見高純從廚房走出,她笑着問了一句:“這好像不是男人戴的東西。”

高純淡淡反問:“這也分男女?”

周欣說:“當然啦,男人最多戴一塊不加雕琢的璞玉,很少有戴心的。心形的首飾一般象徵感情。感情,是女人才關心的東西。”

高純臉上,連苦笑都未成功:“女人……真的在乎感情?”

“一般是這樣吧。”周欣說:“男人更在乎事業,太兒女情長就不是男人了,也沒出息。女人就不一樣了,女人很在乎內心的情感,對父母,對孩子,特別是……對自己愛的人。”

“沒有例外嗎?”高純問。

“當然有,什麼事都有例外。我是說一般。”

“不是說,女人一般都最愛錢嗎?”

“那是另一回事,你扯了另一個範疇的話題。”周欣說。

在離開公寓的路上,高純依然情緒低沉,他托起掛在頸上的琉璃用心凝視,不知它是否真的還能牽挂住一個女人的情意。

回到住處之前高純再次去了暗隨陸子強去過的那條仁里衚衕,那是北京老城的一條舊巷,鱗次櫛比都是磚牆筒瓦的老式院落。巷內的清靜與乾淨顯示這裏的居民已經不是普通百姓,北京四合院已有不少成了富人的寓所和收藏,成了品位與財富的象徵。高純把車停在離三號院不遠的牆邊,下車徒步走到院子門前。這座院門在這衚衕的位置與外觀似乎最為顯赫,朱門大瓦煞是扎眼。

天色已晚,路無行人,高純順着圍牆左右察看。不遠一戶人家正開門送客。高純想了一下,大步過去,客人的汽車恰巧開走,兩位主人正要進門,高純上前用話攔住:對不起,請問你們知道那邊三號院裏住着什麼人嗎?那一男一女大約五十來歲,目光老到地打量高純,男的回答:不清楚。高純鍥而不捨:那院子裏住的人是姓高嗎,是不是一個叫高龍生的人?男的再次回答:不清楚。並且轉身進門。女的隨在男的身後,卻又回頭反問高純:你是做什麼的,打聽那家有事呀?高純忽被反問,應答倉促:哦,我……我找人。女的重複了一句:我們也不清楚。便隨男人進了院門。院門關閉的剎那,高純才想起該說一句打攪了,才意識到自己如此打探,不僅冒失,而且愚蠢。

是夜,沒有故事發生。

中午飯後,周欣按時按點走出東方大廈,高純跟在她的後面去了公寓。周欣小小的畫室中,肖像臨摹繼續進行。儘管輕描淡寫尚未着色,但畫板上的高純輪廓初擬,眉宇間的一絲憂鬱尤其逼真。

周欣說:“我們請模特一般一天五十塊錢。不過我總覺得給你錢不太好吧。”

高純答:“啊,是不太好。我不要錢。”

周欣說:“這幾天你好像不太高興,有什麼不順利的事我能幫忙嗎?”

高純答:“啊,沒有,沒有,你不是不讓我笑嘛。”

周欣看着畫中的高純,問:“是你的眼睛天生憂鬱,還是你這兩天情緒不好?不過這正是我想要的那種眼神。”

高純說:“是嗎?”

周欣問:“你的眼睛,像你爸爸還是像你媽媽?”

高純說:“像我媽吧,我沒見過我爸。”

周欣說:“噢,我想起來了,你到北京就是來找你爸爸的,還沒找到線索嗎?”

高純說:“沒有。”又說:“我也不想找了。”

周欣見他不想多談這事,便移開話題談起別的:“你總把那顆琉璃戴在身上,是隨便戴戴還是有什麼講究?是想什麼人嗎?想你媽媽?”

高純沒有回答。

畫室里忽然靜了下來,窗外好像開始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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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者(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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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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