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十三,
凌晨兩點,鄭偉的電話瘋狂地響起來.
鄭偉很欣喜甚至有些興奮地拿起電話.他的失眠已經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通常都是在凌晨兩三點鐘,在安眠藥對他絲毫不起作用的情況之下,他會拿起電話懷着一絲歉疚但又堅決地拿起電話撥通隨便哪一個朋友的號碼,把對方從睡夢裏拉出來,跟他說著話,直到他有了倦意感覺放下電話能安睡的時候才鬆手,今天在他還沒有選擇騷擾哪個倒霉的朋友的時候已經有人要當志願者,鄭偉當然心中說不出的高興.
"喂?"
"是我."是周曉燁.
"你怎麼這麼晚想起給我打電話了?"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周曉燁半夜時分給鄭偉打電話,這麼多年以來都沒有一次,"跟你老公打架啦?"鄭偉胡亂地猜測着.
"放P!"周曉燁罵鄭偉,他能感覺周曉燁是因為有什麼事才給他打這個電話的.
"我求你個事兒."沒等鄭偉問周曉燁自己先說了出來.
十幾年的朋友,周曉燁從來沒有過跟鄭偉說話,哪怕是有事求他.
"你說."鄭偉心裏早有了數兒,不管什麼事,周曉燁只要說出來,他都義不容辭,十幾年的情誼什麼都比不上.
"我想跟你借錢."史無前例的周曉燁跟鄭偉借錢.
鄭偉聽周曉燁這麼說,並不想知道她究竟做什麼,只問到"多少?"
"二十萬,我全部要現金,而且明天我一定要拿到錢."周曉燁的口氣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商量和緩和的餘地.
鄭偉在電話的那頭沉默着,有五分鐘的時間,周曉燁知道,鄭偉在思考,沒有思考別的東西,他一定是在思考着怎麼樣明天就拿出二十萬的現金,怎麼樣交到自己手裏.
"我可以找你去拿."周曉燁說.
從周曉燁上句話落地五分鐘之後鄭偉開口了:"好吧,我明天給你."
不再多說,周曉燁跟鄭偉告別:"不早了,我不跟你多說了,你也早些睡吧."
"好吧,明天我給你錢."鄭偉又重複了一遍.
"恩."周曉燁答應着,"再見."
放下電話,周曉燁長長地舒了口氣,她知道鄭偉是不會問這筆錢的用途的,也不會跟鍾國強說的,這就是鄭偉.她第一天認識的鄭偉就是這個樣兒.
第二天,周曉燁坐最早的一班飛機到了海城,見了鄭偉的面.鄭偉叫寶傑把錢遞到周曉燁的手裏,只皺着眉頭說了一句:"你一個人拿這麼多的錢,路上小心點兒."
周曉燁沒說話,只點點頭,坐了一會兒,告辭說:"我走了,等着用這錢呢."
鄭偉也不挽留她,倒是寶傑在一邊說:"嫂子,你等吃了飯再走?"
"不了."周曉燁說著話,站起身向外走."能不能叫寶傑送我到機場?"她詢問鄭偉.
鄭偉馬上轉頭向溫寶傑"送到機場!路上開車小心點兒.看着她過了安檢你在回來."
溫寶傑答應着,接過周曉燁手裏的裝現金的手提袋,下樓,發動汽車,奔向機場.
去機場的路上,周曉燁跟溫寶傑說:"我去大連,你別跟鄭偉說."
"大連?"寶傑馬上想到了舒簡,"嫂子你去大連有事兒?"
"哦,一個朋友在那裏有點事."周曉燁笑了笑.
溫寶傑把汽車開得很穩當,周曉燁也不再說話,也許他們各自的心裏都明白,其實就在他們不說話的時刻里,他們的心裏在想着同一個人,那個人就是舒簡.
坐上了飛到大連的飛機,周曉燁的心裏很不是滋味.她自己也不知道跟鄭偉借錢給舒簡究竟是對還是不對,她在跟自己,也在跟舒簡賭博,倘若幸運的話,自己和舒簡都能贏了這場較量,倘若輸了,自己和舒簡都會輸得很慘,而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輸的可能只是跟鄭偉借的這二十萬現金,而舒簡輸掉的是她的人生.
舒簡染上了毒品.
當周曉燁從電話里聽到舒簡跟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她覺得天旋地轉.
周曉燁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問舒簡的毒癮到了什麼地步.舒簡很平靜地告訴她,一天兩包.周曉燁明白,她經濟上根本不可能承受這巨大的毒資不說,舒簡的身體很可能已經跨了.她想馬上就見到舒簡.
周曉燁問舒簡,是不是已經欠下了許多的錢,這是擺在面前的實實在在的問題.
舒簡毫不隱瞞地告訴周曉燁,二十萬.
周曉燁問她是不是把那套房子也賣掉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吸毒的人為了那些可怕的毒品是連靈魂都可以出賣的,她明明知道了答案卻還是問舒簡.
舒簡淡淡地告訴她,沒有,只是因為她捨不得,因為那裏直到現在還承載着她的一個夢想.
聽了舒簡的這個回答,周曉燁的心裏不止像打翻了五味瓶子那麼簡單,簡直就像打翻了五十味,五百味瓶子似的那麼難以鳴狀的心情,她有一種很想哭出來的衝動,為了舒簡這麼一個痴心的笨傢伙.
周曉燁說,你等着我,我過兩天給你去送錢.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說,周曉燁知道她沒有那麼多的錢,但就算是借,她要幫舒簡還清了毒資,然後幫助她離開毒品.
在飛機上,望着窗外如此遙遠又如此接近的雲層,周曉燁的心裏滿是舒簡的影子,想起許多許多次,舒簡像天空裏的一隻鳥兒一樣的,在天上飛來飛去,飛進她的家,臉上帶着純純的笑容,她更加後悔當初把鄭偉做的蠢事當個英雄似的講給舒簡聽.
當飛機漸漸地接近地面,周曉燁的心裏更加地不塌實起來,她不知道事情的結局如果,儘管她是一個很好的編劇,她為許多許多個故事編寫了完美的結局,卻不能為這個現實當中正在發生的故事哪怕是預測一個結局,她只有等待舒簡自己書寫的一個或悲或喜的結局.
提前打過了電話,舒簡在大廳門口等她.
舒簡沒有邀請周曉燁去那個她一直為鄭偉留着的新房,她為周曉燁預定了一家酒店.
在房間裏,周曉燁把現金擺到了舒簡面前,冷冷地看着她.
"拿去!"周曉燁的語氣跟她的眼神一樣的冰冷.
舒簡愕然地看着周曉燁,過了一會兒問到:"你哪裏有這麼多錢?"
"借的.我跟鄭偉借的,這是我第一次跟鄭偉借錢."
舒簡幾乎跳了起來,憤怒地喊着:"你告訴他了,我的天吶!"
"沒有."周曉燁平靜地說:"但是我要告訴你!這錢是我從鄭偉那裏借出來的,你用它去償還你欠下的毒資吧,然後再去吸毒吧.你因為愛情而失意,所以你去吸毒,那麼這個被你愛的人應當付出一些什麼吧,他有的是錢,你放心吧,等你把這些都吸完了,我再去借"
"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很醜陋?打着愛情的幌子在毒品的麻醉里享受着達到了極點的快樂?"舒簡哭了,她的臉扭曲起來,變得醜陋,讓周曉燁找不到一絲一毫從前的舒簡的影子.
周曉燁不說話,僅僅是因為她哽咽得說不出來什麼.
"請你原諒我一直對你隱瞞我現在的狀態,也許我真的錯了選擇這樣一種方式解脫我自己,你知道當我從你的口中得知鄭偉曾經上網聊天,就是我曾經跟你說過的那個畫家的時候,我想把我自己毀滅掉那天,我第一次在一個酒吧里從一個毒販子手裏嘗試了這東西,那天我很痛苦,精神和肉體都很痛苦,我在這痛苦裏面麻醉了我不敢跟你說,每次我想到我的誓言,我覺得那個我已經死了,你說過,我很善良,我唯一能做的也許就是恪守着我的你所謂的善良"
周曉燁忽然很痛恨鄭偉,她現在還是覺得舒簡是那麼一個善良的人,也許她要跟鄭偉做一輩子的朋友,也許她不久以後就會失去舒簡,但是每次見到鄭偉,即使舒簡以為吸毒而死去了,周曉燁知道,她會一輩子緬懷這個她曾經的朋友的.
"我永遠記得你那天的表情,你的眼睛閃亮着,就像兩多綻放在朝露中的花,你跟我說'我知道他現在有愛人了,可我就是愛他,我相信我能打動他,我乞求得到他的愛,哪怕有一天他終於離開我,我一定會相信,那不是鄭偉的錯,一定是因為我還不夠好.'"周曉燁敘述着,"舒簡,也許我曾經因為這個說過你很善良之類的話,可是我現在很後悔,我的那句話,鼓勵着你,使得你把這種從一開始就很愚昧的愛情進行下去,我錯了."
面前的舒簡開始抖動起來,淚眼汪汪的,在周曉燁還沒有弄清楚狀況的時候,舒簡已經開始了抽搐,她抖動着,像只冬天裏流浪街頭的小狗在冷風裏發抖似的,"快周,快我的包里有"
周曉燁明白了,舒簡犯了毒癮.她迅速地拿過舒簡的皮包,從裏面拿出一包東西交到舒簡的手裏.
舒簡抓過東西,看了周曉燁一眼,迅速地鑽進了洗手間.
周曉燁忽然明白了,就在舒簡看她的那一眼的瞬間裏,舒簡有了猶豫,她肯定想到了不去抽這東西.兩行淚滑落在周曉燁的腮邊,被她抹去.
過了一會,舒簡從洗手間裏又鑽了出來,看起來精神飽滿.
"戒了吧."周曉燁說."帶我去看看你們的房子."周曉燁說的"你們"是舒簡和鄭偉,那是舒簡為了鄭偉而準備的新房,卻成為她自己的墳墓.
舒簡想了想,拿起皮包走在前面,帶着周曉燁去看她的墳墓.
一所兩室一廳的房子,站在門口,周曉燁被這房間裏的裝飾震撼着.
整個的色調都是鄭偉喜歡的米黃,粉紅,咖啡,和淺藍,窗帘柔軟的飄蕩在風裏面,客廳的沙發上幾乎被各種各樣的卡通玩具和毛絨玩具佔領了,都是鄭偉所喜愛的猴子,考拉,還有那張床,是周曉燁所見過的最大最完美的一張床了,幾乎佔據了一面牆那麼寬,是舒簡找人定做的,有書架,有電腦,傳真機,有所有鄭偉在家裏辦公的時候需要的東西,衣櫥里掛滿衣服,都是鄭偉合適的尺寸,是舒簡天南地北飛翔着的時候一件一件買回來的,她那時候就像一隻小鳥,每次都往這個巢裏面銜回一些跟鄭偉有關的東西,像在編織着一個五彩斑斕的夢.
周曉燁只停留在門口,她不敢在向前邁進哪怕一小步.
周曉燁退了出去,跟舒簡說話:"我不走進你的夢,我不想把你從夢裏拖出來,你應該自己醒來.把毒戒了吧."
舒簡不說話.
"舒簡你知道嗎?鄭偉他就像一片沙漠,而你是魚,一隻愛上了沙漠的魚是一條不幸的魚"
"可是沙漠現在不是也找到了新愛的人嗎?你怎麼說?"
"沙漠的愛人是仙人掌,她有頑強的生命力,可以在沙漠裏生存,汲取營養,舒簡你記得,你只是一條魚,你需要水."
"也許我真的需要水,你走吧!"舒簡看着周曉燁的眼睛說到.
周曉燁從四層往地面走,越是接近地面,周曉燁越感到恐慌,那間房屋就像是一個建築在半空裏面的閣樓,孤零零地存在着.但願舒簡能夠平安的降落,但願舒簡永遠都不會失去飛翔的勇氣.
這生活裏面就是有這麼多無法逃避也無法追逐的無奈,就如同戲劇裏面的帷幕,沒有拉開之前,永遠不能明白是一種什麼樣的背景,即將上演什麼樣的內容,如同周曉燁當初把鄭偉的故事講給舒簡聽,給了她一個假設當中的英雄,如同當初舒簡為了鄭偉而放棄了鄭偉(如果她知道畫家就是鄭偉的話,她一定不會的),這虛幻與真實之間究竟哪個是真正的真實呢,周曉燁搞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