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歡(上)
李師傅請假出門辦事,辦的還是君君上大學的事。
他出了三號院便朝衚衕口走,出了衚衕向右一拐,就到了買挂面的那個副食商店。他在副食店門前的馬路邊上,上了一輛等在那裏的黑色轎車,轎車上已經有人在坐,就是數日前在衚衕口與他搭話的那個女人。李師傅上車沖那女人叫了一聲孫姐,儘管那女人看上去不過三十齣頭。
黑色轎車隨即開動,悄無聲息地匯入車流。城市裏的車流生生不息晨昏往複,看不出今日有任何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
黑色轎車帶他們去的地方,是一條普通的街道,這條普通的街道上,有一座普通的樓房。這樓房裏擁擠着無數朝生夕滅的公司商社,在這些公司商社進出的男女大都是些懶散模樣。那位被稱為孫姐的女人領着李師傅直上三樓,找到一間辦公室推門即入,快得連門邊的招牌都未看清。李師傅進門就聽孫姐與那屋裏管事的三言兩語,才大致明白這也是一家公司,專做諮詢中介一類的生意。
孫姐為雙方介紹之後,便坐下來談開了事情。這公司管事的名叫吳經理,開門見山先問情況:“你女兒叫李君君吧,她第一志願報的是中國商貿大學?唔,這學校不錯,國家重點。你們家長的意思就是想讓她上這個學校對嗎,你們報的什麼專業?商貿英語,唔,這專業不錯,畢了業好找工作。不過,今年報這個大學的考生太多,你們報的這個專業又是熱門專業,所以除非你女兒的分數有絕對優勢,否則取上可不容易。如果你們堅持想上這個學校這個專業的話,要出的費用恐怕就會比較大了,這點你們自己考慮。”
一提錢李師傅本能地膽怯起來,聲音也變得吞吞吐吐:“要,要多少錢呀?”
“我們不會多要的。你看,要給學校錢,這是以贊助的方式;還得給一些管事的老師錢,這是私下裏給。總共也就三四萬吧,至少三萬,再低了就沒把握了。”
李師傅面色發僵,孫姐接過話來,聲音冷淡而又果斷:“先付多少?”
吳經理大概也沒想到孫姐這麼痛快,自己反倒遲疑了一瞬:“先付一萬五吧,剩下的根據情況……”
孫姐馬上從手包里取出兩萬元錢,打了捆的。一捆砰地一聲放在桌上,另一捆拆開封條,嘩嘩作響地數出五千,也砰地一聲放在桌上,動作之快之麻利,甚至帶了幾分兇狠。不要說很少見到這麼多錢的李師傅,就連那位看上去飽經世故的吳經理,也都看得一愣一愣的。
兩人走出這座樓房時李師傅還沒醒過夢來,那一沓半沉甸甸的票子,像夢魘般壓得他大氣不能粗喘。他上車前囁嚅着對孫姐表示:“我們小君要真考上了商貿大學,真學上了她喜歡的專業,我擔保她肯定會有出息的。等她掙了錢我們一定報答蔡小姐的好意,也一定不會忘了孫姐,不會忘了你們對她的這份關心。”
孫姐面無表情,刻板地回答:“蔡小姐的這份關心,你真的記住了嗎?”
李師傅不知孫姐接下來要說些什麼,他張了半天嘴,竟然不敢應答。
黑色轎車將李師傅送回仁里衚衕,在巷口放他下來,隨即開走。李師傅還沒表達完告辭和謝意,轎車已經匯入大路車流,杳然無蹤。
李師傅回到三號院后見到的第一個人還是金葵,金葵正在廚房裏用一隻大鐵桶燒水。李師傅一進門金葵先問:“君君的事怎麼樣了,問到什麼情況了嗎?”李師傅當然不會說孫姐和那一萬五千塊錢的事情,倉促敷衍一句:“沒問出什麼來,聽天由命吧。”他不願讓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於是轉口反問金葵:“燒這麼大一桶水幹什麼用啊?”金葵說:“高純要泡泡澡,大衛生間的熱水器壞了。”李師傅說:“那讓他到前院或者山房去洗吧,這院裏總共有四個有浴缸的衛生間,都可以泡澡的。”金葵說:“他想泡完直接上床睡覺,所以只能在他自己的衛生間泡,這水馬上就燒開了,再兌點涼水,這一桶就夠了。”李師傅說:“咳,這麼燒水多麻煩呀,還得抬過去,還是讓他到前邊來洗吧,我去跟他說。”
李師傅還是不自覺地以高純的師傅自居,所謂師生一日,終生父母,他在習慣上,還是感覺他的話高純一定聽的。他自告奮勇拉開門要去後院,卻被金葵在身後叫住。
金葵說:“李師傅,水開了!”
李師傅怔在門口。金葵關了火,又說:“幫我抬一下行嗎?”
兩人抬着一大鐵桶燒開的熱水向後院走去,路上歇手的時候,李師傅又繼續了早上的話題,他說金葵你這人真不錯,我真是挺佩服挺佩服你的,不管怎麼說你也是有錢人家的大小姐呀,也是咱雲朗歌舞團的台柱子呀,也是藝術家呀,你能這麼盡心儘力干這種伺候人的活兒,真挺不容易的。周欣只給你九百塊錢,太說不過去了,呆會兒我跟高純提提,至少得給你漲到一千吧。不管怎麼說高純跟你也好過一段,給你加點錢他不會不答應的。
李師傅彎腰去抬水桶,金葵卻沒有伸手。她再次表達了早上的那個態度:“李師傅,我說過我到這兒不是來掙錢的。”
李師傅重新直起腰來,看着金葵嚴肅的表情,他的臉上掛了一些惋惜,也做出相當理解的反應:“我知道,我知道你對高純一直有感情,你是想幫他。我想你能到這裏來伺候他,他心裏應該是明白的。他明白他就更應該多給你點錢,高純這人我了解,他最仁義了,很重感情。”
李師傅話沒說完,金葵已經獨自提起水桶,吃力地走進衛生間去了。李師傅在她身後怔了片刻,叫了一聲:
“哎,我來給他洗吧。”
金葵說:“不用了,我自己來吧。”
李師傅跟進衛生間裏,他似乎猶豫了一下,還是言無不盡,口氣雖然婉轉,但意思相當直接。
“還是我洗吧,高純……畢竟是別人的丈夫了。”
這句話金葵聽明白了,她停了腳步,把端到池邊的水桶放了下來,低頭想了一瞬,對李師傅說道:“好,那麻煩您了。”
高純是被李師傅和金葵一起推出卧室,推到衛生間的,大浴缸里已經灌滿了溫度恰好的熱水。把高純推進衛生間后,金葵就退出來了。她在衛生間外面的走廊里等着,想着高純也許會需要她,李師傅也許會叫她進去幫忙。沒過多久李師傅出來了,對她說了一句:“洗完了,咱們把他推回去吧。”金葵奇怪地跟進,沖李師傅疑問連聲:“這麼快就洗完了,洗乾淨了嗎?”
金葵看到,浴缸里的水正在被慢慢放掉,高純衣褲齊整地坐在輪椅上,身邊的面盆台上一邊放着濕毛巾,一邊放着洗面的香皂。金葵問高純:“這麼快就洗完了,洗乾淨了嗎?”高純未及回答,李師傅過來解釋:“他說又不想洗了,我說不洗哪行啊,起碼得洗把臉吧。我幫他把臉洗了洗,他還不想用香皂,我說不用香皂洗不幹凈。咳,他現在就像個小孩子,一會兒想這樣一會兒想那樣,小孩子脾氣!”
高純任李師傅嘮嘮叨叨,一言不發地讓李師傅和金葵推回卧房。李師傅問他:“要上床嗎?”高純搖頭:“不上。”李師傅又問:“要喝水嗎?”高純搖頭:“不喝。”李師傅又問:“那你想幹什麼?”高純說:“我想一個人呆會兒。”李師傅點頭:“好吧,那你呆會兒。”他招呼金葵:“哎,那咱們走吧,讓他一個人休息會兒,咱們走吧。”
李師傅是高純的師傅,還當過高純的老闆,對金葵這樣發號施令,於他倒也自然而然。金葵跟他走到卧室門口,高純卻在背後把她叫住。
“金葵,你留一下。”
李師傅又馬上指示金葵:“你留下吧,我先到前邊去。有什麼事到前邊找我。”
李師傅走了,屋裏終於清靜下來。金葵問高純:“你不是說想泡個澡嗎,怎麼又不泡了?”
高純皺眉:“我不願意讓李師傅給我脫衣服,多彆扭啊。”
金葵想笑,卻故作不解,一本正經地問道:“那彆扭什麼,李師傅又不是女的。”
高純鬱悶地叨咕一句:“不習慣。”便不多說了。金葵安慰他道:“我去買個新的熱水器吧。現在就去買,晚上就能用了,晚上再泡,行嗎?”
高純抬頭看她,眼裏這才現出笑容。
那天下午金葵在離三號院不遠的一家商場裏,選購了一台可以即買即裝的熱水器。並且在付款之後真的當即帶着工人師傅回家,安裝在高純的衛生間裏。她沒忘記把取錢用的存摺和高純的身份證及時放回柜子,然後及時把抽屜的鑰匙還給高純。高純說:鑰匙就放你身上吧,經常取錢經常用,放你身上方便。金葵說:還是你拿着吧,誰當家誰拿鑰匙,古時候就這規矩。高純說:當家的一般都是女人,你拿着吧。金葵說:這個家的女人又不是我。高純注視她,良久,才說:這家裏,現在就你一個女人。金葵不再說話,她把鑰匙收在自己手心,手心裏浸着滾熱的汗水。
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高純的浴缸里重新注滿了熱水。獨自把高純抱進浴缸是件既吃力又快樂的事情,汗水和笑容一齊在臉上綻放,金葵終於看到了自己的力量,終於找回了幸福的依據和生活的幻想。
高純全身放鬆地躺在浴缸里,溫水包裹着皮膚,身心得到了撫慰。金葵細細的十指,慢慢攏着他的頭髮,發液的泡沫在大理石吊燈的烘熨中,閃爍着五彩晶瑩的光澤。浴室里的水汽將燈光虛幻,兩人的交談如空谷回音。他們又說起了舞蹈,舞蹈如今對於他們來說,已經和這燈下的水汽有點相像,虛無縹緲,似遠又近。
金葵說:你的身材比例真好,天生就是跳舞的材料。金葵也許沒有想到,關於舞蹈的任何話題,對此時的高純都是一個刺激,好在高純的回應還能心平氣和,他問金葵:你有多久沒練功了?金葵說:好久沒練了,丟得差不多了。高純說:你應該接着練啊。你應該把功恢復了,還是應該去考北舞院。北舞院……你不想考了嗎?金葵說:我考北舞院,誰在這兒照顧你呀。高純說:周欣可以照顧我呀。金葵說:周欣?周欣不是總要出差出國嗎,她有她的事業呀。高純說:可你也應該有你的事業呀,對你爸爸媽媽,對你自己,都好有個交待,你也不能一輩子在這兒照顧我呀。金葵說:怎麼不能呀,你不願意我照顧你呀?高純停了半天,說:我只想你能找到你過去的理想,找到你一直要找的目標,那我心裏才會好受。金葵把溫水緩緩從高純的發端淋下,她說:我要找的東西,已經找到了。
這就是兩人之間的幸福,幸福就是彼此渴望聽到的話語。流水的聲音也變得歡快起來,代替了萬語千言的交流。直到高純被擦乾身體,穿上鬆軟的睡衣躺在床上,金葵為他蓋好被子,拉上窗帘,告辭要走的時候,他的臉色才重新沉悶起來。
“你要走嗎?”他問。
“對呀,時間不早啦,你該睡啦。”
“你不能睡在這裏嗎?”他指着牆邊的一張羅漢床:“你不能睡在那兒嗎?”
“不能啊。”
“周欣不在。”
“我在這兒你老要說話,你該休息不好了。”
“我保證不說話還不行嗎?你在這兒睡吧。你不在這兒我睡不着覺,真的。”
金葵猶豫一下,問高純,又像問自己:“這樣不好吧?”
“我是病人,我行動不方便呀,醫院裏有好多女孩照顧病人,都是睡在病房裏的。”
金葵反覆猶豫,終於說:“那我把被褥拿過來。”
高純笑起來了,孩子似的:“好!你快去拿!”
金葵回小屋去搬自己的被褥,時間已經夜深人靜,她卻興緻勃勃地換了一身衣服,那衣服是她和高純在一起時最常穿的一套,也是高純最喜歡的一套。換衣服時她把兜里的東西轉換口袋,那把黃花梨大櫃的鑰匙無意間掉了出來,金葵拾起在燈下端詳,彷彿這把鑰匙是一個靈性的寶物,可以打開一切愛情之門。她把鑰匙仔細地裝在自己的鑰匙環中,在一串大門二門廚房庫房的鑰匙當中,這一把顯得最最觸目。
金葵的被褥和枕頭從小屋搬到了大屋,鋪在了大屋東側的那張羅漢床上。高純奇怪地看她,問道:你怎麼把這身衣服穿上了,這麼晚了你還要出門嗎?金葵說:出門幹嗎,我隨便穿穿,你不是最喜歡我穿這身嗎,現在不喜歡了?高純說:喜歡,當然喜歡,我做夢夢見你的時候,你一般都穿這身。金葵笑着把衣服脫了,說:可惜該睡覺了,明天再給你穿。
他們都知道,誰都睡不着的,但他們還是在各自的床上躺了下來。在相隔一年之後,他們終於又躺在同一屋檐下,在數米之遙的兩張床上,目光相接,呼吸相聞。燈光盡都熄滅,但兩人瞳仁中的瑩光閃爍,卻能彼此看得真切。高純流淚了,他在黑暗中的抽泣把金葵重新拉到了他的床邊,“你怎麼了?”她沒有開燈,她怕燈光會讓高純不安。她看到了高純臉上的淚水,已經把消瘦的雙頰打濕。
“你怎麼了?”
“我,我不能讓你這樣……”高純的傾訴斷斷續續,“你,你應該去跳舞,去考學……去奔你的事業,然後,然後,找個好男人結婚!我不應該讓你留在這兒,守着我這個沒用的人,我,我什麼都不能給你,不能給你!”
金葵用手去擦高純的眼淚,她說:“我不要你的東西,我只要守着你就行,考學和跳舞都不是我的理想了,我的理想就是你能治好病,能站起來,能跟着我走,我們一起離開這裏。”
高純止了淚水,他問:“離開這裏,去哪裏?”
“我們可以回雲朗去!白天我們就去雲朗藝校當老師,晚上就住在我們住過的那個小閣樓里。雖然我們都不老,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現在特別想落葉歸根,回雲朗老家去。”
“想你爸媽了?”
“我是想和你一起回去!我還記得你那個小閣樓的外面,有個大大的天台,那上面可以讓我們隨便跳舞!比咱們住的車庫還大呢,‘冰火之戀’都能跳得開!”
“我們一起回去,去當藝校的老師,去住在那個小閣樓里,在上面跳舞,這就是你現在的理想?”
“對,這就是我現在的理想,最最簡單的理想。”
“最最簡單的理想,也是實現不了的理想。”
“怎麼實現不了?我聽老方說他認識一個中醫,專治下肢癱瘓的,回頭我就找他去。我相信總有一天你能站起來,總有一天你能自己從這裏走出去。”
高純不哭了,他甚至還笑了一下,但他搖頭:“我從受傷生病到現在,早就沒有幻想了,可你還靠幻想生活。”
金葵卻越說越認真了:“我現在要是再沒點幻想,那生活就太沒意思了。我必須有幻想,幻想你能站起來,幻想你能和我一起跳舞。”
“跳舞……”
也許傷病纏身的人才更需要幻想,幻想能讓人在瞬間忘記現實,也許高純的大腦里也充滿了雲朗的藍天和藍天下那些親切的街巷,還有雲朗藝校破舊空曠的排練大廳……他的雙腳彷彿忽然有力,他彷彿看到了排練廳的大鏡子裏,自己旋轉的身影。
金葵似乎感受到了高純的幻境,因為她發現高純的一隻腳忽然踹了一下被子,她隔了被子想再摸到那神奇的顫動,同時情不自禁叫出聲來:
“哎,你的腳動了!你的腳剛才踹了一下!是不是?你再動一下試試,使勁!再踹一下!”
高純似乎也感覺到了剛才的瞬間,他緊張地試圖再對雙腿發出指令,但雙腿這回一動不動。他說:“沒有,動不了啊……”金葵也用手去仔細感覺,臉上交替着期待與疑惑。
“你剛才動了呀,真的!你剛才真的動了,我都摸到了。”
“沒有啊……”
“剛才!”
“動不了。”
“你剛才明明動了,我一說到跳舞,我一說到和你一起跳舞,你就動了!你真是個天生的舞蹈坯子,從裏到外,我早就說過!”
“我真的動了嗎?”
高純心倒是動了,眼睛亮起了光澤。
早上,早飯之後,陽光初照,天空晴朗。
金葵把高純推到卧室窗前,自己退至隔壁的衣櫥間裏窸窸窣窣,弄得高純探頭探腦:“喂,你在幹什麼?”金葵再次回來時高純眼睛驀然一亮,他看到的金葵已是一襲裙裝,白色的紗裙飄在空中,空中響起了磁盤放出的音響。正是那支久違的樂曲,那曲“冰火之戀”讓高純雙目濕潤。他看到白裙輕盈地舞動起來,動作節奏如水似風,這些動作他們跳了無數遍了,他們曾想靠這個舞蹈考團考學參加比賽,這個舞蹈已經融入了他們的血液和骨髓,也許只有它能喚起高純的肢體感應。金葵果然看到,高純垂在輪椅上的雙腳竟然真的隨着音樂的節奏隱隱若動,她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淚珠隨着身體的旋轉迸飛出去,臉上的笑容卻燦如花開!他們的身心都融入了舞蹈,每個音符每個節奏都生生不息,而舞者並非金葵一人,高純的意念也隨在左右。他坐在輪椅上,挺起身體,每個細胞都隨了意念搖擺舞動。兩人忘情的舞蹈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電話聲打斷,金葵停了下來,高純的腳也不動了,他們全都氣喘吁吁,受驚似的看着床頭柜上的電話,電話的響聲震耳欲聾!
金葵過去拿起聽筒,電話是周欣打過來的,從高純接過電話的交談中可以聽出,那僅僅是個噓寒問暖的來電……此時也正是歐洲的深夜,周欣在電話中的聲音,似乎還帶着深夜特有的睏倦。
“哦,周欣啊,我……我沒幹什麼,剛吃完早飯,我沒喘不上氣呀……”
讓高純重返舞台的夢想被迅速變成了計劃,這個計劃猶如一次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這任務卻成了金葵最大的人生目標,下定窮其一生畢盡其功的堅定信念,並且在這一天的下午開始實行。
這個任務就像一次萬里長征,萬里長征的第一步就是找到方圓推薦的那個診所,那診所里有個專門治癱的老中醫,望聞問切,按摩針灸,開了方子,又交待了治養方法。從老中醫的口氣上聽,高純的病還是可以治的,需要的只是耐心、毅力、心情開朗,有了這三條,重新站起來並不難的。金葵複述一遍:耐心、毅力、心情開朗……她信心百倍地點頭說道:嗯,我記住了!
因為這三條,哪條都不難的。
但老中醫卻說:耐心,就是不能指望一年兩年就能好轉;毅力,就是要堅持行走,重塑肌肉;心情開朗,就是只有精神狀態恢復了,才能重新獲得神經的知覺。也就是說,神經系統的恢復,有賴於心情的樂觀。
但無論如何,從那一天開始,讓高純重新行走的計劃,就算有了具體的實施路線。在金葵的扶持下,高純開始用雙腳觸地,這是他的身軀在放平半年之後,第一次與地面成垂直角度。軟弱“無骨”的雙腿雙腳,當然不堪全身之重,高純的整個身體,實際上都重壓在金葵的肩頭。金葵滿頭汗水,連扛帶抱,支撐着高純的雙腳去感受大地。在卧室、在庭院、在花園,她以自己的血肉之軀作為砥柱,讓高純恢復站立的意識,用意識貫注力量,用意識尋找平衡。她的語言激勵與她的身體支持必須同樣有力,她必須不停地告訴高純:你站起來了!你站得很好!非常好,頭別往下看,目光向前!腰挺直了!好!很好!
她還要不斷鼓舞高純:看來你的功底真的不錯,你看,你躺了那麼久,一站起來後背還是直的,有童子功的人不管多久不練,一比劃還是能看出不敗金身!
金葵的這些話,總能讓高純臉上的疼痛變成笑容。
每天早晚,她按時把老中醫開的中藥熬給他喝,她因為中藥鍋的事還和李師傅吵了一架。那天早上她用了李師傅熬藥的砂鍋,下午再用時發現李師傅已經把砂鍋里的葯倒了。李師傅說這葯你不是熬完了嗎,熬完了不倒留着幹啥?金葵說這葯醫生說得熬兩遍的,早上一遍晚上一遍,你愛人的葯不也是一服吃兩次嗎?李師傅說:一服藥吃兩次不是非要熬兩次,你熬一次分兩份不就行了。金葵沒了葯有點着急,有點生氣,話也就說得沒了大小:醫生讓我熬兩次的!你要倒掉怎麼不問問我!李師傅作為長輩,作為師傅,金葵腔調一高他就感覺沒面子了,而且這事他何錯之有?他說:你不懂熬藥你怎麼不問我一聲,你請教一聲丟你什麼臉啦!高純以前跟我學車的時候,不懂就問,不懂就問……金葵對李師傅總擺資格早有反感,馬上惡語相向:你別動不動就擺師傅架子了行不行,你是高純的師傅又不是我的師傅,現在葯沒了你說高純晚上喝什麼!李師傅當然也火大起來:葯沒了是你的責任又不是我的責任!我真見不了你們這些年輕人,以前好好的,一闊臉就變,而且還不是你們自己闊,這是人家高純闊了,高純自己都沒像你們這麼長脾氣,都沒敢跟我耍性格。
李師傅一邊說一邊拿了桌上的葯鍋,倒進他妻子的中藥兌上水點火去煮。金葵氣不過,在李師傅轉身之際,端起火上的葯鍋連水帶葯嘩一聲潑在水池裏,驚得李師傅瞪着雙眼手足無措。他眼睜睜看着金葵又拆開一包高純的中藥傾入鍋內,註上水放在火上,然後背對着他守着爐灶不離半步。他怒目相向,氣出如吼,但金葵死不回頭。李師傅摔門而去,金葵還是沒有回頭。
晚飯前給高純喂葯時,高純看出金葵情緒不好,問她怎麼不高興了。金葵掩飾說沒有啊,沒不高興啊。高純說你這些天又熬藥又做飯,還要幫我練走,太累了吧。金葵說不累啊。高純說你可以讓李師傅幫你熬藥,他反正要給我師母熬藥的,一起熬了也不費勁啊。一提李師傅金葵馬上不吭聲了,又聽着高純說了半天李師傅好話:李師傅也真不容易,照顧我師母那麼多年,始終不嫌不棄。前天我看江蘇衛視有個感動中國的真人真事的評選,其中就有個照顧有病妻子很多年的男的。我一看,這不是跟李師傅差不多嗎。過去我還不覺得怎麼樣,現在我自己也成了病人,才覺出師母有我師傅這麼個丈夫,真是夠有福氣的了。
金葵訕訕地,有點吃醋:“你是覺得你自己沒有福氣嗎?”
“那倒沒有。”
“你是覺得你沒你師母那麼有福氣?”
“沒有啊,”高純去看金葵表情,“你是不是真不高興啦?”
高純的緊張讓金葵看到了他的單純,他的厚道,她馬上心疼他了:“沒有啊,我是怕我對你還不夠好,怕你覺得我不如李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