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女人

兩個女人

村長的墳被盜了。

墳在後山陽坡。陽坡上無雪,枯敗了密密雜草。土地是黃褐的顏色,墳地是灰白的顏色,村長的新墳是一圓紅丘,如一輪落山的日頭,在那山坡上鮮活擱着。滿山遍野都是新墳新土的馨香。及至掘墓賊掘了那墓,那新土就七零八落一片,土香味更顯濃烈,遠看那墓,又像碎在山樑上的一地蛋黃了。

掘墓賊沒拿啥兒了不得的東西(也沒了不得的東西供他拿),拿走了村長那枚大隊黨支部的圓公章,和歷年

村裡返銷糧的分配統計本兒。村委會幹部領着鄉政府的幹部來看了,問了情況,瞅了現場,最後說:媽的,啥鳥人都有,就撤走了。

村人也都來看了,看一遍物件,一件衣服不少。只少了那枚公章和紅皮本兒,也都說:

“就是,啥鳥人都有。”

這是案子,鄉幹部沒說把墓封了,村長的墓就那麼敞了三天。村長的女人去問,鄉幹部說封墓還要交待?再

不封村長的屍體還不餵了野狗。

村長的女人來封墓。

獨自來了。扛了杴鋤,鋤把前後排了兩個很重的包袱,連村長的前妻孩娃、女兒也沒叫。有日光,薄薄如水濕在樑上。樑上委實地靜,除了偶有烏鴉、麻雀在飛,就剩下村長的女人在梁路上搖。晨時,影子拖得細長。冬風吹在她的臉上,麻辣辣地疼。為了避邪,穿了一件婚時的紅襖,如慢慢滾動着一團火。到墳地那兒,四下瞅了,就急步走至被掘的墳前,要跳下墳時,又忽地退回站着.

競從那墳坑裏又爬出另外一個女人。也是一件釘襖,略瘦臉兒潤白,俊俏。村長的女人一眼就認出這是李

貴家的兒媳。她因慌張,還沒瞅見村長的女人,待從那墓槽中蹬着腳窩爬將出來,一抬頭,見了。

村長的女人拿鼻子哼了一下。

李貴家兒媳瞟一眼她,不言,走了。

村長的女人望着走遠的李貴家兒媳,收回目光,很快地將兩個包袱用鋤勾着,系進墓里,然後自己就跳將

下去。墓里倒覺溫暖,空氣是浮白顏色,如了蒸氣。墓室很大,村長的棺材架在中間,左邊是他的前妻,其棺木都已朽了,黑漆變成了霉腐的草灰。右邊寬敞如半間房屋,不消說那是留給這女人的位置。她立在自己的位置上,靜一會兒,藉著薄光看村長的棺蓋半蓋半開,顯見是被剛才那個女人動了。我照你說的做了,村長的女人對着棺材說,幾天前沒在你的棺里放一樣值錢東西,讓盜墓賊白盜一場,現在我來給你送你要的東西了,你該知道是哪個女人對你真心了。有良心你就躺着別嚇我。說完這些,女人用力把棺縫打得再開些,讓從墓槽透來的光亮照過去,粗粗往裏看了,見村長的九層壽衣依然還在,依然還是僅僅少了那枚公章和紅皮本兒,她便利索地打開一個包袱,是幾件衣服包着的一個十四英寸的電視機,將其放在棺里村長的腳頭。又將另一個包袱打開,是衣服包的一個簇新的錄音機,和十幾盒常香玉唱的豫劇磁帶,將其放在村長的手邊。再把一些零碎的物件:一個手電筒、二個袖珍收音機,一副撲克牌,幾盒好煙。一股腦兒兜着倒進棺里。之後,她從口袋摸出一個紅布包的東西,小心地放在了村長的口袋裏。

是一根金條。

“都有了,”女人說,“你在那邊好好過吧,我全照你說的做了,有合適的我就嫁人啦,別再怪我了。”

說完這些,女人去移動棺蓋,要蓋時,手卻僵住,把目光擱在村長的臉上。那臉上如在靈棚一樣,蓋着一方白布。村長的女人在那白布上看了一陣,摸出棺里的手電筒,打亮,掀開白布,人就呆了。

村長的陽物竟被割了下來,如枯萎的一節蘿蔔,結實地塞在村長的嘴裏。村長的嘴被那陽物撬歪了。

村長的女人想吐,乾乾咳了幾下,把手電筒往棺里一丟,匆忙着移了棺蓋,慌慌張張逃出了墓室。爬至墓槽口邊,空氣爽爽朗朗撲來,日光輕紗一樣摸她。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坐在墓口的土上,聽到了一個很細的聲音。

“你動它了?”

回頭,見身後坐着折回來的李貴的兒媳。仍是紅襖,如一團火。

“動啥?”

很平靜的。

“嘴上的東西。”

終於吐出一口唾沫。

“沒有。”又說,“我噁心。”

山樑上很靜,冷得蕭條,溝邊的槐枝孤零零地在空中擺動,聲音細微如村長在墓里的呼吸。有一隻烏鴉在

枝上靜卧,看着這兩個女人。兩個女人皆都默着,都緩過一口氣兒,是兩張漂亮的臉。遠處的山樑,在白光中清晰了輪廓,有一條河在山腳下靜靜地流。這樣沉沉地過了許久,一個女人緩緩看着那河說:

“沒想到你和他真有那檔兒事。”

另一個女人說:

“你早該知道的。”

這個女人說:

“我早知道了,不敢信。”

另一個女人說:

“村長壓根沒有喜愛過你,看你是姑娘才娶了你。”

這個女人說:

“知道的。”

另一個女人問:

“知道了還嫁?”

這個女人說:

“圖他是村長。”

另一個女人哎了一聲。

這個女人問:

“你以為他喜愛你?”

另一個女人說:

“不喜,他圖我臉白,身腰也細。”

這個女人又問:

“你圖啥?”

另一個女人說:

“划宅基地,要蓋房子。”

這個女人說:

“不是早就劃了嘛。”

另一個女人說:

“劃了。他是村長,我趕不走他。”

這個女人問:

“你男人不知道?”

另一個女人說:

“知道。他不是男人,只會摔東西。”

這個女人長長出了一口氣。

“這下好了,死啦。”

另一個看着她。

“你為他守寡?”

她說:“婊子才為他守寡,我早就有了主兒。”

日頭有些正頂,山樑上透了淡暖。兩個女人開始封墓,一個用鋤扒土,一個用杴撂土,把黃土的腥鮮金燦燦

地揚在樑上。烏鴉從樹上走了,翅膀扑打的響聲,驚天動地。兩個女人抬頭看了,擦了汗,又干。把村長的墳墓封得很大,很高。又把一邊亂碎着的花圈,撿來插了。

李貴的兒媳拍拍手上的土:“對得起他了。”

村長的女人望着她審看一會兒。

“你是替他封墓還是替我幹活?”

“替你。”

“你恨他?”

“後悔最後一夜沒有朝他后心紮上一剪子。”

“我剛才朝他棺里放了金條,你家蓋房時可以扒出來。”

兩個女人開始往山樑下面村落走。李貴的兒媳說,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死了,你給他買了電視,錄音

機,還放了金條。村長的媳婦說,都是他死前交待的,他知道他死後有人會盜墓,說先讓人盜個空墓,然後再放這些貴物。李貴的兒媳說,你也真去給他放?村長的女人說,他說了,放了讓我改嫁,不放就別想再婚。

走近了村口,兩個女人像兩團紅火,跳跳蕩盪分開.朝着兩個方面紅去,留下很響的喚:

“那東西就你知道,需要了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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耙耬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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