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十四:法器 緋衣

商品十四:法器 緋衣

北邙山素來墓穴極多,僅此一處的帝陵便跨越千年。謝淵然自幼便喜歡觀摩陵墓碑銘,常常窺見些人間難得的好處。他一路上得山來,摹下不少,覺得大有收穫,眼見天色已晚,再不下山,只怕今夜便要宿在此處——謝淵然剛剛一轉念,只聽風聲颯颯,吹得合山樹木悲鳴,不由得讓人起了滄桑亂離之悲,他忍不住一嘆:"前朝詩云:北邙山頭少閑土,儘是洛陽人舊墓。舊墓人家歸葬多,堆着黃金無買處。果然不錯,任生前何等風光,至此也不過一抔黃土罷了。"

他這一句感嘆剛剛出口,只覺得眼前一晃,似乎有一個紅影閃過,轉頭看時,不過滿山斷碑殘垣,哪裏還有人影?天色漸晚,謝淵然雖然膽大,也決不願意在這裏多停留。方一邁步,又見紅影一閃,方才的斷碑之下,竟然多出一張紙來。

那張紙潔白如素絹,看來竟是寫就不久,上面一筆簪花小楷,工工整整勾着四句:綠慘雙蛾不自持,只緣幽恨在新詩。郎心應似琴心怨,脈脈春情更泥誰。

謝淵然心中一陣蕩漾,只覺得滿紙檀香,筆力更是綿綿,四句詩下,是極突兀的一個名字:步非煙。

"步非煙……好名字!"謝淵然一贊,只想着不知哪家才女,攜詩上山,哭祭而回,那樣的情景,想一想也是痴醉,口中也忍不住贊道:"步姑娘,步姑娘,好一個郎心應似琴心怨,你、你何必自苦如此?"

哪知一句話說出來,眼前竟然第三次有紅衣飄過,謝淵然背後開始發冷,隱隱斷定此刻所見絕非幻像,迦巴川萇說的話也登時炸雷般在耳邊響了起來——難道,那個叫做非煙的女子,竟然是……謝淵然額頭已然有汗珠落下,此時若再說"不怕",就真的是騙人了。

饒是如此,他還是站直了大聲道:"步姑娘,你究竟是人是鬼?你若聽見我適才之言,煩請出來相見。"

並沒有答話,只是剛才那張題詩的紙張轉眼間便不見了,然後再沒有半分聲音。

謝淵然等了好久,嘆道:"步姑娘,既然你不肯出來見我,謝某也無話可說——只不過,投桃報李,謝某也有些舊作,奉於姑娘,你我相識此間,倒是緣分。"說罷,掏出白日好不容易到手的半卷詩稿,恭恭敬敬放在碑前,再不回頭,轉身離開……

身後,似乎有一陣清風卷開書頁,謝淵然咬牙一步步前行,又是害怕,又是隱隱地期待,忽然,他聽見了一聲低低的"咦?"

"姑娘!"謝淵然連忙回過頭,哪有半個人影,地上的詩稿卻已經不見。

世間事皆如此,人家當真不見,你又有什麼辦法?謝淵然剛要再次回頭,忽然聽見一聲女音,清冷地如同翡翠互擊:"這位公子,你當真要見我?"

"是。"

"你不後悔?"

"也不過紅顏白骨,又有何懼?"謝淵然斷然道。

"好……"那紅影漸漸清晰,粉紅之中,漸漸閃出個緋衣的女子,只是謝淵然一眼之下,幾乎要被攝了魂去,暗叫一聲,這才明白什麼叫做驚為天人。

那女子體態纖纖,貌如冰雪,身上長裙正是前朝款式,寬幅大倨,又更襯得她端莊俏麗,飄飄若仙。

"步姑娘……"謝淵然喉頭一陣干,竟說不出話來。

"這位公子,果然大手筆。"步非煙衽襝一禮,輕聲道:"非煙有幸,得遇高人。"

"在下彭城謝淵然。"謝淵然急急忙忙道:"非煙姑娘絕不可如此多禮。"

步非煙似乎有話要說,沉吟再四,還是沒有開口。

謝淵然何等聰明?忙道:"姑娘有話請講,若有效勞之處,謝淵然斷不推託。"

非煙一笑:"謝公子,我不見新詩已經百餘年,想請公子寒舍一敘,不知……"

謝淵然的眉毛莫名地跳了兩下,但還是一咬牙,大聲道:"好,步姑娘請!"

非煙一雙手在墓碑上輕輕扶了一扶,北邙山的夜晚就完全到來了……

"謝公子,請!"謝淵然還過神來,見自己已在一間斗室之中,四壁雅凈非凡,只掛了一幅冬牡丹圖,那牡丹在冰雪中開得如火如荼,極是好看。

"這便是我夫君趙郎,趙郎,這便是我今日遇到的大才子。"非煙盈盈一指,謝淵然這才發現屋裏還有個男子,沉坐在屋內一隅,看不清面目。

謝淵然一陣緊張,他未曾想非煙家裏居然還有"一人",以前聽過的神鬼小說忽然冒了出來,說是惡鬼扮作美女,引了人回府去吃……這念頭剛剛冒起,謝淵然就痛罵自己——如何可以這般不信任非煙?他自己也沒有想過,相識不過一時半刻,為何對眼前的女子,便滿心滿意的信賴至此。

"非煙,你好多事!"那"趙郎"忽然站起身來,袍袖一拂道:"你我過着神仙日子,如何不好了?非要去讀什麼新詩。"他面有慍色,也不搭理謝淵然,轉身而去,弄得非煙極是尷尬。

"趙郎、趙郎……"非煙喃喃,"你忘記了么?你我當年,也是詩交的呵……"

"步姑娘,其實詩至前朝,已經是極致了,我遊歷天下,苦求超越之法,還是不得其門,姑娘你也不必難過。"謝淵然只覺得和眼前女子有無數話說,只是羅敷有夫,半點親近不得。

"罷了,謝公子,只盼若干年後,你終成一代大家,再到我墳前焚上一卷書稿,非煙必然欣欣拜讀就是了。"非煙嘆息:"趙郎既然不喜,我送公子出去便是。"

"慢着……"謝淵然連忙道:"謝某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姑娘如此人物,必然有段極精彩的故事……"

"精彩?"非煙冷冷一笑:"故事?我初死的日子,倒也是轟動當世的一樁……故事。好,謝公子,我說給你聽。"

"我少年時候,才名倒也不小,撫琴,擊築,奏琵琶,日子過得倒是逍遙。只可惜女子有才未必是什麼好事,及笈之後,就嫁了個功曹。"說到"功曹"的時候,步非煙輕輕顫抖了一下:"他待我很好,百般寵愛,只可惜他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他的世界,我不懂;我的世界,他也不明白。"

謝淵然隱隱明白了這是個什麼樣的"故事",多少有些尷尬,步非煙卻笑着說:"如你所想,終於有一天,我看見一個鄰家少年……那一天,陽光很好,我記得正穿了這麼一件衣裳,走出後院房門的那一刻,就看見一個練劍公子高高躍起,我……也就跟着醉了。"

那一天,陽光很好,謝淵然看見一個緋衣女子的倩影,也醉了……

"我畢竟讀過書,是明理的人,夫君之外,我不敢多想。"步非煙的眼波開始朦朧,嘴角也掛起了淺淺的笑意:"他也看見了我,然後就開始給我遞詩,我現在還記得那首詩,他寫的是:一睹傾城貌,塵心只自猜;不隨蕭史去,擬學阿蘭來。自此之後,便詩詞酬問,也不知互相遞了多少。"

"那姑娘何不效仿紅拂女?索性……咳咳。"謝淵然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可以冠冕堂皇地說出私奔的話來。

步非煙卻只是幽幽一嘆,並不回答,停了半刻,才說道:"後來,他終於進了我的內室,也進了我的心。那個時候,趙郎不過弱冠,文採風流,我愛他已極。只是……我夫君終於得知此事。一夜,他親自守候在圍牆之下,險些抓住趙郎,卻終於只是扯下一片衣角來。見到那片衣角,我心裏已是明白——生既相愛,死又何恨?我,我雖然不是什麼烈女,卻是知道擔當的。"

"想必姑娘當時心冷如冰吧。"謝淵然聽得心碎,插話道:"不該我妄言,只是趙公子就此離去,恐怕當不得擔當二字。"

"何必兩人一起永墜不復?"步非煙低頭,神情稍轉即逝,口中掩飾道:"憑心而論,功業他待我極好,雖然死在他手裏……我,我並不怨他。"步非煙輕輕掠起長袖,瑩白如柔碧的臂膀上,儘是一道道鞭傷,鮮紅的,極是刺眼,就這麼長伴了百餘年。

"非煙……"謝淵然頭腦一陣暈,忍不住伸手想摸一摸她的小臂,終於還是忍了。

"我記得那個晚上,一直到魂魄離體,我並沒有哀求一個字,一心一意做個了結。他打死我之後,也極是害怕,報了暴卒,正好府椽趙麟是趙郎的父親,此事也就算過去了。從此以後,我便住在這北邙山上……"

"豈有此理!殺人不須償命嗎?"謝淵然憤憤道。

"償命又如何?不償命又如何?"步非煙輕笑:"我死之後,趙郎日夜在墳頭痛哭,他畢竟是我一生唯一貪戀過的人,慢慢,也就原諒了他。終於有一天,他也來了這裏。以後的事情,你猜也猜得到了。"

謝淵然對那位"趙公子"極度不以為然,但是也無話可說,陰陽永隔,他又有什麼法子,眼看步非煙已經起身做出"送客"的架勢,他連忙叫道:"步姑娘,我千里來到洛陽,遇見姑娘這樣的人物,實在心折。不知是否有幸,聽姑娘撫一曲仙樂,在下也就無憾了。"

"謝公子想必妙解音律,又何必要我獻醜?"步非煙心裏也是技癢,百餘年來,趙像鬱鬱寡歡,極少有撫琴吹簫的雅緻,想到這裏,她咬咬唇道:"好吧,我當年擊築,也算小有名氣,不知公子是否有幸合奏一曲?"

謝淵然大喜:"好!"

謝淵然一琴一劍浪跡天涯,對音律一道也極是自信,見步非煙捧出一具古琴,一眼掃過,就絕非凡品。

錚然一聲弦響,二人心有靈犀,奏得都是一曲《高山流水》,琴音婉轉,築聲高亢,竟配合的天衣無縫。謝淵然這才知道步非煙擊築之術果真橫絕當世,北國鏗然之音隱隱,如同絲綢撫過金石,剛柔並濟,琴聲隨拍而動,一生之中,從未奏得這般好過。

只可惜,想到一曲終料便是天人永隔,謝淵然一雙眼睛須臾不肯離開非煙,心下極是遺憾,清嘯一聲,唱道:

"卿當為我擊築,

我且為卿歌。

黃泉碧落茫茫,

紅塵兩相隔。

錯錯錯,如何說,

須知蓬萊有仙子,

碧海泛清波。"

步非煙何等玲瓏,謝淵然歌中相求之意如何聽不出來?她剛要正色回答,只聽門外一個聲音冷冷:"謝公子,你詩也對了,琴也彈了,歌也唱了……難不成想在地府留一輩子么?"

步非煙臉色頓時變得極是難看,手中擊築嘎然而止,霍然起身道:"不錯,謝公子,你陽世之人不宜久留,我送你出去。"

"不用你送。"門開處,一個中年男子緩步走了進來,果然是極英俊風流的人物,他一手拉了謝淵然,向外用力一推道:"謝公子好走!"

謝淵然一陣天旋地轉,醒來時已經伏在墓前。天色將曉,竟然過了整整一夜,也不知那緋衣仙子是幻是真,但無論如何,那一幅神仙體態,已烙刻在謝淵然心間。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謝淵然喃喃道:"我心非煙,不可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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