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八:玉梳 魂牽夢縈
江心無月
白月用毛巾仔細地替紅雲擦拭一頭濕發。紅雲的頭髮只要一不小心就會蓬得滿頭都是,所以她不能剪短髮,只能緊緊地用頭繩系住。這樣"張狂"的頭髮洗起來自然更加麻煩。紅雲沒有耐心,每次都弄不好,等幹了一梳免不了又要哇哇大叫。
"姐。今天來的那個人……你確定那把古梳可以賣給他們嗎?"紅雲有些不確定,先前她在店裏找東西,一失手險些把那漂亮的梳子掉到地上,差點把白月嚇死。
結果不到半個小時白月就把它賣掉了。之後還狠狠瞪她一眼說:"眼不見心不煩。與其讓你總有一天弄碎它不如賣了換錢花。"
"你現在倒擔心起那把'倒霉'的梳子來啦?你已經是第幾次差點把它掉在地上了?我還以為你看它很不順眼呢?"白月故做不解地調侃她,嘴角隱隱地笑意出賣了她,可惜背對着她的紅雲看不見,可憐地想着怎麼跟她解釋。
終究還是不忍心看她那麼煩惱"放心吧。我是不會忘記我們的'職責'的。"紅雲聞言大大地舒了一口氣。
"姐,其實我不完全是擔心那把梳子……"
白月感動地笑了,其實她一直都知道妹妹是更擔心她忘記職責而受到懲罰。
"看你下次還敢這麼毛手毛腳的了。"
"我一定努力控制。"說話間她已經不小心的把一個紅木雕刻掉在地上,換來白月一聲驚呼。
紅雲暗想,還好這個摔不碎。
廣袤無邊的楓樹林,飽經風霜的紅葉鮮紅得彷彿要滴出鮮血,繁茂的枝葉遮天避日,形成凝重的紅雲,低低地壓在人們的心上。
一個低沉的男聲在耳邊一遍又一遍地低喃:卿卿吾妻,當血楓盡染,珠聯壁合,就是你我相聚之時……
是誰,是誰在說話?我猛地睜開眼,驚恐地彈坐起來,急速地喘息,瞳孔因為心臟的劇烈收縮而微微放大,雙手緊緊攥着項鏈上的吊墜,想藉此擺脫那個詭異的夢境,但收效甚微。為什麼,還會夢到?不敢再睡,只能披衣起身,坐在書桌前,開始翻閱桌上的案卷。
本人凌霄,25歲,正值挑選男人和被男人挑選的臨界點上,就職於本市第一醫院心理科,專門研究人的心理狀況並尋找為其排減痛苦的方法,也曾獲得類似"優秀"、"模範"之類的稱號。但如同頂尖的理髮師難以打理自己的頭髮,我不知道該用何種理論來解釋自己的問題。
小孩子5歲的時候已經有了自己的意識。而我,就在那個時候開始,每當睡覺總是做同一個夢,給人一種讓人心碎的熟悉,好怕好怕,往往睡不到一小時就哭着醒來,但醒來后只記得無邊無際的紅楓林里,有一個聲音不停地重複一句話,久而久之就不肯睡覺。人消瘦得很厲害,父母很焦急,帶着我四處求醫,但無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吃了很多安神助眠的藥物,卻毫無效果,每天強撐着眼睛想睡又不敢睡,人瘦得只剩一張皮了,只待一陣風將我刮回輪迴殿去。每個人都知道我活不過這個秋天,人們只能拍拍父親的肩膀,道聲節哀。
但是就在那時,我遇見了一位高僧。
那時我正裹着父親的大衣,坐在路邊,看着樹葉在凋零的剎那在空中漂浮的身影,曼妙而又凄涼。一個身影站在身前,擋住了光線。
你是誰?我眨了眨眼睛問。
他,一臉的慈悲,沒有說話,長長的眉毛無風而動,只是伸出一隻手放在我的額頭,我只感覺有一種暖流從頭頂流進身體,突然覺得好睏,就依靠着樹睡著了,迷糊中好像聽見他說,千年情緣,痴纏一生,是福是禍,唯天可知,阿彌陀佛……
睜開眼,首先看見的是父母欣喜的微笑。再低頭,見在頸間垂掛着一顆毫不起眼的黑色珠子,但我知道,或許我可以安心睡覺了,再也不會有楓林,再也不會有詭異得如同預言的聲音了。我得以平凡地長大,和尋常人一樣讀書、生活、工作,只是在每個深秋時分,路過楓林時,不禁會駐足觀望一番,那種熟悉的感覺在血液中奔騰,有一種衝動想進入紅葉中暢遊,但理智即使將我的腳步拉了回來。
但是沒有想到,歲月彈指一揮間,才過了二十年,深秋季節,那個窒息的夢境重又佔據了所有的睡眠時間,彷彿一閉上眼,便是遮天避日的紅葉,風一過,如同在樹枝間跳躍扭曲的火焰,一個低沉的男聲在耳邊一遍又一遍地低喃:卿卿吾妻,當血楓盡染,珠聯壁合,就是你我相聚之時……
而那顆珠子只是靜靜地垂掛在頸間,顏色黯淡。
當我掩上卷宗,已是旭日東升,帶有溫度的光芒驅散房間的黑暗,我閉着眼睛沐浴在晨光中,以期望洗刷內心的窒息和迷茫,同時一遍又一遍地催眠自己:凌霄,你很正常,凌霄,你會沒事的……
適時響起的門鈴聲將我奔騰不止的思緒拉回到了現實,稍微整理了一下儀容,開了門,不期然對上了一雙深邃的眸子,乍看一下平淡無奇,但細看之下卻好像有一層黑色迷霧籠罩着,看不清其真實的想法,一個謎一樣的男人。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給我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我問,我們以前是不是見過。
他的臉閃過一種很奇怪的表情。過了一會兒才道,不,凌小姐,我們以前沒有見過。不過我的照片經常在財經雜誌上出現,說不定你有印像。
是嗎?但是我從來不看財經雜誌。
霄霄,霄霄,昊天是不是很帥,送給你當男朋友好不好?
我終於將眼光收回,低頭看着正眨巴着眼睛,緊扒着我不放的紅色無尾熊,淡笑道,荷,我不知道你的興趣是當紅娘,而且穿得還像紅包似的。
紅包撇了撇嘴道,可惜我們十幾個紅娘都沒有把你推銷出去,真是失策。
我失笑。
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的驚嚇,長大后我生性淡泊,處世不驚,彷彿所有的熱情都在上一世用盡了,習慣獨來獨往,待人處事不溫不火,然而,總有一些朋友圍繞在身邊,夏荷就是其中一個。用她的話說,我是黑夜中的燭火,而她們是渴望光明的飛蛾。我還能說什麼呢,都已經不是人了。
今天來的是夏荷和她的未婚夫,以及做為伴郎的神秘男子陸昊天,為的就是商討下星期五婚禮的安排,而我做為伴娘不得不參與煩瑣的討論,即使我所做的只是捧一杯熱茶坐在一邊點頭。夏荷突然想到了什麼,大叫一聲,霄霄,這次可是你第七次做伴娘了,什麼時候才能喝到你的喜酒啊。我道,你也知道我這是第七次啊,還好意思叫我繼續做。夏荷用很可憐地眼光看着我道。可是她們一個接一個早婚,我能去找誰。我說,你不知道做了三次以上就很難嫁出去了嗎?以後你養我啊。夏荷很開心地點點頭,說,好啊好啊,我養你,我養你,聽了我直翻白眼,對旁邊一臉無奈的男人說,你怎麼還沒有教育好她。夏荷的未婚夫只能說,只要你早點結婚就好了。我正要接腔,卻被那個陸昊天搶去了話頭。他說,或許凌小姐很快就可以請你們喝喜酒了。說完,還衝着我笑了笑,說不盡的古怪。我只能點了點頭,說,是啊是啊,到時候準備好賀禮就好了。
臨走前,夏荷遞給我一個狹長的木匣子,說,這是昊天送的新婚賀禮,可惜不適合我,今天就當著昊天的面送給你了。我接過,有點沉,木匣子是用上好的檀木而制,散發的檀香寧靜而悠遠,因年代久遠呈現焦黑的顏色,而表面經常被人摸索,顯得溫澤潤和,相信這樣的盒子裏裝的一定不是凡品。打開盒子,一支玉梳靜靜地躺在鮮紅的錦緞上,梳玉色白中略青,半圓形,薄片狀,外弧飾鏤空花鳥紋,中部為3朵花,兩側各有一鳥,梳齒集於下弦,齒密而間距細小,底端平齊,樣式古樸典雅,好像是唐朝的作品。的確很難想像她這個跳豆用如此雅緻的玉梳,就好像汽車行駛在恐龍的腳下。
我細細地打量着玉梳,突然發現在玉梳的幾個梳間有几絲紅絲,好似有鮮血的沾染。我的腦子裏開始出現許多跳躍的畫面,就像是放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地閃現,稍縱即逝,如流星般劃過天空,抓不住一絲一毫。我有一種預感,這隻玉梳一定和我那古怪的夢境有關。我下意識地伸出手去,剛觸碰到冰冷的玉質,一股電流衝進體內,強烈地撕扯每一個細胞,我直直地倒了下去,落入一彎臂膀之中,夏荷驚惶地呼喊聲逐漸模糊,身邊升起了青色的濃霧。我漸漸沉浸在一個夢境之中,真實得讓人分不清楚現實與虛幻的夢境。我只知道,在那個夢境中,我不是凌霄,我的名字是紅袖。
我叫紅袖,出生在唐朝最繁榮的時代,蝸居在長安。這一片滾滾紅塵之中,所謂大隱隱於市,我想我可以算是最大的隱士了。
在長安,提起牡丹坊,那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男人們曖昧地挑挑眉,面上春意昂然,而女人們則羞紅了臉,啐上一口,甩袖離去。牡丹坊,是長安最大的青樓,有最艷最大的牡丹,最精緻的亭台樓閣,最豪華的裝飾,最烈最醇的酒。自然,還有最美的女人。在觥籌交錯之間,美人臉上的那一抹紅暈,讓王孫貴族如痴如醉,輕羅扇后欲迎還拒的盈盈秋波,讓土仕紳豪如飛蛾撲火般,義無返顧地投入無底的銷金窩中。
我喜歡看人,坐在高高的樓台上,俯視着芸芸眾生,冷冷地看着一場場虛假的男歡女愛。對面街角的那個乞丐本是江南有名的富豪,卻愛上了牡丹坊里的姑娘,被掏空了家財,扔到了街上,但痴心不改,每天守侯在門口,飽受門衛的老拳,也要看一眼曾經海誓山盟的她。然而,等到的只是一句,滾開!免得髒了本小姐的衣服。在後園正努力清洗一大堆衣服的老婦人曾是名振一時的花魁,當年有多少人捧上千金為求一笑。而如今,一旦年老色衰,昨日的你噥我噥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昔日的車水馬龍變為門可羅雀,往日一口一個心肝寶貝的情人懷裏是新一代的絕代風華。
這就是人生,這就是生活。
拎起酒壺,仰頭灌了一口,辛辣的液體從喉頭滑如胃中,開始如岩漿般翻滾。我滿足地嘆了口氣,靠在欄杆上感受着秋天的氣息。清風拂面,溫柔地彷彿情人指間的愛憐,帶着各異的胭脂花粉味,吹動了屋檐上銅製的風鈴叮叮作響,聲音清脆而綿長。這時間,怕是山前的楓林也開始紅了吧。
紅袖姑娘,今天是不是……
微一抬眼,見嬤嬤正垂手立在門邊,一臉的渴望,見我一頷首,那整張橘皮似的臉開心地舒展開來,忙喚了夏荷為我置了一身火紅的衣群,佩帶上最珍貴的珍珠寶石,抹上最上等的胭脂。夏荷謂嘆道,小姐,你真漂亮。我不置可否,對着銅鏡笑了笑,鏡中模糊的人影笑如春花,傾國傾城。
路過一個小小庭院,忽聽得一個人道,趙將軍真是好運氣啊,一來就遇上紅袖姑娘獻舞。
另一個豪爽的男聲朗聲大笑道,小小舞伎有何能耐,能讓那麼多人着迷,不過是賣弄色相而已。
只是賣弄色相而已?我對夏荷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然後饒有興趣地躲在花叢后尋聲望去。見幾個人正坐在石凳上說話,其中一個二皇子,以及一些跟班。而那個說我只是賣弄色相而已的男人正在喝酒,看他舉杯的姿勢就可以看他應該是個武將。他模樣不錯,朗目劍星,氣宇軒昂,身材健碩而又無野蠻人的剽悍之氣,再加之陪坐在一邊的是對皇位虎視耽耽的二皇子,可見此人身份的尊貴,若是能攀上,怕是飛上枝頭做鳳凰了,難怪旁邊的女人們一個個眼角含春。
二皇子忙道,趙兄,你這句話可就錯了。紅袖小姐的確是美艷動人,但光憑這點也坐不上花魁的寶座,只有你看過她的舞蹈,你就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真是此舞只因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啊,天上人間也不過如此了。
那個男人大笑道,你們這些文人把這些風月之事看得比命還重要,你可知道沙場上的一刀一劍才是最驚心動魄的,那軟綿綿的歌舞我還是不去了,免得影響喝酒的心情。
趙兄,你這不是不給小弟面子嘛,走啦走啦。
見那個男人被二皇子拖走,我才從花叢後面出來。賣弄色相……是嗎?我倒要讓你見識一下,什麼是所謂的天上人間。我低聲吩咐了夏荷幾句。
人人都知道牡丹坊中掛牌的姑娘都冠以花名的。其中以四朵名花艷壓群芳,牡丹的雍容華貴,碧蓮的清廉自潔,海棠的楚楚可憐,寒梅的冷艷清高,讓世上的男子魂牽夢縈,失魂落魄,但牡丹坊的花魁卻是個名不見經傳的舞伎,而且那個舞伎最愛拿喬,高興的時候出來舞上一段,贏得滿堂喝彩,不高興的時候十天半個月不見蹤影。對此,嬤嬤卻毫無怨言,讓那些王孫貴族怨聲載道偏又望穿秋水,與眾女調笑的時候總會有意無意地問上一句,今天紅袖來不來,怎不叫一票美女咬碎一口銀牙。而我,卻生來享受這種眼神,我問身邊的夏荷,我是不是個壞女人。夏荷急忙搖着頭說,小姐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真的。我看着她惟恐我不相信的焦急樣子,不禁莞爾,拍拍了她的頭,阻止她將頭搖下來的行為。其實我做的不過是賣了個面子,把她從一個喜歡虐婢的主子手中要了過來,不料把的心也要了過來。
我登上舞台,只往台下瞟了一眼,喧鬧的大廳頓時安靜了下來,只能聽見酒杯從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破碎的聲音,此起彼伏。而本來正在享受愛慕者殷勤的美人頓時淪為壁上花,卻不等表現出怨婦的模樣,咬着錦帕,用恨恨的眼神瞪着,巴不得瞪出個洞出來。而那個男人正和二皇子一群人坐在最前排,默默地喝着酒,面無表情,想必不情願得很,與周圍淫褻的目光格格不入。
接過夏荷手中的佩劍,向樂師打了個手勢,琵琶聲如迸瀉的水銀炸開,帶來一片金戈鐵馬之聲,將手中的雙劍舞將開來。火紅的身影在不大的舞台上騰挪轉移,風,化為我靈動的舞步,琵琶聲,是浮動在空中的音符,一個又一個或正或斜的銀色光圈蕩漾開去。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懂得我的舞蹈,還是只會注意我的臉蛋和身體,這些都已經不在考慮範圍之列,我只是讓自己沉浸在一陣急似一陣的琵琶聲中,用身體、用感情、用雙劍舞出關外的漠漠黃沙,滾滾狼煙,兩軍交戰前的一觸即發,兵刃相接時的驚心動魄,夕陽下打掃戰場的凄涼荒蕪……當最後一個顫音回蕩在空氣中,我緩緩地起身,看見那男人眼中的激動和欣賞。
要知道所謂公孫大娘的舞劍術,杜二娘的"神針點睛"和顧三娘的"硃筆飛毫"並稱當代三絕,又以公孫大娘的舞劍術為首。詩人杜甫還特意做了首詩,贊曰:"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絳唇珠袖兩寂寞,晚有弟子傳芬芳。臨潁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揚揚。"而我作為公孫大娘的首席弟子,自然不能丟了她老人家的面子,而我做的,僅僅是將最真實的一面展現出來。
我微微一笑,轉身離去,空留身後如雷的叫好聲。
再遇上那個男人是在上香途中的楓林中,上演了一場英雄救美的鬧劇。幾個自詡為潘安再世的紈絝子弟在深秋時分,自認為瀟洒地搖着紙扇,攔住了我和夏荷的去路,沒說兩三句話就開始動手動腳。我冷冷地笑,正要動手,他擋在我們的面前,只是那麼一站,低喝一聲,滾!暴戾之氣噴薄而出,嚇得那幾個只懂得風花雪月的人落荒而逃,連掉了的扇子都忘了揀。
趙將軍好威風哦。我說。
他有些詫異,問,為什麼在下不自報家門,紅袖姑娘卻知在下名謂。
我淡笑,避而不答,反問了一句,二皇子不太好相處吧。
他恍然。要坐上皇位,除了自身的實力之外,還需要拉攏一票人,以尋求經濟、軍事上的支持,那些握有兵權的將軍們自然成了香饃饃,而鎮守北疆,在安西都護府統率邊防守軍的趙天昊成為二皇子尋求合作的目標。他苦笑道,政治複雜多變,今天的朋友很可能成為明天的敵人,誰都不能相信,殺人於無形,還不如在沙場上,朋友就是朋友,敵人就是敵人,一刀下去落得乾脆。
那今天趙將軍是來……
我是來看我的兄弟們,他們都是大唐的好子民,他遙望着矗立在山頭的寺廟,眼神飄渺,我彷彿在剎那間置身於廟宇之中,隔着裊裊的香火瞻仰一個個長生牌位上默默無言的名號,在綿延的鐘聲和低喃的誦經聲中成為永恆。
他轉過身來看着我,說,也許是兄弟們保佑,能在這裏遇見紅袖姑娘,實在是在下的榮幸。說完微微一笑,露出白色而整齊的牙齒,眼睛彎彎的,笑容明亮,好像劃破春天的鶯啼,化為百花盛開的瞬間,但眼底卻有一抹化不開的憂傷,濃重而深邃,清晰地疼痛着。雖然我不明白一個人的笑容為什麼可以擁有如此矛盾的極端,但我只知道,就因為這個笑容,我愛上了眼前的男人,愛得痛徹心扉,從此,萬劫不復。
你並不適合沙場,我說,你的眼底沉澱着因為殺戮而凝結的憂傷,深不可測,不可觸摸。
他的身子整個振了振,眼睛閃過複雜的情緒,似驚喜,似悲苦,似釋然,似無奈,交織在一起。良久,才長嘆一聲道,紅袖姑娘真是在下的知己,但一個只懂得耍刀弄槍的武夫不打仗,又能如何?
我笑道,辭官歸隱,種上幾畝良田,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豈不悠哉,總比見到自己兄弟的屍體和牌位好上千百倍,莫非趙將軍捨不得榮華富貴?
他朗聲大笑,區區不才,哪裏還捨不得這幾斗米的,若紅袖姑娘肯為在下織布制衣,別說辭官歸隱,就是發配到邊疆,在下也是十分願意的。
平生第一次,為了一句話,竟然羞紅了臉,如同楓葉剛由青轉紅事的那一絲紅痕,清澀卻又艷麗無比。而他,只是愣愣地盯着我罕見的那一抹嬌羞發起呆來。四目相投,含情脈脈,此時無聲勝有聲,只有風吹過楓林發出沙沙的聲音在耳畔迴響。直到夏荷看不下去了,硬是咳嗽了幾聲,我們才驚醒了過來。
有空請來我的紅袖閣坐坐。我客套了一句,拉着夏荷匆匆離去,卻不料我這一客套,為紅袖閣套來了一個白吃白喝的將軍。
白天,我們喝最烈的酒,騎最快的馬,在城外的郊遊。馬蹄濺起的點點塵土都帶有我倆的歡笑。夜晚,或在月光的銀輝下,我撫琴,他舞劍,或在房間中秉燭夜談,他談西疆的粗曠豪邁,人心樸實,我談江南的煙雨凄迷,遠樹含煙。一日復一日,他眼中的愛憐日漸堆積,濃得化不開的深情總在四目相對時將我溺斃在其中,但我不躲不逃,心甘情願。
秋已深了,經霜的楓葉燦爛地如同二月花,恣意燃燒人們的視線。坐落在楓林之中,品茗青雅甘醇的碧螺春,實在是一件趣事。端杯相敬,我開玩笑道,趙大將軍,何時把你在我這紅袖閣里費用清一清,我這裏可是以黃金計價,怕時間一久,即使趙將軍當掉褲子也付不起這個價錢。
他笑道,紅袖閣是你的,你又是我的,那紅袖閣自然就是我的,自己的東西還要付錢嗎。
我聽得好笑,此人臉皮之厚,世上絕無僅有,不禁徉怒道,哼,你的都是我的,我的可不是你的。
對對對,我從上到下,從每一根頭髮到腳底的泥巴都是屬於紅袖姑娘的。他笑着一把擁住我,耳鬢私磨。又說,只是不知紅袖姑娘什麼時候給在下一個名分。我大笑地掙脫開,才跑了兩三步,又被他一把抓進懷裏,牢牢地鎖在堅實的臂彎里,灼熱的鼻息噴在耳後引起陣陣顫慄。他輕聲道,紅袖,我為你贖身可好。
斜瞥了他一眼,我說,怎麼,將軍府上少一個端茶遞水的稱心丫鬟,將心思打到本姑娘頭上了。
他笑道,我可不缺什麼丫鬟,只缺一位將軍夫人,不知道紅袖姑娘有沒有興趣。
我瞪他,那我缺一名護院,不知道趙將軍有沒有興趣。
他還一本正經地點頭說,好啊好啊,你做我的將軍夫人,我做你的護院。
他耍賴的樣子很可愛,亮晶晶的眼睛裏閃爍着渴望的神情,讓人不忍心拒絕。輕撫他的臉,我嘆了口氣,昊,你是我今生的劫數。
你答應了,你答應了。他開心地笑了,抱着我轉圈,四周的景色飛快地旋轉,令人暈絢,楓葉在樹枝間跳躍,如同無數對龍鳳花燭舞動的火焰。
我想,我們會永遠幸福地在一起。
但事情遠非我們想像地那麼簡單,婚姻並不是一場家家酒,只要你情我願,蓋上一塊紅布就可以替代鳳冠霞帔。他是將門之後,名門之子,而我只是一個叫紅袖的舞伎,即使擁有絕世容顏,過人之才,也不過是個倚門賣笑的舞伎。自他那天回去后就再也沒有回來,根據夏荷打聽的消息,不知道什麼原因,趙老將軍大發雷霆,將自己的寶貝兒子杖責二十,關入房間軟禁起來,而他的母親更是誇張地暈了過去,醒來后整天以淚洗面。
昊,你可知道你的父母正在為你物色門當戶對的名門淑女,小家碧玉,以便斷了你的念頭,難道我們註定有緣無分,無法白頭偕老嗎。
一個人坐在閣上,怔怔地看着遠方,我感覺凜冽的秋風穿過身子,在心上留下一個血洞,汩汩地流着鮮血,疼痛,刺骨而尖銳。我終於下了個決定,喚來了夏荷,低低地說了句,你陪我去見一個人,一個我最不願意見到的人。
三天後,皇上親自賜婚,將蘇尚書的千金許配給趙天昊將軍,十日後舉行婚禮。
他是被人架着拜了天地,抬着進了洞房,多日的絕食使他的臉頰深深地陷了下去,臉色蒼白而憔悴,原本刀刻似的輪廓變得更加鮮明,讓人看了心疼。紅袖,他醒了,睜開眼,伸手覆蓋住我正在他臉上摸索的手,溫柔地笑道,真好,又夢見你了,你帶鳳冠的樣子真漂亮,好像仙女下凡,不過仙女是不流眼淚的。
我透過朦朧的淚眼微笑,說,親愛的昊,你並沒有做夢,我就在你的面前,今天是我們成親的日子,我們已經拜過天地,我們可以白頭偕老了,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了。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隨即又皺了皺眉,說,我記得我是和蘇尚書的千金成婚,為什麼……
我就是蘇尚書的千金,我是蘇紅袖。
他愣了一下,然後誇張地嘆了口氣道,早知道你是蘇尚書的千金,我就該吃飽了喝足了,以準備今天的洞房花燭夜。
我連忙塞了一湯勺的粥堵住那張毫無禁忌的嘴,以掩飾微紅的雙頰,說,我知道你很疑惑,為什麼牡丹坊的舞伎會成為蘇尚書的千金,我給你講故事吧。
這是一個很老套的故事:富家女愛上了窮書生,為了愛情捨棄了安逸舒適的生活,任由艱辛的風霜在嬌柔的面容上刻下歲月的痕迹,她,如同失去了水分的花朵迅速地枯萎着,但每晚回倚在門邊期待上京赴考的丈夫高中歸來。即使在生命中的最後一刻,眼睛仍是朝着門的方向。在簡陋的葬禮之後,她的女兒帶着信物去找父親,這才知道當年的窮書生中了狀元,被丞相看中,招了做女婿。自然是平步青雲,官運亨通,忘記了在家鄉的妻兒。女孩恨她的父親,是他的薄情寡義導致了母親的死亡,她不顧父親的呼喚轉身離去,在各處流浪,直到遇到公孫大娘,拜了師傅學習舞蹈,長大后成為牡丹坊的幕後老闆,每天坐在高閣上看盡人世情愛。她不相信愛情,卻在某一天愛上了一個男人,為了與他廝守終身,她去找了十幾年未見的父親。她突然發現,或許,她沒有想像中那麼恨眼前這個霜染鬢髮,老淚縱橫的男人。
他緊緊地抱着我,以期補償我少時所受的所有苦難,低聲喃喃道,紅袖,你是楓林中舞蹈的精靈,從見你的第一眼起就輕易捕獲了我的心,我願好好地守護你,給予你世間最大的幸福,即使毀天滅地,也再所不惜。
我親吻着他如刀劍一般的眉毛,說,你不需要毀天,也不需要滅地,只要你能和我永遠在一起,不要拋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就可以得到我的靈魂。
755年冬,以誅楊國忠為名,時為平盧(治今遼寧朝陽)、范陽(治今北京)、河東(治今山西太原)三鎮節度使的安祿山及其部將史思明乘機發動叛亂,率15萬大軍由范陽南下,直指洛陽和長安。"所過州縣,望風瓦解,守令或開門出迎,或棄城竄匿,或為所擒戮,無敢拒之者"。皇上任命朔方(治今寧夏靈武西南)節度使郭子儀為主帥,趙天昊為副帥迎戰。
那時,我們已成婚五年,依然如膠似漆,恩愛甜蜜。每天他會用一把玉梳替我盤起髮髻,為我畫眉,他總會親親我的臉頰,說,紅袖,紅袖,真想為你梳一世的秀髮,畫一輩子的眉。而我,則每天下廚,為他煮一些他最愛的小菜,再熱一壺好酒,在盈盈花叢中看着他笑着走來,將我擁入他的懷裏。
但當他要回北疆的時候,總捨不得我去受苦,希望我呆在安定繁榮的長安,但我不願和我的母親一樣,將其一生耗盡在無窮無盡的等待當中,就把兩個兒子扔給了趙老將軍,化了裝偷偷地跟在大軍後面,直到半途被他發現,當著眾兄弟似笑非笑的表情,一臉無奈地將我擁入懷裏,宣佈我為他的傳令官,女扮男裝,編入他的帳中,從此寸步不離。我們共乘一騎,馳騁在彷彿沒有盡頭的草原之上,枕在他的腿上看毫無瑕疵的藍天白雲,唱着粗獷豪邁的歌謠,跳着熱情奔放的舞蹈。只要他在身邊,那些粗茶淡飯,淡湯濁酒勝過山珍海味,瓊漿玉液。跟了一次兩次之後,他走時順便將我打包,以免我風餐露宿,讓他心疼。
但這一役他卻堅持讓我留在軍帳之中,不可外出,還派了兩個小兵守在帳外。聽着山崩地裂的喊殺聲,我如坐針氈,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折磨得我坐立不安,有一個聲音告訴我,我要到他的身邊去,不然,我一定會後悔終身。換了一套普通戰士的盔甲,不顧小兵的阻攔,我衝到戰場,那些飛濺的血液和殘肢,和我們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兄弟與敵人同歸於盡,那兩個小兵為了擋住向我落下的武器,也倒在血泊之中,但周圍的一切對我來說都不重要,我只有一個信念,趕快到他的身邊去,一定要快。
終於,我看見他了,騎在"踏雪"身上的他渾身浴血,連"踏雪"的身上也都是紅的,他如戰神下凡,所向無敵。四周的敵人一次一次地圍上來,卻一次一次倒在他的銀槍之下,我可以看見他們在膽怯,他們在顫抖,他們的長官大叫着放箭,快放箭。我微一轉頭,看見一羽飛箭正悄然無息地接近他,我沒有多想,飛身撲了上去,撕裂的疼痛從胸口炸開,紅色的液體激揚開來,無力的身子從空中墜落,落入熟悉的懷抱。我看到他眼中的難以置信,他眼中的憂傷讓我心疼,他說,袖,為什麼你要來,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兩行淚流了下來,混着刺眼的鮮血。
我想安慰他,想伸出手觸摸他的臉,告訴他我沒事,但我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張了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周圍越來越冷,無邊無際的黑暗落下帷幕,阻隔了我心愛的他,只有悲愴的哭嚎在耳邊一遍一遍地迴響……
懷中的玉梳落在地上,沾染了兩人的鮮血,詭異地閃爍着翠綠的色澤……
周圍的青霧漸漸散去,我知道我又回到現實世界,緩緩地睜開眼睛,印入眼帘的是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牆壁,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看來我又為醫療事業做出了一定的貢獻。右手很沉,抬不起來,好像被什麼壓着,轉頭一看,原來是被人牢牢握在手裏,捧在心口,不能動彈。見我醒了,忙問,感覺怎麼樣,頭疼不疼,我馬上叫醫生過來。
我拉住他正要按鈴的手,微笑着說,昊,原來你長鬍渣是這個樣子的。
他怔在那裏,籠罩在眼睛上的黑霧如同曝在陽光下逐漸消散,顯出清明而漆黑的眸子,欣喜的笑容綻放開來,露出整齊而潔白的牙齒,好似三月的陽光劈里啪啦地照過來,燦爛得讓人暈眩。他用顫抖的聲音說,霄,你都想起來了嗎。
我點點頭,說,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有你,有我,有夏艷,還有其他人,既甜美又悲傷。但是昊,今生我只是凌霄,不是紅袖,沒有絕世容顏,沒有傾城舞姿,你會不會覺得失望。
他眼底深藏的憂傷如潮水般涌了出來,他低低地說,霄,我也不是前世的昊,你還會愛我嗎。
看着他憂傷的樣子,我覺得好心疼,前世的一幕幕又飛快地在腦中閃過,他眼神清明的樣子,他遙望山頂寺廟飄渺的樣子,他在楓林中舞劍的樣子,他在月光下訴說綿綿情話的樣子,他爭着和我抱孩子的樣子,我們在草原馳騁的樣子,他在戰場上浴血奮戰的樣子,還有,最後那一刻無淚慟哭的樣子……我將頭埋進他堅實的胸膛,一遍又一遍地說,我愛你,我愛你……
他捧起我的臉,眼神專註而虔誠。他說,那你可不可以答應我,永遠陪伴在我身邊,不能和上一世一樣,早早地離我而去,將我一個人扔在你不在的世界裏。
我拚命地點頭,拚命地點頭,直至我們相擁。
病房的落地窗外是一片火紅的楓林,隨風搖曳的樹葉如同跳躍的火焰,好似千年前的那一片楓林,有個男人跪在其間三天三夜,懇求法師以其三十年陽壽換取來世的情緣。
附:
玉花鳥紋梳,唐,長10.5cm,寬3.5cm,厚0.4cm。
梳玉色白中略青,半圓形,薄片狀。外弧飾鏤空花鳥紋,中部為3朵花,兩側各有一鳥。梳齒集於下弦,齒密而間距細小,底端平齊。
唐代婦女往往在頭部插梳以為裝飾,此件玉梳器薄、齒短,恐非用以梳理頭髮,而應是置於頭部的飾物。唐至五代,用於頭部的玉飾品一般都較薄,且玉質精良,表面少起伏變化,刻畫圖案多用陰線,線條直而密,這些特點在此玉梳上有明顯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