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岸邊,一條帶狀的青紫色的蜃氣緩緩地在草灘上蠕動,向土路匍匐過來。堅實的土地在它的侵蝕下,如同被慢慢溶解一般,邊緣也化成了朦朧的煙霧,而且顏色越來越深、越來越暗了。
這草灘,這色彩,這水聲,似乎是亘古不變的。它們彷彿蘊含著一種神秘的、來自那遙遠年代的力量,勾引起了他童年時的種種印象。他好像又置身在一群放驢的娃娃中間,和他們交手打仗。三月的河面,瀰漫著淡淡的白霧。潮濕的、褐色的沙灘,像剛出籠的蒸糕一樣,冉冉地冒着水氣。被春汛衝垮的河岸邊,裸露出粗大的、虯結成團的乳白色的葦根。葦根是他們放驢娃娃的上等點心,有股甜絲絲的香氣,使空氣中也充溢着這種甜絲絲的味道。草長出來了,“爬地虎”抽出了專紮腳心的尖利的小葉子。他們精着尻子騎在驢背上,光脊樑上穿着用手紡的生羊毛織成的褐衣,滿頭熱汗,扭在一起,常常把生羊毛織的褐衣扯得跟麻袋一樣,領口掛在肩膀上,袖子耷拉到腳面。“正月的女人二月的貓,三月的毛驢滿灘嚎。”這正是毛驢撒歡的季節,河灘上打驢仗,再舒暢也沒有了。
我在高高山,
你在低低山。
我吃羊肉面,
你吃驢糞蛋。
……
一方打敗了,兩方又合起來,把毛驢兒往灘上一轟,每個娃娃都掏出別在腰上的柳木棒棒,在沙岸上刨個小坑,玩起打柳拐子來,他是打柳拐子的能手,用柳木棒棒朝支在坑邊的拐子頭上猛地一敲,拐子會飛得和南來的大雁一般高,一股娃娃四處去找都找不到。
提起大雁,原先河灘上的大雁可多啦!一清早,當他們把自家的毛驢趕到灘上來時,會看到開闊的河灘上鋪着一層密密麻麻的灰白色的雁糞。太陽從河那邊的沙坡上升起,河面上吹來陣陣暖和的晨風,雁的絨毛就像春天的柳絮一樣,在金色的朝暉下,懶洋洋地在空中翻卷着、徜徉,隨風飛揚,真是好看極了!一九五八年大躍進時,他還帶領社員到這灘上來積過雁糞,到了一九六○年,人們開始成群結隊地拿起火銃來圍剿這些候鳥,大雁在這一帶也就絕跡了。偶爾,只能看到三兩隻失群的孤雁,驚慌失措地從頭頂上“呷呷”地掠過。
“雁是義鳥,通人性哩!”老一輩人這麼說。這話不假。
老一輩人還說,五月間,豌豆開花的時節,黃河裏尺把長的大鯉子會在晚上蹦出水面,跳到岸上來偷吃豌豆花。吃飽了,又甩着尾巴扭着腰,蹦跳蹦跳跳回岸邊,撲通一下扎進水裏,絕對迷不了路的。“魚是夜眼。要不,它在黃河的渾水裏咋能看見小蟲蟲呢?”
那時候,沿河岸的生荒地上,種着一大片一大片豌豆,開出繁密的淡紫色和白色的小花。他還曾經夾着爛羊皮襖,和一群娃娃在深更半夜摸到河邊,悄悄地鑽進葦子叢里蹲下,想空手逮個金翅大鯉子。河灣的迴流上映着朦朧的月色,葦子叢里蚊子攪成團,手在臉上一抹就是一手血。就這樣,也滅不了小尕子們勃勃的興緻。雖然逮不到大鯉子,但想像魚會和兔子一樣在草灘上蹦跳,會脖子來,在豆棵下面吃豌豆花,就夠引人入迷的了。這就是他幾時的童話……
毛驢兒又打了個響鼻。他也和河水一樣,耽於自己的回憶里。中年以後,他就好前思後想。現在,不用老賀提醒,他更是經常會帶着一種莫名的悵惘回憶過去,經常會不論對什麼事都發發感慨。這,大概就是老賀說的老了的徵候吧。他是一個理解力和記憶力都很強的人,要有文化,很可能會成為一個政治家或者學問家。譬如,在他回憶過去的時候,不僅當時的種種情景會歷歷在目,當時的氣氛、味道,甚至一個微妙的眼色和一句含糊的話語,他都記得非常清晰,也就是說,他不單單是用腦子回憶,他的視覺、聽覺、嗅覺、觸覺都像在重新經歷一番過去的事。就說眼前吧,那河灘上傳來的一股娃娃歡快的童音和毛驢兒的嚎叫,不就完全像現實中一樣朗朗入耳,彷彿只要循聲而往就會闖進一場激烈的驢仗當中去么?那豌豆花的清香,那在河面上蹦啊跳的鯉魚的腥氣,不就飄浮在這,一陣陣略帶涼意的晚風中么?
他是黃河邊上長大的。小時候在黃河的水灣里耍水,大了一點就在岸邊放驢、摸魚、打柳拐子。他的田就在黃河灘上,河水的咆哮伴着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黃河水曾載着他倉皇出逃,黃河水又送他欣然而歸。但是,他真正熱愛黃河,對黃河產生一種出於理性的自豪感,卻來自當時戴着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帽子的尤小舟。
一九五九年秋天,還當縣委書記的賀立德,把縣上一個犯了錯誤的幹部交給他這個大隊監督勞動。賀立德告訴他,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散佈悲觀情緒,妄圖推翻“三面紅旗”,所以要把他放到農村隔離起來。“這可是個嚴肅的政治任務,你們隊在政治上很強,我就把他交給你。你要跟看地富一樣,看好、管好。只許他老老實實,不許他亂說亂動。”又說,這個傢伙頑固得很,大會小會批下來還不認罪,注意別讓他跑出去告狀。
其實,那時的他,並不像賀立德說的“政治上很強”。一個窮鄉僻壤的基層幹部,比莊戶人高明不了多少。他只知道除了地、富、反以外還有右派,那是“別人說好,他偏說壞”的“妖怪”,對還沒有向縣團級以下公開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則全然無知。只道聽途說有一個叫彭德懷的元帥,在南方的一個啥山上立下寨子,糾集了一夥伙人反對毛主席。元帥,還了得!那不定有多少兵馬,但還是讓毛主席打敗了。現時,彭德懷的敗兵游勇還在全國亂竄。這不,咱們縣就有這麼一個。他以為這個被打得丟盔棄甲的強盜一定是個獐頭鼠目、面目可憎的傢伙。收拾這種白鼻樑小丑,他可是心狠手辣的!但等縣上的政治幹事帶着賀立德的條子,領着這個從山寨逃出來的流寇向他報到時,他一看,驚奇之餘,倒有些失望了。
“就是他么?”
“可不就是他唄!”政治幹事是東北人,湊到他耳邊說,“賀書記說了,給他派個重活。馬號、倉庫、嘎兒嗎什的,別讓他去……”
尤小舟那時剛三十歲,個子不高,但體態端重;清秀的面孔,皮膚黃白。鼻樑上沒有塗著白斑,卻架着一副黑框的眼鏡,他穿着一身乾乾淨淨的藍布制服,雖然背着行李走了三十多里路,風紀扣還是扣得嚴嚴的;跟賀立德一樣,也是大口袋裏揣着筆記本,小口袋上插着金星筆。整個看起來是一副落難書生的模樣。因為沒有讓他坐,只好坐在自己的行李卷上,一邊用新奇而疲倦的眼光打量着地主王海家的北房改成的大隊辦公室,一邊用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花條手帕斯斯文文地擦臉上的汗。
“嗯,”他端着威嚴的架勢,坐在王海留下的一把破舊的太師椅上沉吟着。對於自己能凌駕於這種穿幹部服的、肚子裏有文墨的讀書人之上,心裏樂滋滋的,而與此同時,耳邊卻響起了秦腔里那種清官常念的道白:“本府看你非行兇作歹之徒。有何冤情,與本府細細訴來。”
遺憾的是,他雖然入了黨,當了社干,但小時候在莊子上聽老一輩人說的書和在集上看的大戲,一直影響着他對是非的判斷和決定採取某種行動。
“嗯,你原來是幹啥的?”他終於問道。
尤小舟沒有回答,帶着倔強的神氣垂下眼皮,政治幹事說:“他么,就是縣委副書記呀!”
“啊,我到縣上咋沒見過?”他的天才就表現在這裏:他並不驚愕。他聽說過五七年的那陣子,好些大官也犯了錯誤,一個縣委副書記算得了什麼,他是用一種主管人的口氣問這話的,好像縣上的幹部都應該讓他過目一樣。
“他關係剛轉來,還沒上任哩。你看,放着好好的一個副書記不當……副書記哩,離書記就差那麼一點點了。嘖!”政治幹事不無惋惜地說。
“那麼,他咋成了‘右傾’的?”他本來想問問什麼是“右傾”,對“右傾”是什麼政策,但覺得這樣反露出自己的無知,一轉念,換了一個問題。
“嘿!好好的,在地委的一次會上發了一通言,說啥現在的糧食徵購數字偏高了,叫農民去鍊鋼鐵,糧食都爛到地里了……像似別人不知道,就他能!”
哦,原來是這麼回子事!
從五七年反右,尤其是五八年“大躍進”以來,莊戶人對開會的態度是既認真又不認真。說認真,是他們把各式各樣的會都當成一種莊嚴的儀式,一個個正襟危坐,仄耳恭聽,跟着喊口號;要叫自己發言,事先都在上面的指導下做好準備;哪些該說,哪些不該說,說不認真,是他們從那時開始就不認為會上是說真情話的場合,誰說了真話誰倒霉。所以,除了評工分的會,其他一切的會他們都抱着與上無爭的態度。
“嗐!”他不禁笑了起來。“這樣的話,能在會上說么?你呀,真是讀書本本子讀傻了!”他不無自誇地說,“去年大鍊鋼鐵那陣子,糧食撂在地里,我心那個疼呀,可我就不跑到會上說,悄悄組織一幫人逮空搶回來就行了唄。釣魚不在急水灘。在會上說啥?說了上面也不會給你個好果果吃。叫深翻土地,啥尺二啦、丈八啦。把陰土都翻上來了,能種地?我不管,我還是干我的。可我也不會跑到公社的會上說:‘別深翻呀!深翻了糟蹋地呀!’說啥?在會上說熊也不管!現在咋樣,要不是我那麼干,魏家橋的社員吃屎都揀不到熱的。你呀,”他搖搖頭,嘲笑尤小舟,“看,現時落到這個地步:放着寬敞的辦公室不坐,讓人押到這兒來了。唉!真是,你是個急的,我是個疲的,土地神是個泥的,啥樣的都有……不過,吃一虧長一智嘛。先勞動勞動,在鄉下吸點新鮮空氣;天上下雨地上滑,哪兒跌倒哪兒爬。以後,縣委書記當不成了,咱有學問,怕啥?還不能教個娃娃啥的?人嘛,藥材店裏的抹檯布——甜酸苦辣樣樣都得沾點。你呢,也別想不開……”
奇怪,賀立德也沒有向他交代政策,只叫他管嚴管緊,可是真要由着他自己的興緻胡扯,倒往往能扯到點子上。他就這樣胡扯了一頓飯的工夫,政治幹事聽得咧着嘴直笑,尤小舟也收起了犟頭犟腦的神情,看着他似有所思。
“好吧,”他摹仿賀立德的動作,手在那張破桌上一拍。“我先帶你去住下。”於是,他按原定計劃,把尤小舟安頓在老貧農——他三叔魏老漢家裏,臨時決定讓魏老漢教他積肥——這可是個輕省活。
臨出門,他回頭又看了這斯斯文文的、“非行兇作歹之徒”一眼。沒料到,尤小舟對他鞠了一躬,用陝北口音溫和地說了聲:
“謝謝!”
這一來,倒鬧得他漲紅了臉,他支支吾吾地走出門。
他三叔魏老漢追了出來。
“天貴,我……咋對他呢?”
“咋對他?不是原來說好的么?”
“不說來的是個壞傢伙么?”他三叔彷彿也有點懷疑,不過也知道問不出個所以然,接着又說,“那麼……我咋給他吃呢?”
他三叔是當時食堂的炊事員,不得不問這個。
“咋給他吃,大夥吃啥他吃啥不就完了。”他說:“隔三下五的,也單另給他做點好的,人家原來是縣委副書記,跟賀書記就差那麼一點點子哩。賀書記的條子上說,他還有工資哩,他會謝謝你的。”他把重音放在“謝謝”兩個字上。
他順着莊子邊上的小渠走了。一路上他邊想邊笑:“謝謝!”這傢伙真有意思!還會說“謝謝”,這可是個文明詞兒。他活了三十多歲沒聽人跟他說聲“謝謝”,他覺得這個詞就像集上賣的杏干,越嚼越出味道。
不久,他領着他們隊的民工上渠去了。黃灌區的引水渠年年都得清兩次淤,春天準備春灌,秋天準備冬灌。在渠上,附近社隊的民工都集中住在一個工區,“大躍進”的嚴重後果已初步暴露出來了,他們魏家橋在高徵購以後還多少留下點糧食,而其他隊的食堂卻已經吃了上頓沒下頓,離家近的民工紛紛跑回家去,而帶回來的全是糠菜餅子——這還是去年存下來準備餵豬的飼料。於是他想起了他們莊子上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
清淤完了工,他回到家就急急忙忙打發他上小學的大兒子去請他三叔。
“咋的個?那個犯錯誤的縣長這些天咋樣?”
“唔,他嘛,幹活,倒是肯下力;吃呢,給他吃啥就吃啥。”他三叔吧咂着煙袋鍋,思忖着說,“他就是一天到黑不說話,好像有一腦門子官司。吃完飯,就捧着書本、本子,光出神神不言喘……哎!他還有個怪事,每天一清早,天還沒大亮,就往河沿上跑,也不知他幹啥去。”
“別不是想跑吧?”他想起了賀立德的囑咐。
“不像。每天他還回來,再說,河邊的羊皮筏子也收起了,咋跑?”
“嗐!”他突然一驚,“別不是憋着要跳河吧?”
“唔,對了!我還沒想起這一招來。”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他三叔最小的一個娃娃趴在他炕前的窗戶上喊:
“三哥,三哥……”
他猛地翻身坐起來,一時搞不清喊他幹什麼,揉着惺松的睡眼在炕上發獃。他堂弟又壓低喉嚨說。
“那個‘右傾’走啦!奔河沿去啦!”
他一蹦子跳下炕,匆匆趿上鞋,披上衣裳開開門。
“往哪個方向?”
“北邊。”堂房弟弟手一指。
月亮落下去了,星星還在閃耀,東方的天邊只有一抹淡淡的亮光。公雞在雞窩裏撲騰着翅膀,驀地扯長了喉嚨,發出第一聲響亮的報曉聲。
他拐過房角,一陣清晨的涼風向他撲來。北邊,在幾株粗大的柳樹附近,有一個朦朧的人影向前移動。
“你回去!”他對堂弟把手一揮,旋即大步向那個人影趕去。
過了柳樹林,前邊是座小小的土坡,人影不見了,但他從熹微的晨光中看出沾滿薄霜的“爬地虎”上有一條深色的履痕。他順着履痕爬上土坡,眼前就是寬闊的河灘。
這片河灘是歷年來黃河漲水時節沖刷下的泥沙淤積起的,現在正是枯水季節,河灘全部呈現了出來。黃河水如同一群在一個狹窄的峽谷里奔騰的駿馬,擠在河灘中間那條只有五六十米寬的河道里直瀉而下,誰也不會跑到這裏來尋死,他要跳河,必須走過有一里多路的河灘,而河道兩邊一百米之內又是陷到大腿跟的淤泥,跋涉完這段路至少要花兩個小時。
尤小舟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微微地聳起肩膀,在晨風中瑟縮着。他好像在等待什麼,不時抬起頭望望東方。在寬闊的河灘上,這個人顯得更瘦小了。但他徘徊的步子很穩重,很均勻,所以看起來還有力量。後來,尤小舟站住了,好似要給某種行動做好準備一樣,挺起了胸,眺望着河東的沙坡頂。
東方更亮了一些,一長條下面是銀灰色,上面是青灰色的雲懸在沙坡頂上。
他在長滿“爬地虎”的土坡上趴着,一動不動,窺視着尤小舟。他預感到這個人要搞什麼名堂。他懷着從未體驗過的神秘感觀察這個對象的每一個細小的動作,並在不斷地分析這種種動作中感受到好奇心的滿足和一種孩童式的調皮的愉快,如同他兒時和一群娃娃躲在蘆葦叢中,等着金翅大鯉子跳上岸吃豌豆花一樣。這一帶荒無人跡,河灘上只有大雁留下的爪痕,和揉雜着沖刷下來的碎草敗葉的團團羽毛,因而在這個世界上好像只存在着他們兩個人,但那個人又不知道他的存在,從而使他不僅能將那個人自由自在的動作一覽無餘,而且從種種動作中能窺探到那個人的內心活動。這使他感到興味無窮。他將兩眼的焦點集中在尤小舟身上。
不久,東方大亮了。懸在沙坡頂上的那一長條雲彩,銀灰色的一面變成了鮮艷的橘紅色,上面也漸漸地染上了深紫色,倏地,沙坡後面急驟地射出道道紅色的光芒,像坡背後忽然燃起了熊熊的烈火。於是,河這邊的河岸、草灘、土坡、田野、村莊……整個世界豁然明亮起來,在清晨濕潤清涼的空氣中,全都反映出一種華麗的、透明的、帶着金黃色的紅光。“爬地虎”上的清霜化成了晶瑩的露珠,他趴在草坡上,連睫毛都沾上了露水。這樣,他眺望前方,就看到了赤、橙、黃、綠、青、藍、紫組成的極其絢麗的色彩,並且,這一輪輪斑駁陸離的光圈還在他眼前迴旋不已。
這時,尤小舟踮起了腳尖,伸開手臂,面對着光燦燦的東方作了幾次深呼吸。接着又練起體操來。他在舊社會當過兵,在這方面他倒是內行。他發現尤小舟的動作很準確,很合乎規範。“要不人家怎麼是讀過書的呢!”
隨後,太陽升起來了。無數道炫目的光束向他射來。他眯了眯眼睛,待他再抬眼觀察的時候,尤小舟的體操已經做完了,兩手叉着腰,整個身軀沐浴在旭日的光輝之中,這也使他看得更清晰了,甚至連尤小舟生動的面部表情也一清二楚。他忽然發現尤小舟的臉上洋溢着一種柔和的、欣慰的笑容。不一會兒,他又發現尤小舟似乎流下了眼淚。雖然他看不見淚水,但可以看到尤小舟摘下了眼鏡,掏出那條花紋手帕擦拭着,並用手指抹着兩邊的顴骨和腮幫,看到這裏,他己完全出神入化,早已忘記了來窺探的目的,進到一個超凡脫俗的精神享受的境界。莊戶人與藝術接觸很少,他的審美的神經元也很單純,任何一個美的畫面對他都有強烈的震撼。
尤小舟收起手帕后,戴上眼鏡,好像又振作起來,挺了挺胸脯,屏了一陣氣息,默默地凝視着光線還不太強的太陽,接着,有一聲洪亮厚重的“啊”聲從尤小舟胸腔中發出來。這聲音有音差的高低變化,很長很長,迴腸盪氣,一直掠過奔騰的黃河,衝到對岸的沙坡,然後又折回來,在寬闊的河灘上縈繞。河灘的蘆葦叢中,騰地飛起一群還沒有南遷的花翎野鴨。它們猛烈地扇動着收折了一夜的翅膀,用尖利的唿哨聲應和着尤小舟的“啊”聲,急速地向河面上飛去。它們一隻只伸長了脖子,歡欣鼓舞地,在初升的太陽中翱翔。
他吃了一驚,如果不是他親眼所見,他不會相信這渾厚的聲音是這個瘦瘦的人發出來的。他仔細地諦聽着。他聽出尤小舟不是在無意義地喊叫,而是在唱歌。他聽不出來唱的歌詞。他也不懂。但覺得這歌聲很好聽,很動人,他趴在“爬地虎”上,噙着葉尖尖子,屏聲息氣。他覺得這嘹亮悠揚的歌聲使他感受到一陣只有童年時感受過的純樸的快樂。
尤小舟唱完了,停了片刻,又唱起來。但還是那個調子。他知道這是同一首歌。這次,他聽出了其中的一句,因為那一句有“黃河”這個詞,他聽出來了,原來是“啊,黃河,你是中華民族的搖籃”。“搖籃”這個詞他也懂。這使他一霎時聯想到嬰兒,聯想到母親,聯想到溫暖的褪褓,聯想到家庭,聯想到傳宗接代,聯想到繁衍和生長……原來,中華民族就在黃河這個搖籃里長大的!真有意思!於是,這句唱詞剎那間使他像受到電擊一般,全身麻木而又顫抖起來,他覺得他的喉嚨被阻塞了,但又有一股酸性的流質從阻塞部位向上涌,衝到兩腮,衝到鼻孔,衝到眼底。並且,也就在這一剎那間,他在黃河的流水中,在黃河的河岸上,在黃河的草灘上,在黃河之濱的田野上,在幼年、少年、青年,直到如今的中年所經歷的一切,一切與黃河有關的回憶,全部獲得了一種嶄新的意義。
他說不清這種意義是什麼,卻被這種意義所激動。這種意義在他來說不是抽象的,而是和他的全部經歷與感受融為一體的,因而他備感親切。
“唱得多好!這傢伙,真是個有學問的人!”他抹了抹自己的眼睛,“好”就概括了他所想、所說的一切!
太陽更升高了一些。尤小舟不唱了,又表現得嗒然若失,轉過身,開始垂着腦袋往回走,他急忙爬起來,彎着腰,心裏別別地跳着,帶着一身露水往家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他害怕尤小舟走上土坡會發現他在跟蹤。
吃早飯的時候,他三叔來了。
“這傢伙在河沿幹了些啥?”
他裝着狼吞虎咽地扒拉着調和飯——一種米和面做的湯飯,嘴裏噝噝地響,好像被辣椒辣着了一般。他無法對魏老漢說清楚。他不能光說兩個字:“唱歌。”誰也不能理解他今晨的感受。簡單的回答只能是對這種感受的褻瀆。他要把這種感受深深地埋在心底。
“沒啥。隨他去吧。”
“啊?”他三叔狐疑地看了看他。
“嗯。這傢伙,你給他宰只雞吃吧。這傢伙太瘦了,能幹得動活?”
“嘿嘿,我給他宰了好幾隻哩。”魏老漢狡黠地眨眨眼睛,“要不人家怎麼當縣長呢,真大方,光吃點脯子肉,便宜了娃娃……”
然而,正當他準備和尤小舟親近親近,賀立德又讓縣上的小通訊員捎來了一張條子,說是要尤小舟到省上集中,把尤小舟領走了。
那是個雨天,細密的、如霧一般的秋雨好像不是從天上落下來的,在割了莊稼的田野上四面八方飄灑,忽上忽下,疏一陣緊一陣。褐色的土地泡得軟乎乎的,玉米茬子被洗得發白。他把尤小舟和小通訊員送到橋頭。這裏是魏家橋大隊通向縣城的路口。他把鋪蓋交給尤小舟的時候,尤小舟伸出一隻濕漉漉的手捏着他的胳膊。雨水模糊的鏡片後面的眼光很深沉。
“老魏同志,這一個月來,我看了,你是我們農村黨員里的一個很好的同志,你要記住,時時刻刻不要忘了人民。‘人民’,不在書本、本子上,不在報紙上,就在你的周圍,就是你的鄉親。要保護好他們……”
走了幾步,尤小舟又回過頭來,顛了顛背上的行李,用黯然神傷的眼睛掃了一遍雨霧蒼茫的田野,說:
“老魏同志,你要做好精神準備。一個我們從來沒有經過的困難,恐怕就要來了。”
他這個人從不在人面前表現軟弱的感情。他沉着臉站在橋頭,一句話也沒有說,看着尤小舟和小通訊員小心翼翼地走過路口那片積水的泥濘,消失在蒙蒙的雨霧中……直到尤小舟又被當做靶子的時候。
尤小舟走了,但是尤小舟的話留了下來。“啊,黃河,你是中華民族的搖籃”這句歌詞,始終縈繞在他腦海里。並且,和老一輩人說的書和集上唱的大戲一樣,在某個關鍵時刻會給予他一種不可改變的影響。這當然是不自覺的,但卻是實實在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