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惠康(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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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湘軍的想法,他們之為淮軍所扼,都由於兩江總督不是“自己人”。同時亦認定金陵既由湘軍所克服,兩江總督理應由湘軍統帥擔任。當時的湖南人,一提到“老帥”,總說:“兩江總督太細啦!”言下應該分茅列士,封王就藩才足以酬庸。如果“老帥”不在兩江,自然是由“九帥”接任總督。在這樣的情況下,任何人督兩江,都自然而然地會被湘軍視作眼中釘。尤其是馬新貽,升遷調動的過程,看起來恰如天生是曾國荃的對頭,以致結怨更深。

在仕途中,馬新貽、曾國荃的榮枯,確是一個強烈的對照。同治二年,浙江巡撫左宗棠擢升閩督,以曾國荃繼任,是遙領的一個虛銜,及至同治三年夏天,金陵克複,曾國荃大功告成,封了伯爵,應可到任了,不意卻於九月間,因病免職,而由馬新貽自安徽藩司升任。

同治五年正月,曾國荃復起,授為湖北巡撫,督撫同城,向來相剋。曾國荃與鄂督官文不和,互相參劾,官文於是年十一月內召,去當他的本職文華殿大學士,暫署直督。但曾國荃亦於同治六年十一月去職。這是兩敗俱傷,卻為李鴻章弟兄及馬新貽製造了機會。其時曾國藩回任兩江,李鴻章以欽差大臣的身份,主持剿捻。官文缺出,李鴻章實授鄂督。鴻章之兄瀚章為湖南巡撫,依迴避之例,必得改調,而一時無缺,只好留在湖北為其老弟“看家”。

到了這年冬天,四川總督駱秉章出缺,以閩督吳棠繼任。馬新貽如左宗棠之例,由浙撫擢閩督,李瀚意繼馬而為浙撫。此正曾國荃黯然卸任之時。

同治七年七月,曾國藩調直督,兩江竟由馬新貽接替,閩督則以英桂實授。曾國荃不獨未能到兩江,連閩督亦輪不到。而中興名將李鴻章開府武昌,左宗棠雄鎮西陲,十月間且加銜太子太保,惟獨曾國荃寂寞江鄉,此情自所難堪。

馬新貽原籍山東曹州菏澤,其地即水滸的梁山泊,民風強悍,鋌而走險,視為常事。馬新貽的個性,亦為剛直一流,對捕盜一事,格外致力,《清史稿本傳》:

紹興東塘,浚三江口,岐海為盜賊窟穴,遣兵捕治,擒其魁,厚於待土。會城諸書院皆興復,士群至肄業,新貽皆視若子弟,優以資用獎勵之。嚴州紹興被水,蠲賑核實,災不為害。台州民悍,動輒群聚械鬥,新貽奏地方官憚吏議,瞻顧消弭,請嗣後有諱匿不報者,多處僅止失察,皆寬貸,仍責令捕治,下部議行。象山寧海有禁界地曰南田,方數百里,環海土寇邱財青等處窟其中,遣兵捕得財青,置之法,南田乃安。黃岩總兵剛安泰出海捕盜,為所戕,檄副將張其光等擊殺盜五十餘,上以新貽未能預防,下吏議。嘉興湖州與蘇州界,皆水鄉,方亂時,民自衛,置槍於船,謂之槍船,久之聚搏行劫,為民害。新貽會江蘇巡撫郭柏蔭督兵斬其渠,及悍黨數十,槍船害始除,擢閩浙總督。七年,調兩江總督兼通商大臣,奏言標兵虛弱,無以壯根本,請選各營兵二千五百人屯江寧,親加訓練,編為五營,令總兵劉啟發督率緝捕,盜為衰止。宿遷設水旱兩關,淮關於蔣壩設分關,並為商民擾累。新貽奏蔣壩為安徽鳳陽關轄境,淮關遠隔洪澤湖,不應設為子口,當今淮關監督申明舊例,嚴禁需索;宿遷旱關非舊例,征數微,請裁撤,專收水關,從之。幅匪高歸等在山東江蘇交界,占民圩行劫,新貽捕誅其渠。

傳中語多含蓄,其實馬新貽,簡練親軍的主要目的,即在對付散兵游勇,及驕恣不法的營伍。湘軍久欲得之而後快。徐有得一案既發,恰好資以號召為借口。刺馬的張汶祥,身世迄今成謎,但為湘軍以重金募來的死士,則確鑿無疑。刺馬是否出於李朝斌的主謀,雖不可知,但為湘軍一致決定的制裁行動,亦確鑿無疑。此只看江寧將軍魁玉,於案發後飛奏入朝,立即決定由直督曾國藩回任,即可想見情勢之嚴重,非“老帥”坐鎮,不足以了殘局。

此外還有證據,可以說明刺馬為湘軍詢謀僉同的一致決定。當兇手既逮,先發交首府及江寧、上元兩縣審問,張汶祥以預先想好的誣衊馬新貽貪色賣友的一套說詞作供。兩縣令及首府相顧驚愕,竟不敢錄供。

明知所供不實,但要取具實供,卻很困難。因為“三木之下”,固然“無求不得”。但藩司梅啟照及江寧府、江寧、上元兩縣心裏無不雪亮,此時不知有多少人巴望能殺張汶祥滅口,如果一動了刑,正好授人以隙,獄卒動了手腳,報個“刑傷過重,瘐斃獄中”,不但責任甚重,而且也對不起馬新貽。因此曾受馬新貽知遇的臬司孫衣言,一力堅主刑訊,而始終未為梅啟照所接受。

其時疆臣如安徽巡撫英翰,京官如給事中王書瑞,都為馬新貽不平,紛紛上奏,或則曰:“請嚴詰主使之人,以遏詭謀”;或則曰:“請添派親信大臣,徹底根究”,否則“疆臣且人人自危”。意在言外,都認為此案別有內幕。

於是朝旨指派漕連總督張之萬查辦。上諭是一道嚴命:

着該督馳赴江寧,會同魁玉,督飭司道各員,將該犯設法熬審,務將其中情節,確切研訊,奏明辦理。

緊接着另有一道密旨,說“此事案情重大,斷不準存化大為小之心,希圖草率了事。”張之萬雖為狀元,素無作為,而且膽子極小,他是漕督,自然知道“漕幫”,與太湖水師營中的哨官、勇丁,關係密切。倘或遵旨辦理,頗有成為馬新貽第二的可能。為此,一直拖延着不肯啟程,無奈朝旨督催,江寧將軍魁玉又來護駕,拖無可拖,只好硬着頭皮動身。

張之萬在路上還出了個笑話。他是漕標水陸兩兵的營勇保護了去的,終朝悶在船艙中,不敢露面。有天傍晚,船泊瓜洲,紅蓼白,風景絕佳。張之萬悶了好幾天,忽然想上岸走走。閑眺了一會,忽然內急,就近找了個茅廁方便,又怕此時恰恰遇到刺客,便由漕標參將,帶領兩百親兵,提刀持槍,團團將茅廁圍住。田野中,正在收割稻子的老百姓,不知出了何事,奔走相告,驚惶萬分。細一打聽,才知道是“保護漕帥張大人出恭”。笑話就此傳了開去,而風鶴之驚為何如,亦就不難想像了。

到得江寧,張之萬才知道自魁玉以下,地方大員分成兩派,除了孫衣言之外,馬新貽的營務處總辦候補道袁保慶,亦主嚴辦。袁保慶為袁甲三的胞侄,袁世凱的叔父,對馬新貽不僅有知遇之感,事實上平日抓散兵游勇,都由袁保慶下令執行,因而對馬新貽的被刺,別有一份歉疚,亟盼能夠審出真相,為馬新貽報了仇,也略減他的內疚。

除此以外,都主張息事寧人。這一派的主張,最後終於佔了上風。

魁玉與梅啟照出的主意是,為張汶祥編造一套假口供,說馬新貽在浙江巡撫任內,捕治浙東海盜,伏法者多為張汶祥的好友,以張汶祥到寧波開小押當為生,適逢馬新貽出告示嚴禁重利盤剝,查禁小押當,生計頓絕。再則張汶祥之妻背夫潛逃,人雖追回,衣物已為姦夫帶走,具呈控告,馬新貽認為此是小事,不應煩瀆大憲,狀子不準。以此種種結怨,乃下手行刺。

這套假口供如此編造,一方面是要隱瞞真相,以免在風聲鶴唳、十戶九閉的江寧城中,激出大亂;一方面也是希望藉此洗刷馬新貽的名譽,用心不為不苦,無奈不易為人置信。所以欽差張之萬與魁玉會銜的奏摺到京,清議大嘩,要求另派大臣,嚴究其事。

於是兩宮皇太后召見軍機以後,下了一道“明發上諭”:

馬新貽以總督重臣,突遭此變,案情重大。張汶祥所供挾報各節,即龍啟等指使情事,恐尚有不盡不實;若遽照魁玉等所擬,即正典刑,不足以成信讞。前已有旨,令曾國藩於抵任后,會同嚴訊,務得確情。着再派鄭敦謹馳驛前往江南,會同曾國藩將全案人證,詳細研鞫,究出實在情形,從嚴偵辦,以伸國法。隨帶司員,着一併馳驛。

指派鄭敦謹是經過慎重考慮的,第一,他是刑部尚書,正好管着這件案子;第二,他是湖南長沙人,由他來主審,湘軍不會不服;第三,他跟曾國藩是鄉試同年,一向交好,必能和衷共濟;第四,也是最要緊的,鄭敦謹的刑部尚書,做得響噹噹名聲極好,此案由他手裏定讞,必能壓服人心。

上諭是十二月初下的,鄭敦謹在部里秋審處挑了兩名好手,在急景凋年中馳驛南下,到江寧的那天,正逢除夕。其時曾國藩已經接任,把老同年請到總督衙門度歲,開門見山地相告,此案不能認真。因為天津教案剛剛結束,洋人不盡滿意。倘或再激出變故,授人以隙,大局堪虞。

另一方面,孫衣言、袁保慶則力主嚴辦。馬新貽的胞弟浙江候補知縣馬新佑,則在年初二那天,帶着他的過繼給馬新貽的兒子毓楨,披麻戴孝,跪在欽差行轅大門前,放聲痛哭,求欽差伸冤。在這樣左右為難的情況下,鄭敦謹聽從司員的建議,札委孫衣言、袁保慶會審,用意當然是要他們分擔定讞以後的後果。

其時公堂上尚未開審,而舞台上卻已作了判決。原來上海丹桂茶園,已排了一出新戲,即名“刺馬”,情節完全根據張汶祥初次所供,馬新貽如何貪色賣友,再加上許多渲染,繪聲繪影,大致後來平江不肖生在《江湖奇俠傳》中的描寫,即系根據此戲而來。

這就奇怪了!張汶祥的初供,江寧府及上、江兩縣竟不敢筆錄。即或錄供,亦是附卷的密件,何能流傳在外,資為戲劇材料?同時,兩江總督等於主宰東南半壁,起居八座,威勢赫赫,即或丹桂茶園主事者及演此新劇的伶人,能以租界暫作庇護,但豈能不顧慮到,一出租界,落入邏卒手中,兩江總督殺幾個人算不了一回事,而敢冒此大不韙?

於此不難想像,丹桂園排演“刺馬”,必然有人在撐腰,大背景是湘軍,小背景是漕幫。漕幫即是所謂“清幫”,依照幫中“家法”,只有“掃清碼子”——理髮匠不能“進門檻”,即被摒於“山門”以外。因為在理論上說,漕幫以反清復明為宗旨,而理髮匠當清兵入關剃髮令下時,為虎作倀,不剃髮者,即時可以斬首示眾。舊時的剃頭挑子,一面是一張凳子形的小櫃,上面坐顧客,櫃中置放“吃飯傢伙”;一頭是一座小行灶,上架面盆,燒着熱水,面盆之上是一具小小的旗杆,即為當時斬首示眾的遺迹。由於立場的敵對,所以漕幫不納理髮匠。

實際上這是門面話。漕幫當初訂立幫規、家法時,頗有高人蔘預。有許多“秘訣”隱藏不露,漕幫摒拒理髮匠的真正原因是,為了保持秘密。因為理髮匠執業時,必與顧主談論新聞,沒話找話,罔識忌諱,倘入“門檻”,則將無機密可言。所以找個很正大的理由,徹底排除。“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創立漕幫者對此原則的運用,有些地方真是到了化境。

但漕幫不拒伶人,尤其是江南的“水路班子”,沿一條運河賣藝,與漕幫有密切關係。太湖水師營與漕幫亦同是“靠水吃水”,所以水師營官兵入幫者極多,這樣,間接策動“水路班子”,打一出“刺馬”的新戲出來,是很容易辦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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