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惠康(1)
清末,廣東有非以科第起家的兩名宦,一為張蔭桓;一為丁日昌。
丁日昌字禹生,廣東豐順人,出身廩生。秀才的正式名稱叫“生員”。生員有諸般名目,故稱“諸生”。分為四等,廩生、增生、附生,及初“入學”,亦即新秀才之稱為附學生員。廩生定額甚嚴,因為可自公家領取津貼,而這份津貼是要本事掙來的。秀才有歲試,分為六等,起碼要考列三等,才能保持食廩的資格。此外廩生還有好些特權,譬如童生考中秀才,報到時須廩生作保,證明他並非冒名。這一來自須致送謝禮。至於地方有事須求助於讀書人,亦往往委由廩生策動,因為廩生的資格較深,無形中成了秀才之中的首腦。
洪楊亂起,潮州府辦團練,丁日昌就是負責人之一,以軍功得授江西萬安知縣,參曾國藩幕。丁日昌年輕時在上海住過,見過洋人及西洋來的“奇技淫巧”,在那個時候,就算很難得的人才了。因此當李鴻章奉命援滬時,特地檄調丁日昌主管軍火,以上海道創辦江南製造局,為李鴻章“用滬平吳”極重要的助手。
由於李鴻章的提攜,丁日昌由上海道升調兩淮鹽運使,轉江蘇藩司,旋升巡撫。撫輯流亡,諸廢皆舉,頗有政績。但江蘇人,特別是蘇州一府的京官,對李鴻章及其一系,懷有極深的成見,所以李鴻章動則發牢騷:“吳兒無良”。丁日昌在吳雖有惠政,仍不免遭受嫉視。如葉昌熾著《藏書紀事詩》,於兩宋以來藏書家,稍稍知名者,無不搜羅,而獨缺丁日昌,其為有意摒斥,不言可知。
丁日昌的藏書是很有名的,藏書樓名持靜齋。貴州獨山莫子,曾為輯《持靜齋書目》四卷。不過,丁日昌的收藏,不免巧取豪奪。他之開始藏書,始於上海道任內。當時上海最有名的藏書家,為以營運沙船起家的郁氏。同治上海縣誌:“郁松年字萬枝,號泰豐,恩貢生;好讀書,購藏數十萬卷,手自校對,以元明舊本,世不多見,刊《宜稼堂叢書》。接記載,郁氏藏書間接得自‘百宋一廛’。百宋一廛者,黃丕烈的藏書樓名。黃丕烈蘇州人,字紹武,別號蕘圃,乾隆戊申舉人,不知緣何致富,故好宋本書成癖而終能成為收藏宋版書的巨擘。所謂‘百宋一廛’,意謂一廛之中藏宋版書百種。又有一室名,謂之‘陶陶居’,以藏有北宋南宋兩部陶詩而得名。”
但黃丕烈的藏書,身前即已流出,由長洲汪家所購藏。潘祖蔭《藏芸書舍宋元本書目跋》:
吾郡嘉慶時黃蕘圃、周香嚴、袁壽階、顧抱沖,所謂四藏書家也,后盡歸汪閬源觀察。蔭之姑母歸觀察之子珠林比部德英,蔭少時至汪氏山塘所居,其堂宇軒敞,樹石蕭森,堂中懸楹聯:“種樹似培佳子弟,擁書權拜小諸侯”。阮文達隸書,阮與汪故有連,三十年如在目前也。咸豐庚申以前,其書已散失,經史佳本,往往為楊致堂丈所得。兵燹以後,遂一本不存,今從其家得宋元書目鈔本,富矣精矣,真不減東澗、滄葦,蓋皆蕘圃、澗諸老為之評定,故絕無偽刻。
汪家的藏書樓名“藏芸書舍”。汪闈原名士鍾,其父名文琛,開一家益美布號而致巨富。文琛風雅好藏書,自號“民部尚書”。其子士鍾由富而貴,故得與潘祖蔭姑母家聯姻。據葉昌熾說:汪氏之書散出,“長編巨冊皆歸菰里瞿氏,歸楊氏者畸零”。瞿氏為常熟鐵琴銅劍樓主人,“楊氏”即潘祖蔭文中所說的“楊致堂丈”。致堂名以增,山東聊城人,大挑出身,道光二十八年繼潘祖蔭的祖父錫恩為南河總督,以其世誼,故潘祖蔭稱之為丈。
南河歲修費四百萬銀子,所以南河總督為有名的肥缺。楊以增復於咸豐三年兼署漕督,以迄六年下世。前後在任九年,宦囊極豐,乃於聊城築海源閣藏書。洪楊以後,各地藏書家大都遭劫,惟楊氏得免。瞿氏亦賴子孫善於守藏,巍然與海源閣並稱為“南瞿北楊”。
洪楊以後,故家零落,雄於資者以賤值得收精槧,所以崛起好些後來居上的大藏書家,其尤著者,為湖州陸心源。其人極傖俗,李蒓客記云:
有湖州舉人陸心源。入貲為廣東督糧道,貪穢者聞,被劾開缺。閩都李鶴年奏調福建,委署糧道,遂尊閩事。招搖納賄,屢與巡撫王凱泰競,去年凱泰乞病,亦以此也。及潘入覲,頗為當路者言之,心源復被劾開缺。鶴年怒,逐亦因事劾,有詔查辦。告病還蘇,而心源亦歸湖州矣。心源好為詩古文而不工,多蓄金石書畫以為聲譽,其鄉人言其險薄鄙詐,劣跡甚眾,一郡皆不齒之。然四庫所著錄及存目者,聞僅少三種雲。
翁同日記中,對陸心源,亦有精到的批評:“陸存齊觀察送字畫皆未受;著書甚伙,貌則其俗。”又:“陸潛園書來,歷敘宦跡,官興甚濃。”大致此人是貪官兼市儈,但本事是有的,鑒賞的眼力甚高,除版本外,收藏的字畫甚多,著有《穰梨館過眼錄》。據故宮博物院書畫處處長江兆申兄說,此書雖述而不作,但所收錄,殊少贗鼎,所以參考價值極高。現由學海出版社精印發行,附帶介紹。
陸心源自道心儀顧炎武,所以文集名為《儀顧堂文集》,又有《儀顧堂題跋》等,共計著書九百四十餘卷,總名《潛園總集》。只是若非門客所撰,即有藍本可供剽竊,真是盜名欺世之士。
陸心源購書,有如趁火打劫。日人島田翰著《宋樓藏書源流考》云:捆載書於郁氏,當時所購去,今案其目,總四萬八千餘冊,三千二百元。況喪亂之餘,世家巨室之藏,星散雲飛,等於廢紙,而心源舉群有廉獲之:若元本玉海值五十元,汴刻唐書值三十二元,天水蒙古且然,余可知矣。
當陸心源購郁氏藏書時,丁日昌正為江蘇的顯宦,論勢自不相敵,所以購郁氏之書,雖已大撿便宜,猶覺不能稱心如意,因而撰文丑詆丁日昌,其言如此:
禹生介紹應敏齋廉訪至郁氏閱書,自取架上宋元刊本五十餘種,令材官騎士擔負而趨。時泰峰已故,諸孫尚幼,率其孀婦追及於門,禹生不能奪取,其卷帙少者自置輿中,其卷帙多者,僅攜首帙而去。后經應敏齋調停,以宋刊世彩堂韓文、程大昌禹貢論、九朝編年、毛詩要義、儀禮要義、金刊地理新書等十種為贈,余仍返璧。
應敏齋名寶時,官至江蘇臬司,有能吏之名,人品則至少要比陸心源高明。丁、陸因購書成隙這一重公案,島田翰有公平的論斷:
心源時在閩,其自閩歸,毛詩要義等精槧既為禹生所得,故大之。予聞禹生開府江蘇,精明慈惠,御吏嚴而愛民如子,吳民至今德之;蓋強奪則或有之,未如是之大甚也!而心源狺狺曲成之,豈知其源流將因宋元本數種而起,既傷友好,又欺後世,適成其為市道之薄,何有於講學也!
丁日昌官至福建巡撫,光緒初年即乞體歸隱。光緒八年三月,以因受李鴻章委託,辦理捐賑,為人侵冒,憤而致死。翁同與他有金蘭之契,以兄事之,丁死後,翁作聯相挽,聯雲,“政績張乖崖,學術陳龍川”之語,足定其平生。
乖崖為宋朝張詠的別號,《宋史》卷二九三,《張詠傳》:
出知益州,時李順亂,王繼恩、上官正總兵攻討,緩師不進,詠以言激正,勉其親行,仍盛為供帳餞之,酒酣,舉爵屬軍校曰:“汝曹蒙國厚恩,無以塞責,此行當直抵寇壘,平盪醜類,若老師曠日,即此地還為爾死所矣!”正由是決行深入,大致克捷。繼恩帳下卒縋城夜遁,吏執以告詠,不欲與繼恩失歡;即命縶投眢井,人無知者;時寇略之餘,民多脅從,詠移文諭,以朝廷恩信使各歸田裏,且曰:“前日李順脅民為賊,今日吾化賊為民,不亦可乎?”
丁日昌在江蘇的政績,與此相仿,“化賊為民”其事至難,但來至易,惟在曲體人情,務期溫恤。至於處驕兵悍將,而欲其能激發天良,克敵致果,此則必須有高明的手腕,丁日昌之最可佩者在此。
陳龍川為陳亮,入《宋史儒林傳》,類書撮敘其生平云:
宋永康人,字同甫,工文詞,才氣超邁,喜談兵,周蔡以為上客,得交一時豪傑。隆興初,上中興王論不報。嘗以豪俠屢遭大獄,幾瀕危殆,乃益力學著書。其學自孟子后,獨推王通,自立其文推倒一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淳熙中,更名同,請闕上書,極言時事。孝宗將官之,亟渡以歸。感帝知遇,至金陵視形勢。復上疏,欲激孝宗恢復,仍不報。光宗策進士,問禮樂刑政之要,亮以君道師道對。光宗大悅,擢為第一,授簽書健康府判官,未赴卒。著有《三國紀年》、《歐陽文粹》、《龍州文集》、《龍川詞》。
按:王通即文中子,為學以經世實用為主。清朝學術,在乾隆以前,以文網甚密,故識時論政之著作,相率視為禁忌。龔定庵詩:“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雖不免牢騷,多少也是實情。
及至嘉道以後,談實用之學者逐漸興起。士大夫之有識者,不復以為四海之內,即是“天下”,九洲萬國,茫無涯際,以魏源的《海國圖志》為始,一方面希望吸收新知;一方面正視現實,經世之文,粲然可觀。
由道光中葉起,談漕運,談鹽法,談水利,類皆能針對時弊,稽古通今,風氣為之一變。洪楊之變,竟能戡平大亂,一時中興名臣曾、胡、左、李,講學問,講文采,皆為一時之冠,但不論用兵施政,絕無絲毫書獃子的味道,這亦正就是嘉道以來,講究經世致用之學的效驗。
丁日昌的遺文,只不過“撫吳公牘”一部。所謂“學術陳龍川”,自不免溢美。但在公牘中講學問,亦自有其從平淡中見深刻的一面,如嚴禁“瑣語淫詞”的札文:
淫詞小說,最易壞人心術,乃近來書賈射利,往往鏤版流傳,揚波扇焰。水滸、西廂等書,幾於家置一編,人懷一篋。原共著述之始,大率少年浮薄,以綺膩為風流;鄉曲武豪,借放縱為任俠,而愚民鮮識,遂以犯上作亂之事,視為尋常;地方官漠不經心,方以盜案姦情,紛歧迭出,殊不知忠孝廉節之事,千百人教之而未見為功,奸盜詐偽之害,一二人道之而立萌其禍,風俗與人心,相為表裏。近來兵戈浩劫,未嘗非此等逾閒蕩檢之說,默釀其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