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二天早晨,池家欣一上班就叫施工隊長找幾個心靈手巧幹活利落的工人,馬上去十五號樓二單元,將一樓和五樓六樓再改回去。施工隊長有些為難地說,工人們這時都在現場上,有一處地溝管道試壓漏水,正在搶修。池家欣說,不管哪兒漏水,也不管有多忙,都給我放下,你親自帶人去十五號樓,一分鐘也不能耽擱,小心夜長夢多。兩人正說著,高天福推門進來,招呼說,池總,你到我屋來一趟。池家欣心裏奇怪,以前不管大事小事,也不管是高興還是煩惱,高天福的老闆脾氣總是耍得足足的,兩間辦公室緊挨着,他也抓起電話說一聲“你過來一趟”,似這般親自過來叫,雖也有,但很少,叫也是讓別人叫,怎麼就突然轉變了作風,還叫了聲池總呢?
池家欣心裏奇怪,還是跟高天福去了他的辦公室。一進門,就見一位細瘦的中年人坐在高天福的大皮轉椅上,手裏正把玩着一個防風打火機,咔咔地按響,藍色的火苗一下一下地躥跳。池家欣看着臉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見那人也沒任何錶示,仍是玩着打火機,便猜此人必是來頭不小,不然也不會一進屋就坐在了高總的位子上。高天福站在旁邊滿面堆笑地介紹,馮市長,這位就是池總經理,她專門負責分戶改造的事。池家欣猛然醒悟,怪不得臉熟,原來是在電視上常見。她慌慌地說,歡迎市領導視察工作。
馮市長其實是副的,居民冬季取暖這一塊就由他分管。馮副市長點點頭,神情很嚴肅,開口便直奔主題,說:
“昨晚我看了市電視台的專題採訪,才知你們這裏分戶改造的問題還不少,市民們議論紛紛。我今天來,叫一線調研也行,說現場辦公也罷,請你們照本實發,就說說保證按時供暖還有什麼困難吧,關鍵是分戶改造這一塊。”
池家欣看了高天福一眼,高天福說:“你說吧,這一塊你掌握得全面些,可不能再讓市領導操心,大半夜的睡不好覺了。”
高天福的話等於給彙報工作定下了調子,多報喜少報憂。池家欣心領神會,立刻說:“昨晚的電視我也看了,那是指昨天,到今天早晨為止,矛盾的焦點已經基本解決,保證按時供暖不會再有困難和問題。”
馮副市長將刀子樣的目光逼射過來:“真的不會再有困難和問題了嗎?”
池家欣肯定地說:“確實沒有問題了,原來的矛盾主要集中在十五號樓二單元,我剛剛把施工人員派過去,高總不惜一切經濟損失,支持馬上將已改造完的三戶再改回來,最遲到後天晚間,就可以保證供暖管路暢通無阻了。”
高天福補充說:“原來是底層和頂層改了三戶,中間的二到四樓堅持不改,所以才出現了一些矛盾。為解決這個事,公司又扔進好幾萬元錢,現在改過的又答應改回去,既是按老辦法供暖,那就什麼問題也不存在了。”
馮副市長冷着臉說:“我不管你們又花了多少錢,我只要求市民們心情舒暢,社會穩定祥和,這是市委市政府堅定不移的既定方針,分戶改造工作必須按照這個方針進行。”
說話間,房門開了,電視記者們又湧進來。小夥子進屋就立燈找插銷,那個女主持人則有些撒嬌地說,馮市長您深入基層親民愛民也不早點跟我們打招呼,害得我們措手不及,還挨了台長呲,你得給我們申冤啊。馮副市長的臉仍繃著,擺擺手說,你們就先歇歇,一會兒你們跟我走,聽聽居民們怎麼說。馮副市長又對池家欣說,咱們這就去十五號樓,如果居民們再有意見,可就別怪新聞記者不留情面了。池家欣充滿信心地說,請市長放心,我們已經把工作做在了前面,保證四平八穩,萬無一失。
一行人擁着馮副市長去了十五號樓,黑亮的奧迪緩緩地跟在後面。路過小區廣場時,一些練胳膊練腿兒和遛狗的居民看有人扛着攝像機,走在前面的又是在電視上常露臉的大人物,便呼朋引類地也隨了去。
池家欣先按二單元一樓的門鈴,邱老太婆沒給開門,而是對着電子對講器直衝沖地說:
“我剛才不是都跟你們說了嗎,我們不改了,還保留原樣,你們就別再忽悠我了。”
池家欣柔着聲音說:“大姨,我是供暖公司的小池,您剛才是跟誰說的呀?”
邱老太仍冷冰冰地說:“我跟幹活的工人們說的,我把他們攆回去了。”
池家欣臉色陡然大變,看了站在旁邊的馮副市長一眼,又看了看臉陰得要滴水的高天福,又對對講器說:“大姨,是馮市長和我們高總親自來看您啦,您開門,有什麼要求咱們當面再商量好不好?”
對講器里,邱家老頭子倔哼哼地說話了:“別說市長,省長來了也沒用。我們說不改就不改了,這不違規也不犯什麼法吧?也用不着非得打開大門熱烈歡迎吧?你們該忙啥忙啥去,我血壓高,怕亂!”
誰也沒料到事情會是這樣的局面。馮副市長問:“這就是你們的四平八穩萬無一失呀?”
高天福也顧不得有大領導在旁邊了,開口又是不乾不淨地帶了髒字:“他媽的,哪泡屎也拉不利索,磨磨嘰嘰的總得叫人替你擦!”
池家欣腦子裏已是一片空白,呆立在那裏不知再說什麼做什麼。高天福瞪眼說:“你他媽的還當什麼橛子,快問問五樓六樓是不是也有變化?”
池家欣又按五樓六樓門鈴,按了幾次,都沒人應,這個時間,小兩口肯定都去上班了。池家欣掏出手機,調出小劉的號碼,撥過去。小夥子很快接了電話,說我已經決定了,不再往回改了,我工作正忙,就這樣吧。說完就斷了電話。
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站在樓門前的人一時都緘了嘴巴,倒是那些圍觀的居民們看出了門道,議論紛紛,說這回有戲看了,兩伙人開始拔河了,別看這兩家人少,可戶數不少,三比三,還都把繩子綁在了樁子上,任你再拉來九頭牛也沒用啦。倒是馮副市長見多識廣久經陣仗,噪亂中一直保持着鎮靜,先問了中間三家戶主的工作單位和職務,說那就先給他們的單位領導打電話,說我給他們請假,請他們馬上到供暖公司總經理室,當面研究解決問題的辦法,務請光臨,不見不散。
馮副市長說完,轉身就走。高天福惡狠狠地掃了池家欣一眼,急急尾隨而去。池家欣給林鳳臣、趙醫生和張處長打電話,說如果工作忙脫不開身,就請單位領導接電話。那三人聽是馮副市長親自坐等,也不想因這事再驚動本單位長官,便痛痛快快地都答應馬上動身回來。
三人果然很快聚在了高天福辦公室。林鳳臣情知這是戰略防守的關鍵時刻,只要抗住了市長大人的高壓,以後的麻煩便都是輕雲薄霧不在話下,而自己頭上又美滋滋頂着別人授予的司令官高帽子,這種時候只能奮不顧身領頭衝鋒了。可沒想他剛要說話,就被馮副市長擺手制止了。馮副市長說,林老師,你稍等,市委機關正忙,先請小張發言可好?林鳳臣哪裏知道,在他們三人往這裏趕時,馮副市長已和高、池二位又一次詳細了解了三個人的情況,三人既是防守,那他就是攻堅,攻堅就要想方設法尋找突破口,並集中兵力首先突破對方的薄弱環節。三人相比,張處長是國家公務員,理應明白犧牲小我,顧全大局的道理。況且所謂的處長,不過是時下許多單位和部門妄自尊大自我提升的張揚,就像一幅漫畫畫的那樣,一個人薅着自個兒的頭髮,又跳着腳地往上跳,嘴裏喊自己是處長,其實不過是科級幹部。市委設部委辦,部委辦又設各處,那部委辦才是正兒巴經的處級機構呢。所以他一開口,不稱張處長,也不稱張科長,而是叫小張,既透着早已相熟的親切,又有了居高臨下泰山壓頂的氣勢。這一招果然立竿見影,張處長囁嚅地說:
“原先的統一供暖,是計劃經濟下的模式,確有許多弊端,實行分戶改造,雖說眼下還難論優劣,但這種改革進程中的嘗試無疑是積極的,勇敢的,我們理應給予支持。只是……只是我家裏的事,都是我媳婦說了算,她怕改起來家裏亂,堅持不改,我也沒有辦法。”
馮副市長冷冷一笑,說:“看不出小張五大三粗的一條漢子,還患了挺嚴重的‘妻管嚴’,這可是現代病時髦症啊。”
張處長尷尬地賠笑說:“大丈夫難免妻不賢子不孝,再加我媳婦身體又不好,家裏家外一生點氣,就容易犯抽,在這種小事上,我也就不敢再跟她計較了。”
馮副市長又問:“你媳婦是做什麼工作的?”
張處長說:“給一家私營水果公司跑供銷,一到這季節,就又跑南方去了。”
林鳳臣心裏罵,這個滑頭,緊要關頭一推六二五,竟把責任都推到媳婦那裏去。好在他還用媳婦搪着,如果像個猴子似的,看市長大人立起一根竿他就順着往上爬,那他媽的就更壞了。
趙醫生說:“馮市長,我負責的病房裏有個病人,挺危重,我只有兩句話,說完就得抓緊趕回去。分戶改造這個事,我們單元東側一共是六戶,如果大家都同意往前改,那我也改;大家都不同意改,我也沒二話,而且我改了也於事無補。這就好比一個人的身體,不管把我比成消化道系統的哪個部位,保證在我這裏不形成梗阻,這行了吧?”
趙醫生說完就走,也不看馮副市長是怎樣的臉色。官不踩病人,一聲有人病情危重,諒誰也不敢攔阻正在值班的大夫。林鳳臣心裏又罵,這小子此番也玩快刀切豆腐兩面光的把戲了,眼睜睜地把球送到我的腳下,只想看我怎麼臨門一腳。林鳳臣已無退路,也不想再等,他挑釁似的迎着馮副市長慍惱的目光,問:
“請問市長,市政府原有規定,說供暖分戶改造,堅持用戶自願的原則,不知這條原則是否有變?”
馮副市長說:“這是廣泛徵求市民意見,並請專家反覆論證,最後在市長辦公會議上決定下來的,當然不會輕易改變。”
林鳳臣說:“既這樣,您把我們三位叫回來開這麼個會,可就是河裏冒泡,多餘(魚)啦。我不自願,堅決不自願,這就是我的態度。行了,我學校里也有課,恕不奉陪。”
兩位重量級的角色,說走就都離去,卻把尷尬與無奈留給了屋子裏的其他人。沒有市長大人的話,科級幹部張處長不敢玩那份瀟洒,便垂着頭坐在那裏,裝作很無奈的樣子搓着手,誰也不看。馮副市長忍住肚裏的火氣,故作平靜地對張處長說,行了小張,你也別受氣的小媳婦似的坐在這兒了,記住,作為黨政幹部,不論是什麼事,也不論於公還是於私,都要有自己的主見,千萬不能隨波逐流人云亦云,好,你也去忙吧。張處長如蒙大赦般地忙起身,說了聲“謝謝市長教誨”也匆匆離去了。
一市首腦不能沒有權威,主管副市長更不能白搭了這大半天的時間,連個主導性的意見都沒留下就棄席而去。他盯住高天福說:
“情況我已經完全清楚。離供暖期還有最後一周時間,我的意見是,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天福公司必須保證按時給用戶供暖,一戶也不許落。如果到時有用戶上訪上告,我會首先在電視上公開向廣大市民賠禮道歉做出檢討。但我把醜話也說在前頭,誰丟了我的臉,我就丟誰的飯碗!市裡將供暖公司轉讓給你們的時候,可是簽有合同的,其中重要一條就是必須按市政府要求,按期保質完成供暖任務,不能完成這一指標者,市政府及相關主管部門有權單方面終結合同,由此造成的任何經濟損失,完全由違約方自行承擔。這個合同經過公證,就有了法律文本的意義。我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不用我再做什麼解釋說明了吧?”
一直站在旁邊的高天福忙點頭,額頭上已有汗水流下來。他說:“明白,我明白,我再不明白就是豬腦子了。”
也真難為了他,這種時候也沒忘了用他心愛的豬打比方。
馮副市長走出總經理室時,又對一直候在外面的電視台記者說:“天福供暖公司的問題沒有得到最後圓滿解決之前,電視台不要再做公開報道。需要報道時,也請先將相關文字材料和音像資料送我。這是要求,也是紀律,請如實轉達給你們台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