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
蘇星抬頭看看,他便也抬頭看看。他仍像一隻木偶,線提在她手裏。
“我上去拿錢給你。”
他說:“好。”
她沒有請他上去,他便在樓下等着。總覺得她無論想做什麼,他都會依她,明明是初次見面的女子,這樣的感覺好沒來由,可就是不由自主。
那一間的燈亮了。
過了一會兒,蘇星走下樓,手裏拿了一隻信封。
她在旗袍的外面,套了一件線衣。
天色很暗,本來是看不清顏色的,但他莫名地就知道,那一定是件大紅的衣裳。
蘇星把錢遞過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收起。
她忽然一笑,“你也不數數?”這一笑嫵媚動人,與她一直的冷淡判若兩人。
他沉默半晌,搖頭:“不用了。”
蘇星又嫣然一笑,“那麼要是少了的話,你再來找我好了。”
他卻不語,若有所思地注視着她。
春日的季節,桃花開着,玉蘭也開着,清清淡淡的月光里,花影悉悉索索地搖。她眼裏映着月光,也微微地搖擺不定。搖擺不定,好像並不十分自信的獵手對着獵物,不知道賭注是否下對了地方,有點莫名的張皇。
“好。”他忽然答道。
也許因為太突然了,她還來不及反應,他已經轉身沿着小區的窄路走了。
蘇星獃獃地望着他被路燈拉長的影子,心裏忽然便空落落地不安起來。
這時候,他卻又回頭,大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他這樣問的時候,臉上帶着微笑,還有幾分孩子氣。
她便也忍不住微笑,說:“我叫蘇星。”
他點點頭,更大聲地說:“我叫侯洙。”
蘇星在心裏默默地重複了一遍,忽然安心了。
侯洙,蘇星。轉過人世了。
翌日夜晚的月亮更細,若有若無的一絲懸在天邊,就像一縷清冷的霧氣。
蘇星站在陽台上,手裏捧着那隻連理壺。
煮去了塵埃,越發滋潤得如同一顆珍珠,茶水微微地溢開清香,混在花香里,在側側輕寒的春風裏,手心的溫暖一直沁入心裏。
只是心裏,總有涼涼的一團,是任何溫暖也化不開的冰。
侯洙走到樓下,站住。
他從小路彼端走來時,蘇星就看見他了,卻故意裝作沒有看見,揚臉望着月亮。
即使不看着他,她也知道他正注視她,目不轉睛。
從前也這樣子的。
月上梢頭的時節,他就來找她。
那時她是八大胡同清吟小班的紅人,自住一座小樓,暮色降臨,她便坐在樓上。但不肯顯得是在等他,悠悠然地吃茶、賞月,卻又總留了一隻眼睛,在那一徑幽暗,幾點紅燈中留意着,那一個人影有沒有來?
他來了,便鬆口氣,卻不肯先跟他打招呼。其實招呼男人,原是她的本分,可偏偏只有這一個,她不肯,總覺得先招呼了,便會被他看輕似的。
他卻也不說話,只在樓下靜靜地望着她。
等得久了,忍不住低頭看了看,便見他的一雙眸子,像金子般微微閃亮。
“幹嘛?”她訕訕地,到底還是她先開口了。
“看你。”
他答得理所當然,她便忍不住臉熱心跳。
“我有什麼好看的?”
“你的什麼都好看。”
心裏便一陣竊喜。那時她深信他的話,只因他的眼神如此真摯。
然而此刻,那眼神就像針一樣戳在心頭,痛不堪言。
“你來幹什麼?”她問。
聲音一點也不大,可是他卻聽見了。
“來看看你。”他說。
他的聲音也不響,可是她也聽見了。
他又問:“我上樓去,行嗎?”
她默然良久,說:“你想上來,就上來吧。”
侯洙的腳步沿着樓梯上來,蘇星打開房門,卻沒有打開防盜門。
他也不要求開門,兩個人便隔着門說話。
侯洙說:“昨天我回去,還是數了一下你給我的錢,結果發現多了五百。”
“哦,是么?”她漫不經心地說,“那一定是我數錯了。你今天是來還錢的?”
侯洙沉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屋裏的光線亮,樓道里的光線暗,她的臉龐模模糊糊的,卻依然美得驚人,就如同霧氣籠罩的一支曼陀羅。
他說:“我本來是想來還錢的,可是路上我把錢花了。”
蘇星忍不住輕笑:“那你來幹什麼?”
侯洙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問:“我明天再來還你,好不好?”
蘇星望着他,即便換了人世,那人眼裏的執着還是沒變,心裏便泛起一絲酸楚。
宿命已定。
她輕輕地嘆了口氣,低低地說:“你一定要來?”
侯洙點點頭。
她笑了笑,“那你就來吧。”
蘇星到裁縫店,取她定做的旗袍。
那爿裁縫店,就在那條夜市的街上,晚上是夜市,白天是商業街。
旗袍是大紅的,大紅錦緞,輕輕一抖,便在陽光下泛出媚惑的光澤。
裁縫問:“要做新娘了?”
蘇星怔了一會兒。
新娘?新娘。
“是啊。”她笑笑,“快了吧。”
“那恭喜啊!”裁縫樂呵呵地說道。
恭喜……
“恭喜啊,姐姐!”
“恭喜啊,這回脫身火坑了!”
“恭喜啊,姐姐就該飛上枝頭!”
“恭喜啊……”
那些歡笑的聲音,在耳畔幽幽地迴響,倒像陰毒的火,一點點噬着人的心。
手裏的大紅旗袍似是越來越艷,陡地張滿了整個天地間,像火,也像血,無邊無際,將一個渺小的人兒困在其中,逃不脫,掙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