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覃玉成回家過年,把月琴也帶回了家。在家的幾日,除了去岳父家拜年之外,他都躲在房間裏擺弄月琴。他百事不管,心思全在那四根弦上。正月初八,鎮上的人還在忙着走親會友打牌吃酒的時候,他就匆匆忙忙地回到了蓮城。
南門秋還一直沒有正兒巴經地教他唱功,覃玉成為此擔著憂。師傅近來鬱鬱不樂,臉沒有任何錶情。這讓他心裏發虛,走路不敢踩出聲音。他想師傅是見他的怪了,因為他一不小心,連做了兩件錯事。
第一件錯事是年前在張家驛唱月琴時犯下的。那天晚上,主家遞來一個紅包,南門秋正在彈唱,手不得空,便示意他收下。他很好奇,不知紅包里有多少錢,便拆開包來數。這時師傅騰出手來,一把將紅包奪了過去,嚴厲地瞪了他一眼。散場時,師兄季惟仁對他耳語一番,他才明白,主家賞賜的紅包是不能當場拆看的,那樣既對主家不禮貌,也有損唱家的尊嚴。給人唱月琴伴喜,是錦上添花的好事,是不可計較紅包的厚薄的。
另一件錯事發生在鋪面上。那日馮老七要上茅什,他就代替站了一會櫃枱。這時來了一個穿黑色香雲紗罩衣的女人,要扯六尺平絨布。為了不讓她久等,覃玉成學着馮老七的樣子,像模像樣的給她扯了布。哪知她出門不到一泡尿的功夫,就返了回來大吵大鬧,說是少了尺寸。他與她爭辯,又展開布重量了一遍,明明不少一寸一分,她仍糾纏不休。喧嘩之聲驚動了南門秋,他問清原由之後,誠懇地向那個女人賠禮道歉,重新給她扯了六尺一寸布,並且親自將她送到大門外。這時馮老七才告訴覃玉成,扯布是要拋尺寸的,也就是說,人家要六尺布,你得給人家扯六尺一寸。因為布都要縮水的,不能虧欠了顧客。這是南門秋定下的規矩,為此,南風綢布莊賺得了很好的信譽。覃玉成為自己的過失惴惴不安,怕影響了師傅的名聲,馮老七安慰他,不知者不為過,師傅不會怪罪他的。師傅回頭進門后確實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地瞥了覃玉成一眼,但這一眼比罵他還難受。
覃玉成不敢往師傅面前湊,瞟見師傅的身影,他有意無意地躲開。沒事的時候,他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抱着月琴悶頭悶腦地彈。他猜測,也許師傅再也不會點撥他,更不會教他唱新的曲目了。
一個寒冷的雪夜,覃玉成蜷縮在依稀的夢境裏,忽然被一聲低沉的號嘯驚醒了。那聲音凄涼而古怪,像從一口深井裏傳來,震得耳膜微微發癢。他披衣下床,推開前窗一看,只見一個黑色人影屹立在露台上,雙手高高地揚在空中,好像想抓住什麼東西。他認出來,是師傅南門秋。快凌晨了吧,師傅在那吊嗓子嗎?他的目光碰到了屋檐上的冰吊子,不由得瑟縮了一下。那個人影凝然不動,從他這個方向望去,它單薄得如一張貼在板壁上的剪紙。
這時,號嘯聲又衝天而起,嘹亮而凄厲,若不是看到師傅手揚了一下,他難以想像是師傅喊出來的。是的,師傅在號叫,而不是唱。完全不是唱月琴時的悠閑雅緻。而且,根本不成曲調,純粹在發泄某種情緒。他穿好衣服,趿上鞋,沿着迴廊輕手輕腳摸過去。他在距露台十幾步的地方停下,像一隻壁虎般緊貼着板壁。他不想打擾師傅。藉著反射的雪光,他看見師傅的兩眼睜得很大,鼻樑兩側閃着兩道淚光,似乎為了平息情緒,師傅蹲下身子,抓了一把雪在臉上搓着。
覃玉成以為師傅平靜了,南門秋突然雙手揮拳在空中亂舞,一聲長嘯迸裂而出!聲音愈發的高亢,整個院落嗡嗡作響。院子一隅的美人蕉簌簌亂抖,雪粉紛紛墜落;屋檐上的幾支冰吊子喀喀斷裂掉落在地,晶瑩的碎塊四下濺開。
覃玉成被這情景嚇呆了,那聲號嘯像一隻手有力地推了他一下。師傅低下頭顱,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撫撫胸口,搖搖晃晃地下了露台,回自己卧室去了。良久,師傅的長嘯似乎還在空中回蕩,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它。
第二天一早打掃迴廊時,覃玉成掃着掃着就掃到露台上去了。積雪裏留有師傅零亂的腳印,還有幾口帶血的痰。師傅有病?師傅為何深夜長嘯?這是一種特別的唱功練習法嗎?或許,師傅心裏有說不出的苦,只能一嘯了之?他不明白。他學着師傅的樣子揮了揮拳頭,張了張嘴,但他沒敢弄出一聲長嘯來。他不敢造次。
吃早飯時覃玉成又吃了一驚:師傅神色安詳,態度和靄,原本蒼白的面頰透出淡淡的紅暈,與昨晚那個呼號者判若兩人。若不是露台上的血痰還歷歷在目,他會懷疑昨晚所見只是夢中的情形。南門秋放下飯碗,拿手絹揩揩嘴角,對他招招手:“等會帶上你抄的唱本到我房間來。”覃玉成興奮不已,師傅是不輕易叫徒弟去卧室的。去了就叫入室弟子,說明師傅對你格外看重了。
早飯後,他慎重地洗臉凈手,抱着兩本唱本,誠惶誠恐地去了師傅的房間。進門他就給師傅鞠了一躬,雙手垂膝,畢恭畢敬地站立一旁,也沒敢朝牆上師娘的相片看。南門秋讓覃玉成先唱一段自己熟悉的曲子。他想了想,自己唱旦角還不行,就來了一段《寶玉哭靈》:賈寶玉出門來眼觀四下,只見那秋風起滾滾黃沙,大觀園好凄涼亭台倒塌,怡紅院靜悄悄一片蕭殺……他有些緊張,不如平常唱得好。倒是唱准了調,可是聲音虛飄不亮,像一隻膽小的老鼠憋在喉嚨里畏畏縮縮地不敢出來。才唱了幾句,他腦門上就冒出汗來了。南門秋笑了一下說:“莫急,身體莫綳得太緊,自然放鬆。”接着一隻手摁住他的腰,另一隻手抬了抬他的下巴,讓他保持一個昂首闊挺胸的姿態。
南門秋的手如有魔法,一接觸覃玉成,他就平靜下來了。
然後,南門秋告訴他如何吸氣,如何吐氣,如何氣沉丹田,如何以氣帶聲。你曉得你的聲音為何乾澀虛弱,為何是平白髮癟的嗎?那是你的喉嚨沒打開。就像一個人,心裏要憋了好多事,又不能講出來,是很難受的,是活得很彆扭的,這就需要想辦法打開自己。那麼如何打開喉嚨呢?你練一練打哈欠,哈欠一打,喉嚨就開了,氣息就帶着聲音順暢地出來了。
覃玉成很認真地練着,找到了那種打開喉嚨的狀態,感到自己的聲音清亮圓潤了許多。唱着唱着,他從南門秋身上聞到了一種奇異的香味,他想,這香味也許是從一個女人身上來的吧?這麼想着,他分心了,感到臉上痒痒的有小蟲在爬。他悄悄側臉往牆上瞟了一眼。
可這一眼讓他心中一驚:相框裏的師娘正盯着他呢!他趕緊收回目光,張開嘴繼續打哈欠找感覺。忽然又聽到身後傳來幾聲竊笑,他忍不住扭頭一瞧,南門小雅正在窗外對他做鬼臉。
一個穿洋服的漢口客商慕名來到南門坊,他手頭有十幾匹布,願意便宜盤給南門秋。可是碰巧南門秋不在家,覃玉成便自告奮勇去找師傅。他一路小跑,直奔東門外的廣濟醫院。師傅一定在那個瘋女人身邊。但是進了城門洞,他站住了腳:貿然去醫院找師傅顯然不妥,這不撞破師傅的私隱了么?時值二月,春寒料峭,城門洞裏風很大,他打了個寒噤,將雙手插在袖筒里。就在這時,南門秋的影子從門外的暮色里飄浮過來。他趕緊閃到城門內側,躲在城牆后。南門秋戴着一頂皮禮帽,帽檐壓得很低,又只顧埋頭走路,根本沒注意到他。待師傅進了東街,覃玉成便悄悄地跟在身後。一直走到與吉慶街交叉的十字街口,他才走近南門秋身邊,叫道:“師傅,家裏來了個漢口客商,我特意來找你。”
南門秋噢一聲,兩眼迷離地瞟瞟他,一言不發地往前走。他生怕師傅跌倒,想攙師傅一把,可又不敢,於是默默地跟在一旁。等他們回到家中,漢口客商已經走了。馮老七說,太可惜了,一樁好生意呢,要不要去找找他?南門秋淡淡地說,有什麼好可惜的,走了就走了,他若有誠意,明天還會來的。馮老七就不好說什麼了,把腦殼轉到一邊,悄悄地嘆了一口氣。
第二天早飯後南門秋又出去了,也沒說去哪。那個漢口客商也沒再來,上門的顧客廖廖無幾。馮老七坐在冷板凳上,愁眉不展。
覃玉成就說:“馮管家你憂什麼,眉毛擰成索子了。”
馮老七說:“生意不景氣,你師傅心又不在生意上,我如何不憂啊!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玉成你不要光學月琴,也要替師傅操操心。”
“我曉得的,只是我不曉得這心往哪裏操。”覃玉成脫口道,“不過,我倒是曉得,師傅的心在廣濟醫院那個女人……”
覃玉成話沒完,馮老七臉色突變,猛地站起,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南門小雅過來,好奇地問,你們在說什麼呢?馮老七說沒事扯白話,提起空了的茶壺,請她去打壺茶來,把她支走了。馮老七責備地盯覃玉成一眼,面色沉鬱,不再說話。覃玉成意識到碰了一個不該碰的話題,一整天心裏都惶惶不安。
夜裏覃玉成打開唱本準備練練嗓子,馮老七把他叫到他的房間去了。馮老七抓了兩把炒花生給他吃,問他白天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他在醫院看到什麼了?覃玉成知道瞞不住了,只好將他見到的情景說了一遍。
馮老七沉默了半天,才說:“玉成啊,人生在世,都有自己為難的事,也都有需要別人幫一把的時候。再說你是做徒弟的,更要替師傅分憂,你見到的情形,千萬不要跟別人說,尤其不要跟小雅吐露……看來,有些事有必要跟你說一說了。你就當聽我講一個白話吧。”
覃玉成鄭重地點頭,凝視着燈光下馮老七那張半明半暗的臉,沉浸到一個遙遠的白話里去。他有些恍惚,卻清晰地看到,年輕的師傅南門秋帶着年輕的女子青蓮,背着月琴行走在大街小巷,鄉村阡陌,路人無不投以羨慕的眼光……他們既是夫妻,也是師兄妹,人都長得清秀,唱月琴的技藝也旗鼓相當。所以在蓮城內外,無論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凡有喜慶之事,都以他們彈唱月琴伴喜為榮。只要他們夫妻聯袂出場,場面上就熱鬧得多,主家也有面子得多。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玉指纖纖,琴音裊裊,眼波閃閃,歌聲綿綿……然而,他們太打眼了,太遭人眼紅了,於是有一天,一張不懷好意的請帖飛到了他們面前。那是蓮城駐軍的于姓團長差人送來的,上面寫明,只請青蓮一人前去彈唱,為他三十六歲壽辰伴喜。青蓮去了嗎?哪能去啊,南門秋心裏明鏡似的,要當差的回去秉報,他們沒有跑單的規矩。可當差的說,你們也不看看誰下的帖子,你們的規矩難道比於團長的槍子硬嗎?你們不像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人嘛!青蓮沒去嗎?人家把話說到這種地步,又哪能不去啊。
覃玉成的心懸吊起來,揉揉眼睛,只見師傅憂心忡忡地把師娘送到門外,青蓮一步三回頭,緊緊地抱着月琴,彷彿它是一個唯一的依靠。當青蓮的身影消失在街的拐角,師傅蹲下身子,抱住自己的肩膀,像一尊石雕一動不動……當晚,師傅守在兩歲的女兒身邊,通宵未睡,因為青蓮通宵沒回。師傅的眼球佈滿了紅血絲。早晨,大門吱呀一聲響,頭髮蓬亂的青蓮踉蹌着走進門來。師傅急忙將她扶到房裏。青蓮抱住女兒無聲地流淚,淚水打濕了小雅粉嫩的臉蛋。師傅一句話也沒問,青蓮一句話也沒說。在這個家裏,青蓮再也沒有說過話。事情還沒有完,兩天之後,姓於的團長又來了請帖,又是只請青蓮,還假模假樣的說什麼“自聆天籟,茶飯不思,雅韻賜奏,伏乞早臨”。師傅當即就將帖子撕了,然後,他緊緊地抱住妻女久久不松,彷彿只要他這麼一抱,就不會失去她們了。可是,有一天,青蓮去福音堂做禮拜,一去就沒有回來。師傅滿城去找,就是不見她的影子。有人告訴他,青蓮在東門外走的時候,兩個黑衣人將她的頭一蒙,把她拖上了一輛馬車。另有人又說,不對,好像是綁到一條船上去了。師傅又跑到城外的兵營找於團長要人,但是衛兵不讓他進,還搗了他一槍把子。師傅悲憤交加,沿街喊着妻子的名字。青蓮,你回來啊,你到哪去了啊青蓮。夜深了,南門秋還在街上遊盪呼喊,沒有人能勸住他,他沙啞的嗓子在風裏回蕩,要多凄涼有多凄涼……
從此,蓮城就再沒有女人敢唱月琴了。那個於團長呢?帶着部隊換防開走了。青蓮再也沒回來,你師傅等了一年又一年,真是難為他了,我想要不是因為小雅,他只怕到外面尋她去了。他不相信青蓮就這麼沒了。他一直跟小雅說,她的媽媽是名角,在南京唱戲賺錢,小雅的漂亮衣服都是媽媽託人帶回來的呢,媽媽很想小雅,可是她簽了約脫不了身,等到她唱不動了就回來了。小雅大了懂事了,南門秋難以自圓其說了,可小雅偏偏願意相信是真的。
青蓮真的再也沒回來?覃玉成很是疑惑,盯着馮老七的嘴巴。回是回來了,可已經是十多年之後了,而且除了你師傅,蓮城人都認不出她來,也不記得有青蓮這樣一個人了。她一身稀爛衣服,臉上墨黑,是被人從一條花船上推下來的。她一上岸,就把自己脫得精光,邊喊南門秋的名字邊哈哈大笑。南門秋聞聲趕去,一見面不禁涕淚橫流,趕緊脫下外衣給她穿上。可她抓住他就是一頓撕打,唉,她已經瘋掉了!除了送她去醫院,還有什麼辦法呢?幸好,福音堂的約翰遜牧師也是個月琴迷,與南門秋私交甚好,便將她收留在自己辦的廣濟醫院裏,並為其保守秘密……現在你曉得為何不能讓小雅曉得了吧?這是一件醜事,也是一件傷心的事,她若明白了真相,嚇着她不說,這可憐的女伢會一點想頭都沒得了呢!
覃玉成有點透不過氣,感到自己被馮老七的白話掩埋了。馮老七抽着煙,湊近覃玉成說:“你師傅心裏有兩個結,這兩個結不解開,他是沒心思做生意的。一個結是治好青蓮的病,另一個結是給小雅找個如意郎君。唉,心病難醫。青蓮只怕是治不好了……”
“那就早點給小雅找如意郎君罷。”
馮老七搖搖頭:“你以為這是別人請你唱月琴呵,送個請帖就可以上門了?一般的人,你師傅放不得心呢。”
“我看師兄就不錯呵,他好像蠻喜歡小雅。”
“季惟仁人才是還不錯,也還精明,不過我曉得你師傅喜歡哪樣的人……可惜你已經成親了,唉。”馮老七說。
聽了這話,覃玉成不知說什麼好,於是就沉默了。
晴朗的午後,迎着河風帶來的溫暖的水腥味,覃玉成跑到沿河街永昌炭行去了。夥計們正在出炭,裝的裝筐,過的過稱,忙得不亦樂乎。師兄季惟仁手持毛筆伏在櫃枱上,夥計大聲報一個數字,他就高聲重複一句,把那個數記在賬本里。陽光斜照進門內,細密的木炭粉末在空氣中飛舞,嗆人得很。覃玉成在門外看了一會,等到師兄手頭停下來,才打了一聲招呼。季惟仁解下腰間的圍裙抽打了一番身上的灰塵,又把一條凳子抹乾凈,才讓他進去坐。兩人寒喧了幾句,季惟仁問:“哪陣風把師弟吹來的?”
覃玉成說:“師傅痰里有血呢。”
“我曉得,師傅身體不好。”
“師傅心裏有個結,身體哪裏好得了。”
“什麼結?”
“你會幫師傅解開這個結么?”
“師弟你到底想說什麼?爽快點。”
“我們做徒弟的應當幫師傅分憂,幫他解開這個結是么?”
“當然,你說,到底是個什麼結?”
“師傅想給小雅找個如意郎君。”
“噢,你說這個呵,”季惟仁舔舔乾裂的嘴唇,“這個結天下的父母都有的。”
“你可以幫師傅解了這個結嘛,你不是喜歡小雅么?”
“誰要你來說這個的?”季惟仁詫異地盯着他。
“沒誰,我自己來的。”覃玉成說。
季惟仁不言語了,翻了一陣賬本,又拿起毛筆在一張草紙上寫着。覃玉成偏頭一看,都是寫的小雅兩個字,就說:“你何不找個媒人合合八字?”
“你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有那麼簡單?我不曉得師傅是哪么想的,更不曉得小雅是不是情願。人都有一張臉,我要是碰塌了鼻子,以後還怎麼相處?”季惟仁慢慢吞吞地說。
“要不,我幫你到小雅那探探口風?”
“那可是你自己去,不是我要你去的啊。”
“行啊。”覃玉成轉背就出了門,走了老遠還覺得鼻子怪癢的,粘了許多木炭粉呢,便由着性子打了個響亮的噴嚏。他急匆匆地側着身子從人群中穿過,好多眼睛落到他身上,似乎都曉得他在辦一件重要的事。他興奮地跳入南門坊的石門檻,踅到後院,就見小雅坐在露台上繡花。他把月琴抱出來,慢慢地沿着樓廊往露台走去。小雅只顧飛針走線,嘴裏哼着曲子。他到了她身邊了她還埋着頭。她圓圓的小額頭被陽光鍍亮了,太陽穴的皮膚下面,淺藍色的血管微微地跳動着。她手中的繃子上已經綉出了一朵鮮紅的芍藥花。
他的影子移到繃子上時,她抬頭嘀咕一句:“新鮮!”
“什麼意思?”他嗓子眼發緊。
“你不是蠻怕我,平時都躲我的么?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公雞下了蛋了?石頭會唱歌了?插在沙灘上的木棒棒也開出花來了?”
“我、我有一句曲子彈不來呢。”他窘紅了臉。
“你也有向我請教的時候啊?哪一句,彈給我聽聽。”
他掌琴欲彈,撥子都觸到了琴弦,卻想不起該彈哪一句,心中一急,腦殼就大了:“我……其實不是請教,是來說話的。”
“那你就直說嘛,繞什麼彎子!”小雅放下手中的活盯着他。
“我師傅,就是你爹……”
“沒錯,我爹就是你師傅。”
“師傅心裏有個結解不開,急得他痰裏頭都有血絲了呢。”
“你哪么曉得?”
“我是他徒弟,當然曉得。我還曉得你就是師傅心裏的結,你找不到如意郎君,師傅的結就解不開,心裏就不舒服,日子就過不好。”
“莫不是你想解這個結?”
“我想替師兄探探你的口風……”
“哼,你一個把新娘子都丟在屋不管,跑出來學月琴的人,難道還想當紅娘做媒人吃豬耳朵?”小雅一撇嘴,又埋頭繡起花來。
“我是你師哥,當然要替師傅想,替你想啊。”
“替你自己想,好好練唱月琴吧,莫把心思用錯了地方。我爹講過,門外頭的男人壞得狠,我到哪找如意郎君啊?”
“師兄也是門裏頭的人啊。”
“他呀,出了師就一半門裏一半門外了。不過,我的口風也不會透給你呵,他自己為什麼不來問我?不認得我么?”
“噢,我曉得你的意思了。”
覃玉成月琴都沒顧得放下,一路飛奔又去了永昌炭行,氣喘吁吁地告訴季惟仁:小雅要你自己去問她呢,看來這事十有八九能成!季惟仁興奮得很,喜得嘴巴一咧,露出一嘴白牙。他特地送給覃玉成一包冰糖,還要留他吃飯喝酒,但覃玉成謝絕了。沒跟師傅和馮老七打招呼,他是不敢隨便到外面吃的。
晚上,覃玉成正幫着馮老七打烊,看到師兄進門來,便沖他笑了笑。季惟仁穿着嶄新的藍色士林布長衫,像一片謙恭的雲,無聲無息地飄浮到小雅房間去了。覃玉成在南門坊門口看風景,等季惟仁出來時,輕聲問,哪么樣了?季惟仁模稜兩可地說,還好。他便伸手在師兄肩膀上一拍,那你幾時請我喝喜酒啊?季惟仁一臉肅然,你莫亂講,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師傅聽見了會怪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