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金蓮是在兩年之後回來的。
金蓮走時冬末,回時正夏,耙耬山上的小麥都已干焦了頭,脫殼的粒兒落在田頭和路邊,麻雀在田頭和路邊便成群結了隊。她坐着長途客車離開洛陽時,第一眼看見金黃的小麥,心裏哐哐咚咚一陣熱燙的狂跳,猛然想起她已經在李主任家侍奉將近半年了,不經意間小麥都熟了。世上的事情,真是百奇千怪,無窮的曲折,讓金蓮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一個透兒哩。李主任是他媳婦和他離的婚,離就離了嘛,可當她知道李主任從鄉下請了一個保姆時,她先是不以為然,以為不就是一個鄉下保姆嗎,然這樣平靜了幾個月,當金蓮不僅可以給李主任燒他愛吃的飯菜和魚,還可以給李主任鋪床疊被也如給自己鋪床疊被一樣自然自如,有一天,她把洗好的李主任的衣服在陽台上晾曬着時,那女人就冷不丁兒闖進了李主任的家,一臉青色,滿脖兒暴筋,說你就是從那劉街來的金蓮嗎?金蓮怔怔地望着她,說是呵,你是誰?她說我是誰?我是李主任的老婆哩,離婚了我也是這個家的主人哩,你別以為你年輕漂亮,迷住了李主任,就是想離開那窮鄉僻壤來城市做壓寨夫人了,來跟着李主任吃香喝辣了。她吼着說,你休想,給你說,從幾天前我在菜市場見到你就看出來你不是好東西,這幾天我請假不上班,天天都在樓下瞅你晒衣服,終於看見你不僅給李主任洗外衣,竟還給他洗內衣,你到底和他什麼關係你給他洗內衣?男人三角褲衩是隨便哪個女人都能洗的嗎?她說,我不提着那三角褲衩去法庭上告你和李主任的關係了,我要你給我走,要你立馬給我離開這個家,我今天下午就搬回這套房子裏。她沒有像金蓮見到的那些女人那樣又摔盤子又摔碗,急了還把床單和枕巾一條一條地撕成布條兒,她就那麼吼了吼,說了說,把自己的頭髮往腦後一甩就走了。她走了不久,李主任就從辦公室連三趕四回來了,進屋先在幾個房屋瞅了瞅,坐下點了一根煙,當金蓮給他端來一杯沏好的茶水時,他拿手在金蓮的手上疼愛地摸了摸,說她來了?
沒罵你打你吧?
金蓮說來了哩,臉都氣青了。
主任說說了啥?
金蓮說說讓我立馬就回劉街去,說她下午就搬回這房裏。
主任就哭了。
那麼大個人,那麼大的官,說把一個村子改為鎮,鬆口吐出一句話一夜之間村子就成鎮子了,村委會就改成鎮委會了,可他哭起來也竟如孩子一模樣,鼻子一把淚一把,說金蓮呀,我咋樣也捨不得你走呢,可不走不行呀,她爹是市委副書記,她媽在深圳的生意大得一句話能把一個縣城買下來,能買這洛陽的兩個區。
說我和她過了十七八年我知道,她是說到做到的人,你要不立馬離開她會千方百計把我從這洛陽調到最偏遠的鄉下去,調下去還會給我降兩級。
金蓮就走了。
趕末班汽車回來了。她像出遠門旅遊了一趟樣,一轉眼過了兩年不能不回了。李主任替她買了汽車票,替她往村裡打了電話,給她買了許多水果,讓她路上吃,還給她身上塞了五百塊錢,說金蓮,這不是你的工資,是我的一份情誼。金蓮接了水果,又把那五百塊錢塞進了李主任的口袋裏,說李主任,這錢我不要,你有這話就行了。李主任就又一次掉了淚,依依不捨地拉着她的手,說金蓮,下鄉了我拐彎兒去看你。說我快調正局了,調了正局我就到市委組織部里工作了,若不是你,我老婆怕不會答應和我復婚呢,她不和我復婚,我就難調到正局級,難調到組織部里管幹部,我一輩子只從心裏感謝一個人,就是感謝你金蓮呢。
汽車開走了。
她和李主任就含着眼淚分了手。
一路上的顛盪,金蓮都想着李主任的淚,清清亮亮,滾滾圓圓,從兩個眼角流出來,七拐八彎,流進了李主任的脖子裏,又被李主任雪白的襯衣領子擦去了。山脈像流水樣從車窗外邊流過去,劉街也如流水樣從她心裏流過來。
她知道劉街在她離開的三天之後?被李主任的一個公章最終改為鎮子了,村長慶做了鎮長呢。
老二做了什麼,雖沒確實的消息,但她也都可以想得到。她已經半年沒有見過劉街的人了。
李主任說過村長慶和老二去洛陽看過他,可李主任因開會忙沒見村長和老二,也沒有讓他們去家看金蓮,說劉街改為鎮,是因為經濟建設上去了,改革開放搞得好,說這樣看來謝去反而有些不太正當了。眼下,金蓮就要回到劉街了,就要看到村長、老二、月、王奶和鄆哥他們了。最終是因為她劉街才終是改成了鎮,她知道她一從汽車上下來,鎮長慶就要領着許許多多半年前在門口送她的劉街人,在西門路的東頭候着她,見了她就都會慌忙來她的手裏搶行李,問這問那,說許多熱暖燙人的感謝話。不消說,老二是要對她畢恭畢敬的,月也再不會如半年前那樣乜眼看她了。也許,街心花園裏會塑着她金蓮的青石像,或漢白玉的雕像啥兒的,因為城市的公園、街心花園都塑有半裸着的女人像,那女人都是年輕、漂亮,頭髮飄得風中柳枝樣。還因為,因為她金蓮劉街才被改成了鎮,因為,劉街再也沒有女人比她金蓮柔秀貌美了。她想,街心花園如果有她的雕像時,劉街若還需要她去為劉街死,她就毫不猶豫地為劉街死了去。她想,日頭說偏也就悄無聲息偏西了,黃昏就將飄然而至了,倘若村長和村裡人都到村頭來接她,而這長途客車不急不忙地搖晃着,村長、老二們在那兒等着該是咋樣焦急呵。金蓮坐在車前的座位上,她想催司機把車開快些,可又覺得自己沒啥兒資格催人家開快車,就那麼無奈地坐在窗口上,望着道道山嶺朝車后慢慢滾過去,片片麥田朝車后慢慢扯過去,路旁的楊樹、桐樹、柳樹朝車后慢慢倒過去,然後閉了一會眼,好像睡了一陣兒,又好像沒有睡,待她睜開眼睛時,落日就在車窗上血漿漿的轉為紅色了。
劉街愈發地近了呢。
金蓮的心裏開始狂烈地跳起來,胸脯上有如馬隊奔過去。她看見了車外山上的關帝廟,廟裏有人在燒香,有人挑着割過的麥捆從廟前朝着山下走。劉街快到了,三幾百米就到了。
她把手放在行李包上擦擦手心的汗,將頭朝窗外伸出去,試圖看看在西門路路口等急了的村兒門,可司機喝斥了她一句,說不要命了嘛,她就又把頭給縮回了。
車終於就停在了路口上。
金蓮忙慌慌提着行李下了車。
客車又按部就班地開走了,往縣城開去了。
落日乾燥而酷烈,彷彿是鐵匠鋪那被火燒紅的薄鐵皮鋪在村頭、路上、山坡和寬敞的西門大街上,有一股淡淡的細塵在街面溜着腳地騰動着,落日把那細塵照得銳紅刺眼,車上有汽車開動時的風,下了車卻一切都遲緩滯動了。
靜得很,落日西移的聲響如飄旋的枯柳葉樣響,大街上嗡嗡的聲音彷彿幾隻蠅子在金蓮的耳前飛。
村街頭沒有一個人。
沒有人來接金蓮,只有當初寫有劉街二字豎在村頭丁字路口的路標,被一米半高、兩米半寬、牆似的一塊巨型青石取代了。青石豎在一個長方形的磚垛上,正中凹下二指深,凹坑裏凸出了三個字
——西門鎮。西門鎮三個字皆用紅漆塗抹了,艷紅如新,彷彿還能聞到剛塗進的漆味。金蓮朝四周迷惑地打量着,看見西門鎮的巨大路標上落着一隻灰麻雀,麻雀飛走時,在金蓮的心時蹬落了一層灰。她把目光朝街上望過去,看見了許多家店鋪正在關門窗,看見新開張的一家酒店正請電工在門口收拾門牌燈,看見有兩座新樓房在大街的這頭像炮樓一樣突兀在站立着。半年前那兒是集貿市場的平房管理站,現在那兒的樓房已經拔地而起了。
街上的行人都是腳步匆匆的,她看見了一個媳婦彷彿是她家對面山貨鋪女主人,想喚叫一聲時,人家卻朝緯幾衚衕拐走了。她心裏開始滋生了一股濃烈厚重的落寞感,發現村頭沒人來接她,如同發現了對西門鎮來說,她金蓮不過是一個外鄉人。宛若走錯了門,金蓮提着行李,忽然有些想退回到哪裏,退回到公共汽車上,或洛陽李主任的家裏去。然她知道這西門鎮就是她的家,她只能進家不能退將回去了。應該是有一片村人站到這兒接我的,金蓮想,沒有一片也該有上三五個,至少村長、老二和那些當了鎮上幹部、原來只是行政村村委會的幹部們,他們應該像接回娘家的姑女一樣來接我。
金蓮想,這時候有誰來接我,是男的讓我脫衣我就給他脫下來,是女的讓給她跪下叫娘我就跪下把她叫娘。金蓮的臉上凝了一層灰色,彷彿受了多大的委屈樣,心裏酸酸的想和李主任與她分手時一樣流出兩行淚,可她終是忍着沒讓那淚流出來。日頭僅剩最後一抹紅色了,從街頭抽走的日光如誰在那頭抽去鋪在街這頭的一匹紅絹綢。她聽着那落日的抽退聲,看見從西門鎮的巨大青石路標下鑽出了一個孩娃兒,蓬頭垢面、赤背光腳,僅穿個早該洗的黑布褲衩兒,彷彿是從土糞草窩剛剛睡醒的一個髒兮兮的精靈朝她飄過來,到距她幾步遠時,精靈立住了。
——鄆哥。
鄆哥望着她不說一句話。
她慌忙朝他走過去,丟下行李,蹲下拉着他的汗髒的兩隻小手兒。
——鄆哥。
鄆哥依然望着她,臉上半痴半呆,宛若有一層布貼在他臉上。
她說,你是來接我的嗎?
他微微朝她點了一下頭。
她說,你知道我今兒回鎮上?
他又朝她落葉飄飛樣輕點一下頭。
她說,你咋知道我今兒回來哩?
他遲疑一會說,全鎮人都知道你今兒回來哩。
她慢慢地在他面前站起來,
——你奶呢?
鄆哥勾着頭。
她說,
——你奶在屋裏燒飯沒來接我是不是?
他張張嘴合上了,合上了卻又張開了,盯着金蓮慢聲細語說,
——奶走了。你走了三天,村委會扒房蓋鎮委會的大樓哩,奶去那架子下面撿柴禾,掉下一塊磚就把奶給砸倒了。沒流血,也沒破上一層皮,可夜裏奶她嘆了一陣長氣,好好睡着,來日日頭一照進屋裏奶就在床上不動了。
金蓮心裏先是由慢到快地跳着,後來轟隆一聲,冷汗立刻襲出來掛在了她的額門上。
——你說啥?
鄆哥死死盯着金蓮的臉,
——奶走了,奶不管我她先走了呢。
金蓮抬起頭把目光從路角的兩棵桐樹間穿過去,看見王奶的茶屋一如既往地立在路邊,石棉瓦的房坡上,落了許多樹枝和麥秸,還有為了壓風的磚塊和石頭。就那麼盯着那房子怔了一會,她看見黃昏從西門大街的那頭走過來,所到之處如半空飄着一層淺黑暗灰的紗。她開始提着行李,扯着鄆哥朝着黃昏里走,走得不急不快,過王奶的茶屋時,還淡下步子看了看那掛在門上的鎖,到踏上西門路的水泥路面時,有許多家的生意夜燈開始閃亮了。一切都如有人安排了一模樣,一家的燈亮另一家也就跟着亮起來,於是間,一條街一個鎮都亮起了燈,就宣告着說白天過去了,夜晚開始了。這當兒金蓮才看清劉街果然不是原來的劉街了。西門鎮就是西門鎮。街道還是原來的街道。房屋也都還是原來的房屋,可原來臨街的生意人和營業房的門廳招牌卻面目全非了。半年前街這頭只有一間房的理髮廳,成了有三間大廳裝修現代的鴛鴦浴池,原來路東張姓的鐵匠鋪,改成了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賢人飯莊。路那邊的棚房川菜館成了上下兩層樓房的重慶火鍋城,還有賣絲襪、耳環、乳罩和透明女人三角褲的夜市部,賣各種小吃的手推車,全都和原來不是一樣了,燈光更亮啦,小攤主們也都統一穿上了衛生白的工作服。一個標着咖啡屋卻是賣各種茶葉水的營業廳前,全都用假的樹皮裝修得又野又新鮮。一個名為現代音樂廳的地方,播放的都是地方戲。一個露天舞場,音樂現代,去跳舞的男人卻都穿着拖鞋叼着煙,姑女們勾肩搭背,進舞廳如同去看戲,手裏都還提了累身後坐下歇息的小凳子。然而這些門廳前邊的燈光招牌,卻和古都洛陽的一模一樣呢,閃閃爍爍,花花綠綠,果真召示了都市的形態和氣息。
金蓮拉着鄆哥沿着路邊朝街心花園那兒走,路上碰到兩個熟人,她立下要和人家說話時,人家卻把頭扭到一邊了。扭到一邊和別人去說話,或者去看別的啥兒去。她不知道人家是不願和她說話兒,還是確確實實沒有看見她。她清晰地記得,半年前她離開劉街時,那些人都還夾在人群向她鞠過躬。她想他們一定是因為夜色沒有看清她,想自己該走到路中央引人注目的地方去,想自己從洛陽回來前,特意換上了還沒流行到西門鎮的齊膝短裙子,且裙色是人目的粉紅色。只要走到大街的中央誰都會一眼認出她金蓮。她想着便往路中央擠過去了一步多,然剛走了幾步,彷彿有人在路邊拉她一樣,她竟又走回到了路邊的暗影里。她想,還是走在這兒好,誰看見我了我就熱情地說說話,看不見我就悄然回家了。
金蓮就和鄆哥沿着街邊的暗影走。
走了一段,身後有兩盞車燈照來了。金蓮又往路邊靠着時,一輛叫不出車名的小車停在了她身邊,有一個白頭髮的平頭腦兒從車窗露將出來了。金蓮把頭朝那花白腦兒扭過去,看見的卻是鄆哥兒臉上驚了一下,一臉的灰垢便如牆上的泥皮樣被驚得哩哩啦啦掉下來。她說,鄆哥,你咋了?鄆哥不說話。鄆哥把手從她手裏掙出來,猛地朝那黑亮的車上惡惡地吐了一口痰,車轉身子就往身後跑過去,彷彿他害怕車上的人,彷彿車一停下他就看見了車裏裝滿了恐懼的啥兒,彷彿那車上的人會突然下車抓他,會開着汽車追上他。金蓮有些不知所措,叫着鄆哥
——鄆哥
——他便如精靈鳥樣飛進了不夜的西門街巷裏。
怔怔地呆站着,小車的前窗搖下了,以為是因鄆哥把痰吐到了車身上,人家才搖開車窗的,金蓮剛要說些好話時,卻從車窗里探出了一張極熟極親的中年的臉。
——是金蓮吧,你回來了?
金蓮驚驚喜喜,
——村長,是你喲。
村長說,
——今兒忙着開鎮委會,學習關於鄉鎮改革的文件哩,沒顧上去接你。說金蓮呀,我沒想到當鎮長還不如當村長,鬧得今兒得連夜到縣政府彙報學習情況呢,就不和你多說了,明兒有事就到鎮政府里找我。
鎮長說著那車就躲似的開走了,好像鎮長的話沒說完司機就加油門了。停得急,走得急,使金蓮壓根沒有看清他從村長慶到鎮長慶這兩年有啥兒變化,車就走遠了。
金蓮木木地立在路邊上,一家關門的鞋店的牆影鋪在她的臉上,如一塊黑布掛在她的臉上。她本來還想和村長說些話,問一下王奶咋說死就死了,可話在嘴邊,只等她張嘴說出來,誰知未及張嘴車就離開了。做了鎮長的村長就在車上走遠了。失落開始在金蓮心裏鋪天蓋地着,像冬日時一早開門,濕潤粘稠的霧冷不防從她身上卷過去。她想村長不該這樣呢。想村長也許真的是忙得沒有一丁點兒功夫呢,洛陽的李主任不是也經常為開會和文件忙得晚上趕不回家睡覺嗎?想不為文件和會議忙那還是國家的幹部嗎?想這鄆哥怎就見了村長和見了狼一樣呢,怎就往那車上吐痰呢?想鄆哥你跑到哪去了?金蓮在路邊站了好一會,瞅不見鄆哥,卻瞅見了好幾個似生似熟的男人在街上拉着外地的姑女說著筆直往經緯衚衕的黑里走,往那露天舞廳里走,往本是茶屋的咖啡廳和酒館裏走。
金蓮便走了。
金蓮回到家,才知道老二和月已經不在家住了,金蓮時裝店的招牌字樣也改成了月兒時裝店。所幸的是大門、房門上的鎖都還沒有換,使她還能有些如回到家了一樣進到家。屋裏的一切都如走時一模樣,被子還是一條兒疊在床里,窗帘還是那樣拉着卻露了一條縫,連她走時洗過臉的臉盆都還一成不變地靠在門框腳兒上。唯一有所變化的,是灰塵厚重了,桌上、床上都可寫字兒,如洛陽的李主任在某個星期天陪她到洛河邊的沙灘閑逛寫金蓮我愛你時的沙塵一樣兒。掃了桌子。換了床單。抹了床頭。
做這一切在李主任家常做的事情時,金蓮明白無誤地發現她心裏有一樣東西丟掉了。她不知她到底丟了啥,但她知道那樣極為珍貴的東西不在心裏了,那東西原是藏在心底無人知道的,可不知因了啥兒那東西卻忽然不在了,丟失了,似乎永無可找了。她很想弄明白心裏的哪一樣東西丟失后不復存在了,收拾了屋子就獨自出來站在院落里。
夜是漸漸地涼爽着,不知從哪兒吹來的風在院裏無聲無息地盤旋。立在桐樹下的甬道上,望着兩年前做了老二洞房的廂廈門上的鎖,金蓮又有些奇怪起自己來。她不知道自己為啥兒一踏進這個院,似乎就想起了老二,又似乎壓根沒想起老二。看到廂廈上落的鐵鎖時,她料定老二已經不在這個家裏住,可對老二不住在家裏心裏竟又有些無所謂,就如一個租房的人又搬到別處去住了,和她並沒有太大的關係,無非是做了一段鄰居而已。她對自己這種無所謂的姿態有些驚奇,宛若突然之間發現自己經過了許多人間大事,對啥兒都能應付自如了,能獨自決斷了,能不太存放於心了,不僅對老二的離去感到無所謂,而且還對自己能對老二生出無所謂的感覺感到一絲欣慰。
只是,因為空空的院子,因為缺月的夜色,因為濃重的黑色樹影和寂靜、涼爽的夏夜,她感到心裏有些凄楚。她就是在這薄薄淡淡的凄楚中,起身回屋了。以為一切就是這樣呢,一切要發生的事都將拖到明兒天;坐了半天的長途客車,疲累和瞌睡迫着她要上床去睡時,沒想到這當兒老二出現了。老二的出現,使異常意外的事情噼噼啪啪快速降臨了,發生了,轟轟隆隆開始了。老二是在她翻箱倒櫃尋找要換的枕巾時出現的,木板落地樣的腳步聲把老二從院落送到了她的眼前。她問誰?老二說我。
然後一轉身老二就立在了她身後。燈光是一種燦黃色,老二立在她身後如一個演員忽然換了角色站在舞台上。他的個子高多了。他穿了一套國家的深藍公安制服,肩上扛着公安的肩章牌。大殼帽使他一下顯得比往日高半頭。金蓮看見他時,心裏叮噹一下,像老二拿鎚子在她胸膛上猛地敲了一下,不消說,老二已經如願以償了,已經開始飛翔他那黑色的鯤鵬大志了。她說,老二,大夏天你穿戴整齊不熱呀?老二笑着說,我當派出所所長了,是鎮委委員哩,專門穿好衣裳來讓你看看。然後把帽子卸下放在桌子上,理了理被帽子壓塌的板寸頭,說嫂,咱們家在西門鎮有錢有勢了,能過上人上人的日子了。說你是今兒天黑到家的吧?我去辦
——個案子沒能去接你。說他媽的,有一個酒店的趙老闆把他前台的迎賓小姐給奸了,開始不承認,我把槍往桌上一拍,就把他嚇尿了一褲子,一五一十全招了。說趙老闆還給我跪下哩,答應不判他他酒店十年內算有我三分之一的股。
說我讓趙老闆當場拿出五千塊錢賠給那小姐把事情就算結掉了。最後,老二說,嫂子,明天我領你去看一看,你看那小姐長得有多醜,趙老闆真他媽沒出息,枉有一堆錢不知該往哪兒花。然後,老二就自己坐下了,好像剛才那話是路上想好背熟的,說完就再也沒詞了,只是臉紅紅地瞟着金蓮,等着金蓮開始對他說啥兒,開始問他一些啥話兒。屋子裏有些悶,繞着燈光飛的幾個蚊子發出極其響亮渾濁的嗡嗚聲。
燈光下晃動的蚊影兒,仔細聽時,也有細微飄飛的聲音響在地面上,繞着人的腳脖兒。金蓮有許多話想問老二,比如說村改鎮的事,鎮裏幹部們的事,從縣上來的鎮黨委書記、副書記叫個啥名兒,還有王奶怎就被腳手架給砸死了,鄆哥怎麼就那麼仇怕當了鎮長的村長呢;還有月兒和你老二,搬到哪兒去住了,咋就把我的金蓮時裝店改成了月兒時裝店,這時裝店到底是我金蓮的,還是她月兒的。七七八八,有成千上萬個問題待要問老二,可金蓮就是不想開口說話兒。也許是坐車顛盪累了呢,也許是老二穿的板正威嚴的公安制服使金蓮不想說話了。
,e之,金蓮就是不想說話了。她坐在床邊上,不時地把飛着的蚊子從頭頂趕過去,望着坐在對面的老二沉悶着,彷彿該問的都已問過了,該說的都已說過了,剩下的就是老二走後她就上床睡了去。可是老二沒有要走的意思呢,老二前後加在一起,來看她還沒有抽支煙的功夫哩。老二坐在那,時間水浸大堤樣遲遲緩緩從他的汗中流走了。雖為夏夜天氣,可還不是太過地熱,然老二的汗卻從額門上汩汩潺潺流。
就這麼悶坐了天長地久一陣子,金蓮說,你說的趙老闆是哪家的趙老闆?老二說就那家重慶火鍋城的趙老闆,你回來路上沒看見重慶火鍋城?金蓮說見了哩。老二說你見新蓋的鎮政府的辦公大樓沒有?金蓮說我從那兒過時沒扭頭。
老二說你該扭頭看一下,六層樓,村改鎮的批文
——下來,連扒帶蓋只用了五個月,上月底各機構都才搬進去,我的辦公室在一樓東角上,一個人一間屋,辦公桌上有電話,電話號碼是2746739。金蓮說,天不早了呢,老二,你該回家睡了吧。
老二哐地一下抬起頭,眼巴巴地望着金蓮說,
——還不到十
——點,夏天夜長哩。
金蓮說,
——我坐了大半天的車,月兒等你也該急了呢。
老二說,
——她去她表姨家裏耍了哩,省會有她一個狗表姨。
金蓮說,
——睡吧老二,我真的瞌睡呢。
老二就極沒趣地拿起帽子出來了。沒有月光,天空卻有幾粒瑞星,院裏的光色潮濕淡白,如剛剛落下的霜。金蓮出來送老二,把老二送走想把大門鎖死了,使人有鑰匙也不能從門外走進來,可剛到院子時,老二忽然回了頭,聲音有些沙啞哆嗦地說,嫂子,你咋了?你出去半年沒有先前對我好了哩,我看見你看我時眼裏不明不暗,臉上不冷不熱哩。金蓮說你還用我對你好?當上派出所的所長了,成鎮委委員了,承包了兩個大酒樓,一個紙箱廠,鎮長是你丈人哩,月兒對你服服帖帖,你在鎮上有錢有勢呢,你缺誰對你好壞嘛。老二說,我有今天還不是託了嫂子你的福。金蓮抬起頭看看天,說該睡了,都睡吧,有話明兒天再說也不遲。
老二便又轉身往前走。然只走了兩步,他猛地回身一下抓住了金蓮的手,說嫂子,我不走了呢,我今夜就睡到這兒哩。金蓮感到了老二說話時嗓子發緊如綳直的弦樣顫抖着,感到了老二握住她一隻手的雙手滾燙,如燒紅的兩片鐵,她心裏隨着他的舉動潮盪一下於,立馬就又風平浪靜,風息浪止了。朝後退了一步,把手從他的手裏抽出來,金蓮說老二,你忘了你是你哥的兄弟了?
老二木然地站在夜色中好一陣,
——嫂,結了婚我才知道你是對我真好哩.知道女人長得好、脾性好和長得丑、脾性壞是大不一樣哩。
金蓮說,
——沒忘你是老大的兄弟,你就啥都不用說啦,快回去睡吧。
老二停一會,
——嫂,我真的想在這兒住一夜,哪怕只一夜。
金蓮說,
——別辱壞了你家名聲哩,你忘了你的前程哩。
老二說,——我給你錢行不行?
金蓮死死地盯着老二那被夜模糊了的臉,
——你說啥?
老二說,
——只要讓我在這住一夜,你要多少錢都成呢。
金蓮從鼻子裏哼一下,
——你有多少錢?
老二說,
——夜五百塊。五百不行就一千,一千不行就兩千。又說嫂子,我的親嫂子,三千五千塊錢我都給,你不知道做兄弟的我心裏有一肚子苦水呢。說月她不光丑,我日她祖先呢,她還不是好東西,給她睡了三夜我才知道她不是好東西,才知道她結婚前就和人睡過哩,不知道和多少男人睡過哩。老二說,金蓮嫂,我肚裏的苦水脹破了肚子我都不能說,誰讓我他媽的有錢了我想有個官,有官了還想有更多的錢,更大的官。誰讓我想過有錢有勢的日子呢,明知道丑月不是東西我還不能說,更不能和她鬧離婚,也不敢偷偷去街上找別的好姑女,讓她知道了咋辦呢?不到她爹下台我當鎮長那一天,有多少苦水我都得咽進肚子哩。老二說,金蓮嫂,我的親嫂子,我心裏不平哩,想到天東地西都不能平衡哩,我求你讓我在這住一夜,住一夜我的心裏也就平衡了,後悔時我再到哥的墳上跪下來朝自己臉上摑打耳光都行哩。哥若真的在天有靈,他罵我老二不是人,罵我是豬是狗都行。我不會讓他罵你哩。他來世上值了呢,有你和他結婚他死了也值啦。可我心裏不平呀,嫂子,我一生心裏都虧呀。你讓我和你住一夜吧嫂,住一夜我幾輩子都記住你的恩。
說到這兒時,老二的嗓子又開始哆嗦了,有些說不下去了,似乎要哭將出來了。他望着金蓮,看見金蓮的臉色平靜如水,深湖樣不可猜知,於是他就突然朝金蓮跪下來,如一座大山轟然倒下一模樣,雙膝着地的聲音雷鳴隆隆的。他跪着朝前挪兩步,到金蓮身下仰起頭,乞求地抱着金蓮的腿,求着說金蓮嫂,只這一夜好不好?這一夜我給你一萬塊錢好不好?說親嫂呀,你可憐可憐兄弟你就點個頭,我知道先前我傷了你的心,眼下我跪着向你賠這不是還不行?
賠了不是再加一萬塊錢還不行?說你不是說你為了我才嫁到劉街的嗎?說我老二難道還不如那洛陽四十多歲的李主任?說李主任他官是比我大,可你去侍奉他兩年他給你啥兒好處呢?
他給過你一塊一毛一分嗎?我一夜給你一萬塊你還要我咋樣呢嫂子?兄弟站在那兒和一扇城門一模樣,跪這求你半天你都不肯點一個頭,好壞你兄弟也二十多歲呢,好壞你兌弟在這鎮上也有半爿兒天,全鎮有手槍又有子彈的就你兄弟一個人,你就不給你兄弟一點面子嗎?你就不想想你以後的日子在鎮上靠誰撐腰撐面子?
你就不怕你兄弟對你和對別人一樣發脾氣?
幾粒瑞星像幾粒玻璃彈球兒一樣滾到了浮雲后。村街上又開始寧靜下來了,能聽見從村頭過的汽車聲和耙耬山的官道上那些來西門鎮過了快樂生活的工人走回礦去的腳步聲。雲移的聲響,在發梢和耳旁如羽毛一樣撫過去。就在這深深的夜靜里,金蓮聞到了從西門鎮漫進家來飛揚了一天的塵土味和青白色的腥臊味,還有山脈上莊稼地的清新和潮潤。她從老二的大手間掙出她光滑的雙腿后,一直就站在那氣味中傾聽着老二那熱燥不安的說話聲。她聽到老二又對她說的最後幾句話是
——嫂子,你真的以為洛陽那李主任是對你從心裏好的嗎?對你從心裏好你今兒回來他咋不親自把你送回來?就是抽不開身也該給你派個車。他有專車專司機,派車和掀一張日曆一樣容易呢,有
——點情意他會讓你大熱天擠公共汽車回來嗎?實話對你說,老二說到這兒聲高氣大了,和日常的老二一樣,他說嫂子,去不去村頭接你是鎮長開鎮委會研究過了的,考慮到李主任連車都不給你派,鎮長才讓大家在你身上注意影響,讓誰都不能去村頭接你哩,才對你說是開會學習文件哩,你以為鎮裏真忙嗎?
以為那狗日的李主任對你真有情分嗎?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這樣發生的事情,就這樣火爆爆地悄無聲息了。
幾日之後,鎮長慶領着原是村幹部的幾個鎮幹部和鎮上另外幾個有頭有臉的人,跟在老二的身後,乘街上人少時,還是如約地來看金蓮了。來看金蓮時才知道金蓮已經不在這個鎮上了,無影無蹤了,和王奶的孫兒鄆哥一道從這個鎮上消失了,如飄失的柳絮楊花一樣不見了。而她屋裏的東西,除了一柄女人必用的梳子和一面鏡子以及屬於她的衣物,其餘都還完完整整擺放着,一樣也不少,連老大的像也又規規整整地又回到了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