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陳廷敬驚道:“這麼說,還真是誠親王?”
劉相年道:“真是誠親王,我原想他是假的,抬眼看了看。這人年齡果然是三十多歲,短須長髯,儀錶堂堂。”
陳廷敬點頭道:“那就真是誠親王了。王爺到了杭州,您送些銀子去孝敬,也是規矩。相年,您得送啊。”
劉相年是個犟脾氣,道:“做臣子的孝敬王爺,自是規矩。可誠親王分明是變着法子自己伸手要銀子,我想着心裏就憋屈,不送!”
陳廷敬笑道:“相年,您這就是迂了。聽我一句話,拿得出多少送多少,送他三五千兩銀子也是個心意。”
劉相年搖搖頭,嘆道:“好吧,我聽中堂大人的。今兒也晚了,要送也等明兒再說吧。”
第二日,劉相年早早兒帶了銀票趕到壽寧館,卻見誠親王已走了半個時辰了。店家這半個多月可是嚇壞了,壽寧館外人不準進,裏頭的人不準出,客棧都快成紫禁城了。劉相年問:“他們住店付了銀子沒有?”
店家道:“我哪裏還敢要銀子?留住腦袋就是祖宗保佑了!”
劉相年心想誠親王人反正走了,也懶得追上去送銀子。他本要回衙門去,又想陳中堂也許惦記着這事兒,就去了煙雨樓。聽說誠親王一大早就匆匆離開杭州,陳廷敬不免又起了疑心。可他並沒有流露心思,只道:“相年,既然沒有趕上,那就算了。”劉相年告辭而去,陳廷敬尋思良久,提筆寫了密奏,命人暗中奉發。
不幾日,陳廷敬收到密旨,得知那誠親王果然是歹人冒充的。皇上盛讚陳廷敬處事警醒,又告訴他已命浙江將軍納海暗中捕人。
皇上打算駐蹕高家西溪山莊,高士奇早已密囑家裏預備接駕。高家對外密不通風,卻暗地裏忙乎兩個多月了。這日聖駕臨近,高士奇領着兩個親隨快馬趕回杭州。阿山得信,忙領了眾官員出城恭迎。高士奇在城外下了馬,換轎進城。並不先回西溪山莊,徑直先去了餘杭縣衙。
高士奇一路並不怎麼說話,到了縣衙才開口說道:“皇上過幾日就到,駐蹕寒舍,我先回來看看。”
阿山擦着臉上的汗,道:“真是萬幸啊!劉相年督建行宮不力,皇上要不是駐蹕高大人家裏,下官這腦袋可得搬家啊!”
高士奇知道劉相年就是當年陳廷敬推舉的廉吏,便四下里望望,笑眯眯地問道:“劉相年是哪位呀?”
阿山忙道:“回高大人,卑職本已派人叫劉相年來迎候高大人,他卻推說要督建行宮,不肯來。”
高士奇臉上不高興,說:“還建什麼行宮?皇上不是早就讓你不要建了?”
阿山不知如何作答,支吾半日,道:“劉相年說是督建行宮,其實是故意在那裏拖延工夫。下官以為,皇上不讓建是一回事,劉相年故意怠工,卻是大不敬啊!”
高士奇搖手道:“不說這個劉相年了,去,看看東西去。”
原來高士奇心裏惦記着收羅來的那些珍寶,定要自己過目才放心。進了庫房,高士奇說:“那些奇石、美玉,我就沒工夫看了,我只看看字畫。”
衙役打開一幅古書法,高士奇端詳一會兒,點點頭:“這是真跡。”
李啟龍忙喊道:“這是真的,放那邊去!”
師爺接過古書法,放到屋子另一處。
高士奇一件件兒看着,真的假的分作兩間屋子存放。這時,衙役展開米芾的《春山瑞松圖》,高士奇默然半日,道:“假的!”
李啟龍甚是吃驚:“假的?”
高士奇笑道:“老夫差點兒也看走眼了。”
李啟龍大惑不解,卻不敢多說。看完字畫,高士奇說:“不管真的假的,分門別類,統統送到西溪山莊去。真的明兒進呈皇上,假的等老夫有空時再長長眼,免有遺珠之憾。”
阿山忙吩咐李啟龍派人把字畫送到西溪山莊去。餘杭縣衙的師爺在後面同李啟龍輕聲嘀咕:“老爺,張鄉甫家的東西,不可能有假的呀?高大人怎麼說《春山瑞松圖》是假的呢?”
李啟龍忙搖頭說:“不要說了,相信高大人的法眼吧。”
高士奇正在家裏預備接駕,阿山急匆匆登門拜訪。原來阿山突然奉接上諭,皇上要檢閱錢塘水師,命速在江邊搭建檯子。上諭特囑此事需同高士奇商議。高士奇急得臉色發青,因皇上明日駕到,臨時搭台談何容易!
高士奇說:“制台大人,此事就得請您盡心儘力了。搭這檯子事關皇上安危,必須有個可靠得力之人才行。”
阿山道:“高大人,劉相年只要願意幹事,他最能應急。只是這回吩咐給他的所有接駕差事,他都故意拖延。”
高士奇笑道:“劉相年是當年陳廷敬大人推舉的廉吏,人才難得。不能讓他因為接駕的差事不辦好,落下罪名。這搭檢閱台的差事,就讓劉相年辦吧,也算給他個立功贖罪的機會。”
阿山知道這搭台之事實在倉促,保不定就會出麻煩,卻道:“高大人如此體恤下屬,卑職應向您學着點兒。”
高士奇很是仁厚的樣子,說:“我們都是替皇上當差,都不容易,應相互體諒才是!去吧,我們叫上劉相年,一道去錢塘江看看。”
這時,有個衙役急急跑來,同阿山耳語。阿山頓時臉色煞白:“啊?劉相年簡直反了!”
高士奇忙問:“什麼事讓制台大人如此震怒?”
阿山低頭道:“回高大人,劉相年居然把聖諭講堂的牌子掛到妓院裏去了!”
高士奇跺腳大怒:“啊?這可是大不敬啊!要殺頭的!這個劉相年,怎會如此荒唐?可憐陳廷敬大人向來對他讚不絕口啊!快快着人把他叫來!”高士奇非常惋惜的樣子,搖頭嘆息。
阿山派去的人飛快趕到清河坊,卻見劉相年領着幾個衙役,正在滿堂春張羅,門首已掛上聖諭講堂的牌匾。過往百姓有驚得目瞪口呆的,有哈哈大笑的。有個膽大的居然高聲笑道:“這可是天下奇聞呀!今兒個妓院改講堂,說不定哪日衙門就改妓院了!”劉相年只作沒聽見,儘管吩咐衙役們收拾屋子。
這邊正忙着,總督衙門的人進屋傳話:“劉大人,詹事府高大人、制台大人請您去哩!”
劉相年只得暫時撂下聖諭講堂的事,急忙趕到河邊,拜道:“卑府劉相年拜見高大人跟制台大人!”
高士奇輕聲兒問道:“你就是劉相年?”
劉相年道:“正是卑府。”
高士奇猛地提高了嗓門:“你真是膽大包天了!”
劉相年仍是低着頭,道:“回高大人話,卑府不知做錯了什麼。”
高士奇氣得發抖,道:“你怎麼敢把妓院改成聖諭講堂?這可是殺頭大罪!”
劉相年卻沒事兒似的,說:“卑府如果該殺,滿朝臣工及浙江官員個個該殺!”
高士奇氣得嘴唇發顫,說不出話來,拿手點着劉相年,眼睛卻望着阿山。阿山道:“劉相年,高大人對你可是愛護備至,剛才還在說,讓你在江邊搭檯子,預備皇上檢閱水師,也好給你個立功贖罪的機會。你卻不識好歹,對高大人如此無禮!”
劉相年抬眼望了望高士奇,又低下頭去,說:“回高大人,您聽下官說個理兒。蘇杭歷朝金粉,千古煙花,哪一寸地方不曾留下過妓女的腳印?若依各位大人的理兒,這地方又豈是聖駕可以來的?你們明知杭州是這麼個地方,偏哄着皇上來了,豈不個個都犯了大不敬之罪?”
高士奇直道不可理喻,氣得團團轉。劉相年卻是佔着理似的,道:“滿堂春的妓院開不下去了,卑府花銀子把它便宜盤了下來,改作聖諭講堂,省下的也是百姓的血汗錢。不然,再建個聖諭講堂,花的銀子更多。”
李啟龍也正好在場,插了嘴道:“高大人,制台大人,您兩位請息怒!參劉相年的摺子,由我來寫。我明人不做暗事,劉相年目無君聖,卑職已忍耐多時了。”
劉相年瞟了眼李啟龍,冷笑道:“李知縣,您做官該是做糊塗了吧?以您的官品,還沒資格向皇上進摺子!”
高士奇仰頭長嘆,悲天憫人的樣子,說:“好了好了,你們都不要吵了!眼下迎駕是天大的事情。我同陳廷敬大人同值內廷,交情頗深。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你們背地裏罵我徇私也罷,劉大人我還是要保的。相年哪,搭建檢閱台的差事,還是由你來辦,你可得儘力啊!”
劉相年知道此事甚難,卻只得拱手謝了高士奇。阿山萬般感慨,道:“高大人真是宰相之風啊!劉相年如此冒犯,您卻一心為他着想。”
高士奇嘆道:“制台大人,我就是不珍惜劉相年這個人才,也得替陳廷敬大人着想。劉相年如果真的獲罪,陳大人可是難脫干係!好了,不要再說了。此處搭檯子不妥,我們再走走看吧。”
沿着江堤往前再走一程,但見江水湍急,浪拍震耳,高士奇道:“此處甚好!”
劉相年急了,道:“高大人,這裏江水如此峻急,怎麼好搭檯子?”
阿山似乎明白了高士奇的用心,馬上附和道:“風平浪靜的地方,怎能看出水師的威風?高大人,您真選對了地方。”
高士奇並不多說,只道:“劉大人,就這麼定了,你好好把檯子搭好吧。”
劉相年又發了倔勁,道:“高大人,這差事卑府辦不了!”
高士奇望着劉相年,目光甚是柔和,道:“相年,我想救您。您已經淹在水裏了,我想拉您上岸,可您也得自己使把勁啊!再說了,皇上在杭州檢閱水師,這檯子不是您來搭,誰來搭?制台大人,我們走吧。”
高士奇甩下這話,領着阿山、李啟龍等官員走了,留下劉相年獨自站在江邊發獃。望着高士奇等人的轎子遠去,劉相年知道這差事無論如何都只能辦好,便打馬去了行宮工地。
劉相年多日沒來了,師傅們正在疑惑。劉相年開口說道:“師傅們,不瞞你們說,我不讓你們風風火火地干,就是想等着皇上下令停建行宮。現在我知道了,皇上真的不準建這行宮。勞民傷財哪!建行宮可是要花錢的啊。錢不是天下掉下來的,是百姓的血汗啊。今兒我告訴你們,行宮不建了。”
有師傅說道:“不建就好了,我們明兒可以回家去了。可是這工錢怎麼辦?”
劉相年道:“工錢自然不會少你們的。但我劉某人還要拜託大家最後幫我一個忙。我因反對建行宮,得罪了人。他們想害我,故意命我在水流湍急的江邊搭個檯子,供皇上檢閱水師。皇上明兒就駕臨杭州,可現在天都快黑了。檯子要是搭不好,我的腦袋就得搬家。”
師傅們聽了,都說這可如何是好?夜黑風高,浪頭更大,人下到河裏沒法動手啊!劉相年沒有說話,只望着師傅們。忽然有位師傅高聲喊道:“兄弟們,劉大人是個好官,我們再難也要通宵把檯子搭起來。”大伙兒安靜片刻,都說拼了性命也要把檯子搭好。
劉相年朝師傅們深深鞠了一躬,道:“我劉相年謝你們了!”
師傅們又道劉大人請放心,木料這裏都有現成的,大伙兒的手藝也都是頂呱呱的,保管天亮之前把檯子搭好。
天黑下來沒多久,陳廷敬正從外頭暗訪回來,碰見百姓們讓衙役們押着,趕往郊外。衙役們打着火把,吆喝喧天。陳廷敬心裏明白了八九分,便叫劉景過去問個清楚。劉景過去問一位老人:“老人家,您這是去哪裏?”
老人說:“迎聖駕!”
劉景:“深更半夜的,迎什麼聖駕?”
老人嘆道:“衙門裏說了,聖駕說到就到,沒個準的,我們得早早兒候着!”
陳廷敬遠遠的站在一旁,等劉景回來說了究竟,搖頭道:“皇上說不讓百姓迴避,百姓想看看皇上,皇上也想看看百姓。可事情到了下面,都變味兒了!”
珍兒道:“可憐這些百姓啊!”
陳廷敬說:“他們得露立通宵啊!年紀大的站一個通宵,弄不好會出人命!劉景,你去說說,不必通宵迎駕,都回去睡覺去。”
劉景走到街當中,高聲喊道:“鄉親們,你們不要去了!”
百姓們覺得奇怪,都站住了,回頭望着劉景。劉景又道:“聖駕明兒才到,你們都回去睡覺吧!”
師爺跑了過來,打着火把照照劉景:“咦,你是哪方神仙?誤了迎聖駕,小心你的腦袋!”
劉景並不答話,只道:“迎聖駕這麼大的事兒,怎麼不見你們知縣老爺?”
師爺笑道:“真是笑話,知縣老爺也犯得着陪他們站個通宵?知縣老爺正睡大覺哪!”
劉景問道:“你們知縣老爺就不怕誤了迎聖駕?”
師爺說:“不用你操心,只要有聖駕消息,知縣老爺飛馬就到!”
劉景又高聲喊道:“鄉親們,你們都聽聽,知縣老爺自己在家睡大覺,卻要你們站個通宵,世上有這個理兒嗎?”
有個百姓反倒笑了起來,說:“這個人有毛病,我們小百姓怎麼去跟知縣老爺比?”
師爺更是笑了,道:“聽聽,你自個兒聽聽!百姓都明白這個理兒,就你不懂。”
劉景不理會師爺,只喊道:“鄉親們,你們回去睡覺,明兒卯時大伙兒再趕到這裏,我同你們一塊兒去迎聖駕!”
又有百姓笑道:“什麼人呀?你是老胃病吃大蒜,好大的口氣。”
師爺笑得更得意了,說:“你聽聽,他們聽你的嗎?聽衙門的!好了,這小子想說的也都說了,你們愛聽不愛聽也都聽了。我們走吧,迎聖駕去!”
張鄉甫也在人群裏頭,他便喊道:“鄉親們,我們聽這位兄弟的,他的話不會錯!又不是打仗,非得十萬火急,皇上也用不着夜裏趕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