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陳廷敬進門就見家瑤同祖彥也在這兒,心裏甚是納悶,只因要先拜老人,不及細問。這會兒祖彥同家瑤走到陳廷敬跟前,撲通跪下,泣不成聲。
陳廷敬忙問:“祖彥、家瑤,你們這是怎麼了?”
祖彥哽咽道:“爹,您救救我們張家吧!”
陳廷敬又問:“你們家怎麼了?”
家瑤哭道:“我家公公被人蔘了,人已押進京城!”
說起來都是故舊間的糾葛。京城神算祖澤深宅院被大火燒掉,便暗托明珠相助,花錢捐了官,沒幾年工夫就做到了荊南道道台。去年張汧升了湖廣總督,他那湖南巡撫的位置讓布政使接了奇$%^書*(網!&*$收集整理。祖澤深眼睛瞅着布政使的缺,便托老朋友張汧舉薦。張汧答應玉成,可最終並沒能把事情辦妥。祖澤深心裏懷恨,參張汧為做成湖廣總督,貪銀五十多萬兩去場面上打點。張汧又反過來參祖澤深既貪且酷,治下民怨沸騰。兩人蔘來參去,如今都下了大獄。
月媛說:“親家的案子,可是鬧得滿城風雨!皇上先是派人查了,說親家沒事。後來皇上又派于成龍去查,卻查出事來。”
陳廷敬嘆道:“于成龍辦事公直,他手裏不會有冤案的。唉,我明兒先去衙門打聽再說。世事難料啊!當年給我們這些讀書人看相的正是這個祖澤深。他自己會算命,怎麼就沒算準自己今日之災?”
祖彥道:“請岳父大人救我張家。現在裏頭的消息半絲兒透不出來,不知如何是好。我已多方打點,過幾日可去牢裏看看。”
陳廷敬只得勸女兒女婿心放寬些,總會有辦法的。他心裏卻並沒有把握,張汧果真有事,皇上如不格外開恩,可是難逃罪責的。
第二日,陳廷敬先去了南書房,打探什麼時候可以覲見。他的摺子早交折差進京了,料皇上已經看過。一進南書房的門,只見臣工們都圍着徐乾學說事兒。見這場面,陳廷敬便知事隔十餘月,徐乾學越發是個人物了。只是不見明珠和索額圖。
徐乾學回身望見陳廷敬,忙招呼道:“喲,陳大人,辛苦了,辛苦了。您這回雲南之行,人還沒回來,京城可就傳得神乎其神啊!都說您在雲南破了驚天大案!”
陳廷敬笑道:“尚未聖裁,不方便多說。”
閑話幾句,徐乾學拉了陳廷敬到旁邊說話,道:“陳大人,皇上近些日子心情都不太好,您覲見時可得小心些。征剿噶爾丹出師不利,又出了張汧貪污案,如今您又奏報了王繼文貪污案。皇上他也是人啊!”
陳廷敬聽罷,點點頭又搖搖頭,嘆息良久,道:“我會小心的。不知皇上看了我的摺子沒有?”
徐乾學道:“皇上在暢春園,想來已是看了。我昨日才從暢春園來,今日還要去哩。陳大人只在家等着,皇上自會召您。”
兩人又說到張汧的官司,徒有嘆息而已。
陳廷敬在南書房逗留會兒,去了戶部衙門。滿尚書及滿漢同僚都來道乏,喝茶聊天。問及雲南差事,陳廷敬只談沿路風物,半字不提王繼文的官司。也有追根究底的,陳廷敬只說上了摺子,有了聖裁才好說。
徐乾學其實是對陳廷敬說一半留一半。那日皇上在澹寧居看了陳廷敬的奏摺,把龍案拍得就像打雷。張善德忙勸皇上身子要緊,不要動怒。
皇上問張善德:“你說說,陳廷敬這個人怎麼樣?”
張善德低頭回道:“陳廷敬不顯山不顯水,奴才看不準。”
皇上冷笑一聲:“你是不敢說!”
張善德道:“皇上,奴才的確沒聽人說過陳廷敬半句壞話。”
皇上又冷笑道:“你也覺着他是聖人,是嗎?”
張善德慌忙跪下,道:“皇上才是聖人!”
皇上道:“陳廷敬可把自己當成聖人!別人也把他看做聖人!”
當時徐乾學正在外頭候旨,裏頭的話他聽得清清楚楚。又聽得皇上在裏頭說讓徐乾學進去,他故意輕輕往外頭走了幾步,不想讓張公公知道他聽見了裏頭的話。
陳廷敬每日先去戶部衙門,然後去南書房看看,總不聽說皇上召見。倒是他不論走到哪裏,大伙兒不是在說張汧的官司,就是在說王繼文的官司。只要見了他,人家立馬說別的事去了。皇上早知道陳廷敬回來了,卻並不想馬上召見。看了陳廷敬的摺子,皇上心裏很不是味道。皇上不想看到王繼文有事,陳廷敬去雲南偏查出他的事來了。
有日夜裏,張汧被侍衛傻子秘密帶到了暢春園。見了皇上,張汧跪下哀哭,涕淚橫流。皇上見張汧蓬頭垢面,不忍相看,着令去枷說話。傻子便上前給張汧去了枷鎖。
皇上說:“你是有罪之臣,照理朕是不能見你的。念你過去還是個好官,朕召你說幾句話。”
張汧聽皇上口氣,心想說不定自己還有救,使勁兒叩頭請罪。
皇上道:“你同陳廷敬是兒女姻親,又是同科進士,他可是個忠直清廉的人,你怎麼就不能像他那樣呢?如今你犯了事,照人之常情,他會到朕面前替你說幾句好話。他已從雲南回來了,並沒有在朕面前替你說半個字。”
張汧早囑咐家裏去求陳廷敬,心想興許還有線生機。聽了皇上這番話,方知陳廷敬真的不近人情,張汧心裏暗自憤恨。
皇上又道:“朕要的就是陳廷敬這樣的好官。可是朕也琢磨,陳廷敬是否也太正直了?他就沒有毛病?人畢竟不是神仙,不可能挑不出毛病。”
張汧儘管生恨,卻也不想違心說話,便道:“罪臣同陳廷敬交往三十多年,還真找不出他什麼毛病。”
皇上冷冷道:“你也相信他是聖人?”
張汧道:“陳廷敬不是聖人,卻可稱完人。”
皇上鼻子裏輕輕哼了哼,嘴裏吐出兩個字:“完人!”
皇上許久不再說話,只瞟着張汧的頭頂。張汧低着頭,並不曾看見皇上的目光,卻感覺頭皮被火燒着似的。張汧的頭皮似乎快要着火了,才聽得皇上問道:“你們是親戚,說話自然隨意些。他說過什麼嗎?”
張汧沒聽懂皇上的意思,問道:“皇上要臣說什麼?”
皇上很不耐煩,怒道:“朕問你陳廷敬說過朕什麼沒有!”
張汧隱約明白了,暗自大驚,忙匍匐在地,說:“陳廷敬平日同罪臣說到皇上,無不感激涕零!”
皇上並不想聽張汧說出這些話來,便道:“他在朕面前演戲,在你面前還要演戲?”
張汧腦子裏嗡嗡作響,他完全弄清了皇上的心思,便道:“皇上,陳廷敬儘管對罪臣不講情面,他對皇上卻是忠心耿耿,要罪臣編出話來說他,臣做不到!”
皇上拍案而起:“張汧該死!朕怎會要你冤枉他?朕只是要你說真話!陳廷敬是聖人,完人,那朕算什麼?”
張汧連稱罪臣該死,再說不出別的話來。
皇上又道:“你是罪臣,今日有話不說,就再也見不到朕了!”
張汧伏地而泣,被侍衛拉了出去。
祖彥去牢裏探望父親,便把皇上的話悄悄兒傳了回來。陳廷敬跌坐在椅子裏,大驚道:“皇上怎能如此待我!”
祖彥說:“我爹的案子只怕是無力回天了,他只囑咐岳父大人您要小心。”
陳廷敬仍不心甘,問:“皇上召見你爹,案子不問半句,只是挑唆你爹說出我的不是?”
祖彥道:“正是。我爹不肯編出話來說您,皇上就大為光火!”
皇上如何垂問,張汧如何奏對,祖彥已說過多次,陳廷敬仍是細細詢問。
幾日下來,陳廷敬便形容枯槁了。人總有貪生怕死之心,可他的鬱憤和哀傷更甚於懼死。憑着皇上的聰明,不會看不到他的忠心,可皇上為什麼總要尋事兒整他呢?陳廷敬慢慢就想明白了,皇上並不是不相信王繼文的貪,而是不想讓臣工們背後說他昏。陳廷敬查出了王繼文的貪行,恰好顯得皇上不善識人。
過幾日,皇上召陳廷敬去了暢春園,劈頭就說:“你的摺子朕看了。你果然查清王繼文是個貪官,朕失察了。你明察秋毫,朕有眼無珠;你嫉惡如仇,朕藏污納垢;你忠直公允,朕狹隘偏私;你是完人聖人,朕是庸人小人!”
陳廷敬連連叩頭道:“皇上息怒,臣都是為了朝廷,為了皇上!”
皇上冷冷一笑,道:“你為了朕?朕說王繼文能幹,升了他雲貴總督,你馬上就要去雲南查他。你不是專門給朕拆台,千里迢迢跑到雲南去,來回將近一年,這是何苦?”
陳廷敬只得學聰明些,他早想好了招,道:“啟奏皇上,現在還不能斷言王繼文就是貪官。”
皇上從陳廷敬進門開始都沒有看他一眼,這會兒緩緩抬起頭來,說:“咦,這可怪了。你起來說話吧。”
陳廷敬謝過皇上,仍跪着奏道:“臣在雲南查了三筆賬,一、庫銀虧空九十萬兩,其中七十八萬兩挪作協餉,十二萬兩被幕僚楊文啟貪了;二、吳三桂留下白銀三千多萬兩,糧食五千多萬斤,草料一千多萬捆,都被王繼文隱瞞,部分糧草充作協餉,銀兩卻是分文不動。但朝廷每年撥給雲南境內驛站的銀錢,都被驛丞向保拿現成的糧草串換,銀子也叫他貪了;三、建造大觀樓余銀九萬多兩,也被幕僚楊文啟貪了。倒是王繼文自己不見有半絲貪污。”
皇上冷冷地瞟了眼陳廷敬,獨自轉身出去,走到澹寧居外垂花門下,佇立良久。皇上這會兒其實並不想真把陳廷敬怎麼樣,只是想抓住他些把柄,別讓他太自以為是了。大臣如果自比聖賢,想參誰就參誰,想保誰就保誰,不是個好事。識人如玉,毫無瑕疵,倒不像真的了,並不好看。張善德小心跟在後面,聽候吩咐。
皇上閉目片刻,道:“叫他出來吧。”
張善德忙回到裏頭,見陳廷敬依然跪在那裏。張善德過去說:“陳大人,皇上召您哪。”
陳廷敬起了身,點頭道了謝。張善德悄聲兒說:“陳大人,您就順着皇上的意,別認死理兒。”陳廷敬默然點頭,心裏暗自嘆息。
陳廷敬還沒來得及叩拜,皇上說話了:“如此說,王繼文自己在錢字上頭,倒還乾乾淨淨?”
陳廷敬說:“臣尚未查出王繼文自己在銀錢上頭有什麼不幹凈的。”
皇上嘆道:“這個王繼文,何苦來!”
陳廷敬私下卻想,做官的貪利只是小貪,貪名貪權才是大貪。自古就有些清廉自許的官員,為了博取清名,為了做上大官,盡幹些苛刻百姓的事。王繼文便是這樣的大貪,雲南百姓暫時不納稅賦,日後可是要加倍追討的。這番想法,陳廷敬原想對皇上說出來的;可他聽了張善德的囑咐,便把這番話咽下去了。
皇上心裏仍是有氣,問道:“王繼文畢竟虧空了庫銀,隱瞞吳三桂留下的銀糧尤其罪重。你說朕該如何處置他?”
陳廷敬聽皇上這口氣,心領神會,道:“臣以為,當今之際,還不能過嚴處置王繼文。要論他的罪,只能說他好大喜功,挪用庫銀辦理協餉,本人並無半點兒貪污。還應擺出他在平定吳三桂時候的功績,擺出他治理滇池、開墾良田的作為,替他開脫些罪責。”
陳廷敬說完這番話,便低頭等着皇上旨意。皇上卻並不接話,只道:“廷敬,你隨朕在園子裏走走吧。”
今兒天陰,又有風,園子裏清涼無比。皇上說:“廷敬,朕原想在熱河修園子,你說國力尚艱,不宜大興土木。朕聽了你的話,不修了。這裏是前明留下的舊園子,朕讓人略作修繕,也還住得人。”
陳廷敬回道:“臣每進一言,都要捫心自問,是否真為皇上着想。”
皇上又道:“廷敬,你是朕的老臣忠臣。朕知道,你辦的事情,樁樁件件,都是秉着一片忠心。可朕有時仍要責怪你,你知道為什麼嗎?”
皇上說罷,停下來望着陳廷敬。陳廷敬拱手低頭,一字一句道:“臣不識時務!”
皇上笑道:“廷敬終於明白了。就說這雲南王繼文的案子,你一提起,朕就知道該查。可是現在就查,還是將來再查?這裏面有講究。朕原本打算先收拾了噶爾丹,再把各省庫銀查查。畢竟征剿噶爾丹,才是當前朝廷最大的事情!熱河的園子,現在不修,將來還是要修的!”
聽了皇上這些話,陳廷敬反而真覺得有些羞愧了。陳廷敬不多說話,只聽皇上諭示:“王繼文的確可惡,你說不從嚴查辦,很合朕的心意。才出了張汧貪污大案,尚未處理完結,又冒出個更大的貪官王繼文,朝廷的臉面往哪裏擱?王繼文朕心裏是有數的,他這種官員,才幹是有的,只是官癮太重,急功近利。他對上邀功請賞,對下假施德政。這種人官做得越大,貽禍更是深遠。”
陳廷敬道:“皇上明鑒!且這種官員,有的要到身後多年,後人才看出他的姦邪!”
皇上長嘆道:“朕的確失察了呀!”
聽着這聲嘆息,陳廷敬更明白了皇上的確不易,便道:“皇上不必自責,好在王繼文的面目已被戳穿了。皇上,臣還有一條建議。”
陳廷敬抬頭看看皇上臉色,接著說道:“吳三桂留下的三千多萬兩銀子,念雲南地貧民窮,撥一千萬兩補充雲南庫銀,另外兩千萬兩速速上解進京!所餘糧草就地封存,着雲南巡撫衙門看管,日後充作軍餉。”
皇上想了想,道:“朕就依你的意思辦。只是吳三桂所留銀糧的處置,必須機密辦理,不要弄得盡人皆知!”
因又說到雲南稅賦新法,皇上道:“朕細細看了,不失為好辦法,可准予施行,其他相似省份都可借鑒。廷敬理財確有手段。”
陳廷敬說:“臣不敢貪天之功,這個稅賦新法,是闞禎兆父子拿出來的。臣只是參照朝廷成例,略作修改而已。”
皇上問道:“闞禎兆父子?”陳廷敬便把闞家的忠義仁德粗略說了,皇上聽罷唏噓良久,道:“他們倒真是身遠江湖,心近君國啊!”
月媛同家瑤、祖彥、壯履在堂屋裏鎮日相對枯坐,尖着耳朵聽門上動靜。忽聽得外頭有響動,好像是老爺回來了。月媛臉色煞白,忙起身迎了出去。家瑤、祖彥、壯履也跟了出去。見老爺身子很倦的樣子,誰也不敢多問。陳廷敬見大家這番光景,知道都在替他擔心,便把覲見的情形大略說了。月媛這才千斤石頭落了地,長長地嘆了一聲。這幾日,一家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上過日子。
家裏立時有了生氣。進了堂屋坐下,祖彥道:“皇上已經息怒,孩兒就放心了。”
家瑤說:“既然皇上仍然寵信爹,就請爹救救我公公。”
家瑤說著,又跪了下來。陳廷敬忙叫家瑤起來說話,家瑤卻說爹不答應救她公公,她就不起來。
陳廷敬搖頭道:“傻孩子啊,不是爹想不想救,而是看想什麼法子,救不救得了!”
祖彥說:“本來侍郎色楞額去查了案子,認定我爹沒罪的;後來祖澤深再次參本,皇上命于成龍去查,又說我爹有罪。這中間,到底誰是誰非?”
陳廷敬說:“色楞額貪贓枉法,皇上已將他查辦了。于成龍是個清官,他不會冤枉好人的。”
家瑤哭道:“爹,你就看在女兒份上,在皇上面前說句話吧!”
大順進來通報,說是張汧大人的幕賓劉傳基求見。陳廷敬便叫家瑤快快起來,外人看着不好。家瑤只得站起來,月媛領着她進裏屋去了。壯履也進去迴避,只有祖彥仍留在堂屋。
沒多時,劉傳基進來,拱手拜禮。陳廷敬請劉傳基千萬別見外,坐下說話。劉傳基並沒有坐下,而是撲通跪地,叩首道:“陳大人一定要救救我們張大人!他有罪,卻是不得已呀!傳基害了張大人,若不救他,傳基萬死不能抵罪!”
陳廷敬道:“事情祖彥跟家瑤都同我說了,也不能都怪你。陞官確需多方打點,已成陋習。”
劉傳基說:“要不是明珠知道我私刻了官印,張大人就是不肯出三十萬兩部費他也沒法子。是我害了張大人。”
這事早在去年陳廷敬就聽張鵬翮說過,可他知道明珠如今風頭正盛,便搖頭道:“傳基,事情別扯遠了,不要說到別人。”
劉傳基又道:“我聽說陳大人查的雲南王繼文案,比張大人的案子重多了,皇上都有意從輕發落,為什麼張大人就不可以從輕呢?國無二法呀!”
陳廷敬緘口不言,私下卻想尋機參掉明珠,一則為國除害,二則或許可救張汧。只是此事勝算難料,不到最後哪怕在家裏也是說不得的。劉傳基見陳廷敬不肯鬆口,只好嘆息着告辭。
劉傳基同祖彥瞞着陳廷敬,夜裏去了徐乾學府上。自然是從門房一路打點進去,好不容易才見着了徐乾學。見過禮,祖彥稟明來意,道:“徐大人,我爹時常同我說起您,他老人家最敬佩您的人品才華。”
徐乾學倒也客氣,道:“世侄,我同令尊大人是有交情的。只是案子已經通天,誰還敢到皇上那兒去說?”
劉傳基說:“滿朝文武就沒有一個人敢在皇上頭前說話了嗎?”
徐乾學說:“原來還有明珠可托,可這件事他見着就躲。”
劉傳基平時總放不下讀書人的架子,這會兒顧不上了,奉承道:“庸書聽說,皇上眼下最器重的就是您徐大人哪!您徐大人不替我們老爺說話,他可真沒救了。”
徐乾學聽着這話很受用,可他實在不敢在皇上面前去替張汧求情,卻又不想顯得沒能耐,故意沉吟半日,道:“那要看辦什麼事,說什麼話。這事我真不方便說,不過我可以指你們一條路。”
祖彥忙拱手作揖,道:“請徐大人快快指點。”
徐乾學道:“你們可以去找高士奇。”
祖彥一聽就泄了氣,瞟了一眼劉傳基,不再言語。
劉傳基道:“高士奇不過一個四品的少詹事啊!”
徐乾學笑道:“你們不知道啊,什麼人說什麼話,個中微妙不可言說。高士奇出身低賤,還是讀過幾句書。他在皇上面前,要是顯得有學問,皇上會賞識他;要是顯得粗俗,皇上因為他的出身也不會怪罪他;哪怕他有點兒小奸小壞,依皇上的寬厚也不會記在心裏。”
劉傳基道:“好吧,謝徐大人指點,我們去拜拜高大人吧。”
徐乾學見祖彥仍憂心忡忡的樣子,便道:“世侄放心,我也不是說不幫,只要高士奇提了個頭,我會幫着說話的。”
兩人便千恩萬謝,出了徐府。劉傳基道:“這可真是病急亂投醫啊!”
祖彥更是着急,問:“我們還有更好的法子嗎?”
劉傳基早已心裏無底,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高士奇住在禁城之內,尋常人是進不去的。好不容易託人把高士奇約了出來,找家茶肆敘話。高士奇倒是很好說話,見面就說:“世侄放心,令尊是我的老朋友,我會幫忙的。”
祖彥大喜過望,納頭便拜:“我們全家老小謝您了,高世伯!”
高士奇扶了祖彥起來,問寒問暖,直把張家老小都問了個遍。祖彥心想只怕真找對人了,這高世伯實在是古道熱腸。寒暄半日,高士奇道:“可是世侄,您知道的,如今辦事哪有憑着兩張嘴皮子說的?”
祖彥忙說:“小侄知道,託人都得花銀子的。”
高士奇說:“令尊同我可謂貧賤之交,最是相投。放心,銀子我是分文不取的,可我得託人啊!”
祖彥點頭不迭,只道高世伯恩比天高。劉傳基見祖彥只顧道謝,半句不提銀子的事,知道他不便明問,就試探道:“高大人,您說得花多少銀子?”
高士奇拈鬚道:“少不得也要十萬八萬的吧。”
祖彥甚是為難,道:“我家為這官司,花得差不多了。”
高士奇笑道:“世侄,救人的事,借錢也得辦。只要人沒事,罪就可設法免掉,日後還可起複。我是個說直話的,只要有官做,還怕沒銀子嗎?”
祖彥只得答應馬上借錢。劉傳基說:“高大人,庸書說話也是直來直去,徐乾學大人我們也去求過,他答應同您一道在皇上跟前說話。這些銀子,可也有他的份啊!”
高士奇說:“這個您請放心,高某辦事,自有規矩。”
祖彥一咬牙說:“好,不出三日,銀子一定送到。”
祖彥在外頭該打點的都打點了,這日又去牢裏探望父親。張汧在牢裏成日讀書作詩,倒顯得若無其事。祖彥雖是憂心如焚,卻寬慰父親道:“徐大人、高大人都答應幫忙。”
張汧嘆道:“他倆可都是要錢的主啊!”
祖彥道:“要錢是沒辦法的事,您老人家平安,張家才有救。”
張汧聽罷,閉目半日,問道:“明珠呢?”
祖彥道:“明珠那裏就不用再送銀子了。他要幫,自然會幫的;他不幫,再送銀子也沒用。”
張汧想起明珠心裏就恨恨然,卻只把話咽了下去,當著兒子的面都不想說。
祖彥又說:“皇上還是寬恕了岳父,改日還要聽他進講哩。”
張汧搖頭道:“我們這位皇上,誰也拿不準啊!既然皇上仍然信任你岳父,他就該替我說句話呀。”
祖彥不知從何說起,搖頭不語。張汧嘆道:“真是牆倒眾人推啊!”
皇上在弘德殿召陳廷敬進講,諸王並三公九卿都依例圜聽。陳廷敬這次進講的是《君子小人章》,為的是探測聖意。原來他近日聽得有人私下議論,皇上對明珠似有不滿。可是否已到了參明珠的時候,他仍拿不準。他故意進講《君子小人章》,實是煞費苦心。
陳廷敬先是照本宣科,然後發表議論,說:“從來皇上旨意不能下達,民間疾苦不能上聞,都因為小人在中間作怪。小人沒得志的時候,必定善於諂媚;小人得志之後,往往慣使陰毒奸計。小人的危害,不可勝數。所以,遠小人,近賢臣,自古人主都以此告誡自己。”
皇上道:“朕也時常告誡自己提防小人,可我身邊有無小人呢?肯定是有的。”
皇上說這話時,眼瞼低垂着,誰也沒有望,可大臣們都覺得臉皮發癢,似乎皇上正望着自己。
陳廷敬又說:“君子光明磊落,從不偽裝,偶有過失,容易被人察覺,故而君子看上去總有這樣那樣的小毛病。小人善於掩飾,滴水不漏,看上去毫無瑕疵,故而小人一旦得寵,反而貪位長久,成為不倒翁。小人又善於揭人之短,顯已之長,使人主對他信而不疑。故而自古有許多大奸大惡者,往往死後多年才被人看清面目。”
皇上道:“如此,危害就更大了。朕非聖賢,也有看不清真相的時候。朕要提醒各位臣工,務必虛懷若谷,坦蕩做人,正道直行。廷敬接著說吧。”
陳廷敬說:“君子是小人天生的死敵,因此小人最喜歡做的就是殘害君子。且小人殘害君子,不在大庭廣眾之下,而在筵閑私語之時。所以聖人稱小人為莫夜之賊,唯聖明之主能察覺他們,不讓他們得志!”
皇上點頭良久,道:“廷敬這番話,雖不是很新鮮,卻也是朕常常感觸到的。今日專門聽他講講,仍是振聾發聵!從來君子得志能容小人,小人得志必不能容君子。朕不想做昏君,決意唯小人務去!這次進講就到這裏。賜茶文淵閣,諸位大臣先去文淵閣候駕,朕同廷敬說幾句話就來。”
平日都是臣工們跪送皇上起駕,這回他們只叩了頭,退身下去。大臣們暗自奇怪,不由得偷偷地瞟着陳廷敬。索額圖面有得色,瞟了眼明珠,似乎他知道皇上講的小人是誰。明珠私下驚懼,卻仍是微笑如常。
殿內只剩下皇上了,陳廷敬不免心跳起來。他並不知道皇上留下自己有什麼話說。忽聽皇上問道:“廷敬,你專門為朕進講君子和小人,一定有所用心。不妨告訴朕,你心目中誰是小人?”
陳廷敬顧左右而言他,試探道:“臣不知張汧、王繼文之輩可否算小人?”
皇上道:“朕知道張汧是你的兒女親家。一個讀書人,當了官,就把聖賢書忘得乾乾淨淨,就開始貪銀子,朕非常痛心!”
陳廷敬道:“臣不敢替張汧說半句求情的話。然臣以為,張汧本性並非貪心重的人。當年他在山東德州任上,清廉自守,為此得罪了上司。如今,他官越做越大,拿的俸祿越來越多,反而貪了,中間必有原因。”
皇上道:“廷敬沒有把話說透,你想說張汧的督撫之職是花錢買來的,是嗎?”
陳廷敬說:“這種事很難有真憑實據,臣不敢亂說。”
皇上道:“朕主張風聞言事,就因為這個道理!不然,凡事都要拿得很准才敢說,朕放着那麼多言官就沒用了。”
陳廷敬琢磨着皇上心思,故意道:“吏部多年都由明相國……”
他話沒說完,皇上沒好氣地說:“什麼明相國!國朝並無相國之職!”
陳廷敬又故意說道:“滿朝文武都稱明珠大人明相國,臣嘴上也習慣了。”
皇上黑了臉,說:“明珠是不是成了二皇上了?”
陳廷敬大驚,終於知道皇上想搬掉明珠了。他想故意激怒皇上,便說:“皇上這句話,臣不敢回!”
皇上問道:“朕問你話,有何不敢回?”
陳廷敬道:“人都有畏死之心,臣怕死!”
皇上更是憤怒:“得罪明珠就有性命之憂?這是誰的天下?”
陳廷敬低頭不語,想等皇上心頭之火再燒旺些。
皇上道:“朕原打算張汧、王繼文一併奪職,可明珠密奏,說王繼文之罪比張汧更甚十倍,倘若一樣處置,恐難服天下。”
陳廷敬這才說道:“皇上眼明如炬,已看得很清楚了。明珠巴不得王繼文快些死,張汧也最好殺掉。”
皇上道:“廷敬特意給朕進講小人,煞費苦心啊!朕明白你的用心!”
陳廷敬見時機已到,方才大膽進言:“臣早就注意到,明珠攬權過重。言官建言,需先經明珠過目,不然就會招來謗議朝政的罪名;南書房代擬聖旨,必由明珠改定,不然就說我們歪曲了皇上旨意;各地上來的摺子,也要先送明珠府上過目修改,不然通政使司不敢送南書房;部院及督、撫、道每有官缺,他都是先提出人選,再交九卿會議商議,名義上是臣工們會商,實際是明珠一言九鼎。”
皇上氣憤之極,罵道:“明珠可恨!”
陳廷敬又道:“原先各省同朝廷往返的摺子,快則十日半月便可送達,最遠也不出兩個月。現因明珠在其中做手腳,必須先送到他家裏批閱改定,有的摺子要三四個月才能送到皇上手裏!”
皇上怒道:“他這不是二皇上又是什麼!”
陳廷敬叩道:“皇上息怒!吳三桂留下的錢糧本是有數的,王繼文假如不是仗着明珠這個後台,他怎敢隱瞞?湖南奏請蠲免錢糧,明珠卻索要部費三十萬兩,又私許張汧做湖廣總督,不然張汧怎會去貪?”
皇上道:“吏部為六部之首,選賢用人,關乎國運。朕有意着你轉吏部尚書!兼着總理南書房!”
陳廷敬大吃一驚,心想這不是好事,等於把他放在火上去烤。他本意只想參明珠而救張汧,不曾想皇上竟要他替代明珠做吏部尚書!別人不明就裏,他不成了弄權小人了嗎?
皇上見陳廷敬忘了謝恩,也不怪罪,道:“廷敬,你去文淵閣傳旨賜茶,朕今日不想見那張嘴臉!”
陳廷敬這才道了領旨,謝恩告退。他才轉身退下,皇上又把他叫了回來,說:“參明珠的彈章,朕會命人草擬,你不必出頭。”
陳廷敬聽了,略略鬆了口氣。
明珠等在文淵閣候駕,天南地北的聊着。忽有人說,過幾日就是明相國生日了。明珠忙說難得大家惦記,公事太忙,不想勞煩各位。有人便說生日酒還是要喝的,明相國別想賴掉。大伙兒說著說著,便湊着徐乾學去了。高士奇道:“徐大人,士奇近日讀您的《讀禮通考》,受益不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