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皇上說:“朕以為科爾昆案已經很清楚,不用再審了。殺掉吧。許達,改流伊犁!”皇上話說得很硬,沒誰敢多說了。
皇上疲憊不堪,閉目靠在龍椅上,輕聲問道:“陳廷統怎麼處置?”
畢竟礙着陳廷敬,半日沒人吭聲。高士奇乾咳一聲,小心道:“按律當斬!但此事頗為奇怪,應慎之又慎。”
徐乾學奏道:“啟奏皇上,現已查明,科爾昆為了牽制陳廷敬辦案,同爐頭向忠合謀,指使蘇如齋給陳廷統借銀子。陳廷統原先並不認識蘇如齋。”
皇上氣極,道:“這個科爾昆,沒有絲毫讀書人的操守,實在可惡。但陳廷統畢竟向人家借了錢呀?民間有句話,蒼蠅不叮無縫的蛋!”
陳廷敬道:“舍弟陳廷統辜負皇上恩典,聽憑發落!”
皇上冷冷道:“陳廷敬,朕這裏說的不是你的什麼弟弟,而是朝廷命官。”
陳廷敬便不再說話,心裏只是干著急。徐乾學又道:“如果不赦免陳廷統,就真中了科爾昆的奸計。再說了,臣先前曾經奏明皇上,陳廷統向錢莊借錢,同向一般民人借錢應是兩碼事。”
皇上沉吟思索片刻,道:“科爾昆斬立決,許達流放伊犁。向忠、蘇如齋、張光等統統殺了。上述人等家產抄沒,一概入官。陳廷統案事出有因,從輕發落。放他下去做個知縣吧。”
臣工們便道了皇上英明,都放下心來。只有陳廷敬還想說話,見徐乾學使了眼色,只好不說了。
皇上道:“科爾昆品行如此糟糕,竟然連年考核甚優,此次又破格擢升侍郎。明珠,我要問問你這吏部尚書,這是為何?”
明珠忙上前跪下,道:“臣失察了,請皇上治罪。”
皇上說:“明珠,你不要做老好人,什麼事都自己兜着。”
一時沒人說話,皇上便說:“看樣子沒人敢承認了?”
薩穆哈臉上冒汗,躬身上前,跪下:“皇上恕罪!臣被科爾昆蒙蔽了!”
皇上道:“算你還有自知之明。你在戶部尚書任上貪位已久,政績平平。錢法混亂,你難辭其咎。念你年事已高,多次奏請告老,准你原品休致!另外,着你罰俸一年!”
薩穆哈其實從來沒有說過告老乞休的話,皇上這麼說了,他也只好認了,忙把頭磕得梆梆兒響,道:“臣領罪,臣謝皇上恩典!”
這日衙門裏清閑,陳廷敬請了徐乾學,找家店子喝酒。陳廷敬高舉酒杯,道:“徐大人,多虧您從中周旋,不然廷統這回就沒命了。來,我敬您!”
徐乾學道:“陳大人不必客氣,同飲吧。”
陳廷敬說:“科爾昆的交接賬簿,再也沒人過問了。”
徐乾學說:“明眼人都知道,那個賬簿是假的,皇上難道不知道?皇上不想過問,你就不要再提了。”
陳廷敬搖頭嘆息,獨自喝了杯悶酒。
徐乾學說:“我們身為人臣,只能儘力,不可強求。”
陳廷敬道:“是呀,我看出來了,皇上很多事情都裝糊塗。罷薩穆哈官,也只是表面文章,認真追究起來,只怕該殺。平日替科爾昆鼓噪的也並非薩穆哈一人。還有那些多年收取寶泉局樣錢的王公臣工,皇上也不想細究。”
徐乾學道:“皇上有皇上的想法,他不想知道自己朝中儘是貪官。”
陳廷敬說:“許達流放伊犁,處罰也太重了。他只是書生氣重了些,辦事有欠精明。”
徐乾學說:“先讓皇上順順氣,就讓他去伊犁吧。告訴您一個好消息。”
陳廷敬忙問:“什麼好消息?”
徐乾學說:“御史張鵬翮很快就回京了!”
陳廷敬聽了甚是歡喜,問:“真的?這可太好了!”
徐乾學道:“還能有假?這都搭幫張英大人,他回家守制之前,尋着空兒找皇上說了,皇上就准了。皇上也是人嘛,讓他消消氣,就沒事了。放心,許達過個一年半載,我們讓他回來。”兩人喝酒聊天,日暮方散。
沒過幾天,張鵬翮真的回來了,授了刑部主事。張鵬翮當天夜裏就登門拜訪了陳廷敬。兩人執手相對,不禁潸然落淚。
陳廷敬道:“張大人,您可受苦了!”
張鵬翮倒是豪氣不減當年,道:“哪裏啊,不苦不苦!我這幾年流放在外,所見風物都是我原先從未聽聞過的,倒讓我寫了幾卷好詩!唉,陳大人,我早聽說了,您這幾年日子也不好過啊。”
陳廷敬苦笑道:“沒辦法啊,真想好好做些事情,都難。”
張鵬翮道:“明珠口蜜腹劍,操縱朝政,很多人都還受着蒙蔽啊。”
陳廷敬說:“您出去這些年,朝廷早已物是人非。凡事心裏明白就得了,言語可要謹慎。”
張鵬翮笑道:“我反正被人看成釘子了,就索性做釘子。下回呀,我就參掉明珠!”
陳廷敬搖手道:“此事萬萬不可!”
張鵬翮問:“為什麼?”
陳廷敬說:“皇上這會兒還需要明珠,你參不動他!”
張鵬翮等搖頭而笑,道:“我這個人的毛病,就是總忘記自己是替皇上當差!”
很快就是深秋了,兩個解差押着許達出了京城。到了郊外,解差要替許達取下木枷,許達卻道:“這怎麼成?”
解差說:“許大人,陳大人吩咐過,出了北京城,就把您的木枷取下,不要讓您受苦。”
許達這才讓解差取下木枷。許達雙手早被磨出了血紅的傷痕,他輕輕揉着手腕,仰望灰濛濛的天空。
解差又道:“許大人,請上車吧。”
原來不遠處早停着一輛馬車。解差說:“這是陳大人替您雇的車。陳大人反覆叮囑,讓我們一路上好好兒照顧您!今兒巧得很,陳大人弟弟要去鳳陽做知縣,不然陳大人自己會來送您的。”
許達百思不解,搖頭苦笑道:“今兒是什麼好日子?一個流放伊犁,一個發配鳳陽。”
陳廷敬總覺得自己愧對許達,本來預備着要來送行的。只是陳廷統也正是這日啟程,他就顧不過來了。陳廷敬在城外長亭置了酒菜,同弟弟相對而飲。亭外秋葉翻飛,幾隻烏鴉立在樹梢,間或兒叫上一兩聲。珍兒跟大順、劉景、馬明都隨了來,他們都遠遠的站在一邊。
陳廷敬舉了酒杯說:“廷統,你這麼愁眉苦臉的去做知縣,我放心不下啊!”
陳廷統說:“哥,我實在高興不起來。”
陳廷敬說:“你這回是從刀口上撿回性命,應該慶幸才是!”
陳廷統搖頭嘆息,道:“只怪自己糊塗!”
陳廷敬說:“鳳陽地瘠民窮,做好那裏的知縣,很不容易。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只管把這個七品芝麻官做好。喝了這杯酒,你好好上車吧。”
兄弟倆幹了杯,出了亭子。陳廷統說了些哥哥珍重的話,上了馬車。馬車漸行漸遠,陳廷敬突然悲從中來,背過身去。
48錢市總算平穩了,皇上仍是放心不下,怕有反覆。近兩年錢市一波三折,弄得朝廷疲於應付。這日晌午,皇上來到南書房,進門就問寶泉局近日是否有事。不等陳廷敬開口,高士奇搶着說話:“啟奏皇上,臣等接了戶部一個摺子,寶泉局告急,倉庫里快沒銅了,錢廠眼看着要停爐。原是十三關辦銅不力,而陳廷敬又下令不準收購民間銅料、銅器,寶泉局難以為繼。”
皇上便問陳廷敬:“為何弄成這個局面?”
陳廷敬道:“臣等剛才正在商議票擬,原想奏請皇上,一,今後各關辦銅,不管塊銅、舊銅、銅器,只要是好銅,都解送入庫;二,令天下產銅地方聽民開採,給百姓以實惠,給官員以獎勵。”
高士奇道:“皇上,陳廷敬起初禁止收購塊銅,只令收購銅器,後來連銅器都不準收了。這會兒他又說塊銅、舊銅、銅器都可收購。朝令夕改,反覆無常,百姓無所適從,朝廷威嚴何在?”
徐乾學等也都自有主張,紛紛上奏。幾個人正爭執不下,明珠道:“想必陳廷敬自有考慮。但開採銅礦一事,因地方官衙加稅太重,百姓不堪重負,早已成為弊政!”
皇上想陳廷敬能夠把錢法理順了,必定自有想法,便道:“廷敬,朕想聽你說說。”
陳廷敬道:“啟奏皇上,收購銅料一事,此一時彼一時。起初錢重,奸商毀錢有利可圖,所以禁止收購銅塊;奸商既然可以毀錢鑄成銅塊,照樣可以造作舊銅器,所以舊銅器也不能收購;臣曾故意鼓勵收購舊銅器,為的是查出奸商蘇如齋。現在錢價已經平穩,奸商毀銅無利可圖,就不要管是什麼銅,只要是好銅,都可收購!”
皇上點頭道:“廷敬有道理!”
陳廷敬又道:“但民間舊銅畢竟有限,要緊的是開採銅礦,增加銅的儲備。明珠所言,開採銅礦,只是讓地方多了個敲詐百姓的借口,的確是這回事。因此,臣奏請皇上,取消采銅徵稅,聽任百姓自行開採!”
高士奇馬上反駁道:“皇上,陳廷敬這是迂腐之論!取消采銅稅收,會導致朝廷稅銀短少!”
陳廷敬不急不徐,緩緩道:“啟奏皇上,按理說,采銅稅徵得多,銅就應該採得多。但各地解送入庫的銅並不見增加,原因在哪裏呢?因為稅收太重,采銅不合算,百姓並沒有采銅。而官府銅稅照收,其實是壓榨百姓。”
皇上擊掌道:“朕以為廷敬說到點子上了。廷敬,你說下去。”
陳廷敬說:“更何況,天下有銅十分,雲南佔去八九。取消采銅稅,只對雲南稅收有所影響,對其他各省並無關礙。”
皇上再次擊掌,道:“既然如此,朕准陳廷敬所奏:一,各關辦銅,不管塊銅、舊銅、銅器,只選好銅解送;二,令天下產銅地方聽民開採,取消采銅稅,地方官員督辦采銅有功者記錄加級,予以獎勵。着明珠、陳廷敬會同九卿會議提出細則。”
待明珠同陳廷敬領了旨,皇上又道:“陳廷敬督理錢法十分得力,所奏辦銅之策亦深合朕意。你做事心細,賬也算得很清,朕讓你做工部尚書。”
陳廷敬跪下謝恩,只道肝腦塗地在所不惜。皇上請陳廷敬起來,又說:“朕知道你平日喜歡個琴棋書畫,今日賜你西洋所進玻璃象棋一副!”
張善德早預備着盤子站在旁邊了,遞了過來。陳廷敬接過玻璃象棋,再次跪下謝恩。皇上見臣工們對那玻璃象棋艷羨不已,便道:“各位臣工盡心儘力,朕都很滿意。明珠是朕首輔之臣,自不用多說。陳廷敬的幹才,徐乾學的文才,高士奇的字,朕都十分看重!”
聽了皇上這番話,臣工們都跪下謝恩。
皇上移駕還宮,時候已不早了,臣工們各自散去。徐乾學今兒當值,夜裏得睡在這兒。高士奇住在禁城,走得晚些。高士奇見沒了人,便道:“徐大人,您做尚書做在前頭,如今陳大人眼看着就要到您前面去了啊!”
徐乾學道:“高大人這是哪裏的話?陳大人才學、人品,有口皆碑,得到皇上恩寵,應是自然。按輩份算,我還是陳大人的後學哪!”
高士奇道:“徐大人生就是做宰相的人,肚量大得很啊!今兒皇上一個個兒說了,我只會寫幾個字,您徐大人好歹還有一筆好文章,人家陳大人可是幹才啊!俗話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文章再好,字再好,比不上會幹事的!”
徐乾學道:“得到皇上嘉許,乾學已感激不盡,哪裏想這麼多!”
高士奇道:“我琢磨皇上心思,因為這次督理錢法,陳廷敬在皇上那裏已是重如磐石了!今兒皇上那話,不就是給我們幾個排了位嗎?我只是以監生入博學鴻詞,總被那些讀書人私下裏小瞧,這就是命了。您徐大人呢?堂堂進士出身啊!”
徐乾學只道:“士奇,我們不說這個,不說這個!”
高士奇仍笑着說:“徐大人,這裏沒有別人,士奇想同你說幾句體已話。您猜陳廷敬文才、幹才都是不錯的,為什麼官兒反而升得慢呀?張英大人、您徐大人,都是陳廷敬後面的進士,尚書卻做在他前頭!”
徐乾學道:“皇上用人,我們做臣子的怎好猜度?”
高士奇笑道:“想您徐大人只怕也是看在眼裏的,只是口風緊。我說呀,就是他陳廷敬不夠朋友,不講義氣!當年因為科考,陳廷敬惹上官司,差點兒要殺頭的,全仗明相國暗中相助,他才保住了性命。可您看他對明相國如何?離心離德!”
徐乾學這幾年可謂扶搖直上,名聲朝野皆知。他事事肯幫陳廷敬,一則因為師生之誼,一則因為自己位置反正已高高在上。今兒聽皇上說到幾位臣工,倒是把陳廷敬的名字擺在前邊兒,徐乾學心裏頗不自在。只是他不像高士奇,凡事儘可能放在心裏。如今高士奇左說右說,他也忍不住了,笑道:“待哪天陳大人做到首輔臣工,我們都聽他的吧。”
高士奇聽出徐乾學說的是氣話,知道火候夠了,便不再多說,客氣幾句告辭回家。
49時近年關,紫禁城裏張燈結綵,一派喜氣。原是早幾日傳來捷報,台灣收復了。皇上選了吉日,擺駕暢春園澹寧居,各國使臣都趕去朝賀。皇上吩咐使臣們一一上前見了,各有賞賜。
禮畢,明珠奏道:“啟奏皇上,而今正是盛世太平,萬國來朝。台灣收復,又添一喜。臣綜考輿圖所載,東至朝鮮、琉球,南至暹羅、交趾,西至青海、烏思藏諸域,北至喀爾喀、厄魯特、俄羅斯諸部,以及哈蜜番彝之族,使鹿用犬之區,皆歲歲朝貢,爭相輸誠。國朝聲教之遠,自古未有。”
皇上頷首笑道:“朕已御極二十二年,夕惕朝乾,不敢有須臾懈怠。前年削平三藩,四邊已經安定;如今又收復了台灣,朕別無遺憾了!”
俄羅斯使臣跪奏道:“清朝皇上英明,雖躬居九重之內,光照萬里之外。”
朝鮮使臣也上前跪奏:“朝鮮國王恭祝清國皇上萬壽無疆!”
使臣們紛紛高呼:“精國皇上萬壽無疆!”
皇上笑道:“國朝德化天下,友善萬邦,願與各國世代和睦,往來互通。賜宴!”
沒多時,宴席就傳上來了。皇上就在御座前設了一桌,使臣跟王公臣工通通在殿內席地而坐。皇上舉了酒杯,道:“各位使臣、列位臣工,大家幹了這杯酒!”
眾人謝過恩,看着皇上一仰而盡,才一齊乾杯。張善德剝好了一個石榴,小心遞給皇上。皇上細細咀嚼着石榴,道:“京城冬月能吃上這麼好的石榴,甚是稀罕。這石榴是暹羅貢品,朕嘗過了,酸甜相宜,都嘗嘗吧。”
使臣跟王公臣工們又是先謝了恩,才開始吃石榴。皇上忽見陳廷敬望着石榴出神,便問:“廷敬怎麼不吃呀?”
陳廷敬回道:“臣看這石榴籽兒齊刷刷的成行成列,猶如萬國來朝,又像百官面聖,正暗自驚奇。”
皇上哈哈大笑,道:“說得好!陳廷敬是否想作詩了?”
陳廷敬忙拱手道:“臣願遵命,就以這石榴為題,做詩進呈皇上。”
皇上大喜,道:“好,寫來朕看看。”
張善德立馬吩咐下面公公送來文房四寶,擺在陳廷敬跟前。陳廷敬跪地而書,很快成詩。公公忙捧了詩稿,呈給皇上。
皇上看了片刻,輕聲念了起來:“仙禁雲深簇仗低,午朝簾下報班齊。侍臣密列名王右,使者曾過大夏西。安石種栽紅豆蔻,火珠光迸赤玻璃。風霜歷后含苞實,只有丹心老不迷。”
皇上吟罷,點頭半晌,大聲道:“好詩,好詩呀!朕尤其喜歡最後兩句,風霜歷后含苞實,只有丹心老不迷。這說的是老臣謀國之志,忠心可嘉哪!”
陳廷敬忙跪了下來,道:“臣謝皇上褒獎!”
皇上興緻甚好,道:“今日是個大喜的日子,朕命各位能文善詩的臣工,都寫寫詩,記下今日盛況!”眾臣高喊遵旨。
高士奇還得接收南書房送來的摺子,喝了幾杯酒就先出來了。正好碰上索額圖急急地往澹寧居趕,忙站住請安:“士奇見過索大人!皇上又要重用大人了,恭喜恭喜!”
索額圖冷冷的問道:“你怎麼不在澹寧居?”
高士奇道:“南書房每天都要送摺子來,奴才正要去取哪!”
索額圖又問:“今兒皇上那兒有什麼事嗎?”
高士奇回道:“見了各國使臣,又賜了宴,又命臣工們寫詩記下今日盛況。皇上正御覽臣工們的詩章。陳廷敬寫了幾句詠石榴的詩,皇上很喜歡。”
索額圖哼着鼻子說:“我就看不得你們讀書人這個毛病,寫幾句詩,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了!”
高士奇忙低頭道:“索大人教訓得是!”
索額圖瞟了眼高士奇,甩袖而去。高士奇衝著索額圖的背影打拱,暗自咬牙切齒。
索額圖到了澹寧居外頭,公公囑咐說:“皇上正在御覽臣工們的詩,索大人進去就是,不用請聖安了。”
公公雖是低眉順眼,說話口氣兒卻是棉花里包着石頭。索額圖心裏恨恨的,臉上卻只是笑着,躬着身子悄聲兒進去了,安靜地跪在一旁。
皇上瞟了眼索額圖,並不理他,只道:“朕遍覽諸臣詩章,還是陳廷敬的《賜石榴子詩》最佳!清雅醇厚,非積字累句之作也!”
陳廷敬再次叩頭謝恩,內心不禁惶恐起來。皇上今日多次講到他的詩好,他怕別人心生嫉妒,日後不好做人。
皇上又道:“陳廷敬督理錢法,功莫大矣!倘若錢法還是一團亂麻,遲早天下大亂,哪裏還談得上收復台灣!”
陳廷敬愈加惶惶然,叩頭道:“臣遵旨辦差而已,都是皇上英明!”
皇上同臣工們清談半日,才望了眼索額圖說:“索額圖,你也閑得差不多了,仍出來當差吧。”
索額圖把頭叩得梆梆響,道:“臣願為皇上肝腦塗地!”
皇上又道:“你仍為領侍衛內臣工,御前行走!”
索額圖仍是叩頭:“臣謝主隆恩!”
明珠心裏暗驚,卻笑眯眯地望着索額圖。索額圖不理會明珠的好意,只當沒有看見。
過了幾日,皇上仍回了紫禁城,索額圖抽着空兒把高士奇叫到府上,問道:“說說吧,皇上怎麼想起讓老夫出山的?”
索額圖靠在炕上,閉着眼睛抽水煙袋。高士奇垂手站着,望望前面的炕,索額圖卻並沒有叫他坐的意思。他只好站着,說:“皇上高深莫測,士奇摸不准他老人家的心思。”
索額圖仍閉着眼睛,問:“士奇?士奇是個什麼勞什子?”
高士奇忙低頭道:“士奇就是奴才,奴才說話不該如此放肆!”
索額圖睜開眼睛罵道:“你在皇上面前可以口口聲聲自稱士奇,在老夫這裏你就是奴才!狗奴才,放你在皇上身邊,就是叫你當個耳目。老夫要你何用!”
高士奇忙跪下,道:“奴才不中用,讓主子失望了!”
索額圖拍着几案斥罵道:“滾,狗奴才!”
高士奇回到家裏,氣呼呼地拍桌打椅。使女遞上茶來,卻叫他反手打掉了。侍女嚇得文氣不敢出,忙跪下去請罪。
高士奇厲聲喝道:“滾,狗奴才!”
侍女嚇得退了出去。高夫人道:“老爺,您千萬彆氣壞了!老爺,我就不明白,您連皇上都不怕,為什麼怕索額圖?”
高士奇咬牙道:“說過多少次了你還不明白,皇上不會隨便就殺了我,索額圖可以隨便搬掉我的腦袋!”
高夫人道:“索額圖哪敢有這麼大的膽子?”
高士奇說:“索額圖是個莽夫!以索額圖的出身,他殺掉我,皇上是不會叫他賠命的。”
高夫人說:“既然如此,咱趁皇上現在寵信你,不如早早把索額圖往死里參!”
高士奇搖頭道:“婦人之見!咱們這皇上呀,看起來好像是愛聽諫言,其實凡事都自有主張。只有等他人家真想拿掉索額圖的時候,我再火上加油,方才有用。”
高夫人哭了起來,說:“怕就怕沒等到那日,您就被索額圖殺掉了!”
高士奇聽了夫人這話,拍桌大叫:“索額圖,我遲早有一日要食其肉,寢其皮!”
徐乾學從戶部衙門出來,正要往乾清宮去,碰上了高士奇。兩人見了禮,並肩而行。高士奇悄聲兒問道:“徐大人,咱皇上怎麼突然起用索額圖?”
徐乾學笑道:“高大人入值南書房日子比我長多了,您看不出來,我怎麼看得出來?”
高士奇說:“徐大人不必謙虛,您入值南書房后連連擢升,做了刑部尚書又做戶部尚書。為什麼?您腦子比我好使,皇上寵信您!”
徐乾學謙虛道:“哪裏哪裏!既然高大人信得過,我不妨瞎猜。我想,明相國要失寵了。”
高士奇問道:“難道皇上想搬掉明珠,重新重用索額圖?”
徐乾學不語,只是點頭。
高士奇恨恨道:“我倒寧願明相國當權!”
徐乾學笑道:“高大人此話,非丈夫之志也!”
高士奇歪頭望了徐乾學半日,問:“徐大人有何打算?”
徐乾學悄聲兒說:“既不能讓明珠繼續把持朝政,又不能讓索額圖飛揚跋扈。”
高士奇問道:“那我們聽誰的?”
徐乾學搖頭笑笑,嘆息起來。
高士奇知道徐乾學肚裏還有話,便問:“請徐大人指教!”
徐乾學道:“你我取而代之!”
高士奇怔了會兒,才長長嘆了口氣,道:“唉,士奇真是慚愧!我殿前行走二十多年,蒙皇上寵信,得了些蠅頭小利,就沾沾自喜。真是沒出息!”
徐乾學說:“只要你我同心,珠聯璧合,一定能夠把皇上侍候得好好的!”
高士奇點頭道:“好,我跟徐大人一塊兒,好好的侍候皇上!”
徐乾學說:“對付明珠和索額圖,不可操之太急,應靜觀情勢,相機而行。眼下要緊的是不能讓一個人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