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索額圖這麼聽着就明白了,可又想自己父子似乎讓人牽着鼻子走了,氣憤道:“阿瑪,我們可是被人耍了呀?”

索尼仍是笑着,道:“被皇上耍了,就沒有辦法了。不必再說,我們進宮去吧。”

索額圖騎馬隨在阿瑪轎子後邊,心想老聽外頭人說他阿瑪最會和稀泥,該忍的時候屎打在鼻樑上都不會去擦擦。他心裏真是憋屈,不知道該不該跟老爺子學着點兒。

父子倆去了乾清門候朝,早見王公臣工們站在那裏了。衛向書也早到了,索尼過去拱手問候。索額圖見着更是彆扭,心想阿瑪等會兒就要參人家,還朝人家拱手不迭,好不親熱。再看時,卻見他阿瑪同鰲拜、衛向書三人湊作一堆敘話,就像至交好友。

上朝時候到了,臣工們站好班,魚貫而入,進了乾清門內。內監早已擺好龍椅御案,近侍把皇上的隨身佩刀放在了御案上。不多時,皇上駕臨了,臣工們齊聲高贊萬歲。

皇上說近日收到摺子頗多,吩咐臣工們挨件兒奏來。平日原是按部循序奏事,今日鰲拜搶先獨自上前跪了下來。臣工們正覺驚訝,只聽鰲拜奏道:“臣鰲拜會同索尼參左都御史衛向書四宗罪,一、假稱道學,實為小人;二、呼朋引類,黨同伐異;三、清廉自詡,暗收賄賂;四、結交外官,居心叵測。有本在此,恭請御覽!”

群臣大驚,卻是鴉雀無聲。太監接過摺子,進呈皇上。皇上早就看過摺子的,只是瞟了幾眼,就放在御案上。半晌,有人跪下奏道:“衛向書清明剛正,忠誠皇上,有口皆碑!鰲拜同索尼深文周納,構陷良臣,請皇上明鑒!”

皇上閉口不言,面色陰沉。索尼稍作猶豫,跪上前去,道:“這次臣同鰲拜、衛向書奉旨查辦科場案,衛向書多次找到老臣,妄圖借題發揮,羅織罪名,誣陷忠良。幸而皇上英明,目光如炬,不然必將構成冤獄!”

庄親王上前跪奏:“衛向書貌似厚道老成,實則詭計多端。今年會試山西中式八人,天下讀書人義憤難填!他同新科進士陳廷敬屬山西同鄉,兩家早有交往,卻裝作素不相識。他出任會試總裁,處處暗助陳廷敬。陳廷敬鄉試點了解元,會試中了會元,都是衛向書從中安排!”

皇上瞟了眼庄親王,道:“如此說來,朕就是個文章不分好壞的瞎子羅!”

庄親王正不知如何回答,索尼忙說:“俗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臣以為陳廷敬畢竟不是草莽之人,文章經濟自是不錯,但是否當得起第一,只有衛向書心裏明白!殿試之後,皇上沒有點他狀元,實在是聖明!”

鰲拜跟索尼這番話都是場面上的文章,早合計好了的。庄親王以為有人替他幫腔,又道:“老臣以為,應革去陳廷敬的功名,從嚴查辦!這樣的讀書人不殺,就管不了天下讀書人了!”

皇上望望衛向書,道:“衛向書,你自己有什麼話說?”

衛向書知道這都已是謀算好了的事情,說與不說都已無益,便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臣無話可說!只是說到今年山西會試中式八人,既無使襻作弊之事,更無暗收賄賂之實。隨意治臣的罪便是了,只是不要冤枉了那幾個讀書人!”

鼓搗庄親王放刁的那幹人這會兒都啞巴了。他們有話是不敢在這裏說的,說了便是明擺着自己不幹凈。有臣工覺得這事來得蹊蹺,必有隱情,應將衛向書交九卿會議,不可草草裁奪。皇上卻道:“朕以為不必了。近來四邊都不安寧,朝中又屢起事端。朕已心身俱疲,煩惱至極。衛向書早有林泉之思,田園之想,就讓他回家去吧。”

庄親王聽得皇上這麼說了,早顧不得失體,叫了起來:“衛向書十惡不赦,不能輕易就放過他了!”

皇上只當沒聽見,也不斥責庄親王,只道:“衛向書供奉朝廷多年,總算勤勉,可惜節操不能始終。朕念你多年侍從清班,略有建言,稍有微功,不忍治罪。着你原品休致,回家去吧!”

衛向書跪伏在地,道:“罪臣謝皇上寬大之恩!”

庄親王卻是胡攪蠻纏,叫囂起來:“皇上,衛向書該殺!陳廷敬、明珠都該殺!”

皇上再也忍無可忍,拍了御案罵道:“博果鐸!衛向書縱然有罪,也到不了論死的份兒上!陳廷敬一介書生,他犯了什麼天條?你敢當著諸位臣工的面說出來嗎?明珠隨朕多年,日則侍從,夜則宿衛,朕怎麼不見他有可殺之罪呢?朕念你有功於國,一再容忍,不然單是你咆哮朝堂就是死罪!送庄親王回家歇着!”

早有侍衛過來把庄親王拖了出去。臣工們都是心裏像鏡子似的,早自看出裏頭玄機,沒誰再敢吭聲半句。

陳廷敬聽說衛向書被斥退回家,並不知曉個中詳情。他只是翰林院庶常館的新科進士,宮闕之內的大事他只能得之風傳。回家同老太爺說起這事兒,翁婿倆也只能猜個大概。陳廷敬去衛向書府上拜訪,門房只道衛大人不想見人。

這日陳廷敬打聽到衛大人要回老家去,便置備了酒水,領着大順,守在城外長亭等候。終於見着來了兩輛馬車,陳廷敬上前看看,果然是衛向書領着家口回山西。陳廷敬恭恭敬敬地施了禮,道:“衛大人,廷敬來送送您。”

衛向書下了車,道:“廷敬,我一個罪臣,別人避之不及,您還專門來送行。您呀,做人如此甚是可嘉,做官如此可就糊塗了!”

陳廷敬笑道:“晚生借前人的話說,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廷敬敬佩您,哪管別人怎麼說!濁酒一杯,聊表心意!衛大人略略駐足如何?”

衛向書吩咐家人只在車裏等着,同陳廷敬去了亭子。兩人舉杯碰了,一飲而盡。陳廷敬問道:“宮中機要密勿我輩是聽不着的。衛大人,咱皇上可是英明的主,怎麼會聽信讒言呢?”

衛向書笑笑,道:“本來是要我的腦袋的!”

陳廷敬驚問道:“啊?就因為殺了庄親王的兒子和李振鄴嗎?他們可是罪有應得啊!”

衛向書搖搖頭,說:“你還蒙在鼓裏啊!你同明珠的腦袋,他們也想要!這就像一樁生意,只是王爺他們開價太高了,皇上打了個折扣!如果只殺了你和明珠,庄親王他們仍不解氣的。不如保住你倆,拿我開刀。可皇上到底不想隨人擺佈,就打發我回老家去。”

陳廷敬道:“太委曲您了,衛大人!”

衛向書嘆道:“廷敬呀,皇上面前當差,沒什麼委曲可說的。做得好未必有功,做得不好未必有過,但你又必須做好。難哪!”

陳廷敬覺着半懂不懂,就像沒有慧根的小和尚聽了偈語。衛向書回敬了陳廷敬的酒,道:“有兩樁事,我也不想瞞你了。你在太原鬧府學,不肯具結悔罪,沒法向皇上交差,我替你寫了悔罪書哄過了皇上。殿試時考官們草擬甲第你是頭名,待啟了彌封,皇上也有點你狀元之意,我又奏請皇上把你名次挪后。”衛向便把東坡兄弟的掌故說了。

陳廷敬這才醍醐灌頂,恍然過來。原來衛大人不光是他的知遇恩人,還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去年在太原不明白為什麼糊裏糊塗就從牢裏放了出來,今日才知道是衛大人暗中成全。衛大人替他寫了悔罪文書,實則是冒着欺君之罪!點狀元的事,他也早聽人說起過,雖是將信將疑,心裏想着也並不暢快。原來也都是衛大人為著他好,用心良苦!陳廷敬不禁跪了下來,朝衛大人長揖而拜。

衛向書連忙扶他起來,道:“廷敬,老朽只是為皇上惜才,你不必記掛在心。依你的才華器宇,今後必是輔弼良臣,少不得終老官場。世人只道宦海沉浮難料,可你少年得志,宦海無涯,你得慢慢兒熬啊!你且記住老朽說的一個字。”衛向書說到這裏,停了下來,望着陳廷敬。

陳廷敬忙問:“請衛大人賜教!”

衛向書道:“等!”

衛向書說罷,拍拍陳廷敬的肩膀,上了馬車。正要走時,陳廷敬回頭卻見張沠同幾位山西新進翰林跑着趕來了。陳廷敬忙請衛大人留步。原來張沠他們也是上衛家去過的,衛向書既怕連累了年輕人,又怕顯得自己同他們真像那麼回事似的,通通不見。陳廷敬本是同張沠走得近些,想邀着他同來送行,可轉眼又想各是各的打算,怕勉強了倒還不好,就獨自來了。

衛向書再次下車,見山西八位新進翰林都到了,也禁不住老淚縱橫。陳廷敬叫大順去亭內取了酒來,卻只有兩個酒杯。陳廷敬酌了杯酒奉上衛大人,八位翰林輪流捧着酒罈,恭恭敬敬地同衛大人碰了杯,再仰頭滿灌大口。

已是初冬天氣,城外萬木蕭瑟,寒鴉亂飛。衛大人的馬車漸行漸遠,慢慢看不見影兒了,陳廷敬他們才悵然而歸。

15陳廷敬等送別了衛大人,一同回城去。新進翰林們成日裏只是在庶常館讀書,並無要緊差事。陳廷敬便請各位去家裏小敘,他們卻只道改日再去,太唐突了怕叨嘮了李老先生。只有張沠是去過李家的,仍想去拜望老伯,就同陳廷敬去了。

開門的是翠屏,見面就道:“大少爺,家裏來信了,折差才走的。”

陳廷敬很是歡喜,忙叫翠屏把信拿來。他一直惦記淑賢是否生了,算着日子產期該是到了,他前幾日才寫了信回去的。陳廷敬領着張沠進屋見過老太爺,彼此客氣了。又叫月媛出來,見了張沠。月媛向張沠道了安,仍回房去了。陳廷敬待田媽上過茶來,這才拆開信來看。

翠屏見陳廷敬臉有喜氣,便說:“準是少奶奶生了?”

果然陳廷敬把信交給老太爺,說:“爹,淑賢給我家添了個千金,母女平安!”

老太爺看看信,點頭笑道:“大喜大喜!”

張沠也自是道了喜。陳廷敬說:“爹,家父囑我給女兒起個名字,我是喜糊塗了,您老替我想想,起個什麼名兒好?”

老太爺笑道:“兩個翰林擺在這裏,還是您二位想想吧。”

張沠不等陳廷敬開口,忙說了:“起名可是個大事,還是您自己來吧。”

陳廷敬想討個吉祥,請老太爺起名字。老太爺卻是謙讓,還叫陳廷敬自己起好些。陳廷敬這才想了又想,道:“淑賢在家敬奉公婆,很是辛苦。我為了寬慰她,曾寫過一首詩,有這麼幾句,人生誰百年?一愁一回老。寄語金閨人,山中長瑤草。小女就叫家瑤如何?”

老太爺聽了,忙道:“家瑤,好啊!瑤乃仙草,生於瑤池,長生不老。好,好啊!”

張沠也道:“家瑤,家瑤,將來肯定是個有福之人!”

陳廷敬直道托兄台吉言,心中喜不自禁。翠屏跑到屋裏去給告訴月媛,月媛也為廷敬哥哥高興。

閑話半日,張沠忽道:“廷敬,李老伯也在這裏,我有個請求,萬望您應允!”

陳廷敬忙說:“你我情同兄弟,不必客氣,但說無妨。”

張沠道:“家有犬子,名喚光祖,虛齒五歲,今年已延師開蒙,人雖愚笨些,讀書還算髮憤。”

田媽笑道:“我聽出來了,翰林爺是想替兒子求親吧?”

張沠笑道:“我就是這個意思,正愁不好開口,田媽替我說出來了。”

陳廷敬哈哈大笑,道:“令公子聰明上進,必有大出息,陳家怎敢高攀!”

張沠卻正經道:“廷敬要是嫌棄,我就再不說這話了。”

陳廷敬忙說:“張沠兄怎能如此說?如蒙不棄,這事就這麼定了!爹您說呢?”

老太爺哪有什麼說的,笑道:“好啊,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廷敬喜得千金,又招得金龜婿,雙喜臨門!田媽快準備些酒菜,好好慶賀慶賀!”

陳廷敬同張沠陪着老太爺喝酒暢談,如今都算一家人了,客氣自歸客氣,話卻說得掏心掏肺。因又說到衛向書大人,自是感慨不盡。終於知道了點狀元的事,老太爺只道衛大人老成周到,便把自己那日想說未說的話說了,道:“少年得志自是可喜,但隱憂亦在,必須時時警醒。盯着你的人多,少不得招來嫉妒,反是禍害。官場上沒有一番歷練,難成大器。所謂歷練,自是經事見世,咋看起來就是熬日子。世人常說任勞任怨,想您二位都不是疏懶之人,任勞是不怕的,要緊的是能夠任怨。那就得有忍功啊!”

陳廷敬道:“衛大人教我一個等字,說的也正是爹的意思,叫我慢慢兒熬。如今爹又教我一個忍字。我會記住這兩個字,耐着性子等,硬着頭皮忍。”

張沠也只道聽了老伯金玉良言,受益匪淺,卻到底覺得陳廷敬沒有點着狀元甚是遺憾,衛大人只怕是多慮了。老太爺搖頭而笑,道:“老朽真的不這麼看,廷敬太年紀了。倘若是張賢侄中了狀元,興許可喜。您畢竟長他十多歲,散館之後就會很快擢升,飛黃騰達。”

張沠卻是紅了臉,道:“老伯如此說來,愚侄就慚愧了。我是三試不第,最後是中了個同進士。”

老太爺沒想到自己這話倒點着了張沠隱痛處,內心頗為尷尬,只道八股文章台閣體,消磨百代英雄氣,要緊的是日後好好建功立業。

庶常館三年的新翰林很是清苦,也有不願呆在京城自己回老家讀書去的,只需等着散館之期進京過考就是了。散館亦是皇上親試,陳廷敬又考得第一,授了個內秘書院檢討。皇上只看翰林們考試名次,擇最優者留翰林院侍從,次者分派部院聽差,餘下的外放任知縣去。張沠被放山東德州做知縣,心中甚是失意。陳廷敬萬般勸他,只道官從實處做起或許還好些,小京官任意聽人差譴,終日臨深履薄,戰戰兢兢。張沠知道這都是寬解他的話,心想命已如此,又怎能奈何!只好選了吉日,辭過師友,望闕而拜,赴山東去了。

月媛如今已長到十五歲,早是個大姑娘了。京城離山西畢竟遙遠,雙方大人只得在家書中擇定了黃道吉日,兩人拜堂成親了。月媛是個讀書明禮之人,心想自己沒能侍奉公婆實為不孝,便奉寄家書回山西老宅請罪。陳老太爺接信歡喜,老倆口都說廷敬生就是個有福氣的人。

陳廷敬每日都上翰林院去,日子過得自在消閑。眼看又到年底,欽天監選的封印之期是十二月二十一吉日。那日陳廷敬清早見天色發黃,料想只怕要下雪了。陳廷敬添了衣服,照例騎馬去翰林院。大清早的行人稀少,便策馬跑了起來。忽然衚衕口竄出一人,他趕緊勒馬止步。那人仍是受了驚,顛仆在地。陳廷敬連忙下馬,那人卻慌忙爬起來,跪倒在地,道:“老兒驚了大人的馬,罪該萬死!”

陳廷敬忙扶起那人,問:“快快請起,傷着了沒有?我嚇着了您啊!”

那人仍是害怕,道:“老兒有罪,該死該死。”

陳廷敬見那人臉上似有血跡,便說:“您分明是傷着了呀!

那人搖頭道:“我這傷不關大人您的事,是人家打的。”

陳廷敬道:“天子腳下,光天化日,誰敢無故打人?”

那人道:“老兒名叫朱啟,合家五口,住在石磨兒衚衕,祖上留下個小四合院,讓一個名叫俞子易的潑皮強佔了,賣給一個姓高的官人。我天天上高家去講理,人家只說房子是從俞子易手裏買的,不關我的事。我今兒大早又去了,卻叫他家裏人打了。”

陳廷敬問道:“好好兒自家房子,怎麼讓人家強佔了呢?”

朱啟望望陳廷敬,問道:“大人是哪個衙門的老爺?您要是做得了主,我就說給您聽,不然說了無益,還會招來麻煩。”

陳廷敬支吾起來,嘴裏半日吐不出一句話。朱啟又是搖頭,又是嘆息,道:“看來您是做不得主的,我還是不說了吧。”朱啟說罷就走了。陳廷敬頓時窘得臉沒處放,想想自己也真幫不了人家。

上馬走了沒多遠,忽見帶刀滿兵押着很多百姓出城去。陳廷敬正覺奇怪,聽得有人喊他。原來是高士奇騎馬迎面而來,說:“廷敬,快回去吧,不要去翰林院了。”

陳廷敬沒來得細問其故,高士奇只道您隨我過來說話,說罷就打馬而行。陳廷敬不知道出什麼事了,只得跟了他去。到了個衚衕里,高士奇招呼陳廷敬下馬說話,自己也下馬了。高士奇四顧無人,才悄聲兒說道:“宮裏正鬧天花,皇上跟三阿哥都出天花了!”

陳廷敬嚇得半死,忙問:“您怎麼知道的?”

高士奇說:“我也是才聽說的,街上那些人,都是出了天花要趕出城去的。”

陳廷敬道:“難怪冬至節朝賀都改了規矩,二品以上只在太和門外,其餘官員只許在午門外頭。”

高士奇道:“宮裏諸門緊閉都好多天了,街上儘是這些出天花的人,只要吹陣風過來就會染上的。詹事府也沒見幾個人了,都躲在家裏哩。您也別去翰林院了。”

陳廷敬卻道:“今天可是封印之日,還要拜禮呢。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出天花呢?亘古未聞啊!”

高士奇道:“您聽說過皇宮裏頭出天花嗎?這也是亘古未聞啊!算了吧,趕快回家去,性命要緊,哪裏還管得封印!”

陳廷敬心裏怔怔的,只道:“只願老天保佑皇上和三阿哥早早度過難關!事關朝廷安危呀!”

高士奇道:“廷敬,這裏不便說話,我家就在附近,不妨進去坐坐。我在石磨兒衚衕買了個小房子,雖然有些寒傖,也還勉強住得。”

陳廷敬驚疑道:“石磨兒衚衕?”

高士奇問:“廷敬去過石磨兒衚衕?”

陳廷敬剛才聽那位朱啟說的房子正是在石磨兒衚衕,買下那房子也是個姓高的官人。他想不會這麼巧吧?便說:“只是聽着石磨兒衚衕這名字有些意思,沒有去過。士奇,改天再去拜訪,這會兒人心惶惶的,我哪有心思去您家做客啊!”

高士奇道:“那就下次吧。下次我先預備了好茶,專門請您!天花是惡疾,朝廷也沒有辦法哪!廷敬你也不要呆在外頭了,回家去吧。”

兩人打了拱,各自上馬別過。陳廷敬想天花如此兇險,今年翰林院裏封印之禮只怕也就敷衍了,便打馬回家去。又想這幾日很是清閑,難道就因皇上病了?

陳廷敬才出門不久又回來了,家裏人甚覺奇怪。月媛以為他是身子不好了,正要問時,他卻只叫了老太爺,道:“爹,我有話同您老講。”

月媛見陳廷敬神色慌張,更是嚇壞了,不知出了什麼大事。老太爺見這般光景,也有些慌了,跟着陳廷敬去了書房。陳廷敬把街上聽到的見到的一五一十講了,老太爺怔了半日,道:“我還沒同你說哩,前幾日我有位舊友來家敘話,說傅山到京城來了,暗自聯絡前明舊臣。難道這跟皇上出天花有關?”

陳廷敬又吃了一大驚:“傅山進京了?”

老太爺道:“消息不會有虛。傅山我也甚是敬佩,但時世已變,他也是空有抱負啊!廷敬,你在翰林院只做自己該做的事,讀書養望,萬萬不可輕言時事啊!”

陳廷敬道:“廷敬知道的。這幾日外頭不幹凈,家裏人都不要出去。我去同月媛說,只告訴她外頭鬧天花,宮裏的事不要讓家裏大小知道,胡亂說出去會出事的。”

夜裏,陳廷敬正把卷讀書,大桂進來說:“老爺,外頭有個道士說要見您。”

陳廷敬唬了一跳,心想白日裏說到傅山,難道就是他到了?問道:“那道士報了道號沒有?”

大桂說:“他只道你只要告訴你家老爺有個道士找他,他就知道的。”

陳廷敬心想肯定就是傅山,便又問道:“穿的是紅衣服嗎?”

大桂說:“正是哩,我心想奇怪哩,從來沒有見過穿紅衣服的道士。”

陳廷敬忙去找了老太爺,說:“傅山找我找到家裏來了。”

老太爺做夢也不會想到傅山會到他家裏來,這可真是大麻煩了。陳廷敬便把他中式那年傅山去山西老宅,後來又去五峰觀拜訪傅山未遇的事說了。老太爺思忖半日,道:“既然是故人,你不見人家怎好?只是說話萬萬小心。”

陳廷敬便同大桂到門口,迎了傅山進來。往客堂坐下,傅山道:“廷敬,四年前您去五峰觀,貧道正好雲遊去了,今日才來還禮,恕罪!”

陳廷敬暗想這傅山哪是還禮來的,嘴上卻道:“傅青主客氣了。”

傅山果然冷笑一聲,說:“清廷多行不義,天怒人怨,終於招致瘟疫。廷敬,您都看到了吧?”

陳廷敬聽傅山這麼說話,也就顧不得客氣了,說:“傅山先生,恕晚生不敬!不管你是讀書人還是出家人,都不該為瘟疫流行幸災樂禍。畢竟吃苦頭的是老百姓呀!”

傅山卻道:“招來瘟疫的是清廷皇帝,出天花的是清廷皇帝,害得百姓哭號出城的也是清廷皇帝。這筆賬,您得算在清廷頭上!”

陳廷敬說:“先生這番話可不像道家說的呀?我只願老天保佑早早祛除瘟疫,救天下蒼生於苦海,人世間的帳是算不清的。”

傅山說:“您不算賬,有人卻把算盤打得啪啪兒響!官府同地痞潑皮相互勾結,借口查看天花,強佔民宅,奪人家產!這都是清廷乾的好事!廷敬,京城很多百姓都被誣賴患上天花,流離失所哪!”

陳廷敬大清早在街上看見過百姓被趕出城去,一時語塞,只道:“傅山先生,您醫術高明,拜託您救救身染瘟疫的百姓!”

傅山卻道:“不勞您吩咐,貧道剛從病人家出來。可恨的是那家小孩不過就是臉上長了幾粒水痘,卻被蜂擁而來的滿兵說成天花,舉家被趕出城去了。他們是看上了那房子!”

傅山說到這些已是長吁短嘆,陳廷敬無言相對。傅山又道:“清廷鷹犬遍佈天下,傅山卻敢在京城往來如梭,你猜這是為何?”

陳廷敬道:“傅山先生胸懷大義,自然不是個怕死的人。”

傅山說:“貧道不但要遊說你,還要拜會京城諸多義士。你不要以為滿人坐上金鑾殿,天下就真是他們的了。”

陳廷敬道:“廷敬還是那句話,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顧炎武先生說亡國事小,亡天下事大。但在老百姓看來,朝廷跟天下是一回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朝廷就是好朝廷,老百姓擁護。天下混亂,百姓流離失所,朝廷就是壞朝廷,就該滅亡。什麼天命,什麼正統,什麼人心,不是朝廷自己說了就可算數的!”

傅山大搖其頭,道:“廷敬糊塗,枉讀了聖賢書!滿人自古都在王化之外,不識聖賢,不講仁德,逆天而行,殘害蒼生。”

傅山說得臉紅脖子粗,陳廷敬卻是氣定神閑,談吐從容:“傅山先生所言,廷敬不敢苟同。當今皇上寬厚仁慈,上法先賢,下撫黎民,眼看着天下就要好起來了。”

傅山很是憤怒,道:“廷敬,你竟然說出這番話來,貧道替你感到恥辱!天下義士齊聚南方,反清復明如火如荼,你居然為清廷歌功頌德!”

陳廷敬只道請傅山先生喝茶,然後才說:“據我所知,反清義士顧炎武目睹前明余脈難以為繼,早已離開南方,遁跡江湖了。”

傅山才端起了茶杯,氣得擲杯而起,道:“顧先生是天下讀書人的楷模,你休得玷污他的清名!”

陳廷敬往下壓壓手,待傅山坐下了,又道:“顧先生也是我敬重的人,但這名清與不清,要看怎麼說。南宋忠臣陸秀夫,世所景仰。元軍破國,陸秀夫背負幼帝蹈海而死,實在是忠勇可嘉。但是,我卻替那年幼無知的皇帝感到痛惜!那還是一個孩子哪!他陸秀夫願意去死,那不懂事的孩子未必願意去死!陸秀夫成全了自己的萬古英名,卻害死了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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