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第27節

東歸的船上,“一日思君十二時”,只要一閑下來,神魂飛越,都在青兒左右;張惠龍的江陵之憶,甜似蜜,醇似酒。

最難忘的還是初見的光景,當日的情景,歷歷如在眼前;那天是青兒親自料理了肴饌,由吳鄉約出面留客吃飯。萍水相逢,便有這麼一番殷勤,真正是美人情重!可笑的是自己一再以“將令”為言,峻拒好意;迫得吳鄉約不能不說實話,款客原是青兒的意思。料想此時在屏風后的她,已羞得不知如何是好?而自己滯而不化,居然還說得出推辭的話來,才惹得她大發嬌嗔。倘或就此不歡而散,事後追憶,一定悔恨無窮。

每想到這裏,他似乎還心有餘悸。同時也始終弄不明白,青兒在受了那樣難以忍受的屈辱,居然還能調製出一碗冒充清水的肉湯來,不念新嫌是一難;用心委屈,唯恐自己再不受,又是一難。他在想,見了面一定得問問她:“你為什麼待我這麼好?”

因為是這樣的感覺,所以又生福薄怕難消受的恐懼。越近江陵,越有這樣的感覺,不由得又想起從曹都監那裏學來的一句唐詩:“近鄉情更怯”;對青兒是又想見,又怕見,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是怎麼的一種心意。

但是對張孔目,卻是渴望一見;叩門登堂,張孔目喜出望外,斜着臉把張惠龍從頭看到腳,第一句話是。“兄弟,你真的當了官了!好漂亮的戰袍!”

張惠龍望一望自己身上,矜持地笑着,他本來是士兵的身份,平蜀立功,授職“仁勇副尉——宋朝的官階,文職五品以上稱“大夫”,六品以下稱“郎”;武職五品以上稱“將軍”,六品以下稱“尉”,仁勇副尉正九品,品秩是倒數第三;但無論如何是個進身之階,只要勤慎奉職,不怕做不到將軍。

“大嫂呢?”張惠龍說:“特地給大嫂帶了幾端蜀錦;只怕東西不好!大家都搶着買,好貨難覓。”

說著,他便動手去打開禮物,除了蜀錦,還有許多土儀,算得上一份重禮。張孔目覺得受之有愧,按住了他的手說:“兄弟,你留着送你老丈人,我們一筆寫不出兩個張字,自己弟兄,就免了吧!”

“不!我另外還有一份。”

卻不過情意,張孔目只得收下;喊出他妻子來,見了張惠龍就像見了同胞手足那樣親熱。亂過一陣,才得細敘別後光景;平蜀的戰績雖非新聞,但由身歷其境的人來陳述,自與道聽途說不同,張孔目和聞訊來探視的鄰居,無不聽得出了神。

“當家的!”張孔目的妻子在屏風後面,提醒丈夫:“你不要盡顧得聽熱鬧,兄弟有正事,你別耽誤他的功夫。”

聽得這話,鄰居們都知趣告辭;張孔目便問:“兄弟,我先陪你到吳家去看你丈人。”

“先不忙!”張惠龍說:“我正要跟大哥商量。”他把曹彬的話說了一遍。

“好極了!”張孔目極高興地說:“從前我是大媒,現在我是男家。兄弟,你就先住在我這裏;後面有一間向陽的屋子,也還寬敞。我明天就教人收拾出來,做你們小夫妻的洞房。”。

“多謝大哥!不過這幾天住到大哥這裏來卻不能,因為公事在身,須隨長官住在一起。”

“長官是那一位?”

“水陸轉運使曹將軍。”張惠龍說:“大軍到江陵,回京陸路的途程,都歸他安排。”

張孔目因為以前做過江陵府與平蜀大軍之間聯絡的工作,所以對那些將領,都很熟悉,這時略想一想問道:“可是單名翰字的那位曹將軍?”

“正是。”

“那好辦!這位曹將軍我很熟;這趟他少不得還要找我幫忙。我明天就跟他說,反正早出晚歸,不誤他的公事就是了。”

“既如此,等大哥跟曹將軍說妥了,我再搬來。”說到這裏,張惠龍把在手邊的一個布包袱打開,裏面是二百兩銀子,雙手捧到桌上說道:“大哥,請你盡這些錢辦。一切費心。”

張孔目點點頭不響;眨着眼盤算了好一會,把銀子分為兩堆:“兄弟,你聽我說,你這場喜事須費些斟酌,如說好好熱鬧一番,第一、繁文縟節,得費好些日子,你人在客邊,又是隨軍、容不得你這麼做;第二、辦喜事要講究,多少錢也花得下去,也要估量自己的力量。不過太簡樸,委屈了女家也不好。這樣,你只交一百兩銀子給我,我跟你丈人商量,不豐不儉,適得其中最好。你丈人一定體諒你,不教你多花費。有這一百兩銀子,萬一不夠,”他指着自己的鼻尖說:“誰教你叫我大哥?自然我來補上。”

張惠龍聽他這番話,體貼周到,異常心感;連聲答道:“大哥說得是,大哥說得是!不過教大哥費了心還賠錢,我實在於心不安——”

“你不必跟我客氣!”張孔目把兩堆銀子,一堆留着;一堆向外一推:“你當了官,又成了家,應酬花費,處處要錢;這一百兩你收了回去!”

聽這一說,再要多說什麼,反倒顯得生疏了,張惠龍只感激地說:“我就聽大哥吩咐。”

“這才好!事不宜遲,去看你丈人吧!”

有張孔目作陪,張惠龍怯意自然消失;取了孝敬丈人、獻上妝枱的禮物,雇個腳夫挑着,一路走向吳家,一路在想,不知青兒見了自己,是何神態?自己該跟她說些什麼?當著人前,自唯有淡淡招呼;怎麼得找個機會,細細看她一看,好好說一說話,才能補償得了這一年來的相思之苦。

“嗨!”張孔目在他身後大聲喊道:“到了,到了!你還走到哪裏去?”

張惠龍站住腳細看,可不是吳鄉約家?門庭依舊,悄然無聲,不由得又生怯意,隱隱憂慮,莫非人去樓空了!

一個念頭不曾轉完,只見吳家門洞探出一個人頭來;張惠龍認得他是吳家的小廝,他也認得張惠龍,定睛看了一眼,扭頭就跑,一路喊:“老爹!姑娘!姑爺來了!”

聽這一喊,張惠龍心中一塊石頭落地;笑自己怎麼會那樣子瞎起疑心?於是精神抖擻地跟着張孔目走了進去;踏上石階,只見吳鄉約急步迎了出來,大聲說道:“惠龍,我到碼頭上去尋過,怎的不見你?”說著,便目不轉睛地打量女婿,無視於另有客在。

等張惠龍磕頭拜見,又說下了船先到張孔目家;吳鄉約方知怠慢了客人,急忙道歉。張孔目跟他原是熟人,便即笑道:“老吳!我現在要叫姻丈了!你們翁婿先談談,等我來開發挑夫。”

打發了挑夫,送上禮物;吳鄉約卻先不看,只回頭喊道:“青兒,青兒!”

青兒就在屏風後面,不好意思出來,便故意裝作不曾聽見;吳鄉約還在喊個不停,那小廝便說:“老爹不要喊了,姑娘怕難為情的。”

“這有什麼好難為情的。罷了,罷了,不肯出來就上廚房;看有什麼好吃的,多弄些出來吃!”

啊!青兒在屏風後面,聽見她父親的話,方始醒悟,自己還有這麼一件正事;看一看天色,日已偏西,正月里的日子短,馬上天黑,就得開飯,時間十分局促,怎麼辦?

凝神想了一下,得找人來幫忙。“你到劉家去一趟,把七巧姐請來!”她又拿錢給小廝:“跟着就到西市去一趟,看有什麼好魚,莫講價,多買幾條回來。要快!”

小廝答應着,飛奔而去。青兒也急急走到廚下,起火燒水,先把現成的臘肉、臘魚蒸上。接着,七巧姐應邀而至;後面跟着她家的長工,雙手端着一隻大砂鍋,放在桌上,隨即管自己走了。

七巧姐三十歲左右,年輕居孀,住在娘家守節,拈起針線,做得一手好女紅;拿起廚刀,做得一手好菜,所以青兒請她來幫忙。她叫青兒“妹子”,因而稱張惠龍便是“妹夫”。

“聽說妹夫來了,恭喜,恭喜!”

“你看這時候!”青兒裝得沒有聽見她的話,只望着窗外自己說,藉以掩飾羞態:“怕什麼東西都買不到了,偏偏來了客。”

“一共只有兩位客。那好辦!”七巧姐把砂鍋一揭:“有隻雞了,另外再配幾樣菜,快得很。”

“唷!”青兒問道:“這是你家老爹病後虛弱,補身子的;怎麼能拿到這裏來。”

“天天老母雞,他嫌吃得膩了,不要緊!閑話少說,先弄點心。有粉沒得?”

糊湯粉是家家都有的。七巧姐運刀如飛,切得極細;煮好了澆上現成的雞湯,再切幾片臘肉蓋在上面,燙兩條菜心作配,清湯白粉,紅綠相映,是極出色的一道點心。

難題來了!得有個人端出去奉客。當然不便教七巧姐屈尊;青兒自己又害羞,不肯露面,而勞動她父親,似乎也不合適。

正在為難之際,嘻嘻哈哈來了一群女伴,都是聽說張惠龍上門,來看熱鬧的;七巧姐便抓了頂小的那個當差。“小鳳!”她說:“你把粉端出去!記住啊!多的一碗,端給你姊夫。”

這一說,頓時聽得嘩然大笑。笑歸笑,幫忙歸幫忙;小鳳才十二歲,怕她端不動托盤,便有人自告奮勇,先替她端到屏風後面,再一碗一碗捧出去。

於是一窩蜂似地都涌了出去,躲在屏風後面看“新女婿”;等小鳳端了一碗粉出去,吳鄉約站起來接住,自然是先款客,便對張孔目說:“粗點心,不中吃!”

“不是,不是!”小鳳大叫:“那是姊夫的。”

“怎麼?”吳鄉約詫異,而且不悅:“怎麼只有一碗粉?”

“誰說一碗?這位客也有。”

“那不一樣嗎?”

“誰說一樣?”小鳳振振有詞地:“交代了我的,多的一碗,端給姊夫!”

“妙,妙!”張孔目大笑。

吳鄉約也忍俊不禁了;屏風後面更是亂作一團,有的笑,有的罵小鳳“傻丫頭”。張惠龍心裏卻是別有滋味;想起這班女孩子,大概都是當日做過油壇的,便脫口說道:“岳父,油壇真正管用!靠它打了好些勝仗。曹都監那天還在說,要謝謝江陵地方上幫忙。”

“江陵地方上也一樣,要謝謝大軍平蜀。”吳鄉約說:“這兩年,一條長江成了一家,來往方便,多做好些生意,江陵比以前繁榮得多了。”

“這倒是實話。”張孔目接口說道:“老百姓要靠軍隊保護,沒有不敬軍的;就怕軍隊自己做得太過份,叫老百姓見了怕!都像曹都監那樣子講紀律,老百姓出錢出力,心甘情願;謝個什麼?”

“就是這點!”吳鄉約向張惠龍問道:“這碗粉,中吃不中吃?”

“好極了!”張惠龍連連點頭。

“那你就吃光了它。”

“是!”張惠龍果然吃得碗底朝天。

這時的廚房裏,人多好做事,在七巧姐指揮之下,四盤四碗,已經齊備;小廝來排開桌子,邀請人席,自然是奉張孔目為首座。酒過三巡,他正要開口談到正事,只見小鳳走了出來,雙目灼灼地,似乎有話要說。

“小鳳!”吳鄉約問道:“你要幹什麼?”

小鳳不答他的話,看着張惠龍,叫一聲:“姊夫!姊姊叫我跟你來說——”

張孔目喝了兩杯酒,興緻極好,看見屏風後面遮遮掩掩的人影,便大聲打斷小鳳的話說:“是不是姊姊們都要找姊夫?”

“啐!”屏風後面頓時起了騷動。也有趕緊走了開去的。

稚態可掬的小鳳,卻不當張孔目的話是玩笑:“不是!”她很認真地答了這一句,接着又對張惠龍說:“姊姊們要請你講一講,怎麼是靠油壇打勝仗?”

“噢,這個!”張惠龍很高興地說。“我講,我講!”

“慢點!”張孔目又起鬨:“要聽到外面來聽。一個不許少!”

這明明是是要把青兒逼出來。她的女伴們理會得他的意思,正中下懷,便要挾青兒,說她害羞不肯出去,便害得大家都聽不到了。青兒也落得裝模作樣,作為“顧全大局”不得不委屈自己的樣子,夾在人群中,挨挨蹭蹭地走了出來。

等一出來,就由不得她了,七手八腳的將她推到前面,便按在椅子上坐下;其餘或倚或站,一齊望一望張惠龍,又望一望青兒,要看他們怎麼個態度?

青兒態度自然是忸怩。到底張惠龍是男子漢,而且有話可說,便易於應付,略想一想說道:“我講三會砦的那一仗——”

張惠龍跟着曹彬歷練了這兩年,口才已經很好了,當時便先從三會砦的地形講起;又講南光海的治軍,燈號整齊,守備嚴密,又是居高臨下,看起來李進卿的部隊仰攻這個要寨,必要吃虧。

然後再講李進卿和他的兩個“軍頭”周武成和陳陶,如何定計,如何動手;講到南光海開砦迎敵,戰馬奔騰,直衝而下時,青兒和他的女伴們,一個個捏了一手心的汗。

“這就要靠油壇了!一聲號炮,油壇刷刷、刷地摔了上去。那條坡道石子路,油壇一摔,只聽乒乒乓乓,好清脆的響聲。接下來就是唏律律的馬嘶;磁——礴!這是啥聲音?”張惠龍停下來問。

“這不是馬摔倒了嗎?”有人這樣答道。

“對!你們想,油壇一破,又是蛋白又是油;馬蹄是釘了鐵掌的,又在極陡的坡道上,還有個不摔倒的?真正是人仰馬翻,鬼哭神號;蜀軍做夢也想不到這個花樣。那,那都是你們的功勞!”

女孩子們得意極了,但也不肯走了,還要再聽。於是張惠龍又講用油壇火攻的故事。

張孔目靈機一動:這不正是時候?剛才本因為張惠龍在座,有些礙口,不便跟吳鄉約細談婚禮,此刻正好避開了他從長計議。

“老姻丈,你請過來!”

兩個人在僻靜一角坐下,張孔目把曹彬的意思,和他自己的打算,很婉轉地說了出來。吳鄉約只有二點不能同意,洞房要設在女家;他特別聲明,這不是入贅,一則捨不得女兒,二則不願張孔目費事。

張孔目了解吳鄉約的心情,掌中唯此一粒明珠,相依為命多少年,嫁了個異鄉人,又是軍官;王命不由身,張惠龍天南地北地不知調遣到哪裏?這一嫁出去,父女倆就不知哪天才得見面,自然是能多聚一日便多聚一日。再想想為他們小夫妻準備洞房,油漆粉刷也非頃刻可辦,住卻住不到幾日,功夫金錢都成白費。要表示“兄弟”的情分,盡有別樣辦法,犯不着花冤枉錢。

這樣裡外一想,張孔目便即答道:“我遵命就是!”

聽張孔目允了,吳鄉約相當高興,但又歉意地陪笑。“還有日子上頭,務請台允,”他說:“我想辦得從容些。”

這也無非是不舍分離,想多捱幾日。“老姻丈的心事,我曉得!不過,”張孔目說:“這件事我做不得主。只怕惠龍自己也是身不由主。”

吳鄉約是明白人,說破了自然諒解,點點頭說:“既如此,只好湊公家的便!”說著,想起愛女將遠離膝下,便有凄惶之色。

“老姻丈不必難過!”張孔目安慰他說:“數萬大軍,水陸轉駁,總得個把月的功夫;曹都監體恤惠龍,一定會讓他在最後一撥走,還有得相聚的日子。”

“是的!”吳鄉約說:“曹都監最體恤部下。”

於是從第二天起,吳鄉約就開始籌備喜事;平日都是他幫人家的忙,現在他家有事,亦不愁無人幫忙。反倒是張惠龍閑着無事,只等着做現成新郎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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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將曹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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