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舒瑾一直望着電視,這會兒便轉過臉,瞪着李濟運,說:“掛職三年,又不安排位置,去不是瘋子?三年,人家早提拔了!”
李濟運為這事傷了兩天腦筋,舒瑾幾句話就說清楚了。聽了老婆這番話,李濟運決定不去省里掛職。舒瑾關了電視,囑咐歌兒早點休息,就進屋睡覺。李濟運去洗漱了,也上了床。本來想好了,躺在床上,又思緒萬端。
李濟運其實也不是想不清楚,而是利弊難以取捨。他在縣裏只要走得順,再過三到五年,也許可以干到縣委書記。那時候,他年紀四十歲上下。如果再順水順風,就可干到市級領導。老天再開開眼,干到省級領導也說不定。如果徑直去了省里,運氣好的話一鼓作氣干到廳級,再下來干幾年市委書記,往上調回去就是省級領導。
但是,他在省里沒有過硬的靠山,很難得到別人賞識。田副廳長最多只能把他送到處級幹部份上。田副廳長過幾年就退下來了,沒有能力把他送得更高。昨天晚上,田副廳長讓他去房間聊天,他就明顯感覺這位領導老了。瓜老籽多,人老話多。田副廳長早幾年回來,沒有這麼多的話。他現在扯着老部下們沒完沒了的聊天,這就是老了。不能把自己的前途放在老同志身上。
李濟運的最低綱領和最高綱領,他暗地裏論證過無數回。哪個位置上干幾年,如何加快步子往上走,他都細細設想過。如果天遂人願,他必定大有出息。李濟運有個習慣,每次省里和中央換屆選舉,他都會細細研究當選人的履歷。那種上得快的年輕幹部,他會研究得更加細緻,想從字縫裏找出玄機。人家為什麼短短十幾年工夫,就從普通幹部做到了省部級?人家為什麼五十幾歲就做到了國家領導人?看到有些高級幹部,同自己的早期經歷相似,他就會信心百倍。但執行這兩個綱領,他設想的起點都是在基層,從沒想過去省里機關。
不去了,他決定不去了。
李濟運全神貫注憧憬着美好前程,突然聽得舒瑾說:“擺樣!”
他聽得沒頭沒腦,問:“什麼擺樣?”
舒瑾本來平躺着的,聽男人這麼一說,她身子彈了一下,就背過去側卧了。李濟運頓時明白,很久沒有同老婆溫存了。舒瑾意思是說這麼一個漂亮老婆,他只放在家裏做擺樣。也真是對不住老婆,他每天都回得晚,進門就精疲力竭,哪還有那心思?
他趴了上去,吻着老婆的後頸。
二十五
可第二天,老婆又變卦了。原來舒瑾又前思後想了一晚上,覺得李濟運還是上調好處多。不是替李濟運考慮,而是為兒子。在她看來,李濟運即使留在縣裏,前景也不一定就有多好,還不如到省城去,可以把全家都帶過去,兒子就可以到省城上學,接受更好的教育。李濟運的前景是比較近的希望,兒子則是更遠的希望。更遠的希望總是顯得更大,所以才叫“遠大理想”。眼前的希望應該讓位於長遠的希望。
又有了分歧,最近這些日子,兩口子天天為掛職的事爭吵。平日李濟運順着老婆的時候多,可這事兒他不會隨便聽她的。事關前程,女人不懂。
不過老婆可以逆,組織不可逆。有天清早,李濟運剛到辦公室,熊雄打電話讓他去說個事兒。熊雄起身給他倒茶,他忙說:“不用不用,熊書記。”
熊雄說:“我才收到的安溪鐵觀音,你嘗嘗!”
李濟運喝了一口,熊雄也端着茶杯,問他:“怎麼樣?”
李濟運說:“茶您是內行,我只是覺得味道不錯!”
熊雄不會找我來討論茶葉吧?李濟運正納悶着,熊雄緩緩說道:“李主任,市委組織部讓我們縣抽一位縣級領導去省里掛職。這是全省統一部署的,上掛、下掛統籌考慮。也是巧了,前不久田廳長來的時候,我們正好說到這事。田廳長是現成的人緣,老領導對你又格外器重,我正式徵求你的意見,你考慮考慮?”
熊雄面色平和,神情仍像在品茶。李濟運聽着就明白了,所謂徵求意見只是客氣話,事實上是組織上已經決定了。他早就想好不去掛職,可這會兒熊雄找他談話,他卻找不到回絕的理由。他是個沒有太硬後台的人,逆着組織意圖是要吃虧的。心裏卻非常的不爽,想這熊雄幹嗎硬要把他弄走?李濟運知道自己討價還價已經沒用,便說:“熊書記,如果組織上定了,我就服從!不知道是幾年?”
熊雄說:“這次省里部署,上掛都是兩年,下掛的三年。”
李濟運馬上想到,兩年後他三十六歲,年紀不算太大。這兩年就算耽誤了,一切都還來得及。他甚至還得意自己的年輕,心裏便有幾分藐視天下的感覺,非常乾脆地說:“好吧,我去!”
李濟運爽快地答應了,熊雄反過來更加體諒人,說:“李主任,你還是考慮考慮。我只是個人想法,還沒有同幾位副書記通氣。你要是考慮好了,我就在常委會上正式建議。”
李濟運笑道:“我知道這是熊書記替我着想,我沒什麼可考慮的。”
熊雄點點頭說:“既然這樣,我們下午開個常委會。”
李濟運回到自己辦公室,坐下來半天回不過神。熊雄說還沒有同幾位副書記商量,鬼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既然是這麼重要的事情,坐下來就應該認真地談,卻天南地北說半天茶葉!倒顯得掛職的事,只是順便找他扯扯。到底是熊雄不方便見面就說,還是幾盒好茶葉讓他太高興了?熊雄說話辦事很有章法,不會輕重主次都不分。如果他說這事有心理障礙,那就耐人尋味了。李濟運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似乎這裏頭大有文章。
他又實在想不明白,這是一篇什麼文章。擺在桌面上講,幹部掛職意義重大,他不能提任何意見。他自己是官場中人,卻在感嘆官場套路的虛偽:事情總是先決定好了,再在程序上從頭做起。已經決定我去掛職了,還用得着在常委會上正式建議嗎?不如直接宣佈決定!李濟運望着桌上的兩盒茶葉很不順眼,拉開抽屜哐地丟了進去。又想起熊雄講的猴子採茶,真是荒唐!山裡哪裏還有幾隻猴子?都到城裏動物園掛職去了!
常委會上,熊雄提出派李濟運去省交通廳掛職,沒有人提出不同意見。只有明陽和朱芝不說話,別的常委都向李濟運表示祝賀。會後,朱芝跑到李濟運辦公室,說:“你自己真願意去?沒有意義啊!”
李濟運說:“你沒看出來?熊雄不希望我在縣裏。”
“為什麼?”朱芝大惑不解,“你們原來是很好的同學啊!”
李濟運苦笑道:“此一時彼一時也。”
朱芝又惱又氣,說:“你怎麼這麼軟弱?去不去由你自己啊!”
李濟運說:“說句心裏話,我對烏柚也有些心灰意懶了。熊雄完全變了個人,我怎麼也沒想到。在一起共事,終是難受。”
朱芝沉默半晌,抬頭問道:“你就把我一個人放在這裏?”
李濟運一時無語,臉上發燒。朱芝對外人難免要擺出架勢,但終究是個小女子,遇事很容易慌張。朱芝果然就說:“我也沒理由要求你什麼。只是你走之後,我連個商量事的人都沒有。”
李濟運說:“你越來越成熟了,你能力很強,要相信自己。”
“我平時想着凡事有你幫忙,心裏就有底。”朱芝低着頭。
李濟運嘆息着說:“事情已經由不得我了。他執意讓我走,我賴在這裏也沒有意思。”
朱芝眼睛紅紅的,再沒說什麼就走了。李濟運不能挽留她,也沒幾句有用的話說。他最近腦子裏總是亂七八糟,很多事情都想不清楚。他跟熊雄的同學之誼,莫名其妙就變味了。
李濟運周末回了趟鄉下,回到城裏,晚上約熊雄說說話。熊雄聽他電話里語氣很低沉,猜他必定有要緊的事,必定又是麻煩的事,就想推脫:“李主任,明天上班時再說行嗎?”
李濟運說:“我想晚上說,最好是上你家裏說。”
熊雄見推不掉,就請他到辦公室去。熊雄同劉星明風格不同,晚上多待在家裏看書。劉星明晚上卻喜歡坐在辦公室,始終是日理萬機的樣子。李濟運並不急着上樓,獨自在樓下散步。望見熊雄辦公室的燈亮了,他才上去敲了門。熊雄不抽煙,總關着門,開着空調。
熊雄說:“李主任,什麼重要的事,過不得夜嗎?”
李濟運說:“我怕過了夜,又不想同你說了。”
“那我就不明白了。”熊雄望着李濟運,目光看上去很遙遠,“李主任,你我之間應該無話不談。”
李濟運抽出煙來,看看門窗緊閉,又塞進去了。熊雄也不說讓他抽,還只是遙遠地望着他。李濟運也往後面靠靠,似乎兩人的距離更遠了。他說:“熊書記,我想談四件事。”
熊雄笑笑,說:“事還不少嘛。一件件談吧。”
李濟運說:“第一件事,就是李濟發失蹤案。他的失蹤我想同桃花溪煤礦事故調查有關,可能同劉星明案子也有關。他有個材料,檢舉了劉星明,也申訴了煤礦事故處理的冤屈。他說這個材料複印了很多份,我估計上面很多領導和部門都收到過。我這裏還有一份,可以交給你。”
熊雄忙搖手,說:“材料我先不接,你往下說吧。”
李濟運說:“我相信李濟發說的都是事實。可是,至今沒有看到劉星明的案子深入下去。”
熊雄見李濟運停頓了,便說:“繼續說吧。”
李濟運又說:“第二件事,劉星明回來了。”
熊雄眼睛突然鼓了出來,就像趙構聽說徽欽二宗南歸,忙問:“他回來了?他沒有事?”
李濟運知道熊雄聽錯人了,心裏卻是好笑。哪怕真是那個劉星明回來了,也不會趕走你這個縣委書記。他故意挨了會兒,說:“不是劉半間劉星明,是那個劉差配劉星明。”
熊雄顯然後悔自己失態,身子穩穩地躺在椅子裏,安如泰山的樣子,說:“哦,這個人聽說過。”
李濟運說:“他原來是鄉黨委書記,選舉會場上當場發瘋。他現在病好了,天天關在家裏。應該考慮怎麼安排,不然我擔心他又會瘋。”
“第三件事呢?”熊雄問。
李濟運說:“有兩個瘋子,舒澤光和劉大亮,關在市精神病醫院。這事我同你說過。”
熊雄說:“我記得。”
李濟運說:“你當時很激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