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第51節:被發明的“網屍”(2)

老銀杏樹的葉子早已落盡,嫩嫩的芽舌慢慢伸出。不經意間就聽到了知了叫,銀杏樹又是鬱鬱蔥蔥了。李濟運有天從樹下走過,突然間想到了菩提樹。他曾去印度旅行,有人教他認識了菩提樹。可他總莫名其妙地想,銀杏樹似有某種靈性,好比那神聖的菩提樹。

每日清早,都有幾個人守在銀杏樹下,他們在等候劉星明和明陽。這些人都是有關部門的頭頭,只要劉、明二人出來,他們就圍將上去。有遞書面報告的,有口頭彙報的。明陽發過火,說有事不可以去辦公室?可這是烏柚縣官場多年的習慣,被人私下裏叫做早朝。喜歡來早朝的,多是場面上混得開的。那些不顯眼的單位領導,清早很少在這裏露面。細心的人數得出,三天兩頭早朝的就那麼十幾個人。有事沒事找領導彙報,也算是官場套路。這些人在領導面前晃得多了,叫人看着也很討厭。廣告不就叫人嫌嗎?可越是業績好的企業,越是捨得花錢做廣告。有種保健品廣告,兩個動畫老頭老太太,成天在電視裏又扭又唱,看了叫人想吐。可人家產品就是深入人心,據說還賣得特別的火。這也應了烏柚鄉下一句俗話:討得嫌,賺得錢。官人們在領導面前晃蕩,大概同做廣告有異曲同工之妙。

明陽不滿意原來的政府辦的主任,調了烏金鄉黨委書記朱達雲來替代。李濟運對朱達雲的印象並不好,卻不便在明陽面前講直話。朱達雲講笑話有名,初相識的都說他好玩。可李濟運覺得這人只會講段子,大事小事都不會太認真。如今每天清早,銀杏樹下做早朝的多了個朱達雲。李濟運不喜歡在銀杏樹下逗留,有事就上辦公室去。

第52節:烏柚縣天天上演的小品

烏柚縣天天上演的小品

銀杏樹下晃蕩的,每日都少不了劉差配。人們私下裏說起他,再不叫他劉星明,只叫他劉差配。大清早,劉差配梳洗好了,就夾着黑皮包出門。他總是頭髮鋥亮,衣着講究,步履穩健。大家當著他的面,會喊他一聲劉書記。他就上去同人家握握手,說上幾句話。他談的都是公事,就像吩咐部下。聽他吩咐的人都點着頭,嘴裏說著行行行好好好。他到了銀杏樹下,遇着的就是部門的頭頭。人家會說:“劉書記,您忙啊。”劉差配就微微一笑,握着人家的手說:“不忙,不忙。沒事吧?”人家就說:“劉書記您忙吧,我找明縣長哩。”或者會說:“我找星明書記,您忙吧!”劉差配也叫星明,卻知道人家不是找他的。他就揚揚手走開,滿面春風的樣子。他會在銀杏樹下徘徊幾分鐘,然後夾着皮包往大門外面走,沒人知道他走到哪裏去。

縣婦聯在二樓,陳美坐在辦公室,透過窗戶就可以望見銀杏樹,可以望見辦公樓前的大坪。只要她屋男人出現,她的視線就不會離開他。她會觀察每個同他男人說話的人,在乎人家是否客氣。要是有人稍不熱情,那個人的手機就會響起來。陳美會說:“都是老熟人,你也別太那個了。”那接了電話的人就會連忙道歉,從此不敢再對劉差配不冷不熱。

劉差配就這麼亦真亦幻地過日子。他腦子裏真幻之間是怎麼區分的,誰也弄不清楚。劉星明和明陽經常會接到他公事公辦的電話,他也會到他們辦公室去談上半個小時工作。劉星明和明陽都熱情地對待他,慢慢的他們都學會了一套周旋劉差配的話。誰也不點破他是個病人,總之是一團和氣。每天快到中午時分,陳美就會眼睜睜望着機關大門。她屋男人通常會很準時,十一點五十分左右走進大院,一路同熟人打招呼,不緊不慢地回家去。陳美就馬上下樓,正好碰上她男人,笑着問他:“回來了?”男人也笑笑,說:“回來了。”兩人就有說有笑地回家。她必須天天這麼等着,她屋男人經常不帶鑰匙,多年的老習慣了。

劉差配成了烏柚縣天天上演的小品,只是看戲的觀眾不敢笑出聲。他們怕婦聯辦公樓內那雙眼睛。劉星明平時做人口碑很好,場面上的人同他都是兄弟似的。如今知道他癲了,也不好意思笑話。烏柚人把瘋子分作兩種,一種叫文癲子,一種叫武癲子。武癲子會動手打人,蓬頭垢面人見人怕;文癲子不吵不鬧,有時候還看不出來。劉星明就是個文癲子。他的外號人家也只敢背地裏說,見面都客氣地叫他劉書記。

劉差配看樣子不會生出亂子,也就沒人說要送他去醫院了。李濟運專門找陳美談過,老同學的工資由財政局直接劃到他工資卡上。他的工作關係沒有落在任何單位,他可以享受財政局幹部所有的福利待遇。李濟運說:“美美,我看星明會好的。只要他好起來,縣委就立即給他安排工作。”陳美不說話,只是搖頭。不知她是不信任李濟運,還是不相信男人會好起來。

第53節:十分尷尬的提拔

十分尷尬的提拔

李濟運在老同學的事上,心裏總是不安。有回見氣氛不錯,他同劉星明說:“做了差配的幹部,都會得到補償性安排,這也是不成文的規矩。我想,星明同志的事,建議縣委應有所考慮。”

劉星明說:“濟運,星明是你的老同學,讓他做差配也是你推薦的。你有負疚感,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星明的確是個好乾部,他成了這個樣子,我也痛心。但是,星明畢竟癲了,又如何補償呢?”

李濟運挑明了說:“陳美是個很有素質的幹部,工作向來也很不錯。”

劉星明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慢慢吐了出來,說:“陳美真是個好女人!她罵過你,也罵過我。可我一點也沒生她的氣。她對自家男人這麼好,難找得出這樣的女人啊!”

李濟運笑道:“我在家裏說陳美好,還同老婆吵起來了哩!我那老婆,容不得我說任何女人的好。”

劉星明也笑了,說:“你老婆那也叫愛!女人吃醋確實叫人煩,可人家那是愛你呀!”

李濟運怕劉星明把正事幾個哈哈就打掉了,又說:“私德更顯大德。陳美這樣的幹部,應該用起來。”

劉星明一臉笑意,說:“濟運,用幹部不是你我兩個人說了算。你的意見很好,我會認真考慮。哪天開常委會,你可以提個建議。”

李濟運聽劉星明這麼一說,就知道陳美的安排沒戲。劉星明還暗暗刺了一下李濟運,他說“用幹部不是你我兩個人說了算”,其實說的是用幹部輪不到你李濟運說話。這話擺到枱面上沒任何毛病,提拔幹部得集體研究,不是一兩個人做得了主的。可劉星明說的“你我”,並不是一回事。“你”肯定沒權,“我”卻是說了算。

李濟運不想到常委會上丟醜,便說:“劉書記,我提出來還是不妥。”他本想再補一句“您提出來吧”,可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他怕劉星明在會上閉口不提,自己就會再次落得無趣。

這時,艾建德出現在門口,笑道:“劉書記我在外面等等?”

“進來吧,我們談完了。”劉星明又望着李濟運,含含糊糊地說,“到時候再看吧,得有機遇。”

李濟運心裏明白,機遇也得怎麼看,給你就是機遇,不給你就是拖延。他本是藏得住話的人,只因總覺得愧對老同學,便把自己的想法同陳美說了。這事半點把握都沒有,陳美並不知道內情,只說:“濟運,我屋星明癲了,你們把他老婆提拔了,心就安了?”

李濟運聽着極難堪,硬着頭皮說:“美美,這是兩碼事,星明是個意外,你本來就是組織上倚重的幹部。”

陳美冷冷一笑,道:“感謝你的組織,我不想當官。”

李濟運說:“美美,你別講氣話。當幹部嘛,誰沒有追求呢?”

陳美說:“我不是講氣話,氣話我早講完了。星明是這個樣子,我不能再往自己肩上加擔子,我得好好照顧他。”

“美美,你真是……真是太好了。我老同學他有福氣。”李濟運禁不住喉嚨都有些發硬了。陳美不想再作官場上的打算,她只願坐在二樓的窗后,天天望着那個癲了的男人。

陳美苦笑道:“是啊,星明他最大的福氣,就是變成癲子了自己不知道。”

李濟運的臉就像被烙鐵燙了,半天說不出話來。陳美手裏拿着幾份文件,放在桌上顛來倒去,說道:“濟運,事情已經這樣了,我要哭眼淚也哭幹了。我不會再說什麼,你也不必內疚。我憑良心講,也知道你是為我屋星明好。只怪星明他是這個命。”

陳美說到這個份上,李濟運不便再多嘴,只道:“謝謝美美。今後家裏有什麼事,你儘管跟我講。”

陳美說:“我不會麻煩別人的。我只有一句話,任何人都別想欺負我屋星明,不然我對他不客氣!”

第54節:舒澤光倒霉的日子快到了

舒澤光倒霉的日子快到了

劉星明果然閉口不提陳美的任用,李濟運心想幸好她自己也謝絕了。陳美要是指望組織上提拔,天知道又會扯出什麼麻紗。李濟運深悔自己太不老練,他確實不應該同陳美說那些話。他又想劉半間真不地道,心裏暗暗給這個人打了折扣。

有天清早,李濟運同明陽站在銀杏樹下說舒澤光,劉差配過來打招呼:“明縣長,李主任,你們好忙吧。”

他倆都說不忙,熱乎地同他握手。劉差配談了幾句公事,匆匆地走了。聽他說的,好像他正管着某項工程,非常忙碌。

明陽回頭望着劉星明的背影,輕輕地說:“可惜了一個好乾部。”

李濟運故意說道:“他愛人陳美也是個好乾部。”

明陽望望李濟運,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同他提過,他只哼哼哈哈。”

明陽說得隱晦,李濟運心知肚明。原來他倆有同樣的想法,只是劉星明那裏過不了關。明、李二人都知道不宜說得太透,就轉了話題說舒澤光的事去了。

明陽問:“你是聽誰說的?”

李濟運說:“外頭議論這事的人多,說舒澤光倒霉的日子快到了。明縣長,如果舒澤光就因為不肯做差配,組織上就對他進行處理,只怕又會鬧出事來。”

明陽說:“老舒這人的確缺乏大局觀念,但也不至於因為這事就處理他。我是不同意的。”

李濟運說:“星明同志那裏,我是不便再說了。外頭都說舒澤光罵了他的娘,我想越是這樣他就越要有度量。但是,星明同志那裏話不太好說。”

明陽笑笑,說:“濟運,你可是縣委辦主任啊!”

李濟運聽了這話,心裏反而暖乎乎的。明陽不是個可以套近乎的人,他這麼說話已經很人情味了。他的言下之意就是說,你李濟運怎麼同我縣長走得還近些?李濟運心裏願意同明陽近些,可話卻說得很原則:“明縣長,我同您說的只是我個人的擔心。烏柚縣再也不能因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出亂子。我是縣委辦主任,您也是縣委副書記。”

明陽把手伸了過來,說:“行,我知道了。”

兩人握手就算告別了,各自掉頭去了辦公室。原來昨天夜裏,舒澤光給李濟運打了個把小時電話,說有人想要整他了。李濟運反覆安慰他,說別相信謠言。舒澤光擔心的事,李濟運真沒聽說過。也許他畢竟是縣委領導,人家有話也不會同他說。不知道是舒澤光疑神疑鬼,還是他真聽到什麼話了。舒澤光的所謂有個性,李濟運並不怎麼看好。官場是個江湖,江湖自有規矩。舒澤光不講規矩,確實叫組織上被動。興許舒澤光痛痛快快做了差配,就不會有劉星明的發瘋。李濟運對舒澤光也有股無名火,但他仍不希望劉半間去為難人家。

沒過幾天,李濟運突然聽到傳言:舒澤光被調查了!

部門的頭頭接受調查,李濟運事先未必知道。他不想問劉星明,正好在院子裏遇着明陽,悄悄兒問了一句:“有人說舒澤光出事了,真的假的?”

明陽說:“劉書記沒同你通氣?”

李濟運只是笑笑,望着明陽不說話。明陽便明白了,說:“紀委接到舉報,去年小水電調價,舒澤光收了五萬塊錢好處。”

“哦,這樣啊!”李濟運不再多問了。他知道紀委出手通常很謹慎,沒有十足把握不會輕易找你。一旦找上你了,不死也要脫層皮。心想舒澤光自己不爭氣,就怪不得誰故意整他了。難怪這幾天,老見艾建德到劉星明那裏去。

第55節:誰要的國家賠償(1)

誰要的國家賠償

回到家裏,聽舒瑾說:“舒澤光真是冤枉嗎?”

“誰知道冤枉不冤枉?案子又沒有結。”李濟運聽老婆的話好沒由來。

舒瑾說:“他老婆天天在幼兒園嚷,人家說是兩袖清風,我舒局長是十袖清風,百袖清風,千袖清風!”

李濟運忍不住笑了起來,說:“舒澤光老婆很會說話啊,千袖清風!她男人是千手觀音啊!”

舒澤光的老婆宋香雲在幼兒園煮飯,她人長得粗魯,外號叫推土機,只是從來沒人敢當面這麼喊她。舒瑾說:“宋香雲硬相信他舒局長沒有貪。她說自己男人貪不貪錢不知道?除非他在外面養了婊子!”

李濟運問:“她都叫自己男人舒局長?你沒有在外頭叫我李主任吧?”

“我?神經啊!李主任,好大的官?常委,短委哩!”舒瑾又是風涼話,又是白眼睛。

一家人吃過晚飯,歌兒進屋做作業。舒瑾朝裏屋努努嘴,叫李濟運進去陪陪兒子。歌兒頭都沒抬,趴在桌上寫字。李濟運問:“作業多嗎?”

歌兒說:“不多才怪。”

李濟運站在歌兒身後,見兒子的字寫得實在難看。兒子先做語文,正抄寫詞語。歌兒回頭說:“爸爸您出去吧,我不習慣您看着寫。”

李濟運拍拍歌兒腦袋,只好出來了。他跑到廚房門口,望着舒瑾笑,說:“我在他面前,永遠是自作多情。”

舒瑾也只是笑:“怎麼?被趕出來了?”

李濟運回到客廳坐下,拿本書隨意翻着。他突然想到如今學校教育最失敗的,可能就是語言教育。不管是國語教育,還是外語教育,都很失敗。學生從小學一年級開始學語文,大學畢業了很多人還寫不好就業自薦書。他在辦公室工作多年,每年都會接到狗屁不通的大學生自薦書。英語教育也是如此,考碩士和考博士,幾乎就等於考英語。

舒瑾收拾好了廚房,出來沒頭沒腦地說:“我也不相信舒澤光貪污。一個物價局長,哪裏去貪錢?又不是過去計劃經濟,白菜蘿蔔好多錢一斤,他們又管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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