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山西巡撫袁德明在太原城外郊迎祁子俊。祁子俊被袁德明迎入城裏,正是晚飯時分。先不去館舍,徑直去了八仙居酒家祁子俊說:“我這次回來,議政王讓我給山西財東們捎句話。朝廷發行興國債券,籌集銀兩辦工廠,造洋船、造洋槍,為的是國家自強。望各位財東合力相助呀!”

立時有商人應話:“撫台大人已向我們說了朝廷的意思,我們都商量了,不辜負朝廷恩典,有份能力發份光。”

祁子俊道:“來,這杯酒,我替議政王專門敬各位財東!”

祁子俊還鄉的事,也讓關近儒家安寧不得。正是祁子俊到太原這個夜裏,關近儒同夫人專門去勸說世楨回家。世楨把自己關在房裏,正在背誦《平碼歌》。

關近儒說:“我同外婆想同你說件事兒。你爹要回來了,你回去住些日子吧。”

世楨撲通跪了下來,說:“外公、外婆,你們不要逼我回去。”

關近儒道:“世楨,他畢竟是你爹。他大老遠的趕回來祭奠祖先,你是祁家血脈,一定要回去。”

世楨說:“我不想看見他。”

好說歹說,世楨才勉強答應回家去,卻說:“我可以回去祭祖,我畢竟姓祁。

可是我不會喊他做爹!“

祁子俊回到祁縣,自然又是縣令並鄉賢名流出城迎候。如今任上縣令喚作吳國棟,早就是祁府常客。祁氏家族百多人早聚集在祠堂前面了,祁伯興等家族的頭面人物上前道賀。祁子俊便按長幼齒序,挨個兒問候。

“爹!爹!”世祺叫喊着就要撲過來。寶珠拉住世祺,說:“等會兒再去,你爹要先祭祖先!”世楨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早有人在宗祠前面放了軟墊。祁子俊先在祠堂外頭跪下,拜了三拜,起來,再往裏走。

祠堂外頭圍滿了看熱鬧的街坊,七嘴八舌,眼紅得不得了。“祁家到祁子俊這代,可風光啦!”“真是不得了,祖宗八代都受了封!”“這回朝廷打敗長毛,全靠祁家出的錢!”祁子俊說想去看看蘇先生,其實是想去找世楨。他估計世楨會在花園裏,跑去轉了會兒,卻見世楨正坐在他娘落水的湖邊。祁子俊站在一邊望着世楨,不敢近前。

蘇文瑞站在遠處,見祁子俊望著兒子不敢近前,搖頭而嘆。祁子俊回身,準備離去,卻抬頭看見蘇文瑞。兩人都不出聲,彼此點了點頭。

祁子俊說:“蘇先生,沒您在身邊,我有話沒處說,遇事沒處商量,倒很不習慣。”

蘇文瑞說:“您現在不是很好嗎?眼看着就正二品了,生意越發紅火了。一路上官員迎送,儀仗威武,春風得意呀!”

兩人低頭走了片刻,祁子俊說:“蘇先生,您我之間向來是有什麼說什麼的,如此客氣,就生分了。說真的,我很想聽您指點幾句。”

蘇文瑞說:“晉商所以能理天下之財,取天下之利,全在領悟透了一個藏字。”

祁子俊反問道:“藏?”

蘇文瑞點頭說:“所謂藏,就是要藏智而似拙,藏巧而近朴,藏富而不奢,藏勢而勿妄,還要藏大手段,藏大器局。”

祁子俊笑道:“蘇先生意思,我此番回鄉,太張揚了?我這是為著祁家列祖列宗,為著我死去的爹娘和哥哥!”

蘇文瑞說:“光耀門庭,人之常情。但是,你的心太大了。”

世棋跑了過來,說:“哥去外婆家了,我喊也喊不住!”

跟着阿城匆匆趕來:“二少爺,有位老婦人,拿了張三十多年前的匯票要兌銀子。”

祁子俊辭過蘇文瑞,急忙趕到票號。只見一位老婦人,衣衫襤褸,拘謹地在客堂里。

阿城說:“老人家,這位是我們東家!”

老人家撲通跪了下來,兩眼含淚,說:“東家,拜託您給我兌了銀子!”

祁子俊說:“老人家,快快起來!您老慢慢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老婦人爬起來,遞上張皺皺巴巴的匯票,說:“說起來是三十多年的事了。我男人原在天津做生意,慢慢有些積累,就在外頭養了女人,多年不回家。後來,他身子不行了,被那女人趕出了門。我男人病怏怏回到老家,沒來得及同我說上句話,當日就死了。他什麼也沒給我留下,就留下這頂瓜皮帽。我從此無依無靠,老來靠討飯過日子。昨日,我無意間在這瓜皮帽里捏着一張紙。我拆開帽子一看,原來是張匯票。我去您家票號,您傢伙計說,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匯票。東家,請您行行好,可憐可憐我這老婆子吧。”

祁子俊說:“老人家,請您原諒,他們的確沒見過這種匯票。過了三十多年,我家票號的匯票樣式有些變化。您別著急,我家的賬目是百年不變的,只要是我家票號的匯票,一定查得出。您老就在這兒歇着,我讓夥計們去查賬。”

老婦人又跪了下來:“謝謝了,謝謝了,您家肯定會富貴萬萬年的!”

祁子俊忙扶起老婦人,回頭吩咐道:“阿城,您去讓人查賬,再派人去請幾家票號的財東、掌柜的幫個忙,來家做個中人。”

阿城應道:“行,我安排去。”

老婦人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菩薩會保佑您祁家大福大貴!”

祁子俊說:“老人家,這是我票號的本分!”

余先誠看了老半天,點點頭說:“祁公子,真是您家匯票。”

老婦人長舒口氣,捶着胸口。祁子俊馬上說道:“行,只要是我家的匯票,兌銀子!寶珠,叫人去看看,那邊查着賬了沒有。”

夥計說:“老人家,我票號的規矩,還得對對承匯人。您家男人叫什麼名字?”

老婦人說:“大名舒祖望,村裡都叫他狗蛋。”

夥計又問:“您能記得他大概是哪年從天津回來的嗎?幾月份?”

老婦人想了想,說:“不是三十一年前,就是三十二年前了,記得是快過年了。”

夥計望望祁子俊,說:“沒錯。道光十五年冬月。”

老婦人老淚縱橫,說不出半句話來。祁子俊卻說:“我還想請教各位,匯票按說是不付利息的,但這銀子存在我義成信三十多年,我要不要付利息?”

老婦人忙說:“哪裏的話?不要付利息啊!從今往後,我要天天為您家燒保香,保佑您家財源滾滾!”

祁子俊總覺得過意不去,說:“一萬多兩銀子,在我票號里滾了三十多年,不付利息,我於心不忍。我看還是付利息。這種事情別的票號也碰不上,不會壞了大家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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