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慶長 秉燭夜遊
生活一直在為慶長敞開新的門。關上一扇,打開一扇。27歲,她的心是14歲時穿越深山隧道的少女,目視前方,沒有疑慮停滯。壓抑克制,默默用力,迎向盡頭山影花樹。即使那只是一場幻覺。
她可以偽裝很勇敢,以此真的變得很勇敢。偽裝不需要愛,以此沒有愛也一直存活。
回到上海。逗留在辦公室,整理出稿子及圖片,做完專題編輯。日夜不分,追趕在路上耽擱太久的進度。自相機里傳出的觀音閣橋照片,彷彿是另一個時空的存在。她選了一張打印出來訂在寫字桌邊的牆面,在抬頭間歇,凝望這座存在有期限但美感將與時間一起輪迴的古老橋樑。她相信它不會死亡,雖然它很快將消失。它使她找到一種精神上的支撐和呼應。它使她覺得不那麼孤立無援。
有時忘我工作,路途顛簸勞頓,以實踐和推進,對抗心灰意冷。在空落下來的每一個瞬間,她漸漸看清後退的心。站在世間邊緣,與它相望,分離出軀體和意願。因此知道自己所在的位置,與人世的中心隔膜重重。
如同參加固定圈子聚會,她需要口頭相傳的直接材料,對這些人卻沒有任何興趣。在飯局上被熱烈討論帶動氣氛的內容,不過是圈裏圈外是非八卦。如果她不再工作,她就不會再需要任何資訊。她不再需要這一切。她會迅速遺忘在這個餐桌邊曾經出現過的人,包括一直孜孜不倦靠近她的同鄉Fionao
如同在餐廳里,看到被圍觀的電視機輪換播報出各種內容,哪裏有比賽,哪裏有演唱會,新公映的電影,新出的唱片,哪國領導人來訪,政府又制定了什麼新策略,誰要上台誰要下台……世界每一天會發生多少事情。形式和物質演變,無法帶來心靈所需求的平靜優美。她是一個局外人。精神中的故鄉該在何處,但肯定不在這裏。對這個時代的疏離感,已不僅針對社會及人群,對於自身生命,都近同一種隔離而行。她旁觀和省視生活,不願在沉淪中失去警醒。
如同每一次,在人群擁擠的交通工具里驚醒。也許是一架高空中轟鳴燈光幽暗周圍軒聲起落的飛機里。也許是一列奔馳在空曠平原的火車上,正穿越凌晨霧氣茫茫。也許是一輛穿梭於遷回曲折高山深處的當地小巴,車廂里載有牲畜和家禽,窗外是崇山峻岭。在瞬間她忘記旅程的目的所在。是現實如夢,還是夢才是真相。此刻產生的世事顛倒的感覺,如此強烈,讓她懷疑靈魂與這困頓於煙火塵勞中的卑微肉體其實並沒有關聯。
在人群中她是一個飢餓的人。一個不合時宜沒有找到一席之地的人。她看到心裏一頭壯碩而華美的獸,雙眼炯炯,晝伏夜出,四處漂泊,在曠野和森林中徘徊。她知道它沒有飽足。她能夠聽見它振動皮毛抖擻精神的聲響。它努力存活於她退卻之心日益強烈的血肉之中。
與定山照例每周固定而稀少地見面。沒有交錯,也無干擾影響。
他工作,看電視,打電腦遊戲,安然自處,不曾感覺到慶長更為深沉的抑鬱和封閉,也不覺得她情緒異常。他對她的故事沒有探測之心,對她的過往忽略不計。近同一種刻意,對她的世界保持距離和生疏。他所需要的,是一個專註於工作和旅途的安靜女子。他不需要內心藏有一頭獸的周慶長。他寧可視而不見。
男女之間有無親密和粘連的感應,出自天性,在一起初就能辨認清楚,也不會在日久天長中有所增進或改變。感情是截然清爽的結構,不余留可供改造的空間。它只能逐漸添加規則和習慣,逐漸加固沉重的屬性。慶長知道,如果結婚,定山與她的生活,從此刻就可看到未來。遵循持續不變的順序,重複單一脈動的節奏,延續波瀾不興的內容。直到老。直到死。她清楚自己如果持有意志,就應該離開定山,而不是試圖與他結盟,共同抵抗生活。
缺乏內心聯結的關係,即使安寧平穩,也不過是用來遮擋雙目的一塊絲絨布。因為一種始終持有的悲觀的自知之明,她比任何一個時刻,更為對自我失望。並因這種失望,繼續深深潛入如同洞穴般的消沉之中。
發稿后,辭掉工作,沒有留下迴轉餘地。同時離開早已厭倦的圈子聚會。開始與藝術類雜誌聯繫,翻譯國外關於藝術的訪談和理論。有時繼續給Fiona提供一些幫助。除了工作,她不見任何人,哪都不去。長時間在家裏,睡覺,看碟,清掃,騎自行車去集市買蔬菜,學習簡單烹飪,保持大量閱讀。在書店和圖書館裏搬來古籍、哲學、生物學、宗教、天文方面的書籍。
痴迷上富山清琴的三味線彈唱。為了深入感受古典藝術的樂趣,她報名去學習日語。每周兩節課,從最基本語音開始。
禪去花瓣,拂去雪粉,長袖一身輕。已是陳年往事,我等的人是否仍在久久守候。雄鴛鴦振起羽翼,令人憂思漣漣,寒食中鳴叫安在。命運本該如斯。夜半心遠鍾疏,聞者孤身獨寢。哀鳴寒徹枕畔,愈發令人氣絕。淚漣漣,意清清。無常生命足可堪,相戀之人罪業深。且將無度悲哀,一腔憂焚齊拋光。捨去浮世,明月清風,山桂作伴。
她在家裏反覆播放這古老的異國音樂。凄清有力的三弦,滄桑袁切的唱腔,老年男子粗礪婉轉的嗓音,一切組合優美至極。空氣被樂器的聲響輕輕振動,心裏有一根絲線也在振顫不已。
她想也許是心老了。她的,白是一種突兀的組合,一部分始終是孩童的頑固核心,從未生長。一部分則正在以隔世的速度迅急蒼老。
分別一個月之後,清池來到上海。
通知她的是Fiona,電話里的聲音快活雀躍。她說,嘿,慶氏,許清池看到我們做的採訪,讚歎完美。公司總部也表示滿意。他來上海開會,要請我們吃飯酬謝。Fiona沒心沒肺,放鬆面對現實,一邊目標明確無誤,一邊心無旁鶩享受情愛。什麼都不虧欠。自討苦吃的,是慶長這般掣掣在心的人。對感情作繭自縛,捆綁和損傷自己。她與Fiona截然不同,但即便Fiona能夠過得比她愉快,收穫更多,這也是她們各自所趨的生活。不同價值觀的人與人之間,根木不具備可比性。
周五。上海下起冬季末梢凍雨,浙浙瀝瀝,雨毛滯滯。晚飯約在泰康路上田子坊。這類場合是Fiona選擇,她熱衷在洋人混雜的地方出沒。同行還有另外兩位媒體記者,由Fiona介紹。清池公司產品有擴展,總部提出要求,希望他配合公關宣傳。與四個年輕女子吃飯,清池十分放鬆,完全施展出其個性魅力,優雅灑落,無懈可擊。他是這樣的男子,溫存自如,讓女子覺得可以趨向他無限近,卻總近不到他的骨肉里。他因此深得人心。
那天他照例穿襯衣,黑色西服,一件呢絨大衣,色調內斂,毛絨上面好像傾灑一層零星白霜。外表講究醒目,引起鄰座女子紛紛打量。經濟收入、教育水平、生活環境、觀念意識在人的形相之上貼加標籤。清池這般形式優美,耐人尋味,是40歲男子能夠具備的能力和魅力的頂峰,但背後早有齊全穩妥的家庭,身邊有年輕漂亮女友,更有其他無可預計暖昧對象。沒有人可以做到獨自、完全、長久地佔有他的身心。
除非是聰明而隱忍的女子,如馮恩健,為他生育持家,默默忍受其風流韻事。或者是天真薄淺的女子,如於姜,他不忍心去傷害她,她也從不試圖去挑戰他。她們做到捷足先登。那麼其他人,即便能夠優秀強悍如Fiona,有機會相識,又有什麼可能性可以繼續。除了兩情相悅的一夜歡愛,事實總是殘酷。
慶長一直很少說話。她很久沒有出門,對交際也全無經驗。在飯桌上,她和清池的目光完全不交接,也不交談,只是無人察覺。另外三個活潑機敏的媒體女工作者足夠撐起場面,牙口清亮,笑談不見中斷。吃完飯,Fiona要求去喝酒跳舞,說乍浦路上一個位置偏僻的酒吧,裏面有表演節目值得一看。
清池在上海有車,他的公司在上海有分支機構。車子穿行交通堵塞行進緩慢的外灘。一路高樓霓虹,人群洶湧。慶長心望不定。呵,她為何要出來與他相見。他們之間有何前途。一段感情雖說不能忽略過程只注重結局,但註定沒有結局的感情,只會讓過程坎坷波折帶來煎熬。優秀的男子,誰都喜歡。也許她也不過是跟Fiona一樣沒有免俗。她所愛着的,別人也在喜愛。即使她們各自所傾向的是清池身上不同的屬性和形式。
但一個男子,人見人愛,對她來說又有什麼意義。也許她只是對處境失望,她想。她在這個世間的位置已失陷,唯獨對感情持有追索。相愛是突破生活重圍的幻術,是虛擬的內心出發和抵達。她需求情感來臨,試圖以此為意志超越自身局限和破落現實。這種清醒認知,讓她更加覺得自己虛弱。
酒吧隱藏在老建築別墅,別有洞天,與室外荒落景象截然小同。
尋歡作樂的人群擁擠在封閉場所,熱氣蒸騰,蠢蠢欲動。年輕漂亮來自不同國家的女孩子,艷麗妝容,飽滿肉體,暴露而輕薄的珠光裙子,黑色絲襪,高跟鞋,綴有羽毛和花飾的帽子,手套,小手袋。他們表演帶色情意味的節目,讓台下女孩上去一起互動。Fiona積極主動上台,脫掉大衣,穿一條大紅色綢緞小禮服,裸露出修長雙腿,在台上用流利英文和老外調笑。台下大聲鼓掌,呼叫,起鬨。所有人如有默契般,一起陷入末世般沉淪的莫名亢奮之中。
慶長無聊,喝了大半杯長島冰茶。酒量不好,很快感覺到酒精濁重力量在身體之內躥動。面紅耳赤,手心發麻,乎指顫抖不可自制。她起身從窒息混亂氛圍中離開,獨自向門外走去。
夜雨未停。雨絲從梧桐樹枝婭間穿梭下來,在路燈下閃爍亮光,滴落在額頭上點點清涼。她把外套穿上,站在陰影里,點燃一根煙。清池跟出來。她看着他,酒精在胸口中沸涌卻說不出話來。他走近她,伸乎擦去她臉上雨水。她依舊穿着破綻百出的黑色羽絨服,整個冬天沒有換掉過這件衣服。她對世俗的一切,從未在意。如此遨逼落魄的一個女子,無愛,苟活,努力行進。
他輕聲說,慶長,你可知我有多麼思念你。以為自己兒近發瘋,這每一日每一夜的掙扎,感覺你的身體還在懷抱里,輕薄柔和像一片羽毛。我只想再次看見你,感覺到你的真實,相信你還與我共處於這個世界。他試圖擁抱她。她的腦子裏還有半分冷靜,以及被酒精刺激出來的粗暴和不馴,一把推開他,說,你有妻子,還有其他女人。而我,有男友,即將要結婚。你還要做什麼。他鎮定地看着她,沒有對應。她轉身走進酒吧。
凌晨一點半。所有節目結束,曲終人散。慶長一直喝酒,已完全癱軟。Fiona也喝得多,卻興高采烈乎舞足蹈。她想跟清池離開,但清池堅持先送她和其他人回家。慶長趴在後座上,一動不能動。她不知道車子開了多久,她陷入昏沉。當她醒過來,車廂里只剩下她和開車的男子。汽車行駛在空曠無比的高架橋上,速度飛快,風聲凜冽。前方開闊夜空呈現靜謐的灰藍色,有稀薄星辰,汽車雨刷呼拉呼拉划動。她低聲詢問,我們要去哪裏。男子沒有回頭應答,只是伸出一隻手,沉默握住她的手。汽車向沒有盡頭的公路前端奔跑。
她模糊記得他在酒店車庫停了車。抱起她。進電梯,走過漫長環形走道,開門,進入房間。
他把她放在一張鬆軟舒適的大床上,溫暖的羽絨被子簇擁住她。她睜開眼睛,昏暗中有亮光,他的臉低俯向她,這樣俊美,這樣親近。她仲出一隻手,輕輕撫摸他臉頰,眼眶裏全是無知無覺的淚水,內心痛楚而又麻木,無法感知到理性。她輕聲似自言自語,說,我們之間可會有道路,可會有未來。你會傷害我,不要靠近我。放過我。他疼惜地撫摸她的臉,聲音發啞,艱澀地說,你睡覺,慶長。你先睡着。
他的身上散發出熟悉氣息。潔凈皮膚與香水互相融合之後暖和而清淡的味道。有一個瞬間她以為又回到6歲的童床,正與母親告別。
母親給予她諾言、讚美、擁抱、親吻,然後不告而別。這個世界該如何去信任,感情又如何去奢望它的久長和安穩。她告訴自己,她已27歲,她遇見一個男子,她在愛與被愛着。這在此刻是讓她安全的事情。整個人彷彿被一個巨大的硬殼包裹住,這就是作繭自縛的感覺吧。她問自己。那麼,就讓自己被抽綁吧,被損害吧。她不害怕。她什麼都不怕。
她默默接受他吸吮她眼睛裏的淚水,腦子遲鈍,意識消失,心裏喪失敏感和思慮。就這樣沉沒於黑陪之中。
醒來時早晨6點。
睡眠沉實漫長几近失去記憶。她坐起來,看到一個漂亮的酒店房間。開放式小廚房,大床,銅框鏡子,寫字桌,灰白色地毯吸收細微迴音。一隻清水玻璃瓶,插着鈴蘭和纖細樹枝。茶几上有水果,巧克力點心,英文報紙。純自的枕頭,被子,床單。她在床尾鏡子裏看到自己,臉色蒼白,長發披瀉身上,穿着小圓領白色襯衣和粗布褲子。空氣中只有中央空調輕微振動聲音。
清池沒有在她身邊,穿着揉皺的襯衣長褲坐在窗邊沙發上。落地玻璃窗外是浩蕩江水和外灘的萬國式建築,天光一色,盡收眼底。他見她醒來,走到床側坐下,伸手撫摸她的額頭,默默無言。這是她所熟悉的眼神。是的,她認識的男子又回來了。準確無誤,沒有絲毫偏差。那個在暮色房間裏凝望她蜷縮在窗帘后入睡的男子。那個在遠天僻地的下雪夜晚以擁抱貼近她的男子。那個被她小心翼翼收藏於內心褶皺之中的男子。那個被她放置了期望、意志和幻覺的男子。
他說,慶長,我該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他的聲音沙啞而困頓,眼睛裏充溢一夜無眠的焦灼血絲。他把頭埋到她的肩膀上,褪去她身上的衣衫。
窗外此時傳來一聲尖厲而悠長的汽笛長鳴,江面上一艘龐大客輪在陰沉晨曦中正在啟航。從此地出發,去往彼岸。
後來,他對她說,他覺得她的笑容極美。如果想有一個比喻,他覺得這笑容是他幼小時經常觀望的掠過天空的燕子。這是他5歲時在北京的童年記憶中,印象深刻的鳥類。他家裏居住的四合院,花園裏有一棵粗壯海棠樹,大叢丁香和棣棠,滿架老藤葡萄。每年春天,燕子在陰涼屋檐下搭起灰白色泥窩哺育幼鳥,穿梭如箭,啼叫輕盈。這實在是一個少年心中無比豐盛完整的世界。
但現在,在城市裏很少能夠見到燕子。他甚至懷疑這種鳥類是否已絕跡,或者只在他的記憶里出現過。也許他遺失了生命中最為真實的一個時段,現在墮入的,卻是一場漫長無期充滿虛妄的夢境。
慶長,你的笑容,令我覺得生命真實。
很多次,他說過這樣的話。當他伏在她的身體上,深埋在她的體內,從她耳側抬起頭來凝望她的時候。當他用雙手捧住她的臉頰,如同捧住一隻在高山龍膽花蕊中捕捉住的稀有鳳蝶,用額頭頂住她的額頭,輕輕親吻她的眉毛和眼角。當他們在餐廳里吃飯,他從不願意與她隔桌而坐,因為覺得離她太遠。他只坐在她的側邊。她知道他在凝視她,故意轉過臉去,佯裝不知。然後他的手就會仲出來,握住她的手腕,輕聲對她說,慶長,你可知道此刻你有多麼美好。還有在機場,在車站,在酒店門口,在街頭,在每一個告別的時候,她總是選擇做那個留在最後的人。目送他直到彼此不見。
她的姿勢都是同樣的。在人群或空無中,孤立無援地站立着,右手繞過胸前,搭在垂直的左手手臂上,微微抱住自身,彷彿一種倚靠。瞼上露出孩子般無辜而微弱的笑容。這種記憶到了最後漸漸成為泥土下面生長的根。
他說,我只能這樣做。慶長。原諒我。我害怕來上海看你的決定,害怕獨自面對你。我做出種種設計,只為想看你一眼,又防備自己接近你。我一直在剋制。我知道我們一旦相愛,傷痛糾葛無法避免。但是我對你充滿慾望。這一切沒有用。我們絕無可能錯過。我知道你是我的。你來到這個世界上,為我而存在。
下午兩點多。酒店一層咖啡廳,當天第一頓飯。她的臉上有膨脹出來的紅暈,披散的長發略顯潦草。什麼也吃不下,只想抽煙,喝一杯威士忌。他吃肉食,喝了很多杯咖啡。他說,你應該吃點東西。她說,我不想吃。
不行。你要吃東西。他的聲音堅定,有命令的口吻,幫她點了一碗蕎麥麵條。
他詢問,你辭了工作,如何謀生。
她說,接其他的活,翻譯,寫稿,總有出路。
你需要幫助嗎。他平靜提出疑問。
她看着他,說,我經濟沒有困難。
Fiona贊同你的才華,但說你有時過於固執,不懂得妥協和周旋。媒體圈子也許不適合你,你只能做自己的事情。如果需要幫助,請你告訴我,我會儘力。
他換了一件乾淨的白色襯衣。衣履整潔高貴,坐在她的對面。她沒有攜帶換洗衣物,依舊是昨日出門時的裝束,散發出隔夜酒精和煙草氣味。搭在椅子上的黑色羽絨服滲漏細小的白色絨毛,如同千瘡百孔的生活,如同她打包收拾起來但從無可能棄置的複雜歷史,如同她對感情的需索和落空,她對愛的真相的疑問,她對這個時代的退卻之心。她的無地自處。
離開一座即將消失的古老的橋,她的生活將如何延續。她寧可時間停滯在他們卸下衣履坦白相對的時刻,這個男子以溫暖炙熱的肉體將她包裹,而不是現實中這般生硬疏離地面對。他們分明認清,一旦脫離彼此懷抱,只能是來自截然不同的世界的兩個人。各自背負的現實何其沉重而無法拖動。
冷靜下來之後,他變得謹慎。沒有談論任何關於他們之間的前景或未來。此刻要再祖露心扉也已十分多餘。他們沒有空間可以容納承諾或期待,並且需要時間消釋這最終迸發成形的強烈情感。她什麼也不追問,悶聲不響吃完眼前這碗麵條。他知道她的倔強,說,你好好照顧自己。他馬上要去機場趕飛機回北京,然後去溫哥華總部開會。離開半月。他們沒有約定何時會再見面。
他緊緊擁抱她,說,我愛你,慶長。這是他可以說的話,也是他喜歡說的話,但這是她所不需要的話。我愛你,這能改變她的處境和生活嗎。不。她只是意識到自己將會更為分裂而苦痛地存在。這感情將是她的負債,而不會是救贖。
在浙瀝微雨中,他把她放在地鐵站。車子即刻開往機場,他的時間緊迫。
她沒有傘,站在行人路邊,打開關閉的手機,短訊響動出現,是定山。他一晚上沒有收到她短訊回復,打電話也沒有被接。但他並不着急。對慶長,他從來都給予自由獨立的空間,不追問不擔憂。只說,你方便時回復我一條短訊。慶長在地鐵口回了他,說,醉酒,住宿朋友處,現在回家。然後她慢慢走下地下通道。
一路靜默,站在地鐵上身心疲憊。周圍擁擠喧雜散發混濁氣味的人群,使她感覺到客觀生活不止息有條不紊地行進。而她與清池的一切,已被推遠擱置,彷彿一場夢魔,前路茫茫。這場夢魔不會是她的光芒,卻可能是更為深邃的一條黑暗通道。慶長壓抑住內心悵然,表情冷靜,想着接下來面臨安排的事情。是的。要誰備去南京,要給定山的父親買禮物,要再接稿子再接工作,要淮備結婚的戒指和衣服,生活有無盡的實際的瑣事。生活有巨大的無解的空虛。
此刻,她內心真正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拋棄所有一切,跟隨那個男子而去。哪怕走到天涯海角,哪怕走到山窮水盡。只想與他一起。但她什麼都不會告訴他。因為他無法迎接她,而她甚至不想給他任何時間,她能做的就是保護自己,結束這段關係。她站在地鐵車廂的蒼白燈光下,內心脆弱分崩離析,眼淚盈眶完全不能自制。淚水流到臉上,只能仰頭用力呼吸。儘力控制這頃刻間被摧毀的虛弱自保。她要結婚。無可置疑。這是唯一能夠走的道路。
她想念他。如同一雙手在胸口裏無從捉摸地揉搓着,從上而下,從左至右,從內到外。有時心勝會被抓緊,陣陣生疼。有時又只是懷着淡淡悵然,如同包裹被折斷和碎裂之後的隱痛,故作鎮靜。回憶像河流深不可測,無聲遠行。她站在岸邊,無所作為,隨波逐流。她從未這般清楚分明地感受到感情的成形,看到它逐漸凝聚成一枚孤立而集中的內核,嵌入血肉。與之形影不離,與之呼吸存亡,與之起早落夜。
出於對清池的思念,以及某種內心沉墮的消沉,她持續深入於姜個人空間,只為找尋哪怕一絲絲關於清池的線索。在少女無所保留的記錄里,慶長看到絕無可能猜測和了解的清池的情感歷史。事實上,時間中隱藏的真相遠超過她想像。
他對她情有獨鍾,不姑息金錢物力,照顧和培育這個少女3年,付出許多精力期待。
他讓她接受鋼琴英語網球芭蕾素描等種種訓練。時常帶她出國旅行度假。
他一直想說服她停止模特工作,送她去加拿大讀書。
他買了別墅,寫的是她的名字。
他送給她一輛高級跑車。
他帶她去過溫哥華。與父母相聚,她與他們相處融洽。無可置疑,他們可算是一種認真的關係。馮恩健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但從不流露出任何懷疑質問。這是他們的婚姻平靜無波關鍵所在。
她的左手無名指上戴有一枚鑽石戒指,是他買給她的。於姜提出要求。她知道他有妻兒,即使他們遠在一萬公里之外。這種物質的形式化暫時可抵沖為安慰。
少女同時為這慷慨而穩固的關係,付出代價:
在I$歲和20歲時,為他做過流產手術。在文字裏流露出傷痛。
大部分時間需要獨處,並容忍他不間斷的暖昧和幽會。幸虧她有一個熱鬧職業,有大幫吃飯喝酒跳舞旅行的各色人種朋友,以此打發時間和空虛。
她做出過一些努力。儘可能投其所好,學習他所喜愛的一切。從各類高雅藝術直至學習做蛋糕。
她要求一起去照相店花費高價拍了一組照片,穿上白色婚紗打扮成隆重新娘裝束。一直幻想能夠嫁給他。
在共同的3年,這個活潑少女為他鐘情,從無異心。但他一直跟其他女子有染,幾次被她發現,悲痛欲絕。離家出走,又被他追回。最終缺乏離開的勇氣和前途。
她知道他不愛她。或者說,他曾經愛過她的時期已經過去。他有某種理想主義的愛的期許,不是在男女關係裏只需要肉慾的男子。一個關注名牌、度假、吃喝玩樂的女子,即使也可以談論一些思想或者文藝,但他終究覺得她幼小。而她本來就幼小,只是他嘗試忽略或改造過這種幼小,後來就灰了心,任這段關係隨波逐流。她知道他也許始終都不會和她結婚。她也知道,他不會隨意就把她離棄。
她長時間凝望照片里他與另一個女子生活的軌跡。
他和於姜,去過歐洲大部分國家。在老城區,在河岸,在城堡,在酒店,留下大量度假照片。於姜的照片都由他拍攝。那時他們正在熱戀,他迷戀於她的笑容、背影、身體、姿態,一舉一動。照片里可見到乎持相機站在對面的男子的熾熱愛意。於姜自然能夠感受到這份寵愛,笑容嬌憨,眼神天真,那時她很美。慶長看着這些照片,沒有嫉妒,卻有淡淡感傷。在他們未相遇之前,清池的生活與這個女子相互依存。於姜的美貌和單純活力,帶給他愉悅,並持續長久。
他試圖把身邊少女塑造成心目中完美女性的形式:無懈可擊的外表,豐富優雅的內涵,知性和純真並存,肉慾和精神平衡豐實。但最終發現,這不過是他男性的好勝和理想化所衍生出來的虛幻假相。於姜的核心,始終是從重慶出發之時就已具備的,對這個繁華現世無比強烈的嚮往和虛浮之心。年輕肉體,會有被厭倦的時候。可帶來的最終支撐,只能是由內散發的精神力度。尤其是像許清池這樣,對伴侶精神世界有要求的男子。他無法在她身上得到最終滿足。他一直繼續有其他女人。
於姜在這種壓迫和要求中,3年之後的照片里有衰老的跡象。她的臉,在某個瞬間,突然發蔫枯萎。她的確下功夫學會一切他引導之下的技巧,跟隨他不斷海外旅行見多識廣,努力調試自己,身上散發其他同齡女子所沒有的摩登氣息。一切來自背後這個推動和資助的男子。但若他不再強烈愛她,對比一定明顯。清池對女人太過寵愛,他的表達方式是直接而實際的豐厚的饋贈。從巨大到細微處,周到細密,無可比擬。一旦他減弱,女人適應極為艱難。
他是這樣的男子,每次出差收拾妥當行李箱,會塞上一本克洛德·列維一斯特勞斯的《憂鬱的熱帶》,或者一本尼采哲學著作,或者一本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這些是與他的電話會議工作計劃客戶約會沒有關聯的存在,但他需要它們陪伴左右。哪怕只有在飛機閱讀燈下打開的片刻靜謐,或者是人睡之前勉強打開幾頁最終睏倦而眠。有時·也帶上邏輯學的趣味題集。
工作壓力,廢寢忘食,日夜顛倒,爾虞我詐,費盡心機。不僅如此,生命有時處於一種荒廢和停滯之中。物質的現實世界,反覆顛撲之後,剩餘下獨處時難明的一種焦躁和失落。他是持有矛盾之心的人。一邊,是他在世間必須安身立命的好勝和強硬意志。一邊,是他對4500米高山之上一種野生鶯尾的嚮往和理解。他知道它強壯靜謐,幽靜充沛。也許,那也是他自身希望組成的一部分。
他們會為彼此降服嗎。事實上,他離她如此遙遠。即便她一眼看到他個性中隱藏繁複的褶皺和陰影,他依舊是這個世界上,目前,此刻,唯一走近她內心並如此輕易的男子。
不在一個城市裏,不在對方身邊。告別之後,短訊和電話都很克制。基本上清池發給她,但慶長回復極少,從不泄露情緒。在現實中該如何與清池相處,她完全不得知。她要的,是一雙在睡眠中在借懂中在黑暗中在冰凍中一再追逐和把握着她的手,溫暖篤定,可以結盟。不過如此而已。但這雙手只在極為短暫和間斷的時間裏出現。她只能以回憶來聯結他。他的身份和情感經歷太過複雜。他們也無任何約定。她必須獨自面對自己的生活。
調整工作,決定是否結婚。這都是迫在眉睫的決定。結婚意味着她將在上海真正紮下根來。這對在雲和的親戚來說,是個安慰。他們或許擔憂她終有一天落魄而歸,再次平添他們負擔。慶長自離家出來的一刻,就下定決心絕不成為任何人的負擔。哪怕獨自饑寒落魄,死在街頭。她要繼續存活,就只能打起精神來,面對生活,往前行進。
春節期間,與定山一家度過關係緊密的6天。定山父親提出讓他們在春節后挑選時間結婚。定山對她一無所求,唯一心愿,不過是希望她去南京時,能與家人保持和諧關係。所謂和諧,是見面客氣有禮,能敷衍過場。平時他們並不會在一起。但事實上她超出他的期望和要求。慶長早已看淡這些。換言之,在內心她從不在意身邊任何無關的人,故對人情從無計較。沒有希望,也沒有失望。
她對定山坦承與一同的前次婚姻。無意說出細節隱衷,只是告訴他一個過往事實。這是她要做到的誠實。是叛逆青春銘刻的印記,也是她對自我歷史的確認。她寬恕自己的失敗,也決定淡忘往事。並且始終把一同的那句應允放置於感激,他使她的人生獲得開端。
定山沒有失望之意。他說,你有這樣的事,我不奇怪。你是這樣的人,慶長。你的個性和經歷自有離奇之處,我早已接受。但我並不打算告訴父母知道,這對我們沒有幫助。這個樸實勤懇的男子,身上有共他好處。即使他對她的世界一無所知,不代表他沒有承擔的力量。事實上,也並不是任何一個平常男子,能夠把她挽留在身邊。他們總是對她有所承擔。不管是過去的一同還是現在的定山,都為她付出代價。
他們去百貨公司挑選首飾,他想給她買一枚鑽石戒指。她想起於姜手上的蒂芬尼鑽石戒指,款式華麗,看起來價格不菲。清池無名指上的結婚戒指,只是一枚簡單鉑金戒指,和馮恩健是一對,沒有任何點綴,極其樸素,卻是他大學畢業后就已戴上並心甘情願戴了14年的戒指。對一個男子來說,什麼是本質,什麼是形式,黑白分明,一點差錯都無。她看了良久,沒有決定買哪只。覺得貴,買下的前途無非深鎖抽屜。她不是乎上會戴一枚閃閃發亮鑽石戒指的女人。她只是決定要結婚。
她對定山說,他來安排就行。定山剛好要去香港出差一個月。他說他去那邊再看。
她買下過一條自色絲緞連身裙,鑲綴有刺繡、珠粒和手工白蕾絲。覺得它美,如同為一種莊重儀式誰備的衣服。再有一束潔白芳香的小小捧花,桅子或者茉莉搭配上綠葉花枝就已足夠。這裙子穿完之後,可以收人衣櫥保存,以後送給孩子。比起穿着租借來的婚紗被四處擺佈展覽,這種自我確認的形式感是她所注重的。平時慶長從不穿這些。她沒有小禮服,不出席任何派對或酒會。
母親在她6歲時離開她。二線小城生活庸常,他們不過普通人家,她無可能得到一件從母親處細心保存下來的舊年代的華美婚紗。這種形式對女子來說,本應是何等寶貴豐盛的饋贈,但慶長知道自己的生活貧乏缺漏,並不僅僅是一件衣服所能象徵的。
自幼年開始,她就一直說服自己對這種貧乏進行對抗。物質的貧乏,情感的貧乏,精神的貧乏,信念的貧乏。種種貧乏而無可迴避的現實。竭盡所能地對抗,嘗試讓自己逐漸豐盛獨立的途徑和可能性。即使路途坎坷,一直顛沛流離。但這是她的命運,一直在某種對抗之中。
結婚,對她來說,只能做到和定山去登記。其他所有形式都不要。以前是無能為力,和一同年輕貧窮,婚姻也倉促急就。這一次,卻是自己沒有心意要隆重熱鬧。結婚不是表演,無需對外界交待說明。那不過是她和定山的事。情愛路途波折艱難,她的確想從中迴避,獲得安寧和休憩。哪怕片刻。因此。清池,我要結婚了。她終究在電話里,告訴他她的決定。
他在溫哥華,即將回北京。沉默良久,說,我不答應,慶長。你至少要等我回來。我馬上飛去上海看你。我們商量這件事情。去機場接他。早到個小時。直等在候機廳。
春天,她嗅聞到空氣逐漸蘇醒的溫潤跳躍。站在人群中,感覺身心充盈飽滿,如同一裸汁液上涌要生髮出枝葉和花朵的樹。這種振作和揮發中的活力,使世界面目呈現細微顛倒變化。她28歲,面臨一場迫在眉睫的世俗婚姻。但現在她確鑿地戀愛了。她愛着那個男子,無可置疑。
遇見清池,這不是企圖或謀取的事,是一件自動趨近渾然不覺卻無可推搪的事。她尋求這個時刻,漫長,並且艱難。他打開她生命中一扇被禁忌關閉的門,喚醒她身心隱藏良久對愛的敏銳和感應,讓她知道自己的沉睡,不是天資欠缺,而是持有解除咒語的秘密的人沒有來臨。每個人的內心,者隋一扇這樣的門等待被打開。終究需要安排。
也許有些門始終不能被打開。有些人始終不來。但如果他來,那麼被打開之後,人能再次獲得新生。是這樣的偶然性,這樣的隨機,無常,心甘情願並且無能為力。
因此。她覺得現在所在的位置,並非一個衰敗行進中的跨越點。相反,她正朝向內心的孩童趨近,接近它的熱望和純真。她不覺得俗世還會有其他的規則和秩序,能夠帶來更多收益或者損失。盡量在高空鋼索上停留更長時間,這是所能勉力的唯一處境。只是有些人故意視而不見,有些人不加點破,有些人笑笑而過,有些人渾然不覺。
這是她生命中一次可超越高空鋼索的憑藉。這是一次機會。
遇見清池,必須要與他相愛。哪怕秉燭夜遊,只爭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