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生長》再版序
《萬物生長》成書的過程很長。
“雞頭”開在1998年的夏天。當時剛念完八年的醫學院,在7月的北京無聊地等着8月去美國體會資本主義的腐朽沒落。那個夏天很熱,死了好些白毛老頭和小腳老太太,我在呼嘯的電風扇前,想,寫個什麼吧,寫了就忘了,到美國就是一個新開始。
“豬肚”填在1999年夏天。我在新澤西一個古老的醫療儀器公司實習,替他們理順全球投標流程,小組裏最年輕的莫妮卡比我大十五歲,公司的主要產品長期佔領了世界50%以上的市場,莫妮卡大姐對我說了一句很國企的話:“你不要那麼使勁干,否則我們壓力很大。”所以我上班的時候上網,看新浪新聞,泡兩個叫“新大陸”和“文藝復興”的論壇。名字叫卡門的老闆娘不懂中文,鼓勵我:“仔細看,中國醫療耗材的潛在市場很大。”公司在新澤西北部,是著名的白區,好的意大利餐館到處都是。唯一一個號稱中餐的館子,大廚和夥計都是越南人冒充的,一句中文都不會,只會做酸辣湯和左公雞,讓我想起初中看的《金瓶梅》錄像,也是越南人演的,裏面的潘金蓮除了微笑和叫床,一言不發。一個地方,如果沒有便宜的小館子可以喝大酒,喝完酒沒有姑娘可以拉着手,口無遮攔,對於當時的我,就是監獄。所以我下班的時候,躲在飯店裏寫《萬物生長》。
“貓尾”收在亞特蘭大,用的是2000年冬天的三周假期。我給當時為我做出版代理的格調先生、師奶殺手、出版家石濤寫電郵,說,下雪了,我窗外的松鼠們還沒凍死。石濤說,他想起他在辛辛那提寫作的時候,說,如果覺得文氣已盡,當止就止。寫完,我回到北京,當時電子書大佬“博庫”還筆直地挺着,在長城飯店旁邊的小長城酒家新春團拜,有酒有肉,我第一次見北京的作家們,感覺自己像是在鳳凰窩裏的一隻小雞。我第一次和作家們喝酒,就被一個叫艾丹的,一個叫張馳的,和一個叫狗子的,灌得平生第一次在睡覺以外的時間失去意識,停止思考。去協和醫院洗胃,周圍十幾個醫學院同學圍着,我心想,將來這些人都是名教授大醫生啊,我真牛啊。我事後才知道,這三個傢伙,在公認的北京酒鬼好漢榜上分別排名第一、第二和第十一。石濤後來說,我倒下之前,撥了三個手機號碼,一個接到留言機,一個說人在上海,最後一個沒有通,他想知道,這三個人都是誰。艾丹後來說,我根本就不是他們灌的,是我自己灌的自己,兩瓶大二鍋頭,一個小時就幹了,心裏不知道有什麼想不開的事兒。
《萬物生長》出書的過程同樣漫長。二十幾家出版社的編輯看過叫好之後,搖搖頭說,“想騸成太監都不行,渾身都是小雞雞”。好事的勉強通過,呈送上級繼續審批,我於是知道了出版社的組織結構和審批流程:編輯,編輯部主任,主編,社長。每個環節,都可以斃掉一本書。二十幾家走過的好處是,這個小圈子裏有了口碑,一半以上的編輯寫信,說,“真遺憾,下本書,收斂些,我們一定合作。”一年之後,紙書終於出來了,刪改得尼姑不像尼姑,和尚不像和尚,封面為了掩人耳目,配合書名,做得好像教導群眾如何施肥養花的科普讀物。
現在回想寫《萬物生長》的時候,好像曾國藩初帶兵,“不要錢,不怕死”,我心中了無羈絆,我行我素,無法無天。我甚至忘了早已經學會的好些小說技巧,後來回看我高一寫的一個長篇,遠比《萬物生長》行文老練乾淨,更像能在《收穫》發表的樣子。我想,我是土鱉,別太苛求自己。跟生孩子一樣,肚子裏有要表達的東西,貓三狗四人十月,一直挺着,到時候自然有東西出來。寫出來的東西,彷彿生出來的孩子,“兒孫自有兒孫福”,成什麼樣的氣候,是他自己的造化了。
寫完寄給我的醫學院時候同宿舍的下鋪,他當地時間早上五點給我打電話,說,看了一晚,決定留到女兒長到十八歲,給她看,原來老爸就是這樣長大。寄給我過去的相好,她打來電話,一句話不說,停了一晌,掛了。我當時想,《萬物生長》不是我最好的東西,也一定不是我最差的東西,要是有十本類似的東西,我就不算是土鱉了吧,和作家們喝酒的時候也不用覥着臉皮不知羞恥了吧。
過了兩年,初版的《萬物生長》已經斷貨。E書先生、少婦殺手、出版家熊燦好事,說有熱情出全本,讓更多的人知道,有些人這樣長大。我想,害別的書商也是害,不如害個有熱情的。唯一提了一個要求,再版,原作一個字不能刪,該是尼姑的地方是尼姑,該是和尚的地方是和尚。
是為序。
2004.5.1